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十一回 阐大道吴质智计赚孙氏 宴群臣蒋琬巧言宽主君

孙权正怔怔出神,不防给来人吓了一跳,待要呵斥,却见是个美貌青年,孙权与这人许多时日不见,未想竟出落得风姿绰约,端的是:

霜摇芙蕖花靥,柳拍堤岸春波。绿竹猗猗玉未琢,椒兰焚起长夜。

唇不点染自沉醉,烟霞顾盼轻歌。当抚寒剑舞婆娑,还把江月都酹。

此人乃是周瑜次子周胤,原先以功臣之后极受孙权厚待,因不治行检且屡教不改被黜免为民。当时诸葛瑾并全琮等人力谏不可,孙权方回了心意,使迁庐陵,然都乡侯之爵仍废。后来孙权献降,周胤为步骘所留。

孙权这时候见了他,不免有些心痒,但听周胤服侍洗漱。那周胤之前与其余人等混在一处,久不得见孙权,今日却因诸人结伴出去采菊故,只留他一人看视。那周胤并不乐意揽上这般差使,无奈猜枚落了下风,只得枯坐在屋外等孙权传唤。孙权拉住他说:“我睡了多少时候?”

周胤道:“昭仪昨晚上熬久了,又吃了酒和糕饼,如此发在一起,已昏睡了快六个时辰。望昭仪以身体重,往后少再糟践自己。”

孙权不悦道:“连你也来打趣我。”他看着周胤忙碌,半饷道:“怎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周胤倒不敢说了宫人仆从都赏花去了,撂了孙权独自酣睡,只道:“陛下适才本要宣昭仪入侍,奈何昭仪尚未醒来,故又定了今晚去北宫探望曹昭仪。”

那孙权听说曹昭仪三字,也不顾追问其他人去向,一轱辘爬起来,恨道:“曹丕还病在榻上,陛下去他那看药罐子作何?”

周胤心下偷笑,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把孙权惯爱的百鸟氅子给他披上,一面说道:“据奴婢所知,是因为一幅画儿,至于个中情形,奴婢位卑身鄙,也是不太了解。”孙权呸道:“什么绢儿画儿的。”忽然醒悟,失声道:“难道是为曹不兴缘故?”他懊恼非常,只把脚一跺,突地站起,指着周胤说:“若那曹氏儿竟悖逆我,明日我便揭了他一身的皮!”

周胤已笑得将要把持不住,只得低伏下身子,劝道:“昭仪莫气,昭仪的人自是耿耿可靠的,容奴婢再去打探些消息稍迟些时候再回禀如何?”孙权哪里肯依,周胤估摸着这时分余人该回来了,便要退去,不想给孙权抓了个踉跄,险些栽在榻上,只听孙权道:“你留下来,我还要问你事情。”

却说这个周胤以自己出身缘故恃宠而骄,连孙权也不大放在眼里,孙权骂他“酗淫自恣,前后告喻,曾无悛改”,已是忍无可忍,而周胤犹能自若。之前他跟随步骘一道在孙权这边服侍,平时多得步骘等人照顾,只做些打杂活计,便不再想受人管教,是以处处远着孙权,这回不得已揽了近身侍奉的活,却是全没个正形。

岂知孙权见他生得愈发好看,起了故人之思,心里却是匀出许多好感来。碰巧周胤又来报刘禅幸曹丕事,他正好借这个机会托周胤打听清楚。孙权又计较着此事非一日可以了结,遂令周胤从今往后陪侍身旁,凡事听他嘱咐;那周胤心底虽不乐意,毕竟不能违命,且挪去孙权卧房外居住不提。

至于曹丕以画得幸又究竟是何缘故?上次但说到刘禅命曹不兴于绢本上作潜龙勿用形状,那曹不兴便领命作画,半月乃成,乘着双九献与刘禅。你道此图如何?只见:

云挟月隐,风惹浪怒,北望古都山无数。素手也挽得天河,洗尽潼关不飞絮。

五弦始温,杯酒正绿,挥毫中原可逐鹿。坟掩汉家旧衣冠,细雨更被水流去。

虽只一龙低卧,满目烟云,其气势如此。刘禅拍案叫绝:“卿运笔落墨有如神助也!”这便要令左右捧珍宝赏赐,曹不兴却固辞不受,只说愿为陛下长久作画即可。刘禅却转头道:“季重为何皱眉?”

