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六十八回 因行不测留守缘起汉魏 更生龃龉误期获乱氐羌

且说刘理与刘禅说及种种疑难,因将数月前羊氏伪替一事再度提起。刘禅乃暗道:“汉帝流离益州,旋即自请南下给药,便连相父也不知此节;如今正是酷暑,他一行若有好歹,他日谈起,定无法与相父陈说。”他先将打探蒲元踪迹事交与姜维,自己于此道便不甚留心,这会子刘理出言提醒,因无端觉着不安,竟把手心浸出圈汗来。

其时刘协但恐久留生隙,只将身份说与刘禅及刘永、诸葛恪三人知道。刘理未及入宫,姜维调度在外,此二人虽各为刘禅手足心腹,犹不得速与之闻。那姜维时时参知大事,倒还罢了;刘理却直到不久前方从刘永口中获悉此事。

他见其兄发问,便说道:“相父哪里会与我说这个哩!此社稷大事,我也不敢多问。”刘禅兀自不解,刘理嗤的一笑,道:“阿兄勿恼,不出两月,东都必来密信说及此事。阿兄今以得女之故大赦都中,寻常儒士只以为不可,殊不知动静越大越好,若再为公主专设礼坛以祈长寿,并赐宴百官,如此更见阿兄诚意。”

刘禅笑道:“好个理弟,竟挑唆朕尽去学那些个因私废公之君!例行大赦,封食丹阳,还不够么?”刘理忙说:“岂是这般道理?阿兄越重视公主,凡难办之处,只消得托公主之名,自有旁人亦托名公主以劝谏。是时阿兄但曰‘可’与‘不可’,再无人省得陛下本来用意。”

刘禅便往他臂上一点,且道:“理弟尽得朕意,奈何小小年纪,无情至此!——卿且说说,朕若在信中托辞公主新诞,由是迁都之事需得延后,相父当作怎生说法?”

刘理一笑,却不忙答话,因背了手往四处踱去,末了伸手往那屏风上头轻戳,道:“他非但不会责阿兄宠溺公主,许还会遣使来贺,特为公主祝酒。”刘禅道:“难道相父竟与理弟所见略同么?”刘理点点头,轻声道:“相父受命危难,多理戎机,我与他相处不多;二兄又不与我同住,能长久伴着我的便是相父所撰论前汉事二三,并手抄《申》、《韩》、《管子》诸论,——阿兄,我同你实是一般寂寞的。”

刘禅素来对这个幼弟甚是怜惜,又知其有不足之症,恐年岁不久,举止之间更为迁就,遂宽他说:“好容易兄弟相聚,安平王何来得不快活?他日卿自将府属去往冀州镇守,朕却要把你留在身边,总消得也拜卿个三台官位,来为朕分忧解难哩!”

刘理有感而发,一时多说了几句,因惮着引刘禅伤心,忙说道:“是时理只愿凭才干进身,可不得落人话柄,却说汉廷治下因私枉法!”又道:“咱们前头且说了,相父原本是拟定八月后迎陛下还京的,只年初出了那样的事,便又难办些。当年曹氏逼迫汉帝让位,先帝为奉汉统,这才称了尊号;不想都中得了消息,却说汉帝遇弑,因与他遥行天子葬礼,又加了‘愍帝’谥号。此事益州皆知,并及荆扬,虽年后隐约有风声南下,却说汉帝尚在人世,奈何北方强敌未除,孙氏首鼠两端,竟不得与他正名了。”

刘禅叹道:“朕本拟无论如何尊他一个帝号,哪知伯和多虑至此,只恐奸慝借机生事,乃求为一平民,却是不愿与人揭破那假山阳公身份。”刘理低头道:“这便是关节所在了。他这样为陛下着想,相父未必不察;倘察觉了,以相父智略,不难想到汉帝与羊氏本是通过气的。山阳公虽是假冒,倘羊氏不死,相父或遣人安抚,只待阿兄返京再与他好生安置,那便无人敢说朝廷的不是;眼下他既殁了,偏有人告去相父那里,那便是羊氏冒名消息业已走漏,随时可能捅出来与朝廷为难,如此一来,非厘清羊氏始末不足以与人交代。更兼相父审其食谱,因起了疑,以为有人刻意谋害,则必有人于暗处作祟,时机未足故久久不发而已。那人在等甚么机会?想必是阿兄抵达洛阳,受百官朝贺,重修汉家宗庙之时,他好在东京鼓捣出一场大变故来。为着这个缘故,相父也不想咱们早日东迁的。只因那羊氏一族不知何故,早年举家远离朝堂,眼下也不好寻他。”

刘禅暗暗点头。他既忧心东都消息,加之入夏以来洪涝频发,越发挂念刘协在南中安危,刘理这话亦加深他隐忧,因暂留幼弟往宫中歇了,自己则召来姜维细问,知蒲元一行暂未遇险,这方安下些心。如此一番折腾,直至天已黑透,方留出空隙稍作休息。他因传唤内侍,却见那面灯烛摇曳,寝宫外头现出个人来,正是那陈祗。

刘禅一见此人,立时似得了甘霖一般,不待他过来,已三五步跨上前,只消得引其入座;唬得这陈祗连连告罪,刘禅因作个手势,说道:“此处更无闲人,卿不必与我忌讳这个!前日里西北两宫返还宫人之事,卿可有理会得?”

