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六十四回 广文思发今古应和九辩 承大道开往来业复五铢

却说夏月端阳一过,气候日热上一日,那都中自有不可开交处,至于刘禅身在武阳,虽云无事,到底少了些意趣。先前百官同游,彭山一带衣风如缕,犹有应接不暇之感,而后仅得孙权、诸葛恪数人相伴。那孙权尚能为人排忧解乏,诸葛恪亦常有诙谐之语,自他两个去后,行苑内外顿显寂寥,山后一梭竹木凭风吟啸,倍增凄清。刘禅每每忆及那夜情景,只觉耳畔琴音不绝,几如鬼呓狐语,是以久病缠绵,终不得按期归返。

这晚刘禅服毕汤药,见外头月色空明,不免兴起,乃去了春衫,又揣上对玉鱼,便要往山中观景。随侍几人唯恐他受凉,忙将大氅与他披了,且笑道:“时下暑气虽盛,到底山里与别处不同,陛下又卧病弥月,莫逞了一时意兴,反多添了寒疾。”

说话那内卫犹带吴音,刘禅识得他是孙权之婿,名叫刘纂者是也。会吴公主夭亡,而孙氏西迁,这刘纂因了姻亲之故,亦随之入蜀。早先孙权举荐吴中逸才,以刘纂颇善书法,并与曹不兴、宋寿诸人得进。那宋寿旋即赐居别院候命,曹不兴亦随之进退,惟刘纂时时随驾内闱,常奉命起草诏书。

这刘纂年纪极轻,原是因擅书之故得幸孙权,在吴中未至高位。刘禅因笑说:“你既娶了仲谋的女儿,如何不向他讨个三公做做?他日朕女下嫁,必择臣子中干略杰出者,辄拜都尉,跻身羽林,令居尚书台。旁人若向我讨要起女婿来,我还舍不得给他哩。”

原来孙权执掌江东凡倚大族十数,又有当日随父兄建基之淮泗士人,是以所结亲者既有周循这等功勋之子,且不避朱据之类吴郡大户,更需如刘纂般声名不显者内外相抵,个中缘由,自不便与刘禅细说。那刘纂吃了这一记取笑,面上愈发和煦,又知刘禅只得刘璿一子,乃道:“至尊富于春秋,正子嗣兴繁之际,当罢减戎事,与天下休息,专静后宫,其后必得瑞赐;麋芜既生,秋兰以顾,司命所钟,皇女乃降。”

那面刘禅却惦念着孙权身上状况,以其当应蛇虺之征,暗道:“怕他还不知卿业已有身,我便借了你女婿吉语,且待朕之长女降世。”因向刘纂笑道:“怕是朕不日得了公主,定要邀你一杯酒吃了?”

刘纂忙揖道:“纂位微言轻,岂敢与在朝诸公同列。”刘禅吃他恭维,越发得意,因携了他并作一处行走,且说:“你若顾着我身上的病,便扶着我些,莫再说甚么推脱的话来。”余人却都跟在后头。时下夜静虫鸣,刘禅方康复些,踏了月影向山间一路攀去,不觉行至上回听周胤弹琴处,真个如临旧梦,只教万般情绪尽上心头。

须知那刘纂最能体察人心,仗此乃得孙权青睐,此刻也不含糊,因说:“此地露台开阔,偏有修竹若干以供停歇,倘至尊喜欢,便召乐者于此处鼓琴执瑟,也不负了良辰月夜。”

不想刘禅却径自矮下身来,只将双手杵进厚实的泥土里,染指处皆是凉意,半饷方叹道:“不得其人,又何必特作铺张,仅为赏乐?不如听风涛过隙,倒还得天时些。”

刘纂笑道:“是纂不得要领,到底叨扰雅境;只是至尊所思何人,却无礼至此,想如今四海之内,更有谁敢不奉诏御前,为陛下驱驰调度?”这一问倒正中刘禅下怀,便往底下一掘,把手中碎屑轻轻洒了,道:“朕竟不知他何姓何名,居于何处——便是这人年纪样貌,朕也是一概不识的。”

刘纂见他踌躇,乃宽他说:“彭山行苑既为陛下驻跸,当无外人擅入,许是谁个随行的宫人侍卫散步至此,一时起了思乡之意。自汉皇定鼎以来,东迁者众,至尊要寻那人,更可向孙曹二昭仪问去。”

