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五十九回 涉锦江采撷知子将离意 履薄冰蹀躞赠君合欢结

却说孙权既已返京,即刻着孙峻知会府上旧人,平日仍是闭门不出;陆逊猜得他意思,也不强求,只每隔两日托人问候几声,再捎些时令瓜果,聊作消遣罢了。那面姜维原疑心孙权作梗,见他及早归来,倒不好多纠缠,暂且放他去了;惟司马懿因受曹丕指认为黄皓瞒赃,更假呼冤枉,便要去寻那黄皓对质。

姜维因说道:“宫中但有失窃,总是不该打搅旁人的,依律行事,罪及首恶便好。前回廖立盗窃仲达之物,也未见惊扰北宫,只追回赃物,如今还是押他回掖庭问责了。黄皓本属黄门仆婢,便要盘查,也不当得使仲达与他同处一室。”

司马懿道:“仆与黄皓相处虽不算久,到底知道他几分心思。此人禀赋庸俗,惟趋利是奉而已,便连金玉锦帛也未必喜欢;想曹昭仪遗失的俱是麈尾果籽一类玩物,依黄皓性儿,哪里看它得起?却还需耗那样的劲儿去偷些回来。”

姜维便冲他笑道:“我也是不信的,只是扣押黄皓非我指令,否则如何不见罪证便轻率拿人?个中门路,维也不明白得很。仲达若缺人服侍,可将维贴身侍卫拨去几个,此维一手栽培,皆是最靠得住的。”

司马懿不动声色,只道:“得大将军这般上心,本懿之福,只是北宫素来人员俭省,与别个无涉,将军又值多事之时,正短人手,焉能为懿一人奢费亲卫?黄皓既非窃贼,日后待陛下审及此事,终于还是要放他出来的。”

姜维闻言一笑,且说:“仲达既能明大义,维也不消得多言;只是邓艾之诬未除,恐余人还将作祟,却不敢放仲达回宫,这几日便烦仲达在维府上住了,还望体谅。”

司马懿正巴不得如此,忙与他谢了礼,却听他说:“仲达虽在维府上,毕竟不宜多走动,若给人拿住话柄,叫维如何回护?便闲闷时,仲达可自来维身侧参知卷案,正有些琐事要待请教。”

他百般推诿,总是不要叫司马懿见那黄皓。司马懿因暗骂道:“你为了隐瞒昭儿情状,便如此敷衍我,我岂会不知?却叫你撞上我,终讨不了好处去。——当下先将那借我名头造谣的鼠首小子治了,再来挨个与你们清算。”

寻思至此,面上仍恭谦着,只唯姜维是命;又吩咐宫人送来衣物,他自往东厢辟了个地儿歇脚。眼前正是三四月时候,庭院里头花木繁茂,司马懿亲赴其中打理,几日下来,竟较先前更显生气。姜维心下喜欢,又与他讨教糕饼做法,好教端阳这日分发各处。

那黄皓却已在暴室关了二十来日。他原以为刘禅回宫后无论如何也将为自己洗冤,那料迭生变故,御驾竟羁留武阳,一时辩不得半分委屈。他因心灰意冷,只求司马懿察觉异样,想法子来暴室探狱,自己便可拿司马昭被诬之事激他来救。

却不知司马懿正遇着难处,自身尚需辩诬,哪里顾得了黄皓死活?他又极忧爱子,恨不能插翅金华宫亲去探视,正琢磨着寻个由头交接;又因曹丕托辞禳疾久不回宫,这司马懿思来想去,竟盯上一人,你道是谁?却正是那甘陵王刘永。

那刘永自入京以来,不论尊卑贵贱,多有仗义相助事迹,故颇得时人称许;他又刻意与朝臣疏远,总不落人口实。因四月里芍药将绽,刘永遂请自往锦江之畔进些植株以充皇城,这日便来将军署寻了姜维来问。

姜维因笑道:“臣身边正请来个莳花好手,殿下不妨多与他策划几回,好将都中打整作芍药花城。”他语意虽为调侃,那司马懿却也上了心,便与刘永招呼了,竟果真一本正经地议起宫内外花木栽种来。