陈祗忙道:“仆正为此事来报陛下——西宫自是不必说的;那北宫原本要冷清些,仆因发掖庭余众填充其室,这会子应钟楼以下也住满了,赶好让司马仲达有奏报之由。”刘禅便笑道:“卿知事得很,朕竟不知怎生谢你了。”

那陈祗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甫要叩拜,转念一想,又以少皇心性单纯,许不喜此般卑辞缛节,乃一转惶恐之相,笑道:“总赖陛下有见识之明,数月前即与金华宫调入一批侍者,否则以方今掖庭之数,尚还不够两宫分呢!”

当时刘禅以方士之名进司马师于西宫,更将侍者十人并赐曹丕;其后隐蕃入侍,又调去青阳宫闲置宫人若干,是以曹氏父子身边终不乏人驱策。陈祗言辞诙谐,又连带奉承之语,刘禅更是喜欢,遂不与他含糊,直问起两宫所出人员名册。

陈祗道:“旁人且罢了,那司马宫人……”刘禅心头一痒,面上含笑,耳根立时泛上些红来,听他又道:“……辞以待罪之身,乃言不敢蒙此恩赦,只不肯过来服侍陛下。”

此一言猝不及防,刘禅笑意仍挂在脸上,浑身已不觉尴尬,半饷方道:“却是为何?天底下竟有这等不循常理之人,不来侍朕,偏要去领那重责!”陈祗轻咳一声,乃道:“陛下岂不知——此司马仲达之子也。”

他说话时眉眼闪烁,竟有些同早先曹丕谈及司马懿妙处神色仿佛,刘禅蓦地醒悟,道:“奉宗之意,却是那人刻意远着我,好引我与他死心相护?”

陈祗笑道:“陛下在理!只他身为罪人,一夕为陛下征召,更不知所为何事,故特来试探陛下诚意。倘陛下信了他说法,仍留他发往暴室鞫问,与黄皓拘在一处,那便是命;若不然,强作传唤,如此再三,则见陛下执意用他,往后得志御前,因也不惮旁人相谮。只是此人心思似较之更深一层,竟料定陛下不会轻易纵他——”刘禅便说:“当如何讲?”

陈祗叹口气,刘禅反复追问,方说道:“仆在北宫时候,司马仲达便多与我叙些闲话,尤说到这拿捏局势一节,因将当年曹昭仪胁迫愍帝让位之情状复又提起。其时魏臣上表劝进,几凡十数回之多,曹昭仪皆能寻出各色由头相让,是果真不欲为之?不得已而为之?——实乃大势所系,昭仪仗之以成事,以为势在必得,故不吝推脱之辞。推及当下,于司马宫人而言,陛下何故忽然用他?必是知他好处,非旁人所能代替也。司马昭恃此而作态,便是不怕陛下忘记了他,好求个名分妥当罢了。”

刘禅听他剖析,已对司马昭起了些钦佩之心,只恨不能即刻传他服侍御前,因将两手一合,且说:“也好,朕便再传他一次,他越不应召,即是越对朕有意,以此也可见他有无诚心。”遂与陈祗吩咐几句,由他次日再去探西宫究竟。

他二人却不知司马昭所以不奉征召,不独有恃无恐之故,更系其原本无心承欢刘禅。盖因司马师现身西宫,那司马昭与兄长重聚,恨不能日日听他教诲,哪里顾得上与旁人留意?只那日刘禅忽来探访,榻间一眼,竟成执念。他司马昭原拟与兄长重振家业,不想生变至此,却也难料;眼见那头陈祗连催几次,他只答以诚惶诚恐,总是不甘舍却与司马师出宫闯荡之机。

这当口司马师随曹叡一道给曹丕召去博戏,独留司马昭怔怔坐在里屋出神,他因将当时情景回想一通,不免暗暗生出些许悔意。原来他在里头听见曹丕说话,知是刘禅过来瞧他,又不解其究竟,索性作个深睡样儿静候其变。此时一方盛情难却,司马昭乃叹道:“我自也理会得随他攀附的好处,只是留待他身边看人眼色,何来与阿兄在外头打下一片天地畅快?”这般寻思着,手上却也不停,只捻了一小片枯荷左右把弄。