那吴质自归曹丕后,日夜但为着曹丕筹划,苦于不得见圣颜。正值曹爽新结姜维,他因与曹叡交旧,不忍其父子门前冷落,遂向姜维举了吴质,只说此人甚妙,当时常入内,为陛下开怀。姜维亦有暗助曹丕意,于是吴质得以奉诏来见。

这时他在一边静候着刘禅赏画,听刘禅问自己,说道:“奴婢非为此图画内之形皱眉,但为其画外之神尔。”

那曹不兴见两人有话说,自己已先辞去。刘禅遂道:“季重但说无妨。这画儿的神哪里不对了?”吴质便往旁一让 指着当中的龙说:“陛下且看,此龙虽也隐藏于烟团当中,却与平常的龙不同,不见矫矫腾空之姿,亦无吐雾驾雨之志,只虚卧云上,当是隐今太后旧号‘卧龙’。”刘禅笑道:“你倒是有点眼色。”

吴质谦让一回,又说:“曹不兴作图,只为美太后以悦陛下矣,然而奴婢却从中看出太后的苦处来。陛下久在蜀中,不知太后乃以一己之力,于东都四野劳顿奔波;而迟迟不得休养,亦是为此缘故,奴婢斗胆,愿尽我所知,妄度个中原委。”刘禅听他议论太后,本有些不快,但事关太后,也生了忧患之心:“我不顾忌这个,你说便是。”

吴质于是说道:“究其所以,不为其他,乃因一个‘士’字尔。士人以推举进位,与太后所持治天下之主张相冲。眼下太后于洛阳理政,同周边形势有所抵触,恰如置身浮云而难以施展。奴婢看见这画,便想到了太后的处境,因之而皱眉,实为太后不忿。”刘禅唤内侍把那画挂上,说道:“以才学德行品士,乃我大汉旧俗,何以会烦扰到太后?”

吴质叹道:“陛下所说原是大汉百年前民间清议举士,非朝廷品评之士。伪魏得以代汉而立,除以武力要挟天子外,便是得利于颍川士人支持,而后以此为根基,欲立身于天下士人矣。须知利弊互为有无,一旦将百官升迁同人物品评等同,便是将权柄自天子移交于外,亦即下放于士人矣。”

刘禅点头道:“我知子桓在时,亦行九品中正制度,是使品第遴选要员以官职;孙氏立国,亦多得江东士人相助。”吴质笑道:“那正是长文的提议。”刘禅又道:“可相父主政时,却力行法治,又说‘治世当以大德,不可以小惠’,是以我朝官员自丞相以下,皆以功勋晋升,以罪责贬黜。季重忧虑的是相父把我汉制度通行全国,却与当世士人大族抵忤,乃至生变,是也不是?”

吴质道:“陛下卓识。而士人既得高位,如何舍得子孙荫庇之利?故凡以品级举荐,门第却在才德之前。累世为官,遂成士族,文武任免,皆出名下,此汉末以来天下大势也,今则大盛。先帝以出身微末故,得天下最迟,也最为艰难。奴婢每每想起,不觉痛惜喟叹。”说罢竟真以衫拭泪。刘禅见状赐了他一张丝帕,吴质接过谢道:“陛下有温厚宅心,实我汉之福。”刘禅微笑:“礼贤下士,皇考之风矣,朕虽远远不逮,犹谨记父训。”

吴质遂道:“陛下既有此意,何如舍近求远?北坐宫苑,昭仪卧牀;南望圣踪,长文待命。他二人对伪魏取士形制并世家各族状况再熟悉不过,陛下但有疑虑,可与昭仪及长文说也。”

