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六十九回 出其不意旧居但现麈尾 得偿所愿秀室复尝春情

话说刘禅正兴致勃勃与人规划出猎之事,那来忠忽报西境骚乱,言语中竟有劝阻此行之意,刘禅便觉败了些兴致,乃说道:“既是两郡氐人,只令他徙回原籍便是,何必惊扰至此!”

他本拟以西狩名头强起司马昭,安肯轻易由人谏止?陈祗恐来忠获罪,因上前些来,笑与刘禅道:“氐氏自建安以来,因着曹孟德与先帝相持之故,徙居雍凉者众,本怀重土还乡之念;今举家南迁,或流入畿辅四郡,皆因其仰慕王化,欲近天颜是也。”刘禅容色稍解,因说:“也便罢了。那却如何要朕不得行猎?”

陈祗示意来忠不可接话,他自己却道:“氐人虽不见得生事,难保北方不有闲杂人混入,羌氐户口不似汉民规整,一时难查,此亦一大难处。京兆三郡毗邻胡境,其间又有邓艾驻兵窥伺。况陛下岂忘曹子建数落西来遭际?”那曹植昔日以杯酒演说沿途诸多为难之处,已叫人闻之心惊;又有前几日刘理提醒虎豹营细作曾接近都中散播谣言,是以西陲一带暗潮涌动,便连益州也不得幸免。

“然则,”陈祗因把话锋一转,续道,“陛下前有北苑之狩,本年又携百官往武阳例行修禊,是驻跸于外,犹无见逆民滋扰。方今为公主祝寿,设坛西向,以大将军及诸葛抚越护驾,想是无甚隐患的。”却是欲扬先抑,竟将来忠劝谏逐一驳过。

刘禅笑道:“朕便知道奉宗悉获我意。”遂与来忠道:“卿志略忠悃,朕亦心领;只西出巡游起自伯约提议,便不合时宜,自有伯约与朕警醒,是时再定去向,可不更好。”且将来忠肩头轻轻一拍,又问起姜维在军中许多状况,来忠皆从容应答。

其时姜维以盛年得志,故欲往益州推行新法。因他自恃熟络西方风俗,正可引胡族为羽翼助他成事,遂时有留意西北动向。须知那雍凉氐羌本由曹操迁入关中,为裨补人口之缺也,至于散居至今,编制粗松,亦由氐人首领早年为魏氏击破、余人无得依附之故。姜维考其民俗,知其人素习农耕,不与匈奴而同,该当为己所用,是以多命羌中亲卫暗作招徕。此番氐人南来,当是因着都中丈田之由,意在归属汉籍,获分一二永业田作立命之所而已。

又说来忠入报三事,惟鱼凫庙获赃一节正由刘永协助有司查办。他因见那些个珠饰非宫中所有,却是交趾以外风物,正与南归使者贡物同类,遂都说与那刘理,见他把个腿子一拍,因说:“那地方清扫不勤,却也不是寻常人能轻易进出的。此事若非曹昭仪亲为,便是有人借他之手把东西运送入殿,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也。二兄且寻个由头去问问他,当初入住那些时候可有过甚么异状否?”

刘永一面答应了,遂以上回西宫失窃为由邀曹丕往府上叙话,只说他上报失物已有了下落。那曹丕尚且不知鱼凫庙之事与自己相干,先随侍卫去了;到得刘永居处,见那刘理也在,又与自己行个礼,却道:“昭仪来得正好,孤闲来与二兄较量弹棋诸戏,总不得要领;知昭仪是当中高手,特来请指教一二。”

曹丕神色不变,内里已疑心作一片,只与刘永刘理二人还了礼,道:“不知安平王求的甚么诀窍,欲解惑以期日后胜场?或仅欲出甘陵王一人之上?倘为前者,殿下宾客既多,自有胜丕甚远者足可供殿下驱使;为后者,则甘陵王在场,怕于道不合罢?”

