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十六回 宴鱼凫都中设席开腊祭 采桑子太庙祝歌逞威仪

礼记云:“天气上腾,地气下降。天地不通,闭塞而成冬。是月也,天子始裘。”

话说当下已近十月初一,这天乃是旧俗迎冬日,气候转寒,俄而冬至,按礼制合该于社坛及门闾之内开祭祀礼,飨日月先祖。周以来,时令不同于古,《豳风》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句;后来汉沿夏历,季汉因之,冬祭便定在十月。至于唐宋以后更有在当日烧制寒衣之俗,便不为本篇所列。

刘禅已将当天礼仪效庙事着太常属下预备,且由太祝进祭祀用具,又令查点后宫与会者,皆进与董允报备。又值姜维蒋琬等与他奖掖能才并议定年号事,几日下来,刘禅便十分不耐,回头只往寝宫里一瘫,向着姜维连连嗟叹诉苦。

那头姜维正点着新进侍卫的册子,看刘禅一副恨不能折在榻上的模样,因劝道:“陛下这便捱不住了,臣打量着再过些时候就是开年大祭,该比如今还忙上十倍;等到迁都之后,丞相还政陛下,军机朝务皆过陛下之手,怕又要再忙十倍。如此陛下反倒怀念起丞相来了。”刘禅听他这样一说,一激灵坐了起来,只说:“从前相父也是这般劳碌的罢?”姜维一笑,伸出五个指头:“农谷桑麻,盐铁水利,百官升黜,整治军戎,民风育化,凡国中大小事务,无不决于丞相。”刘禅伸了伸舌头,复又哼唧着倒回软榻。

他几个自终日奔忙,司马懿却百事不管,乐得逍遥。打他升为充依后,侍从人数扩充,刘禅便为他另辟一处居住,把最北的应钟楼与了他。因那里临近花园,司马懿时常过去游玩,每次只带一人随侍,这日轮到诸葛恪,余下众人只留下打扫。偏那黄皓不服新主,他看诸葛恪和司马懿亲近些,回头便和诸葛恪闹了一通,却把上午诸葛恪打翻了香炉,把烟灰溅得满屋子都是的事颠来覆去地说。

这诸葛恪岂是善罢甘休的人?当即啐他一口,骂道:“我倒是看出来你甚么肚肠了,你原是服侍天子的人,看不上这小角落的,隔三差五就发作一通,比赶趟儿还勤快。我且回了侍中,叫他打发了你,把你细软私物一并撵了,也好还我们一个清静呢。”

黄皓听他抬出董允震慑自己,又把个刘禅提起来嘲讽,心一横,往地上一蹬,冷笑道:“我还打量你能说出什么理来,原来只是管着吓唬我,偏怎生自己好似个扫帚,走哪儿扫哪儿,好端端的香炉,又没长腿,也能嗑着绊着,上回又把碗茶洒了,险些烫着充依。听你一说我也明白了,原来你是看不上他,也想早点打发自己出去。”诸葛恪呸道:“你只闭了嘴,充依便万谢了,别的全都不管!”那黄皓经不住又回句嘴:“要说不消停,我又能和你比呢?亏你眼睛里只望着太后,——太后是多金贵的人,他也瞧不上你,你心里能服气么?”

他两个兀自吵闹不休,惹那鲁淑过来,喝道:“都是灌饱了黄汤没处撒了?初一陛下祭冬,例行赏赐,眼下你们只管闹,我且去回了充依,到时候一个也别跟了去。”那黄皓气鼓鼓地散了,诸葛恪则摸进司马懿屋里,把黄皓如何无礼说了。司马懿笑道:“前些日子陛下大封后宫,我没有提你,还把你留在身边做宫人,可委屈你了。”诸葛恪道:“我理会得,现在孙昭仪最为势大,他又忌惮我,若我这就独立门户了,他岂能与我干休;我内外又没个照应,却斗不过他。只一事我待回禀充依:曹昭仪那里新添了郑冲等人,大将军又收了曹爽何晏等入幕,长久下去,终于是曹昭仪更胜一筹。他们自去争斗,待陛下大迁,我随你去了洛阳,哪里还惧他呢。”司马懿便点头说:“你也是个聪明人,不枉我看中了你。”