刘禅笑意未减,眼角只益发深邃:“你可知朕先前数传曹不兴,除托他作卧龙图,还为何吩咐?朕是命他为子桓作画一幅,以祝其病愈。子桓与他同姓,得他祈疾,也是讨个吉利。”于是乘舆摆驾,却往曹丕处去了。

那曹丕自吴质去时便候着刘禅来探,此时听门外传驾,立即软塌塌地倚在榻上,曹叡自来侍药掖被。一时刘禅进屋,曹丕勉力撑起病体要拜,刘禅忙将他按住,温言问候,听曹叡说已好了大半,便命内侍加置衣物,并吩咐曹丕不可思虑过度,又问他可否还添宫人使唤。

曹丕寻思片刻,说道:“请陛下把掖庭罪人司马昭赐给臣妾。”刘禅如何不允,这就着人前去通传司马昭,他自与曹丕论及方才同吴质谈论之事,却是打算留宿曹丕寝宫。

这边周胤受孙权威逼来探曹丕动静,以孙权宫人名目得入内宫,却见朱然吴质俱在外边等候,其后却是刘禅鸾驾,便知刘禅御幸曹丕,只得回去报给孙权。

孙权早先尚抱了丝侥幸,待周胤来复命,便知此事已不可止,他心中懊丧,打发周胤去助陆逊莳花,他却骂起司马懿送酒误人来。那头陆逊尚在清点众人采摘来的秋菊,见周胤来帮衬,只道:“你既已归昭仪,当竭力忠悃,不可再生事端以怫逆昭仪。”周胤大为不满,心道:“你们把我晾在一处,给他瞧见拿去招呼了,现在又来数落我。”却又哪里敢说,嘴上只连连答应。

话说刘禅自与曹丕畅谈后,于时局多有领悟,欲寄信太后以陈己见。姜维却说:“当下宜以内事为先,到年底陛下改元称新年号,丞相亦将致书与陛下,禀报一年得失。陛下且待那时再与丞相互通。”刘禅乃止。这日孙权却上书说吴中蟹肥,自己着陆逊托人觅得活蟹百只,星夜兼程赶回蜀中,拟进给刘禅开胃。刘禅素知吴蟹极为肥美,心下十分欢喜,索性铺酒开宴,于宫苑近郊设螃蟹席,邀群臣及后宫诸人同飨。

十五这天,光禄勋筹备已毕,但见筵席之上白的粉的紫的,数十丛菊花堆得五光十色,自天子位下皆是一溜的长寿酒,并姜汤及食醋等。大将军姜维与大司马蒋琬并侍左右,以下是季汉要员。孙权陆逊以进蟹之功得以陪侍刘禅,曹丕及后宫诸人则安排在另两席。曹叡因父亲大病未愈,只叫他少贪吃些蟹肉,又得刘禅特许可与曹丕提前回宫。那司马懿与曹丕各自一席,曹丕日前已得了司马昭,这回把他也一道带来,正对着司马懿处。司马昭望见父亲,苦于不能直言,只悄悄挤眉弄眼,司马懿却只看向别处,浑不察次子招呼。

刘禅祝了酒,众人回拜迄,黄门内侍便就着竹笼呈上蒸好的螃蟹。一时间席上蟹黄肥腻,秋菊素雅,浓妆淡抹交相辉映。刘禅笑指跟前大蟹,说道:“诸卿要展诗赋才华者,但可以蟹为题,或吟或咏,或行酒令;若兴之所至,亦可自拟主题。”诸人又是谦让一番,那曹丕本想乘兴作诗,曹叡却劝道:“父亲宜以身体为本,不可劳神忘情,待明年重阳也不迟。”遂作罢。稍许,曹叡与吴质等即搀曹丕歇息,司马昭虽然不舍,亦只能跟了去,只看见司马懿低了头吃蟹。