那荷叶却是刘禅早先摘来留与他鬓边,司马昭因顺势收了,也不知当弃不当弃。他从前和那黄皓打趣,且有“安乐夫人”戏语,不过消遣话而已,与黄皓一心想要侍驾禁中绝然不同;而今一语成谶,只消得一口答应,便能立时登了高枝。偏他少年无情,又经曹叡欺凌,对情爱之事便添了许多厌恶,因又道:“若随了阿兄,只这一世孤孑,却也还好。”

思来想去,总不得头绪,便要起去寻司马师拿个主意;只是兄长许久未归,自己又不便四处走动,几番斟酌,不得已生生忍住,却转去瞧案上那笺子——适才刘禅宫人往西宫送冰,乃陈说秋后畋猎之事,且问曹丕可否同去;那曹丕自是辞以疾病,使者会意,因特地往司马昭住处送去邀约。司马昭眼见这等架势,心知自己是非去不可了,只这一去,便是应了刘禅传召。正煎熬时,心念一动,把个陆逊想起,遂咬了牙去唤司马师拿住那内侍,竟是要托他捎带消息。

哪知陆逊亦不可开交,只因那孙权尚在榻上养伤,久不能下地舒展,一时也不便见孙府诸人,不觉无比乏闷。他从前戎马之余好览书籍史传,这会陆逊为宽解其意,乃上奏刘禅求取东观处馆藏。那东观本是前朝藏书之所,先帝秉承汉制,遂在成都亦设置史馆,并立东观郎及礼仪官,广求书籍图录;自本年命王肃等人修史以来,西京东观更作兰台秘书之用,只规模不如洛阳南宫。

如今陆逊为着孙权之故特来求取府库卷籍,刘禅颇觉新奇,乃说道:“仲谋也好学么?”陆逊笑道:“陛下这话却与早先曹昭仪所问有些类似。”见刘禅不解,因又说:“其先孙昭仪命赵咨使魏,曹昭仪于是有‘吴王岂知学’云云,意在搓昭仪声势;咨乃答以昭仪‘博览书传历史,籍采奇异,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今陛下发问,逊所言当与此同。”

刘禅心中越奇,向外间一指,笑说:“他便是有志经略,不拘小节,朕身边岂尽是寻章摘句之宿儒?真个岂有此理!想益州名士,自成风流:许文休才具瑰玮,雅好清谈;秦子勅博学达意,凡拟文藻,得马、扬之声势;向巨达藏书且富,手自堪校;张君嗣广涉史籍,言辞机敏;谯允南著书不辍,兼理天文算学。其余则有王文表之才略远著州里,马氏兄弟并称于世,孟孝裕与来敬达互较扞格,周仲直、尹思潜、李钦仲、许仁笃、杜伯瑜皆有专攻,不啻易礼诗传,更及医卜机巧,治学之盛,却何曾输与他洛阳吴中?便是少年才俊,前亦有郤令先者,颇善文赋,朕正欲擢他入为秘书吏哩!”

他所举皆是刘焉以来蜀中擅文辞经传者,陆逊因随他应和几句,刘禅愈发喜欢,遂允了孙权观书之请,听陆逊又道:“如今东观新募俊才,及至秘书郎等,当以何人补缺?”

刘禅便略作寻思,说道:“倒不妨事的,朕正有起用后辈之想,那郤氏儿郎仅为当中一端;又有王文表之幼孙,前日方与阿璿游历,其人虽在童龄,却极有见识,假以时日,亦能克绍箕裘。他日朕虽东迁,到底留成都为朝廷西京,仪礼学馆,自不得有缺。”

他因与陆逊闲叙两地后学,又说到韦昭其人博学多才,陆逊乃请以为陆抗督学。刘禅笑道:“卿与家人长年不聚,爱子疏于教导,皆朕与仲谋之过;韦氏既贤,朕如何不应?”又说:“宫中以公主降世,将在秋月设坛出猎以求庇佑,朕正拟在诸卿儿孙辈当中擢一二孩童伴我那阿璿,便将卿的抗儿也一并带去,也好叫他几个长些见识。”陆逊连忙谢过。

他既说及游猎之事,又急欲知道司马昭反应,只待陆逊一告退,更将那陈祗唤来;一日之内,竟接连传召三次,内庭为之侧目。陈祗心知越矩,一时不敢多说,因立在门廊之外,且随刘禅问话应喏。

刘禅得知司马昭仍旧推辞,便笑道:“别的暂且不说,下月西狩,他可再没理由不来罢?”陈祗先只不住点头,倏尔惊醒,忙摇了摇头,刘禅奇道:“卿是何意?”