他摸出巾子擦了手,指尖拂过上头那个“华”字,说道:“我原琢磨不透子桓为何把这个还给我,后来他又给你那只香囊,我才省得他原是这个意思。如今再听你提起这事,方知道子桓苦心至此。”诸葛恪道:“那香囊是有些年头了,看料子怕是和这巾子一处裁的。”司马懿将巾子收好道:“我差你去送他蜀锦,他却回我这个,你可知那是为何?都因一个‘同料’来也。”

诸葛恪心领神会:“莫不是这巾子并香囊也是蜀锦所制?”又说:“只是看你说法,原是不知道他会还你这个,可又与你送东西何干?”

司马懿道:“子桓曾与我及诸臣嗑唠,说他每得蜀锦实物,殊不能与惯常耳闻相比,他手下自有一干匠作,又何需远道去取蜀中布帛?当初我在他父亲手下办事,他拿这巾子搪塞我,说是神医华佗开给他的,贴身戴着能治百病;后来即了位,因说那蜀锦本是下等工艺,不及洛邑所产远矣,于是赏了我一只蕙香囊,声称那料子乃是新出的如意虎头连壁锦样式,正和他身上这个是一对。我那香囊给遗落在战场,被孔明捡着了,后来他转着那物当面笑我:‘何以舍伪朝衣帛而着汉家丝织,仲达亦好美饰乎?’那时我把它跟怀里巾子一作比,才理会得这也是在蜀锦料子上改工的,只是经纬覆盖,色泽却比原先黯淡许多。子桓为何前后表现这般不一?想是华佗在时蜀中偶产锦缎,他拿来权当玩物;自你那叔父接手这地方后,开办锦官,竟把个蜀锦搞得名驰四海,使天下权贵所仰之资皆出蜀地!这还了得么?无怪子桓他要作贬损语了。我给他锦子,乃是要向他取笑这一段过往,自然也有激孙权快些出手意——子桓那头接连出了好些人物,此时我佯作与他亲近,孙权见了岂不警醒?我再适时向孙权示好,令他觉得我于他要紧,那局势便与我有利。”

那诸葛恪竟不知还有这段故事,当下默记,心里只对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叔父益发钦佩。司马懿又道:“他看了那料子样式,自当省得我的意思,于是还了我这两件物事。我得巾子时,师儿刚出世;他赠我香囊时,师儿年将及冠。合起来便是‘今(巾)当看郎(囊)’,正好回我‘籽圆’意。师儿身系诸葛子瑜去处,这子桓也晓得先寻到你父亲是多么要紧的事。”一面说得自己也笑起来,这便着人打理祓服头冠,以备所需。

突突数日过去,转眼便是腊祭,刘禅等人寅时便起,赶着天还未明,洗漱毕,备舆服,数十驾车辚辚作响,直向北郊赶去。到得社坛,太祝并太乐早于此地等候,便将一色编钟铺开,鼓弦齐鸣。刘禅一身衮服,携璧持圭,为祠官引去方丘东南。这冬祭大典便全交太常属官主持,其后更有冬至祭祀,地在南郊圜丘,因夹在十月朝及开春典之间,诸事只较今日简略。

方丘以西群臣罗列,因丞相不在,蒋琬姜维各领一队;右侧则是后宫诸人,后位空缺,为首的乃是曹丕孙权,其后是陆逊曹叡及司马懿三个位分稍次者,再后面便是进了长使少使的十数人并有头脸的宫人,那吴质诸葛恪等低了头候在其间。堪堪百来人,静得如泥塑一般。稍时日出东南,朝地平线一字拉开,映得整片天空火烧也似,这便是举火祭天的时候了。