这成都自太后开设锦官之后,又有锦城之名,相沿数载,倒有了另一重意味:只因此地气候宜人,四环多山,秋春以来,芙蓉并茶花相替,海棠共桃李争晖,入夏之后,则以芍药一色独占盛彩,由是“锦”之一字,竟成百花如织之衍意。

这会子刘永且和司马懿往庭中聚了,那司马懿遂将今年状况略作叙述,又说自三月起都中雨水充沛,兼气候回暖,花季当早于往年。刘永道:“这倒好办,孤即托简七几个往各处布置了,再问了陛下意思,便在花开前三日知会毕,更选个晴朗的天,于皇城内设宴赏花。”

司马懿笑道:“群下冶游,总得有个人来领着,若甘陵王亲为此事,只陛下未归,贸然宴请宾客,到底不合时宜。今两宫昭仪俱在,莫如借了他两人名义,乃置办内宫赏花之筵,并赐及城外。但凡锦江花株,皆挂了曹昭仪名头,宫内原有的,却算作孙昭仪名下。”

刘永一怔,因说道:“却恐他二位不愿出这个头。”司马懿道:“单托一人之名确是行不得的,如今使他二人共掌筵席,既能得人称赞,又不至独领风头,岂有不乐意的?成与不成,殿下一问便知。”

往年设宴但由皇帝亲执,若不得闲,则付与皇后挂名操办。今刘禅未曾立后,便以昭仪为尊,以曹孙二人代管确也不算逾矩。刘永因琢磨着此计可行,遂先与姜维及蒋琬说了,又着人各去孙府西宫请孙权曹丕打算。

孙权听了当是暗喜,却又声称开春以来多有小恙,精力不济,凡拿捏内务、宴请宾客之事,但交陆逊吩咐。刘永与他交接几回,知此人脾性,也不多计较,因往陆逊处去了。那头陆逊正为新交甘陵王自喜,见他来了,忙引去正厅接待,又问起周胤近来可好,刘永心下感动,自是一一道来。

只是曹丕尚在鱼凫庙待命,金华宫大小事且由曹叡拍板。那曹叡又不知前些日里出了何事,只将自己拘在寝宫里不见外客,害得那秦朗也觅不着由头向他讨冰。这当口刘永遣人来访,他自高卧不动,却令曹肇几个传他意思,因替曹丕先接了邀约。

于是廿五这日,先由刘永点了皇宫内外芍药数目,又着人往别处移栽些植株发赴府苑,乃静待其成活,待诸事安置妥帖,已是四月之初。那司马懿因突发奇想,命人将山里的鹿韭采来沿途放了,由锦江浩浩荡荡引至京城;这鹿韭较芍药早数日开花,形似碗口,色作雪白,自也不失一道盛景。

待鹿韭调散,榴花打蕊,便是四月初八宫宴时候。恰这天阳光灿烂,又不显闷热,正宜携友郊游,清风自江上徐来,众人赏心悦目,只身在锦团当中。簪花把酒时作蜂蝶逐粉,衣带飘拂处似莺燕纷飞,虽有孙权及曹叡托病不出,刘禅与诸葛恪远在犍为,而有姜维司马懿几个坐镇,陆逊曹爽等人祝辞,倒也算得上极尽欢洽。

刘永为免嫌隙,只吃了几杯酒,即先行辞去了。他盘算着周胤不曾与会,恐晾久了怠慢他,便急匆匆赶回府上,却正瞧见简七慌不迭地往里头搬花,门边楹内堆了满满一地的芍药,因喝道:“阿七捣的甚么鬼呢?”

简七打了个突,脖子一缩,却往里间奔去了。刘永眼疾手快,几步路赶上,将他腕子拿在手中,笑道:“见了孤也不行礼,却做贼拿赃一般要逃;你且说说,打的到底是甚么主意?”