刘永便笑道:“昭仪只管指点与他,孤在一旁候着,更不窃取半句要诀;若有不便处,我只掩耳出户便是。”刘理因蹭的立起身来,说道:“二兄作此戏语,于义又当云何?昭仪技艺高妙,苟非须臾可学,便使二兄伫立在侧,又当如何?亦不过于最浅显处有些许了悟罢了。”说罢展颜一笑,却与那曹丕道:“昭仪只管指点我些,成与不成,却看个人领会。”

他两个一唱一和,虽意在恭维,曹丕心中亦不自安,便试探道:“自应倾力以为殿下所需,只丕近日遭逢不幸,乃望殿下为我解惑。”刘理因说:“昭仪年长孤近三十岁,今又请教棋艺,我当执师长之礼,何必谦辞?但说无妨。”

曹丕心道:“这二儿托辞诡异,必有他事相求,或代小皇帝探我口风,可是迁都在即,为着前日风传劫持都中之语而来?眼下偏将话挑明了,且看他二人如何应答。”遂说:“丕自入宫以来,恪守礼仪,流言不曾出户,宾客未有及门,便旧人曹昭伯得志,亦无与之交游。陛下知我恭谨,几调派宫中侍者以补西宫额数,丕只谨慎以待,不使日常用度有违礼制。”刘理笑道:“是这个理。昭仪向来深居简出,又斋戒月余为陛下祈瘳,求以身代,毁形之色达于上天,足见昭仪忧国之心矣!孙昭仪相形之下到底略嫌张扬,不比得昭仪奉汉之诚。”

他蓦地提及孙权,曹丕便多几分警觉,道:“只是丕自以谦退见待,陛下多留意几句,不免落了旁人口实。蛾眉犹见谮嫉,况我曾啸踞一方,持中原疆界,典数十万甲兵?前次匈奴献马人告我以养士自重,且与羌北逆贼相通,要非丕往鱼凫庙一会,竟不知已为人诋讦如许;更不想曹子桓久在病中,以垂垂老身而不减少壮年齿,几能有如此作为!”一面说话,更垂了眉睫,悠悠地叹口气。他虽不过四十余岁,早年穷尽心计,又不知静息养疾,鬓间已染数丛白发,较之孙权更苍老三分。刘永难免心生怜意,低声道:“你不必……不必在意这个,我与皇兄都理会得你冤屈。”

曹丕因将鬓发一敛,苦笑道:“便说殿下此回无故召我,想也是为此流言而来?丕虽见疑陛下,奈何立身清白,倒不惮受殿下查办;倘天不怜见,当以丕下放廷尉,考掠见骨,足以证我于此事无涉。”

刘永兄弟本欲细问他鱼凫庙事宜,如今曹丕先发制人,尽拿那匈奴人传谣与两人说去,倒不好再提。那面曹丕知此计奏效,又作出副幽恨样儿,偏把受害情状夸大十倍,又求上报刘禅彻查谣言来源,如此一番动作,正为使他几个不得已出手,好替自己拿出幕后栽赃之人。刘永见情形急转,只得暂应下诺,将曹丕一路送至府外。

王府内外绿树成荫,夏风过处,榕子点地,刘理远远立在中庭,只伸了手径去接,一面道:“曹昭仪好个沉狠的性儿。”他见刘永方送了人回来,眉眼间犹有忧色,遂把枚榕子往指上轻轻一捏:“二兄可知道他为何执意要我二人插手此事?”刘永叹道:“理弟性子通透,何必问我?只消得往匈奴人贡马寄在何处想去!”说罢更与刘理相视一眼,那刘理便应声说道:“自是在那孙府。”更不多话,即刻备了车马,兄弟二人只往城南去了。

这当口禁中马厩尚在修缮,那五十匹良马仍旧托在孙府后院。刘永故地重游,又兼此地原本是刘禅为太后所建,不觉神思恍惚;见陆逊来迎,先与他客套一回,更问起府上近况,且以马嘶扰人,欲先将当中三十匹转去宫中。

那陆逊前回与刘永交接,知他脾性宽和,又有豪侠之风,连连往里间让了,又说马厩与居处隔绝,且有专人看管,平常并不闻马声。刘永笑道:“只孙府上数株杨柳生得繁密,却正好摘来拿去喂与马吃。”陆逊道:“早先吐絮时候尚可,如今枝叶已老,马也不爱吃了。这柳树是陛下引种,特为丞相栽植,与别处颇不相类,便说籽粒,原是更重些,形状也更圆。”那日陆逊于庭中作舞,将那柳絮尽数兜在纻中,便是得益于其形利为风向所控引。

他因与陆逊问了日常草料供应,又及那几个养马人底细,总不得要领。出得正门,刘理低声道:“我瞧着陆伯言不似与此事相干,你便再问他,也探不出口风。”刘永道:“他既无关,怕再寻不着旁人来问。孙昭仪半年不在孙府,如今又在僻静处休养,总不能去打搅他。”