那边祠官把牲畜打理毕,与刘禅接了玉器缯帛等物,都搁于积柴之上,例行燔燎之礼,一时间雾气蒸腾,直教宝珠生泪,白玉飞烟,浩浩荡荡一路往九天扶摇而上。太祝又取来鼎簋等物,将里头装着的豆与粟相继撒出,意在告慰天地,祛疾消灾。他等动作时,台下诸人皆饮食铏羹胙肉,继而后宫祝宴,由两位昭仪代替皇后献酢。那曹丕与孙权尽管平日里互不待见,这会也免不了同执一爵齐齐往甕里倒酒。孙权故意慢了半拍,引曹丕往前一掼,险些把酢醴都洒在手上,他俩于是一个暗喜一个暗怒,尽憋在心里,对视一眼,面上皆是竭力忍耐神色。

而后由刘禅饮福,登台进米酒,再分取稻、黍、稷、麦、菽各一抔,于方丘台上行礼祭地,以谢是年五谷熟稔,无有饥馑。他洒谷时总想着宋寿给夏侯玄占的丰收梦,继而想到那三个玉鱼,思量着太后如何给它安插机关,又如何失掉其中一个,至于旁边祠官轻咳几声,这才恍过神,缓缓步下祭坛来。

巳时往后,诸人赶回宫城,那边已备好酒食,摆的却是鱼凫宴。这鱼凫宴本是蜀中特有,因纪念蜀人先祖而来,开宴前遣二三人作渔夫打扮,又跳又唱,表演打鱼场景,以谢鱼凫教国人捕鱼事宜。此活动自建安以后因战事频仍而废,如今又起,却是蜀中老臣的提议。

那边刘禅看在眼里,手上只把个玉鱼捏紧,胡乱思想着父皇与相父倘在,怕是不喜看到这般情景罢?又转念想自己父亲向来洒脱不羁,相父年轻时亦是个古灵精怪的人物,他两个凑在一起,保不定对这吉庆集会颇是喜欢,间或议论两句。父亲该是挑着眉毛,敲着杯盘,笑指前边人说:“孔明亦尚渔父否?”相父理应把他那羽毛扇子一捋,如是回答:“臣未有离骚,谈何渔父?”他这样想着,不觉笑出声来,惹得一边黄门郎误以为刘禅看得兴起,叫一声“赏”,早有小黄门捧了上好的锦缎绫罗及足料的百钱,一并与了歌舞的那几人。

饭毕,时过正午,再由太仆开路,一齐赶至皇城东南太庙,例祭农桑。蜀中自仰锦为出口大宗之后,植桑养蚕之风一时大盛,至于每年夏冬庙祭时亦将祭桑事宜纳入。这成都的刘氏太庙尚未修缮,只不大的一座,两侧分别是鱼凫蚕丛等蜀地祧祖,正中供奉着自高皇帝刘邦以下迄先昭烈帝刘备的神位。那蚕丛亦是传说中教会蜀人养殖桑蚕的国主,因着如此,太庙四周遍植桑木,却是供祭礼采摘所用。刘禅抬头望那数十株桑,想着先帝幼时“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云云,不觉神思游荡。

按惯例采桑礼合该皇后主祀,刘禅未立皇后,应由孙权或曹丕任中一人代替。那孙权是巴不得出风头的,却去刘禅处说曹丕大病初愈,方与腊祭,眼下不宜过多劳顿,说得刘禅倒笑了,只指着孙权道:“仲谋身骨健旺,往后祭礼还多靠卿担待了。”

孙权自是欢喜非常,又听刘禅问起自己猎得那只獐子,说道:“陛下只管放心,妾已将那畜生舍与伯言,如今也养了十日了,活蹦乱跳的,到冬至那天给陛下煨烂了,盛上那么大一鼎,滋补祛寒,胜过羊肉百倍。”刘禅忙道:“怕是伯言舍不得罢?”孙权因笑道:“他哪里理会得这个!”两人且寒暄几句,只等太常诸事备妥,引孙权入太庙行采桑礼。

