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六十三回 香起迷迭长烟飞明光璧 笺传尺素芳兰销辟寒金

且说刘理取出一份书有“四国贡”的小册,一时不忙打开,却托了腮去瞧松枝上的雀儿,一面道:“这事乍想令人疑惑,咱们不妨将前头的话串起来说说。弟正当冲幼,才智尚浅——伯约,元逊表兄,仲袤,若有所想,只但叙无妨。”三人乃应声称喏,因见他道:“我抵京甚急,未及与二兄会合,因自东而西,沿途也算有所见闻。”

赵广道:“其时阿璿方至西京,我受了丞相嘱托暗中护他,到雒县时,始与奉孝同路。”刘理笑道:“若不是我硬央着他陪我,怕他埋了头一路走着,都不肯理人哩!”赵广颇有些过意不去,遂与他轻轻一抱拳,道:“殿下言过了。”

刘理遂说:“那会天冷得很,我窝在罽子里,多亏了仲袤贴身传唤,又觅了些粗炭与我暖着。似这般好容易到得蜀郡,四下历经羌乱,早与我就藩前不同了;又有东方流民,三三五五地结伴在一处,倒是不曾添甚么乱子,只是自他们身上渐渐透出些流言,仲袤报给我时,着实唬了我一跳。”诸葛恪因说:“是甚么话?”刘理便低了头往那册子上描摹,一字一顿道:“炎火黜,青羊出。”

这话颇叫人摸不着底细,刘理也敛了笑意,道:“起初我当这是他们编的歌谣,不大在意;到后头方捉摸出不对劲的地方来。那些个流民多自雍荆二地来,以此二州数经战火,耕田且废,不得已流窜入蜀,——可当中却混了些洛阳口音的,因我王傅乃东都旧人,纵他们说话时竭力掩饰了,我却也辨得出来。”

诸葛恪点头道:“叔父坐镇洛阳,先便发布政令恢复业田,又安抚民户,欲自司州向外处经营。他几个既是那边的人,受朝廷优待,断无背井离乡之理。”

刘理笑道:“表兄说得在理。”因又说:“这便是第一个不解之处。我因托仲袤找个由头与他们同行,彼此只混作一道,又时不时透些身份;那几人既猜出仲袤来路,愈发不知忌讳,竟妄自议论起愍帝事迹,意指其人尚在,正阴行养士,欲夺皇兄之位。经这一趟,我便拿定了他们是东都细作,或奉命旧魏,或受迫公族,特西来散布谣言,总是不消得让皇兄安生。列位不妨猜猜,那六个字有何深意?”

诸葛恪接口说道:“我朝承袭火德,这‘炎火’内有三火字,当是指代季汉;‘青羊’却不知是何物。”因默念两遍,总觉困惑。刘理便道:“我也不得要领,直到后来汉帝入京,二兄因来寻我说及此事,这才有了眉目。想五岳当中,以泰山为东岳,东方主青;顶替汉帝那人姓羊,籍出泰山郡。这‘青羊’云云,指的便是那泰山羊氏。”

这一下大出几人意料,姜维便往四下一探,见自己几个得心的亲卫尚守在外头,因坐下说道:“丞相处可有新送来的消息?”

刘理摇头笑道:“相父纵查出甚么眉目来,此时也不当发与都中的。时下正迁都前夕,若这当口做出事来,非但于皇兄不利,便东都那面也脱不得干系;相父为人又多虑,细末处让旁人担了尚觉不足,何况这样的大事?”

诸葛恪道:“还是殿下熟识丞相脾性。”刘理便将腕子立在案上一挑,道:“他虽不叫咱们管事,可都中暗流涌动,弟愚鲁,到底不能眼见着不搭理它。”又说:“我因托了仲袤以迎驾二兄之名沿途探听虚实,又诈称丢了东西,留西来游民搜检身份。果不其然,那几人闻见风声,还未等仲袤寻去跟前,使个脱壳计慌忙逃了;惜他行动仓促,总算叫咱们逮住了一人。”

那头赵广遂接他话道:“这人嘴不牢实,只不在他们内围,知道的也不多,因说自己是洛阳民户,给强征了去做些杂活,求殿下饶了他还家。”一面掏出个两寸见方的小腰牌来,“他品秩不高,身上信物只得这般形制,将军且瞧瞧,可认得这东西?”

姜维与诸葛恪便接了细看。那姜维多随太后与魏人交兵,片刻乃道:“这上头只作虎头并猎豹纹样,竟不似任一家接头物什;倒是曹氏军中曾有一支骁锐之师,唤作虎豹骑,莫不是那时候留下的令牌?”