刘禅因笑道:“或是朕这病果真应了他的兆,不见其人便不得大好,免不得要抱病归京了。”又说:“朕闻子桓自请入鱼凫庙为朕斋戒禳疾,那地方几面不接的,又无谁个照应,两月下来,怕他更要清减些了。”见刘纂低头不答,似尚在斟酌语句,乃起身说道:“你道我真担待起他了?——朕却哪里不知他是何情状!不必令筵席有肉,只使大官令多进些时令鲜果之属,甚么甘蔗寒瓜葡萄的,他便喜欢得很了。”

刘纂因说:“至尊这便要回驾京城?”刘禅便将刘纂衣袖执了,道:“我虽不在,都中有公琰伯约并元逊表兄主事,当是放得心的。只是朕为天子而久居域外,名为养病,到底难以向百官交代;再则朕非笃疾,何处不可休养,他日谏臣劾我形迹,竟传去东都与相父知道,因责问我贪玩好事,可如何使得?”

他言语滑稽,说得身后一众侍从皆掩口而笑,又恐为侍中责怪,纷纷应和道:“陛下所言极是!”刘禅遂笑道:“这便罢了,且遣一人致书侍中及中护军,明日午后即动身,令不置卤簿,勿得惊扰城中百姓,只大将军几人接驾便是。”

一行人且应诺去了,又护送刘禅下山;那厢刘禅忽道:“朕不在宫中,发去子桓身边的那几人不谙宫规,可没生出甚么事罢?”

一人道:“陛下放得心,董侍中纠劾以严,谁也不敢犯事的。”那人既说起董允严治内宫,刘禅不由将那黄皓再度省起,又因其卑贱,自不得在人前多提,几相思量,乃说:“先前休昭治西宫一宫人违禁,只不知将他发落了否?”

那司马昭横遭祸事,董允虑宫闱流秽,更不令外间知晓,旁人只知其无故晚归;只是流言既碎,但叫人防不胜防,刘禅贴身几个侍卫到底自医官及金华宫内侍口里听出些根底。这会刘禅问了,又不好不答,相觑片刻,适才开口那人因乃道:“若是因他先前犯夜之事,未酿大过,侍中倒不至与曹昭仪难堪,只依例禁足一月,眼下也应放出来了。”

刘禅猛的醒悟,不一时到得卧房,因将侍从尽遣去,只留刘纂一人陪侍,更向他口授回京事宜。那刘纂领了命,挑一缕灯芯,备墨提笔,往那孔明笺上将条目细细列了。刘禅却踞在席间看他动作,禁不住想着去寻那弹琴人下落,且揣摩诸葛恪在朝中可否应付自如,黄皓之事如何发落;更兼那司马昭身被重创,刘禅非但不怪,反生出些怜惜之意来,几欲亲去瞧他状况。这般逐一琢磨去,又是经夜不曾安眠。

话说京中知刘禅鸾驾将返,虽不云接应事,到底各自起了主意。那曹丕犹借口窝在鱼凫庙内深居不出,每日乐得自在逍遥,兼司马懿复与姜维相好,时又寻个空档与他交接,一来二去,竟愿刘禅长处在外,自己好托辞不归。这当口刘禅既言动身,曹丕心下自不痛快;只是宫朝之中毕竟需得自己执掌大事,又恐孙权趁机暗中为乱,也便强起精神打发好行辕。

不想那孙权以入夏苦热,除依樊阿医嘱外,犹从隐蕃私法疗癣疾,更无心思理会曹丕;又见陆逊遣使来问,因手书一笺与那使者道:“今天子在南,成都虚位,伯言尚需谨慎恪己,不必频繁来扰;吾既卧疾,自付太医所养,府上问候可免。”陆逊得信乃止。

又兼何晏一行人闲来无事,以先前寒食聚会未能尽兴,遂筹划另兴筵席,日前拟以曹爽为宗,奉曹植之名广邀皇城俊才学士,便连谯周、阚泽一干人亦跻身宴请名录。那应璩闻说曹丕将返,乃笑道:“子桓于为文之道上素有见解,眼下又身在宫外,不妨将他一道请了,且听他更有何高论。”

那何晏却因与曹丕有旧,颇不耐邀他与会,乃说:“你我今虽事汉,到底为中原降臣,且论腹心之亲,又如何及得过姜伯约并诸葛元逊!私相冶游已嫌为人所诟,况违制设宴,敢与宫妃同席?”