那曹丕两次遭人栽赃,永理二人因估摸着许是同一人所为,本想着将先前传谣之人拿住,或可追问出鱼凫庙财物是何人伏藏,眼下线索断绝,只得从珠宝材质上想去。似这般踌躇许久,车驾方停靠在府外,眼前晃出一人,却是那何晏。

原来他方往诸葛诞处求了暑月供冰,意兴盎然,因命人往住处兜了,自己却往城门一带逛去;赶巧见刘永与刘理回府,顿生攀附之意,便整了衣衫上前一揖,笑道:“问两位殿下好。”

刘永忙引他往门口去了,见他容色昳丽,较之月前更显润泽,便道:“何平叔协理四夷馆诸务,身上消减如许,当是辛苦得很了。”何晏笑道:“却是不敢当的,只仆本分之事罢了。”又向刘永讨口茶来饮;刘理却立在一旁瞧着何晏,更不知心中琢磨何事。

这会日头最辣,府上侍卫都蜷去里室歇了,只余周胤并简七两个倚在廊下发闷,乃应了刘永传唤取来解渴汤汁。那何晏也不谦让,款款一坐,往四处打量了,又要起身与刘永添茶。刘永笑道:“平叔既是客,便不需担待这些,只交与我那义兄便是。”何晏见周胤貌美,颇是喜欢,道:“岂敢劳小弟亲为!”一面却接了杯盏,将那冰镇过的茶汤一连灌下数口,末了往嘴边一抹,赞道:“好水!”

刘永笑道:“是我这义兄滤的,用的却是吴地手法,滋味便与蜀中的不同。”一面携了周胤手腕往下一引,却是要他坐在自己身侧。那周胤见刘理在场,面上一赧,只不忙就坐,刘永便道:“理弟与我骨肉之亲,你我既已结拜,也便是他的义兄,毋须拘谨。”一言未了,周胤神色忽变,却听他道:“莫要动作!”因将腰间佩剑抽出,唰的一下,正往何晏处刺去。

这一下不独何晏惊惧,刘永亦是颜色大改,正要赶去阻止,眼前色彩斑斓的一晃,却见周胤剑锋陡回,一条断蛇正挑在剑尖。那边何晏已吓得面如土色,只因周胤出剑太快,便连躲闪之念也不及生出,到这会方醒过来,足下一软,栽在席上。周胤将那半截蛇身连同蛇头往土中钉了,与何晏拱手道:“不得已冒犯了。”又折去刘永身旁,奇道:“王府四下向来打整得干净,屋内怎会有蛇?”

刘理闻言便起去土里细细瞧了,末了乃道:“这蛇在蜀中不常见,只早岁相父教我识别益州风物时提过一句。因它喜好吞食柳絮,在三月里出没最多,眼下当也是嗅着气息来的。想二兄方才去了孙府,沾了院子里的杨柳气,这才引了它。”

何晏犹有余悸,便颤巍巍扶了周胤坐起,那周胤却道:“可时下早无柳絮,公寿即便去孙府沾染了些枝叶,也不至引得那蛇来。”刘永笑道:“此蛇既好逐柳,自是闻惯了柳叶气味,误以为我这里亦有杨絮,又有何奇?”

他见众人惊疑不定,还待宽抚几句,却听那简七道:“咦,这不是柳絮么?”遂伸指一挑,将枚业已干作一团的絮子拈起,只往刘永跟前递去。刘永道:“许是先前带上的?”说话间站起身,把衣摆往外抖上一抖,总不见有别的败絮掉落。那面简七因围着几人绕上一圈,忽道:“他身上倒有!”

那个“他”指的却是何晏。何晏因“咦”的一声,脱了外衣与简七查看,却见里衣背面连接领子处黄甸甸的,赫然衔着一点枯了许久的柳絮。那何晏平日换洗不勤,一件里衣由春入夏也洗不得几回,又兼那败絮半个身子扎在里头,不留意时,只教它留在衣物之上。刘理忽省起一事,只几步窜去把那枯物取下,往席间摊了,但见浑圆的一粒,正是孙府特有的絮籽。

简七道:“你这人好生粗疏,连里衣也顾不得打理!”因又往何晏身上连拍几下,不多时便有十几粒絮子轻飘飘落到地上,俱是如陆逊所说的大核圆籽。那头刘永眉眼微动,笑意却是不减:“何平叔几时去的孙府?四夷馆离孙府甚远,便无事窜个门,不叫人驾车,却也难行。”