赵广因将案子一拍:“不错!此人虽是临时征召,未入得编制,到底还需物证辨认身份,因佩了这牌子,却叫咱们拿个正着。曹氏外有苛待宗室之名,内怀提掖亲族之实,纵曹丕数抑在藩亲弟,竟不曾有亏夏侯氏及父族之从兄弟。这虎豹骑横行疆场之时,正是由曹休曹真诸人统领。”

姜维奇道:“我曾听人说起这支劲旅,因它由曹孟德手下亲信所领,军中士卒俱以百人将领填充,随军多有征战。只是曹子桓篡国之后将其编入近卫,由是虽与曹军屡屡交战,而不得其踪迹。当时洛阳城破尚不见这虎豹骑出城护卫,如何天下既定之际,倒重现于世了?”

刘理笑道:“将军且想想,那曹休曹真是何许人?”又瞧向那诸葛恪,见他低了头略作寻思,忽说道:“这二人早前俱没,犹存子裔——曹真乃曹爽之父,曹休却是那曹肇的父亲。”

姜维暗自点头,乃说:“虎豹骑虽云精锐,到底非两军对垒、万人交兵时所用,只多作宿卫,如先帝白毦兵是也。如此说来,那曹子桓竟还能指挥得了这样一支私人队伍,他日皇都东迁,特来劫他突围?”因省起此前密报中所称邓艾营救曹丕之事,心下不免一沉。

刘理唇角微挑,将指节一扣,道:“弟却以为曹昭仪并不知情——试想那邓艾钟繇并是他亲近之人,破城之际却不待他同行便即北上;又兼他携百官开城时,更无亲卫死战突围,此皆曹昭仪本无密谋之佐证——将军且想,他要逃,前有邓钟接应,后有虎豹骑守卫,早便随他们去了,何必等到为人俘虏之后再行筹划?岂不大增棘手之难!”

姜维便道:“前日献马的匈奴人说邓艾与司马仲达勾结,正等着发兵救他,我原是不大信的;只是越临近迁都,群小愈发哓哓扰扰,纵他无有此想,旁人可不见得少了借他生事的肚肠,多留个心眼却也使得。”

刘理因止了他妄加揣测,说道:“孙昭仪张狂无形,曹昭仪矫情自饰,各为针对,浑然相成一双妙人;你我之误,便在于眼中只得他两位旧主。依弟愚见,孙府密通四夷馆,并此前虎豹骑暗自西向散布谣言,却与孙曹二位俱是无涉的。”

那诸葛恪到底念及孙权旧恩,总替他辩驳几句,因说道:“孙昭仪如今身上且不大利索,纵有心思作乱,也断无此气力,何况他又发了旧疾,只剩得终日不出了。”刘理笑说:“曹昭仪也称病不出,外间对他的猜忌可还少了?”诸葛恪吃他一问,乃觉形迹逾越,因垂眸不答。

刘理便拉了诸葛恪手腕道:“弟说话急了些,表兄勿怪!”且说:“我私下着人查了那曹爽及曹肇履历,他二人与曹昭仪并不亲厚,尤以曹爽待遇泛泛,全依了其父庇荫方有今日,他为人又短视,断不至舍命济曹昭仪的。说来倒巧,这两人偏有个共同的玩伴,幼时便打作一片,你道那是谁?”

姜维与诸葛恪已猜出三分根底,偏留了个关子与刘理;刘理便伸个懒腰,却向赵广道:“烦仲袤将底下的东西燃了。”赵广应命起身,片刻持了只铜盘来,底下乃是几枚干果片。刘理因令他与脂膏一并焚了,且闭目饮那香气,又向外间伸了两个指头,迎了轻烟不住地张阖,道:“‘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芬气之穆清。薄西夷之秽俗兮,越万里而来征。’——此物是前几日曹昭仪托给各处的端阳答礼,并他从前的文赋若干,专咏这迷迭香一味,但说能舒缓心脾,我还不及试用哩,只等伯约阿兄与表兄同享。”

诸葛恪因说:“为何不请甘陵王同来?”赵广笑道:“将军哪里知道,甘陵王殿下新得了个宿卫,要好得跟甚么似的,整日里形影不离的,奉孝虑着那人是孙权旧人,不便使他知会,也只请了两位。何况甘陵王以兄长之尊,亲就幼弟府上,却成甚么道理?”

刘理道:“他有了结义的兄弟,便忘了我这个嫡亲兄弟,我正不喜呢,却请不得他了。”言语间似有不忿,又似只以此调笑,直教人摸不清所指。姜维便说:“殿下适才说到那曹爽曹肇二人,纵他因父辈之故理会得从前虎豹骑,却与孙府又有甚么联系?”

刘理道:“正是这个理。咱们要说的,虽与两位昭仪无关,试想他二人之下,又是何人?”诸葛恪眼皮平白一跳,道:“陆伯言谦和达雅,进退有度,殿下却是要疑心起他来?”