他虑着曹爽一贯忌惮曹丕,遂有此言语,更仰其作威,只等曹爽出言相助;哪知道前回曹爽已受曹叡提点,复欲与曹丕亲近,更不遂何晏之意,却道:“平叔这便多虑了,昭仪为天子祈疾而来,累月粗服素食,拳拳之心感于上天,谁个不服他恭敬忠悃?义名在外,怕为席间增色也未可知。”

何晏只一个咋舌,竟不知曹爽这便向那曹丕倒戈,略一思忖,乃应道:“若要知会他,便需使西宫吴季重等人一齐来了,方不负此宴之名。”曹爽乃笑道:“昭仪回宫,必有内人接应,你只寻个名目,请他几个出来便是。”那何晏两手一摊,道:“惜我无奇计,不消得怎生为他措辞。”却向那秦朗看去,眉目间似有深意。

话虽如此,那何晏在将军署素得头面,到底有法子与人开脱,便托了随侍之名,将金华宫为首几人一并请来,且定在五月十六这日,于四夷馆内设酺开宴,以庆天子疾瘳归来。

时下董允且忙于迎候仪驾,更顾不得与其计较;陆逊知他几人结会,只稍递去祝词,孙府诸人皆不得参预;那边司马懿犹心系爱子,又恐落人口实,见状也只推脱为上,且多与姜维相处。故与会者不过曹丕旧人,或有为刘禅擢拔之吴人,及蜀中旧友才士,并域外远客而已,你道共计几何?为首的自是东家曹爽,且尊谯周为上客,与曹丕一干人遥遥相对;其侧却是文学苑执掌曹植,兼其下能文善诗之辈,又有何晏邀约故友,连带杨伟、夏侯霸也一同入座,一时间宾客盈门,乃辟外室以接。

那曹爽先与姜维结拜,又受刘禅青睐,眼见仕途通坦,便自诩为都中第一得志之人。这会见数个侍从往来穿行,不由喜形于色,又往何晏身上推搡几把,道:“怎不见何平叔上回论司马子元治《易》之论?”

何晏因笑道:“这便没个道理了,他又不在席上,你却拿这个招我忧心他。前日你且惦记着昭仪兄弟,如今他几个来了,你不去请教他们,反来教唆我?”

曹爽本不过借宴请之名招徕旁人,哪里有雅致论及学术?忙向曹丕一让,道:“今日集会不过托了昭仪名义,乃为天子洗尘,自当由昭仪执牛耳,拟定辩题。”又着人奉上鲜出的荔枝果品,一并往曹丕跟前送去。

曹丕见他果然恭谨如初,心下且喜,便将连日不快暂都扫去,乃就近拈起片枝叶,伸指往上头一摹,道:“此叶因经脉贯生而成形体,诸君便以‘宗经’为旨,试作古往今来文体之变。”

话音方落,何晏已先有了计较,只他不欲在曹丕处讨好,却转头往夏侯玄瞧去;果见夏侯玄起身一揖,乃道:“弟先有些思量,但怕言出冒昧,见笑诸公。”众人便催促道:“哪里理会得!且自说来。”

那夏侯玄因将枚果壳覆在手上,神色自若,且道:“天行有道,太极感育,序四时而生万类,列五行而成凶吉,始与日月山川相通。禽兽矫娆,草木竞姿,此物之循其经络,本无识而自为文理;丹书制命,绿牒载华,此人之感于神明,得有心以推其始终。故三代以来,庶民皆法自然,乃击壤作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者,实依天地之形便,发人道于讴咏。降自殷周,彝训成书,逮及后世而为经典,各极文章义理之神髓。《书》依记言作例,蕴训诂于诏章;《诗》开颂赞之端,托言志以风雅;《礼》则彰条理之本,兼及箴铭;《乐》则启声律之源,并行蹈祝;通辞说大略,需得《易》爻;览纪事本末,乃有《春秋》。此六经者,非独先圣之著述,亦承上古之道而化生,为万世所宗之本,故有‘宗经’之谓,殆系于此。”