何晏咂了嘴,随他默念几句,乃说道:“仆见天热,宫外头又只得他府上有冰,便起了些心思,寻陆伯言要了几瓿来,许是那回沾上的。”刘永便点头笑道:“都中冰源难得,非酷暑不与外间供冰,平叔想到向孙府讨要,原不足虑。”

那何晏正要拜谢,不防刘永又道:“只是今年炎热,本月宫中初即外放凌室储存,想平叔再不必费心央他;这十几枚杨絮,想是三四月里落下的,由此观之,平叔讨冰似在这之前?”何晏连忙笑道:“这也瞒不过殿下,晏确在四月中去过几趟孙府。”

他自以为得计,不想刘永把话头一转,却往刘理处一招手,说道:“那便有些奇怪处,——孤这理弟无意中瞧见各宫月供,孙府历来只供应五瓿冰,如何给得了旁人多余的?倒是西宫动辄月入十余瓿,倒不如向他讨去呢!或是孙府有求于平叔,宁肯自己不用,非做给卿个人情不可?”何晏一时语结,半饷方道:“仆也只是讨冰自用,未曾想过这许多。”

刘理因起来执了他手腕,笑道:“先生勿慌,只此事颇有些奇怪处,还需得先生与皇兄说去;否则外间若说起此事,竟谮先生私交他人,理试为先生患之。”那何晏形骸放浪,获赦以来攀附外臣,更多与宫妃盘桓,此时不免心底发虚,却哪里肯去受刘禅盘问?稍一踯躅,刘理已然生疑,只抱拳道:“理愿亲自护送先生入宫。”

何晏见避不得,一咬牙,暗道:“罢罢罢,纵他问起,我一概不知,总不见得治了我的罪。”遂与永理二人打点行装,又将絮子理净,方去见那刘禅;到得殿外,因整了仪容,径自入内拜道:“四夷馆治礼郎臣何晏,叩见陛下。”

刘禅却不令他起来,只将手头一物轻轻递在他身边,似不经意地道:“念。”何晏脸上一僵,已认出那物,却也不看,怔怔道:“伏惟……伏惟炎兴元年夏五月丙寅,西宫昭仪曹氏设宴都中四夷馆……”却是先前他于席间记下那应答之辞,因抬眼看向刘禅,说道:“此笺共有千余字,臣要读完它么?”

刘禅不忙答话,先往他身上打量片刻,说道:“卿是因我永理二弟来的罢?”那头何晏尚在猜测底稿如何到了刘禅手中,却见刘禅拍手笑道:“可也巧了,朕恰在卿居所拾得此书,因不解其辞,正要召卿入宫一叙哩。”先前刘理探得底下各人往来情状,只因证据未足,迟迟不发;眼下无意从何晏身上搜得孙府柳絮,便有了由头拿他入手,非查出其身后诸多盘根错节处不可。

其时刘理已在留他于王府候命之时使人往四夷馆搜检,遂得此物。那何晏犹不以为忤,只道是寻常交游,正要辩解,却不想刘禅又命内侍捧出一物,一面说道:“子桓当日未曾即刻回宫,原是与卿几个吃酒玩去了;他为着朕的缘故素食多日,倒也不怪他。只是形色仓促,难免遗漏许多物事,这把麈尾便是在鱼凫庙的山石里搜得的。”因往何晏眼前一晃:“卿且看看,是子桓先前失的那把么?”

何晏一时不知他竟是何意,伸头只望得一眼,忙伏下道:“臣……臣虽未与昭仪深交,但在曹子建手边见过一样的,想是他兄弟几个原先便有,随身带着,也不见怪。”

刘禅便点点头,叹道:“我亦知他多难。自他入宫以来,多受谮害,身边物件屡失屡得,何如此之易也?想卿无故受孙府交好,又所为何事?我因疑心是他宫中那些个吴人使坏,少不得传他一趟,却要卿代朕往视,去他住处检索嫌隙,只教出人所不意而已。”因将那备录之文向何晏一摊:“卿便借了此书之由,只说我见上头文辞应和煞是有趣,要你何平叔指认当日宴会之人,并来见我。我自留子桓在此,三日之内,令他自证清白。”

何晏连连拜道:“臣敢不倾力而为!”心中只觉忐忑,眼见刘禅已着人传召曹丕,自己却握着那书文久久不敢动作。刘禅因又笑道:“金华宫先前久不得人入住,传了些神鬼精魅之谣,只劳卿以身证其伪妄,为先帝营建正名。”