简七见瞒他不得,只往地下一跌,叹道:“宫里头都在宴饮,殿下怎早一步回来?若吃了酒要歇息,便叫旁人传一声,咱们也好先就安排了。”

刘永道:“你莫诓我,准是你趁孤不在,盘算好要做甚么,孤若着人来报了,岂不给你回缓的机会?却哪里拿得住你现行哩。”一言未了,更往四下略略打量,因见简七眸子只随着自己目光游移,形容甚是滑稽,倒掌不住大笑起来。

简七借这个当儿,乃向里头一努嘴,打个哨儿,只听见几个声音急道:“坏事!坏事!”又窸窸窣窣一阵响,竟把个周胤推搡出来,正滚在简七身边。

他手上尚还攥着一丛芍药,周身且沾了不少花瓣,经这一折腾,发簪也半松下来,一时狼狈不堪,低了头不去看刘永。里间诸人闻声早惊作一团,只得自屋后头涌出来,道:“殿下恕罪。”

这十数人皆是刘永随身侍从,平时打闹惯了,倒与刘永手足般要好;这回齐立在院内,待细看去,只见姹紫嫣红一片,每人都携了把芍药。刘永哭笑不得,道:“这是做甚么去了?一个个打扮得芍药花神似的。”又躬下身去扶周胤及简七起来。

简七因一溜烟蹭去旁人身边站了,独留周胤手足无措地和刘永并在一处。底下众人瞧这光景,早已经不住掩口憋笑,引那周胤更涨红了面颊,只咬牙盯着脚底残瓣。

刘永遂笑拍周胤肩头好生劝慰,又转头向他几个好事者看去,眉目微动,却是要追问原委。众侍从会意,争相答道:“咱们想着讨殿下喜欢,这才往山间采了些芍药来作点缀。”当中一人且说:“这是阿胤起的点子,殿下不信,只管问他。”

那周胤见他不几下便供出自己,气得一个跺脚,乃强辩道:“我见山里芍药开得烂漫,俱是长在野外无人过问的,原不如殿下移栽来的那样贵重,又别具姿态,因有了这个主意。殿下可安心些。”他情急之下语句混乱,众人又是哄笑一番。

刘永忙止住旁人,即吩咐几句,遣他几个好生打扫,自己则执了周胤手臂带去内室,因说道:“我府上自有江畔移来的花株,阿胤再费心去觅别的,却有何益?”

周胤挨了众人取笑,正自不乐,未及答刘永发问,见他又叹道:“况且你们也没个通莳艺的,似这般将山花不分大小皆折了,便即刻送回土里,也是活不成的。”

这话不经意间敲进周胤心底,他因微一撇嘴,便将手里芍药递与刘永,道:“我只道山间的芍药不比得锦江边的,旁人且不重它,这才自作主张取了些来;岂知花固有贵贱,那些山芍药纵从前不得照料,自有风骨所在,却禁不得人随意去挪它。”

刘永不料他忽作此语,便攀着那芍药根须,温言道:“你采摘时伤了它根脉,自是难以成活了;只是芍药一花开尽,也只在旬日之间,过后却要敛去叶实,等明年再发了。若你不摘它,便落得个委顿尘土,何如及早撷来修饰鬓间,花面交映,倒也不枉芳草美人之喻。”却将周胤轻轻一引,笑道:“玩了半日,头发还乱着,且待我为你梳理干净。”

周胤忙道:“怎好劳公寿亲为?”刘永知他必出此言,且道:“你白折了这许多芍药,只等它枯死了,怎对得住它一年一次花开?你且说,我当不当罚你?若再推脱,我便不喜了。”一面佯作不快,只唬得那周胤挽了他胳膊,急道:“我依你便是。”

刘永嘴角一撇,伸手夺了他发簪,且往一旁取了油膏篦子一类,又命简七捧了清水,举止间竟煞是慎重。周胤见了便道:“何这样苦铺张来的……”刘永笑道:“整着衣冠,无关铺张。”因戳周胤一把,又说:“旧时你在自家府上,怕也是铺张惯了,怎的换我家中便消受不得了?”