这一番议论,乃承题而作,颇有高屋建瓴之势。诸人且喝一声彩,又持敬米酒,夏侯玄因略微致意,逐一接过饮尽。那面应璩亦按捺不得,遂举杯盏以敬曹丕,又道:“夏侯太初可谓深谙为文之根底,只失之过略,叫人不得尽兴。某欲携浅论相为裨补,却待在座指教。”

那应璩曾为曹丕从前散骑常侍,原是应玚之弟,与其兄皆曹丕旧好。此刻他既请命,曹丕自是喜欢非常,更听他道:“太初所谓步六经以张万世之本,诚固宜然;只文裁之滥觞,后代但识其大体而已,凡音韵词义,皆傍年时推移而循为演进,岂必蹈其圭臬?依某所见,文辞歌咏虽自唐虞为一变,殷周而为一变,春秋复为一变,至于秦汉以来,已不独章句之增损,更有藻饰之分别。爰于骚体,肇始移情,其抒怀必由‘辟芷’、‘江离’,抱郁则云‘枳棘’、‘蒺藜’,固因《诗》比兴之遗响,乃极夸诞而逞情思,气韵之间,悲喜自现。拓及楚辞,一转为赋,初不过状《诗》赋体,附庸六义之作,而后别为一派,穷极声貌,蔚为大势。自枚乘首发七体,概成大赋;辨微致理,当省贾谊;铺排图貌,更推相如;既探扬雄之玮远玄微,又及张衡之深雅宏达;传自赵元叔、蔡伯喈,体格为之一新,乃日趋精短,而状物咏怀之形显矣。”

他因承袭夏侯玄体格变迁之说,更致以人情显隐,别出蹊径。要知道汉世衰微以来,儒道殄没,州郡疮痍,感时伤世之作应劫乃生,终成一代之文风;应璩此语,正可谓切中要害,当发人深省。诸人因只顾品咂应璩发论,蓦地在座有人说道:“应休琏既论及辞藻之增饰,而不提曹昭仪于诗文义理上之创制,又哪里说得过去?”

循声看去,却是那吴质在发话。曹丕因有几分得意,面上却岿然不动,乃止他说:“季重不可作此疏狂语,卿若无事,便退还席间,且吃这一盏,可还使得?”说罢更持酒相邀,又欲引吴质往自己身侧坐了。

此举名为敬酒,实因夏侯玄、应璩皆酬酒作答,乃暗有劝其表论之意。吴质省得曹丕深意,更不依他所命,只往前挨了,笑道:“仆自是来叙昭仪题义的。”

应璩忙谦让道:“且候季重高论。”吴质一面笑拍他肩头,道:“休琏且自回席,待仆略略道来。”众人更为之注目,那吴质因说道:“休琏既止于辞赋之损,仆便承启诗歌之益。先雅颂以四言为正,入汉则五言始兴,乃各追其体例,袭乐府新声;至建安之世,杜夔调律,诗体大兴,仆当不独是如休琏所言‘形显’云云。盖曹公诗犹将‘对酒当歌’继蒿茂露晞余音,而以‘月明星稀’句畅舒怀襟,喻志以外,且极尽言情之状,此绝异前代之所有。昭仪歌行诸篇,辞措一增为七,且不与柏梁联句同,览之怆然涕下,更兼情景天成,浑为倾情之作。彼论及辞章,但以才藻气韵而已,因云‘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又有‘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此不为辨文识度有别于先代也哉?诚遗先声于后世,开百代诗文之盛轨,自当以先发之勋绩归美昭仪。”一言既罢,更举酒为祝,与众人复饮一回。

那曹丕自好文学,又身逢离乱之世,故视国运更迭为等常,人生修短为云烟,乃寄怀于文章之道,以求博千古不坏之名。吴质此言虽旨在奉承,到底道出他心之所求,一时且借行酒之举掩饰内里得意;待三爵过后,醉染双颊,那曹丕便如凝霜芙蓉也似,只叫人瞧不出半点骄色来。

这会子日头见沉,余下人估摸着该当收拾杯盘,也不过略论几句,权作补缀而已。不料那何晏亦给人勾起些卖弄意来,却往当中款款一立,笑道:“你们都说话了,我不附和些个,岂非不与曹昭仪颜面?”