此时西宫众人犹不知刘禅何故召去曹丕,见何晏携了几个仆婢进来,且说明来意,便迎他往里间小叙。何晏苦着一张脸,只与旁人低声埋怨,说道:“早知皇帝与我这等难办事,当日便不该图一时之兴,从了曹子桓宴请;便与他宴请,也不当记录成文。”

这话一出,金华宫自吴质以下面面相觑,俱是心神不定,只怕那日曹丕设宴有所违制,刘禅此番乃是借何晏罪及与会诸人。何晏见他等与自己一道担惊,反去了些不快,面色也活泛起来,道:“却勿纠扰,皇帝陛下自得子建之后,颇慕诗文辞赋,这才有此一举。”

众人心意稍安,不逮当中有一人寻个空隙,却与他悄声道:“怕陛下假君之手清点集会之人,事后竟连平叔也饶不得的。若君递送名目,奏曰:‘此丙寅日与会者。’陛下乃报以未曾穷治,平叔何以对答?”何晏循着那人看去,见他年齿不大,却是原先随侍曹叡的诸文学之一,名叫李丰的,因笑道:“名册未穷,岂谓晏乎?皇帝是仁义之君,当不至这般没个情理!”又与那李丰道:“安国旧日但同曹元仲从游,如今我既来了,托你情面,可不必见他眼色了罢?”

李丰因携他往僻处站了,一面说道:“从前或还使得,只当下却保不得他不做色。——便与你实说亦无妨:元仲自得了陛下赐他那异士,竟将一众亲近尽皆弃去,成日却与那人畅谈;我等即想要近他,也得先与他招呼着呢!”他原是要与何晏诉苦,不料那何晏最喜探人隐讳,闻着这话,顿时起了意兴,又细细一想,果见那日曹叡不曾与会,因笑道:“曹肇那小子似也与人私下提过,想便是此人罢?曹元仲素是个不接外物的性儿,我倒想瞧瞧,是甚么人勾得他魂不守舍来?”

他自这般说了,便要李丰带他往曹叡住处寻去。李丰道:“你可担待些罢,少去惹他。”何晏劲头上来,只笑道:“眼下我在朝中也不算白身,偏与他曹氏父子寻不快去,能耐我何?”竟不顾劝阻,径自往四下摸去。那李丰追他不及,又兼对曹叡身边那人总怀着些不甘,因说道:“你便沿此路去了,往里最深处即是他宫室;只他常在东北角偏殿里观书,这会不随季重出来,想是因此缘由。”

何晏连连应了,又抄了手往内一路疾走,一面瞧金华宫内景致。这当头虽正是地气升腾时候,因屋宇内外花木簇拥,行在树荫下但觉凉爽,何晏啧啧道:“怪他喜好深居不出,换我留在此地,也爱这曲水幽径,再不愿劳形与人应酬的。”

寻思间已步去曹叡寝宫,眼前风光又是一变,乃说道:“曹元仲这住处却不气派,较他那洛阳东宫相去远矣!便是平原王府也几不能及,——定是将阔绰殿宇都让与曹子桓住了,他好摆个孝敬样儿。”因颇不以为然,觅了个隐蔽处贴了,便要去探里头动静。

需知曹叡自上回拿住细作后,便起了十分的谨慎,因将后头青竹收了些来,且往内宫偏僻处密密叠了,又掩以杂草,人在上头一走即捣出声响,那何晏如何省得?只听得几声脆响,已把足底数竿枯竹踏裂。

何晏蓦地一惊,也顾不得矜持,往旁一跃,眼见侧门吱的一下推开,一人探头来瞧动静,却不是那曹叡是谁?那面何晏暗暗叫苦,只得做个浑不在意的样,将手里笺文一扬,迎上前道:“皇帝陛下特着晏来西宫一趟,元仲莫要见怪!”

这一下两人均是意料不及,曹叡不防是那何晏,便皱眉将何晏上下打量了,道:“如何不通报一声,却往我居处做此勾当?可见过父亲了么?”