也不待周胤嘟囔,便将清水滤了,沿他发丝细细润过一遍,又取了竹篦把里间芍药残粒除尽,周胤因说道:“我那时……自是和眼下不同的。”

刘永正打了脂膏在抿子上头,便笑道:“怎生不同法?我却不知道了,阿胤不妨说来。”

周胤往外看一眼,道:“那是我阿兄留给我的宅子,仍是寄在我名下的,又怎能与甘陵王府相比?”他见刘永手上不停,顿了顿,悠悠道:“旁人皆称赞阿兄有家父风度,我那大姊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我混在里头,偏是最不成器的,孙昭仪也拿这个责我。若阿兄多在几年,想有他教引着,我也绝不至这般放任,——这话却也不对,多在几年又能如何呢?他另娶了宗女,再无暇问我每日喜乐,自那时起我便由了性子,酒饮玉食不曾断过……”

说话间再瞥刘永一眼,唯恐给他瞧不起自己作为;所幸刘永顾着理他乱发,似未把方才那话听在心上。周胤便道:“阿兄见我形迹放浪,私下也寻了我几次,每逢他来找我,我当是欢喜得很的;纵他所为不过是多斥责我几句,能叫他抽出些陪阿嫂空闲来,更留意我几分,我便觉着心头舒畅。”

刘永手头动作便缓了些,因引了前后发束拢在一处,俱向头顶盘去。周胤叹道:“我不那么做,他便不来瞧我;我既做了,更惹他失望,日子久了,这习性入了骨子里,他殁了,我却再改不回来。”

他似是触及伤心之事,一时敛了言语,半饷方道:“我因着滥酒无度失了官爵,你……你不会看轻我罢?”

刘永却不忙答话,周胤闭了眼待他,不觉鬓边一痒,竟是刘永把自己适才所采芍药别在了上头。周胤再坐不住,便起了身,抬手摸索着那花朵,道:“叫人见了笑话。”

刘永一把托了他腕子,更不许他私自将花取下,且道:“以花饰鬓本是古俗,四月芍药遍野,席间要臣,前后侍从,沿江百姓,哪个不取几枝戴着?你若躁不过,便再折下一朵来,只往我头上也别了。”原来周胤采那芍药丛枝叶稀疏,只在一侧分出一杆,两枚红花并蒂样的开在一处,故刘永特作此语。

周胤给他逗得噗的一笑,道:“殿下也这样顽劣,太后怕没少耗心思管教罢?”一面别了头去瞧刘永神色,却见他折了余下那朵芍药揣在指间摩挲,轻声道:“相父从来不爱搭理我的。”

周胤一怔,因省起坊间传闻,倒觉过意不去,扶了他肩膀道:“你不必……”刘永面上戚色转瞬即逝,笑道:“我有阿七他们作伴,皇兄与理弟俱与我亲厚,且有马幼常他们担待着,又待何求?更何况……”却有意停了许久不说,扰得周胤禁不住问道:“何况甚么?”

刘永笑意绚烂,将手上芍药往周胤面颊一拂:“我得你这样的义兄在身边,仗剑鼓琴,相伴一世,纵许我天上的神仙做,我也不换。”

这话由周胤听来只如雷击,登时口齿也不利索起来,怔怔道:“你……你真打算与我相伴一世么?我阿兄也曾这样说过,他要伴着我,好好看我加冠,成家立业……不对,我提这茬作何,岂不是咒诅公寿年命不长么!”因狠啐了自己几口,再去看刘永反应。

刘永仍带着笑,却不及先前热烈,只说:“外间芍药花宴怕也散了,我自去收拾接应,阿胤且待我片刻。”说罢捻了清水往发上拢了,一面匆匆折去,留那周胤立在当口,低头抚那瓣芍药出神。

刘永既已赶回,那面筵席仍自作乐,诸人皆喜,独独愁坏一人,便是前次受何晏嘱托的秦朗。自上回以后,他又多收了何晏许多资财,俱是因着央他向曹叡讨要宫中冰块,这才额外舍他用度。只是秦朗接连去过几回,人未见着,先在董允处碰了一鼻子灰,好容易有宫中设宴的机会,偏曹叡又病在宫里。他因憋不住的气急,心道:“元仲这小子未免太不经风吹,这便病了,二十四五岁的人,竟连他病殃殃的阿父也不如。”

他虽嘴上不服,到底因得过曹叡好处,反担忧起其人病状来。这会既在都中开宴,宫内戒备便宽泛许多,他趁旁人一个不察,先溜去寻曹叡身边的亲信说话,因逮着那曹肇正输了酒耍赖离席,连忙问及曹叡近况。