曹丕兴头正盛,更懒与他计较,因往后靠了,与旁人一道看他如何辩答。何晏乃冲曹丕一揖,又往他座上摸个果子吃了,这才说道:“诸君往日只道晏是个好玄名的,眼下咱们却不必往大处谈,且说这诙谐语一门,所宗者何?夏侯太初持三代歌谣降后世而为文辞章赋,晏以为然。譬如‘飞土’、‘逐宍’,皆先秦粗鄙之语,但为‘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之先;优孟、优旃特作反讽,也当是启了曼倩、枚皋之辞说。今世又有邯郸淳者,尤擅戏谑语,著有《笑林》三卷以娱声色,虽非大道所取,而状摹世情,讽作俳语,自有它发人所省的妙处。谅此杂说会心抃笑,当可与赋、论、诗、铭并行于世间。”这一通言语,更推崇言辞之微末,似颇不以众人尊奉文道为然;兼曹丕也曾集前代滑稽语而成书,何晏此话倒有些道不明的意味。

曹爽唯恐何晏得罪,忙道:“平叔还待吃酒也不?”何晏便笑道:“昭仪且好谐语,且亲为之《笑书》,昭伯不爱文辞,竟不知晏特为昭仪所祝也!”曹爽因向曹丕处看去,见他犹与亲近几人作乐,也安下些心,且虑着如何答曹叡之前嘱咐。这何晏既提及谐隐,旁人不胜文论者遂接了他话头,只取笑打趣裹在一处,与曹植一席浑然两判,而何晏独在其间来往自如。似这般直叫天色近昏,诸人方送了曹丕回宫,那面何晏因秉笔将今日应答之语尽数记录在册。

不多时刘禅车驾亦抵都中,便依他诏令,只由姜维及诸葛恪迎驾。其时刘禅并未痊愈,尚裹在车驾里头小憩;见维恪二人在外请命,忙整了装束,招呼着要往将军署落脚。姜维道:“诸葛公休正领了各人的月供回来,臣怕他吵嚷陛下养病,可由臣互送陛下往前殿?”

刘禅略微出神,姜维请过一道后,又由诸葛恪再趋前示意,方回转来,道:“依卿便是。”且挣扎一把探出身来,轻声说:“咱们去中和宫叙叙!”诸侍卫于年轻天子言行早已不怪,因应了吩咐,只与维恪两人合为一处,向宫里头去了。

这刘禅一别寝宫已两月有余,往日在山中尚不觉异,这会打发内侍退了,往榻上一摊,道:“彭山行苑卧榻冷硬,浑不似朕宫里舒软!倘早些回来,也不至把这病拖到久不能好。”

诸葛恪道:“是臣命黄门多往下铺了几床软垫,便是侍中也不知道。”刘禅便点点头,既已坐定,更向当中一滚,长舒口气,这才扶了屏风起来,忽说道:“甚么香这样好闻?”

诸葛恪因赶去搀他,且说:“是日前安平王殿下赐的迷迭香,烘干了做成香片,点了封在铜炉里头,能安神去躁。”刘禅笑道:“朕这理弟也学会施人小利了。”诸葛恪忙说:“殿下与臣只见得一面,且天资幼弱,绝无私交朝臣之心。”

刘禅因微阖双目,细细去品那丝缕烟气,末了道:“先帝教导,犹言在耳,朕又岂是疑间骨肉之人?先帝一脉,子嗣不繁,朕尚有藩屏之忧,又怎会忌着理弟馈卿等薄礼?——怕疼他还不及!”