何晏心道:“你只拘在此处不管事,倒问起我来?”仍旧与他笑道:“陛下请昭仪往他宫里一趟,业已去了,晏便未见着他。”他眼眸流转,又飞速把手头那册子晃了晃,“便是为这个的缘故,要与他请教文章之道。”

曹叡本不耐与他多舌,遂接了那书册略略看过,道:“你不去御前陪着昭仪,来内宫作何?上次我也不在,可不必再来问我。”何晏笑意依旧,早按不住八分好奇,嘴上含糊应了,且央曹叡与他处地方歇脚,便要折去里间;曹叡心念急转,因伸了手往何晏跟前不动声色地一带,只不让他再朝里走去。

正这当口处,忽闻外间人声渐杂,原来是先头那几名随从许久等不到何晏,已由李丰引了过来。何晏愈发得了胆,且笑说:“今日元仲若不让我进去坐坐,晏便唤他几个一齐来讨水喝,末了再往元仲卧处品评一番,——此处幽静,可当得上上之居所?抑或中上否?不过下中否?”

这当中又有刘禅心腹,且四下唤着何晏姓名寻他。曹叡立在阶上远远眺去,一个恍神,终叫那何晏钻个空子,径往内室去了,一面说道:“这里头好暗,也不生个烛火!”又疾行数步,一个不防,便转进司马师房内。

要知道那司马师年前在芍陂遇火,总给那烟熏得落下些隐疾,这会子安稳下来,遂发在左眼上,日常忌惮强光。当前恰是日头最足时候,他便引了幔帐蔽去沿途窗棂,又不在屋里掌灯,是以何晏犹嫌昏暗。曹叡虽自信何晏拆不破司马师身份,到底不喜旁人进自己卧房,因跟了去,只与他叫道:“再不出去,外头找不着你,便只得将你扣在我房里了!”

何晏笑道:“正好,正好,我见着此地便挪不动步了,元仲既留我,纵赖在里头歇上十日,怕也无人知道。”更往旁一指,“——就着这褥子给晏打个铺儿,睡在外头厅堂也成的!”又往那榻上滚了一圈,闭了眼嗅上头合欢花末蒸出的香气。

他久不待有人来,正自纳罕,再不顾矜持,便说道:“元仲身边那小宫人去何处了?”曹叡愈发不耐,咬牙暗道:“那司马子元怕还在内院挺尸,偏要用他时候不见个人。”气性上来,因心念微动,却不忙撵那何晏,反贴了床榻与他挨去,更换了副谦和模样,且道:“何平叔睡在我宫里自也无妨,只我这里规矩过严,怕苛待了你。”

何晏兀自不觉,抱着个寒玉枕子,与他哂道:“有甚么规矩?却只管说来。”话音未落,面上一热,已给那曹叡伸指搭上脸颊,眼见他透出些难琢磨的笑意,心底无端一虚,蹬了榻沿便要起身。曹叡乃道:“方歇好了,又何必着急要走?”只将何晏轻轻按下,且带上几分韧劲,叫他一时不得挣脱。

那何晏本不过要趁势挤兑他几回,好报从前恶气,哪里想过曹叡妄为至此?只暗道:“这小子原本便不十分喜我,可不是怀了甚么念头,要治我过错来!”因笑说道:“元仲要折我意兴,怕不能够呢!”曹叡心下冷笑,眼底越寒,腮边春意越盛,因撑了胳膊往他身上一罩,竟拎起何晏一丛散发,沾了汗粘在嘴角,道:“何平叔这般貌美,便不怕叡请陛下将你赐了我,只做个玩伴用处?”

这一问却叫何晏当头一棒,从前那些个秘闻一股脑涌上心头,只怔怔想道:“他莫不是久不得侍寝,起了意思,要拿我来试?”正不安时,身上蓦地一松,那曹叡已坐在一尺开外理自己头发。何晏哪里还敢多留?忙摸了文书册子,溜烟似的往宫外蹿去,一路直扑在那李丰怀里,咋舌道:“且……且引我回去罢!”众人见他状貌怪异,正欲发问,听何晏又道:“我原找错了地方,怕皇帝陛下知我擅闯内宫,那便了不得了。”这方将信将疑,簇拥了他折去正殿。

这边曹叡总算唬得他离开,便慢悠悠往壁上靠去,又轻轻擦去鬓边细汗,冷不防听那司马师在后头道:“殿下便要作弄他,也不当用这等手段,——倘叫他传出去,总是于殿下声名有亏的。”

曹叡头也不回,懒懒阖了眼,道:“你明知我形势见窘,却甘躲在门后头,只瞧着取乐。”正是:

歌管倾城,岂知祸福自种;

絮蓬委地,但看苦乐亲栽。

要知道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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