刘理却向姜维望去一眼,道:“表兄那样通透,如何不知道这样的道理?许多事于咱们来说不是好的,对他自己却是再好不过的,反之亦然。譬如皇兄登了大位,未必就合了天下人的意;曹昭仪与孙昭仪倘还坐镇二国,咱们也不乐得见他。”他既提起二位旧主,那诸葛恪只恐落了嫌隙,方要开口说话,见刘理意犹未尽,也便止了话头。

刘理因续道:“我何以想到此节上?全因了此前他一干旧人齐聚都中:一是陆氏西来,二则秦朗投奔,三么,便是这个。”他将那枚四国贡的小册往众人眼底下一抛,正摊开当中内容,却是卫温诸葛直船队载回的货物明细。

姜维便道:“我已着亲卫去打探过,那陆凯为送陆抗与家人团聚而来,秦朗却要向曹爽索财,这两支当是不考虑的;惟有旁人见有利可图,无论如何也要借他们生些是非来。”

刘理笑道:“伯约阿兄言重了,生事且生事,凭他几个尚不至于做出甚么大风浪来。弟只谢他前来点醒,解了我数日以来的难题。”众人因齐声问道:“如何点醒?”

刘理更从身上取出一物,姜维便轻戳他臂膀,打趣道:“殿下还有多少东西,一并取了,也好叫咱们瞧得干净利落。”待去看时,乃是明晃晃的一块玉璧,因听刘理说道:“这物便是秦论通贡时候献与朝廷八宝之一的的明光璧,皇兄自取一枚赐了我。”

他因将玉璧笼在烟火上略微薰过,又道:“秦论来献风物,事在年前,其时他已去洛阳朝见过,获赐了朝廷不少珍宝。说来多事,我知他来贩风物,遂发书向相父讨要秦论贡物。相父自然是不与我的,更发信令我此去都中,且好生安分;好在他手底下的马参军与我素善,乃将番物列次笺上,我当时看了,内中并无这明光璧一色。”

诸葛恪道:“或是他沿途与人贩送货品,得诸旁人?”姜维乃说道:“当是如此。你瞧这上头。”一面指向那四国贡的册子,果见其中有明光璧一目,诸葛恪便把手往怀里一抄:“怕他是得之南海,再献于西京了。”

刘理且眨了眼,冲诸葛恪一笑:“表兄是吴人,这当中还有个关节需得请教你。敢问当年交州牧首为谁?可有过甚么事迹?”诸葛恪便道:“从前是那士燮经营,他死后诸子作乱,为孙昭仪所平。”

话已至此,姜维心下也已了然,说道:“数年前雍闿作乱,连祸蜀中,便是得了这士燮的接应。自他败亡,朝廷籍没其家,独不见他珍器金银,当是起事之际俱入了他人之手。想殿下在暗处考究已久,这秦论所献的明光璧,便是得自于雍闿旧物了罢?”

他捷悟至此,刘理更是喜欢,乃道:“我听秦论说,这璧有一异处,经迷迭香一薰便即变色,别处所产的明光璧却不曾有这般显形。卫温贡来的璧由二兄接掌了,前日央他与了我一枚,那便一并试它看看。”说话间又取出一璧,且将此物迎着光端详,不一时,但见内里斑斑驳驳,已由脂白渐次转作黄褐。那头赵广立起身,拍手笑道:“果真是一处来的!”

刘理乃往他身上一倚,道:“不独这个,我又比对了秦论与卫温各自的贡物,除这明光璧外,尚各有一味名为辟寒金的,因数量稀少,当时未及点检,眼下正收在皇兄手中。弟以为此为雍闿之证,待皇兄返京,二位将军当可以此上奏,摸出那批珍宝的藏身之所来。”

姜维因笑道:“还是殿下心思密些,想秦论既是自海道上来,卫温又奉命出海,这雍闿且私会过士燮,陆伯言定然知道些眉目,他便不说,咱们也能摸索出个中门道来。”

刘理遂说:“眼下不正有个门道送给我们么?伯约阿兄可知道那秦朗甚么身份?——便是与何平叔一道的曹家养子,与西宫曹元仲有交情的。先咱们提的那曹爽及曹肇,虽一个在四夷馆,一个随侍内宫,却也都与这曹元仲相好。如今既觉出孙府用冰之异,又有虎豹骑暗自动作,兼明光璧及海上诸事,容弟妄自断言——”

那面诸葛恪不待他说话,已按不住先道:“殿下意指曹孙二昭仪面上虽不和,他底下的陆伯言与曹元仲却相与甚欢,至于孙府以月供冰块交好曹爽,且向他透露外间消息?”