曹肇便四下一打量,因向秦朗笑道:“容我先避开他们。”秦朗却等他不得,连连将他往身上一带,道:“咱们正寻个僻处避它。”也不由曹肇多说,连推带搡的,一路转去四夷馆外说话。

曹肇经他一倒弄,面上酒意已去了五分,便脱了秦朗拘束,说道:“你要问我向元仲借酒资是一概不成的,他近日越发自晦,连我也见不得他,又岂肯放下脸来待你诉苦?倒是曹昭伯知道你素日跟元仲亲厚,或能助你二三,且与他说去。”他原本只为唬弄秦朗,因见他失意,遂向他肩上一拍,低声道:“如今我也不瞒你:我瞧着元仲确有些奇怪,你若有主意,咱们想个法子,一道看看他去?”

秦朗大奇,因说道:“怎的平日不是你照看着他,莫是不留意间惹恼了他,竟连面也不让你见?”

曹肇叹道:“若说见面,每日还是能见着他几回的,只是他脾性越发狷急,我只多吩咐了几句,他便不耐烦了,连声催我出屋候着;每晚上我偷去瞧他,他屋里头总不上灯,黑漆漆的一片,竟不知在鼓弄甚么!”

秦朗因怀了几分意味,笑道:“啧,莫不是……”一面往里间打量。曹肇忙止住他说:“尽嚼些甚么舌头!他身边倒是有人服侍,却是个新入宫做活的,原是陛下亲赐,面上也较旁人风光些,便与元仲贴身伴着。也因了这层缘故,那小子至今还未去季重手底下听候调遣,竟比咱们这些亲信更悠闲些了。”

他说话时尚禁不住忿忿,当是不满曹叡弃了自己,却与新近宫人亲近。秦朗便道:“那人甚么模样?可是个俊俏青儿?曹元仲旁的不论,昭仪那喜好美色的性儿倒给他学了个十成十,长思——”他因向旁稍稍一侧,伸手点在曹肇肩上,“可要仔细些好。”

曹肇心下更恨,便将累日不平尽倾泻出来,只道:“这人好大的架子,不独不必每日与季重问候,便连昭仪回宫也不接应一趟;又自称是陛下觅来的方技异士,故在脸上总贴着个铜面,到底生的甚么模样,我也看不分明。”

他想了想,因又说:“季重先前倒是见过他样子,我一时好奇,私底下问他,他自说此人容颜平常,不过氓隶面相。我便想着其人既为陛下赏赐,言语见识必有些独到之处,元仲纵是拿他开心,也不当因着他眉目漂亮。”

秦朗笑道:“若论漂亮,这宫里头谁及得过你曹长思?”曹肇便呸的一声,且听秦朗续道:“想是他看厌了你,要换个新鲜玩法,这才召了那人消遣;过几日与他玩腻了,自会念起你的好处来。”

曹肇犹自不信,那秦朗引他往底下坐了,又说:“元仲明面上安分,却是个多心眼的,这样闭门不出,莫不是有告不得人的筹划,却要唆使那人替他做来?”

这一问倒给曹肇提了个醒,便将日内诸多异状回想一通,道:“除先前与你说的怪异之处,前日昭仪自鱼凫庙回来,我因吩咐杂役留意收拾庭院,莫让他见了满地枝叶心头不喜。”

秦朗“嗯”了声儿:“且说下去,——后来如何?”曹肇道:“你也是知道昭仪习性,他素来爱洁,宫里草木多了,地上便不易保持干净,如不清理,厚厚叠在一起,却哪里看得过眼?偏近来藤萝海棠几色花株盛极始调,把些残瓣吹得四处都是;昭仪既不在宫里,元仲便由了它洒着,特叮嘱了不许扫去。”

秦朗笑说:“这父子二人倒有些不相近处。”曹肇叹道:“你也算个知他心的,他虽处处与昭仪讨巧,却因着早先甄夫人的缘故,总有个疙瘩沤在心里,平日里是万不敢在人前表露的。昭仪既厌恶败絮铺地,他却偏偏爱看春花落时那蔽日遮天的样儿,这便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些许微妙处了。”