刘禅这边却忽起波澜,原来孙权献刘禅诸宫人当中,潘濬为蒋琬表弟,眼下孙权同蒋琬比邻而坐,自然动了攀附心思,竟把个潘濬提起来。刘禅听了笑道:“如此朕将他召来可好?”遂唤了潘濬过来。哪知道这潘濬为人颇正,竟是不屑做这谄谀附媚的活计,且装作不知,只是低头斟酒。孙权颇是气恼,又兼酒兴上头,待潘濬移到自己面前时,脚下把他一绊,那潘濬便扎扎实实滚进蒋琬怀里,酒水洒了两人一身。孙权发作道:“承明能手坏我雉翳,却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对面陆逊大惊,待要说话,一旁姜维已先起身。内侍慌忙把潘濬扶起,又要带蒋琬下去更衣,那蒋琬却止住姜维等人道:“适才陛下要我诸人作赋论诗,臣正自醺然,这酒泼得倒是恰到好处,只让琬顿时惊觉,竟偶得几句,虽不扣蟹题,但感时下矣;又怕折返回来便遗忘干净,只好先在陛下面前卖弄了。”于是起身吟道:“余自浑蒙之初,更事以来,已四十有一矣,虽无百年之龄,实有千岁之忧。尝孳孶于世,发嘐狂之辞,其词曰:

北斗南移,而有神鼎破碎,日月虚位,亟待天下乂安。

飘茵堕溷,徒羡鱼之腷臆;飞燕落丘,终待兔之盘桓。

怀夤畏对后起兮,大道兴俟清河;持媢克摒贤能兮,奸宄行比刀俎。

帝裔乍开天汉兮,遥领畀任一身;圣皇横绝六合兮,志怀扫空万古。

追天时之趋势兮,继火德自衰末;从地利之所向兮,起带甲于荆楚。

三才聚谨立身兮,东西引为犄角;四夷服以攻心兮,南北并行强弩。

发劲卒收河内兮,犹闻分香之托;提长剑取瓯越兮,尚窥拂弦之顾。

明公谥曰昭烈兮,寄厚望于朝廷;泰岳待其光武兮,负遗命以重嘱。

销兵燹复旧都兮,当绝刻舟敝帚;集英萃举宇内兮,且思谏鼓谤木。

显势隐术并举兮,恪法而钳百官;和光同尘不避兮,载德以颐万物。

诵招魂求归返兮,抱齐缕饰秦篝;歌考槃而隐逸兮,撷芝兰饮甘露。

“今拜醇醴赐,如卯时饮之,使耳目清明,聊作文以表我意。”

竟是借酒发挥,口占成章,前面说季汉之建国立业,最末两句却暗指武后,说他思念先帝,口诵楚辞招魂之章,又有归隐之心,常吟国风硕人之曲。刘禅大悦:“闻说公琰少有才名,今日一见,才知卿不仅可为我大汉砥柱,亦能即兴为文。”余下众人便也举杯附和,席上谈笑如旧,陆逊一干人心下稍安。

突听得哐的一声,众人往后看去,却是中护军费祎绊在司马懿肩上不慎跌倒,所幸给人及时扶住。那费祎定了定神,看清楚托着自己的乃是魏降卒郭脩,此人于数年前即投汉自保,是以未以罪人充掖庭。费祎朝他一拜:“多谢孝先。”又向司马懿揖道:“无意冒犯,请七子见谅。”司马懿袖子里尚揣有解了一小半的连环锁,给他一颠尽落出来,费祎忙躬身去捡。

这郭脩自退去不提,孙权却因这一吓酒醒了大半,他猛省起司马懿以酒害他不得见刘禅,反使曹丕钻了空子,此刻看见这套锁,瞧那状貌该是太后之物,便道:“司马七子这物件煞是好看,不知道是从何处寻来的呀?”

司马懿方把东西拾掇好,这时抬头看孙权,有道是:

飘蓬西去自为伤,衣锦终难返故乡。

需持悲曲辞燕士,还吟凤歌待楚狂。

不知司马懿如何应对,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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