陈祗不敢欺瞒,乃将曹丕说辞一并带到,刘禅不耐道:“子桓未有痊愈,他当是不能出猎的;朕只问金华宫旁人,也都随他一道病了么?”陈祗忙说:“曹美人侍奉其父起居,怕是不能来的。”刘禅斜他一眼:“朕理会得。”

他遣人专去曹丕宫中问候,自是心知曹丕定会推诿;所去却是为着司马昭之缘故。想曹丕既托疾静养,他身边人自也不便出外走动,怕那司马昭依样唬弄,竟不应征。如今使者降命,司马昭越不奉承,刘禅执念越深,岂不闻君子好逑之理,正合着这一个“求之不得”。此刻刘禅忆起其人浅眠情状,笑意上浮,低声道:“不独特使来请,你若仍旧不来,月后更有常人所不能料及之处,朕皆与了你。——便是要叫你知道我的心意。”

陈祗自觉好笑,又不敢明说,待要交代黄皓下落,外间忽有侍卫入报,刘禅忙道:“传他来!”陈祗知事,因急往里间退去,却给刘禅一把带住,且笑道:“卿在一旁候着便好。”

说话时那侍卫已行至殿外,刘禅远远看去,见是姜维手下的亲卫,便命陈祗将他带至身边,说道:“怎的不见伯约亲来?”那人拜道:“三辅有军情来报,将军自去查看,一时且不得闲;他因托卑职入见陛下,——原是城外鱼凫庙处出了些状况。”

刘禅倒顾不得听取都中消息,却忙着问那姜维安危,那人且道:“只北境滋扰,自与将军无涉。”他举止有度,自有寻常侍卫不及之处;这会刘禅近观这人眉眼,认出他是来敏之子来忠,因扶他坐至身边,一面说道:“我听伯约赞过卿才识,有意荐卿做他参军哩。”

这来忠素知刘禅脾性,此时若不顺他意,却导以君臣之礼,反惹他生气,也不推辞,因向一旁从容坐了,且道:“将军爱才惜才,凡益州后进皆得起用,此国家之福。”

刘禅更向后一靠,片刻乃说:“可朕耳朵里却未必尽听得伯约的好处。便说先前公琰赏识那犍为杨戏,其人偶出讽语,却说伯约外宽内忌,胸怀不及公琰远矣,——卿且说说,这是个甚么道理?”他几个虽同受命东廷,那蒋琬乃是太后嫡系,姜维眼下却是刘禅倾力托用之腹心,当中微妙处自不消说。来忠省得利害,也不便接话,遂把鱼凫庙事端再细禀刘禅。

原来此前曹丕出居鱼凫庙,虑刘禅久不回都中,故较原先拟定多住了许多时日;其间司马懿又以同样由头入住几日,如此倒还罢了,——只那屋宇不得常用,每半年方打理一次。前日正值清扫,却在偏僻处觅得些金玉珠贝之属,里头杂役又说曹丕在时曾有旁人往殿外徘徊,怕他曹丕借口禳疾,即勾连外贼,藏匿赃物于此地。只是此事未有分寸,遂先报与刘禅知道。

刘禅却不以为然,乃道:“既是子桓有意瞒赃,赃物当从何处来?若是宫中之物,其数不多,却不必冒此大险偷运出宫;若来自宫外,由那闲人取走便是,何必借一鱼凫庙以为存储?况事发宫朝内外,本就难以辩识真伪,似先前有传言说仲达与那千里之外的邓艾互通消息,朕也是不信的。”

来忠便揖道:“将军所见正与陛下同。因他也不信鱼凫庙赃物与曹昭仪有关,这才遣了卑职说与陛下,曹昭仪处却是不忙打搅的。只时下由甘陵王协办此事,如何收场,还待他细查之后再行定夺。眼前却有另一难处,怕陛下生气,一时也不敢说。”

刘禅这才醒悟,欠起身往来忠臂上轻轻一敲,笑道:“原来卿是弄个幌子,后头才引出你原本要说的话来!”来忠忙道:“卑职不敢妄欺陛下,鱼凫庙获赃,虽有甘陵王查办,毕竟天子脚下事,早晚当是要上奏朝廷的。”刘禅遂说:“你只管说了,回头朕且问伯约清算去!”

来忠闻言暗暗心惊,那面陈祗见状连忙宽解,只道刘禅惯好玩笑,姜维本是朝廷爱将,此话万当不得真。如此一番说法,方安了他心,因说道:“陛下定在七月中出猎汶山,怕是不得成行的——有司奏报武都、阴平一带有氐人南下,散入西郡山中,恐其滋生祸乱,为陛下所计,此时不宜游猎。”

此言一出,倒把个刘禅堵得半饷无话。有分教:

芙蕖掩袖,付我三生薄幸;

蒲芦弹指,承君万里长风。

要知道所为何事,下次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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