他几人虽脾性各异,却也俱是聪颖通透之辈,只一句话便灵犀在心,更不必多言。赵广因说:“和与不和,无非得利攸关。孙氏依海立国,手里且捏着内外线报,曹氏却未必拿不出东西与他交换——”姜维便笑道:“曹休曹真手下的虎豹骑,虽已不复其名,到底荫泽后代,尚能依其子调度。”

那诸葛恪又哪里是耐得寂寞的?忙迎上来道:“这便是何以曹子桓无有动向,他手底下一批旧人却不住地生事!倒也不为扶持他,只因曹元仲在国中不多露面,凡事但听其父调度,权柄且不能在握,又无力经营,由是不得已随他西迁,举家俱没入后宫,可如何能够甘心?”

刘理心下更喜,这会子早已跌在赵广怀里,一面说道:“我说了这许多话,怕精力也不济了,便从简些罢!陆伯言向来坦荡,纵有图谋,咱们也能料在眼底;只那曹元仲深居简出的,叫人摸不清他底细,若不是我事先在京畿外捕获了细作,原也想不到他头上。曹孙两位昭仪——到底有了年纪,以后你来我往的许多较量,却得看小辈们的作为了。”

姜维听罢不免凝神细思,末了乃叮咛刘理保养身体;那刘理体弱经不得风,多捱一时已支持不住,便笑道:“伯约且与表兄将这几份细目册子收好,以俟将来查对。”又取下那明光璧,使姜维诸葛恪各持一枚,因托赵广将他二人送至院外,自己却再掌不得,只引了床薄被往凉榻上歇了。

其时庭中虫鸣正盛,触目皆是古木苍翠,诸葛恪取一片石榴叶在掌心摩挲了,悠悠道:“可怜陆伯言用心一世,到底在为他人铺路,倒把自己落得个凄凉收场。”他既言说至此,姜维叹口气,也不禁念及陆逊好处,伸手捏了捏诸葛恪肩头。

那厢何晏却正因秦朗如约送来储冰,心底甚是喜欢,且道:“你如何与他说的?曹元仲没为难你罢?”

那秦朗正自各处讨了好,面上且喜,因将腰上玉块一抚,笑道:“平叔哪里说来!先你说汉宫禁令如何严苛,眼下又值大索之际,我料此行取冰必然不易,犹自畏难;哪知道孙府上正有用剩了的冰,那主事的陆伯言打听到你要用它,恰与我做个人情。”一面禁不住神色飞扬,倒叫何晏不得要领。

何晏因说:“原是我疏漏,竟忘了那陆伯言的,幸你提醒,这便去谢他。”那陆逊昔日送食将军署,因受何晏馈赠丹药,乃有与诸葛恪误食之事;何晏尚不得省,但以曹孙交恶,其后更不多寻陆逊接济,眼下既提起此人,心底顿时起了念想,遂急着要去知会其意。

秦朗却轻将他一勾,乃说:“你却不需忙它,那陆伯言非只送这一处,乃是瞧着曹昭伯的面子,将省下来的三瓿冰往四夷馆送了,又特叮嘱要与你留些。其时你也不在,便由我代受了,储在库房里,又拿了些去给诸葛公休一干人。他既是孙氏旧党,趁了那孙仲谋静养不出,他自己执掌大局,方得与咱们示好,又不得明里拂了他旧主颜面,这会子你去,且大肆宣扬了,岂不与他难处?”

何晏略略一想,也觉在理,因止了念头;又寻思道:“许是他上回试了我那药石,始知药性之酷烈,这会虑着天气转热,我手里正缺发散之物,方借故将府上储蓄送来。此人虽不好出头,行事倒也甚是贴心,往后可多与他交道。”因染了几分飘飘然,一路折去内室不提。

原来刘理剖析来龙去脉,自是切中二三要害,却亦有言所不能到之处。孙氏立国得吴中旧人提携颇多,凡大族十数,苟非魏氏及蜀中所能及者,故费栈一时为乱,而魏延几险于丧师辱命。那陆逊自孙权去后,既有连通吴人之想,又以曹爽一脉得朝廷倚重,遂不避与其示好;更兼他进退得当,旁人看来却似寻常交游一般,更不至多生疑心。

那曹爽却正与曹叡所党。当日国中虽以曹丕为尊,其后汉吴首尾连合,而魏境将帅调度颇多反复,至于朝堂歧见,党派相争,终至倾覆。那曹叡身在东宫,纵有志平寇,乃因其母得罪,到底不能以太子身份干预国事,遂暗蓄私人,又遣送边将,只待将来所用。如今陆逊阴有东顾之心,便借四夷馆为眼线,两人暗施联手,徐图大事。

他几个且自顾着筹划定计,眼下都中却另有一桩要紧事,有分教:

益极还损,市井虚埋微罪;

亏久复盈,府邸复谢旧恩。

要知道根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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