秦朗便道:“当是如此。”又见曹肇说:“如今昭仪回来,又由不得元仲高兴了。我惮着他受累,不待人开口,便打发底下先把各处庭院扫了。别处尚且罢了,只在放杂物的那几间屋子外边,底下干干净净的,却不见有一枝半叶掉在当头。”

秦朗道:“许是谁个勤快的先把它除了去,为长思省却许多心力,何故不喜?”曹肇摇头说:“元仲既要看花枝委地,旁人当是自觉不去动它的。那杂物间隔着司马昭并贾充两个的卧房,且给他养着病,难得出来走一回,也不该是他们打整了去。”

秦朗见他说话间低头寻思,不免好笑,因说:“扫了便扫了,你也说那原是放杂物的别院,谁人特地留心那样的地方?元仲自也不去。”

曹肇急道:“这便是要紧处了,——那外头原是种了一院子的合欢,眼下打了苞,到五月里方开出桃红的花来。那日我遣人去看,见上头百来个穗子,无端的竟少了一半,偏地上又纤尘不染,你且说,这是不是一件费解事儿?”

他说那几丛合欢栽种日浅,方及一人余高,稀稀疏疏掩着院落,当不至是给风雨刮去了蓓蕾。秦朗因点头道:“确是怪事。——那便怎样?”

曹肇身上无故打个寒颤,话头也低去几分:“这事没人敢报给季重,也便过去了。只是那时起,先前宫里头一则传言却又在底下人当中兴起了。”

秦朗有意听他故事,因凑得近些,那面曹肇且道:“那是许多年前陛下还未践位时候的事了,却由汉宫旧人私下传来我们知道的。那会掖庭尚不作拘人之用,诸宫室也多空置。太后以丞相身份兼为百官之表,宫里便多了重规矩:凡后妃居所,一率遥应其在皇城中府邸的形制,是以太后虽有青阳宫,却一直住在宫外相府里;又如玄澹宫,乃是为顺平皇后营造,他自己反居于外处。至于这金华宫之所建,原也是为了一位早逝的昭仪。”

秦朗笑道:“这蜀汉的宫殿,端的是与别处不同,倒也别致得很。只是他几个既然不住,何苦费这财力修筑宫室?又或以此别殿赐居宗室,也算能够尽其所用。”

曹肇因说道:“你却不知,此既是依刘璋旧宫所起,只略作修缮便是,比之洛阳魏宫当是小了许多规模。至于不遣宗亲入住——因昭烈系出微贫,无有血亲兄弟,子嗣亦少,便留与陛下将来营制了。”

却见秦朗点头不语,曹肇因又道:“既无甚人居住,平日里便比如今冷清十倍;里间花草又缺人修理,比之当前更繁茂十倍。譬如那几丛合欢树,早先院里院外且栽满了,夏日里一处开花,浑无萧索模样。只是章武二年昭烈屯军夷陵,那庭院外头的合欢便似有感知一般,未至开时,花枝已谢,连同初打的骨朵儿也蔫了去,果然三个月后败报即送至都中。照管金华宫的宫人引为不详,皆言宫中有精魅为祟,陛下继位,遂将外间的合欢树尽拔去了。”

他说话时故作诡秘,只引得人身上阵阵发毛,秦朗道:“你莫唬我,眼下合欢花蕾又无故去了一半,岂是因鬼魅为祸?或谶应别处也未可知。”

两人唏嘘一阵,到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面曹肇因说:“你既来向宫中讨冰,莫如咱们因了一计,正以此为名目,却去元仲处探个究竟;不然,我终究是于心难安。”

那秦朗听毕合欢树之事尚有些后怕,又不舍白失掉这样的机会,把牙一咬,乃道:“要起甚么由头且依你安排,只一旦出了事,我没个帮衬,却应付不来。”

曹肇忙道:“有元仲在,怎怕他不回护于你?且自安心,随我便是。”一面与秦朗这般说了。有分教:

采采其芹,绊我缁裙。将离既解,靡室芳薰。合欢劳赠,遥以思君。

到底后事如何,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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