那姜维早先在将军署与刘禅一番谈话,且听他吐露心声,始知其虽帝王之尊,尚怀嫡庶亲疏之隐忧;如今刘禅明言宗亲之义,可见其人仍拎得清大势,也便放下心来。诸葛恪急转如飞,乃说道:“甘陵、安平二王于陛下为手足至亲,臣此言当非为陛下,乃为旁人也。陛下与二王自清,而衔雠朝廷、妄图离间者不乏其人,若为安平王殿下计,也需得陛下亲惩不轨之徒方是。”

刘禅笑道:“朕明日便去看看这两个兄弟,瞧旁人还能暗地里整出甚么乱子来!”一面拢了姜维与诸葛恪坐在两侧,道:“伯约,表兄,你二人皆是我最推心的,往后若见了诬妄之语,不必先来问我,且代朕严办他便是。”

那姜维既已领了假节之命,刘禅遂命诸葛恪使持节,犹在姜维之上,而官秩不及姜维。二人各有轻重,互为刘禅羽翼,且又非太后纯臣,故能得天子全心畀用。姜维因笑道:“这个自然,陛下不在都中,臣已先拿办了若干诋毁二王之逆民,尽发落廷尉拷掠。”

刘禅便有些按不住,只沉了面色,道:“他们说些甚么话来?”诸葛恪见姜维略有难色,因说道:“总是早先那些个和先帝相关的坏话,且说先帝当年册立太子,以陛下年长,兼叔父力争,更不考虑两位殿下;以及那寇封……”见刘禅愈加不耐,忙道:“臣与伯约那时候不在蜀中,个中缘由也不大理得分明,或有记错也勿怪。”

刘禅立为太子时年已十五,而刘永虽不足十岁,乃从马氏兄弟教养,尚能通诗书律令,况他本为太后亲子,苟非先帝卒然崩逝,安知其继位时年龄几何?又兼刘封方以桀骜刚猛为由遭太后赐死,此事之诡谲,便如暗箭一般,总罩在刘禅心头。

姜维察出异样,因握了他手掌道:“陛下为着这些虚妄之事,大不必躬为担惊,由臣几个拿办了便好;只时下政令两出,丞相统领别州之外,西川乃更由陛下经营,总有人以为主少国疑,有东西二廷两分之厄。前些时候李严犹怀叵测之词,彼先帝老臣,尚且如此,况他人哉?”

他提及李严,刘禅复有些不快,道:“庶人李氏已更名为平,待朕迁都,便放他去别处过活。至于卿之隐忧,朕年已廿四,何来主少国疑之说?且先帝举国托孤相父,益州尽知,即政由相父,也不见得不妥。朕闻建兴年间逆叡奉命作露布文,因言‘外务立孤之名,而内贪专擅之实’,放此等妄语流窜天下,殆害至今,着实可恶得很。”他为稳人心,乃急为太后立威,便连曹叡也不留一分情面,又说:“朕许久不去他宫中,他又无有侍寝之实,今晚便专瞧瞧他去!”

诸葛恪因掩口而笑,又与姜维对视一眼,道:“陛下不去看二位殿下了么?”刘禅奇道:“此明日之事,何来相冲?”那诸葛恪咬牙忍俊,且往姜维臂上捏一把,低了头道:“是夜留宿,日中方起,恐难以自持耳。”

刘禅面上一热,道:“表兄尽说些甚么来!”那诸葛恪忙欠身作揖,引姜维岔过话头,且说道:“臣日前留都中,奉命主丈田事,见当地所使谷币,因有所感,正所谓东西两廷不尽相同;今陛下即东迁,则益州政令一统于东都,需得早宣西京士民,使行丞相新钱。”

原来汉末时逢大乱,人力既损,百业凋废,钱帛谷缯一时不得通行,又乏人耕织,钱币之用敝于前代。当时董卓先铸小钱,且滥于形制,民间多流通恶币,货轻谷贵,而私铸不止。是以至曹丕之时,中原乃废钱用谷布相易;后有司马芝等谏议复立五铢,因战事而寝。先帝立国之际,益州仍用旧钱,其后又有直百五铢,皆应时调度,非治世所本。太后东出之后,因留益州一隅沿袭旧制,且付刘禅经营,故诸州用币尚不与西蜀同。姜维既领仓曹之衔,丈田推恩外,更留心民用,遂有此提议。

刘禅因笑道:“却不急于这一时。”姜维道:“纵陛下这会子不担待,他日人在洛阳,亦需得颁行新令,何不趁此时圣驾在西,一举拟定妥当?”

他君臣二人相处近有一年,早有些心照不宣处,这会姜维言及如此,当是事在必行,那面诸葛恪却看向刘禅,有分教:

咀华论道,当涂文起百代;

伏祸藏玄,典午谶引九州。

究竟后事如何,且付下回分解。

评论(15)

热度(216)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