却说上回孙权随刘禅游猎打了那獐子来,后来由刘禅发话赐给陆逊,这陆逊便把它养在后院里,平日里多有照料。那獐子既得幸免,又蒙陆逊供给饮食,自是对陆逊怀了几分亲厚之情。不多时陆逊升经娥,帛粮月供又较之前加倍,却把粟米炖软了都喂给这獐,又令步骘等多采摘嫩草。步骘偶有抱怨,陆逊便说:“你可留意些了,这獐子是陛下交代的,哪天陛下过来看它蔫了瘦了,我自担不起这个名,只推在你们身上。”那步骘便也无话,由是将獐子养得油光水滑,孙权路过瞧见了,指了那獐说道:“思美人兮知何处?登高台兮獐与鹿。”陆逊遂往里让了,一面与他多说了几句。

孙权看陆逊悠闲,便有些不悦:“鹿弟在这里好不快活,想是前次方清点名册,为陛下进了少使,劳神耗力,需要静养罢?”陆逊岂会不省得他意思,且说:“臣下自把他几个报与侍中后,总觉着不太对味。我江东也算是文采风流,并不输与他曹丕,怎可轻易让他那一撮子人占了先?况昭仪进画匠祝者在前,又多献宫人,无论如何也该是昭仪更受陛下青睐。”

孙权道:“曹氏儿身边可用之人本就不多,可恨被困掖庭那干魏人,个个精打细算于他,如今他弟弟也回来了,尚不知道心向着哪边呢。”陆逊把那獐子挽了,径直往孙权边上坐下:“陛下招贤令可不就是因那曹子建而起的么?昭仪可着那周胤多去打听,好歹把他落脚处问个清楚,改日我备好厚礼,亲自过去探他口风。”

那孙权犹不甘心,又道:“若是他心里还有他这个煞星哥哥呢?我自为他痛恨曹丕,他却是血浓于水,并不怀恨,那又待如何?”陆逊笑道:“昭仪多剔透的人,如何就看不明白?却故意拿来试我。”孙权似笑非笑,只歪着脑袋看他说:“我又何以试你了?”那陆逊便说:“昭仪所进之人是为内,他等于后宫当中进退自如,深为陛下倚重;那曹丕仰仗的却为外,他因知道内宫尽是昭仪幕下吴人,更无他出头时候,遂绕开昭仪安插下的这批人手,尽进些足够左右前朝形势之人。近比陈群、郑冲之畴,远如曹爽、夏侯玄之辈,都是能够兴风作浪的厉害角色,却又比曹不兴、宋寿之流更能掌他命脉。”

孙权闻言,一把将陆逊揽了,且说:“我便知我总没看错你。你倒讲讲,这跟你去探曹子建又有何牵连?”陆逊因说:“当下昭仪也不必担忧,我以为成都新近虽多革旧制,又数次起用魏人,毕竟太后尚在洛阳,倘往后朝廷欲将新法推行天下,则又远非今日仅实施都中可以比拟。而昭仪优势,恰可从这武太后身上来。”孙权喜道:“鹿弟且说。”

陆逊却不忙答话,招呼周胤过来将獐子牵去擦洗干净了,又问了前月孙权攒下来还剩余的桂花,这才折回来道:“昭仪以为太后其人如何?”孙权道:“治世奇才,超拔英杰。”陆逊遂道:“这便是了。他自镇守洛阳,不可谓不殚精竭虑,蜀中以外,号令皆出太后。那中原乃是曹丕的旧巢,以太后本事,肃清逆乱,攘凶擢才,期年便可安置妥贴,再往后,则只待陛下同去颁布新法,使令行于天子。他自是不必看曹丕眼色行事,可旧魏以南,益州以东,偌大一块地方,却是昭仪故地,太后抽身乏术,又哪能够远至建业,何况苍梧、南海各郡?洛邑之外,魏人所仰无非谯邺许雍,太后皆是去过,于那里风俗人情多有体察;至于荆州之南,交州以北,山越肆行数十载,昭仪在时,便常着臣下剿贼,只他山民狡诈,常与我军羁縻,斡旋于群山之间,由是难以根除。太后远在千里之外,一时又哪里顾得周全?那黝歙短人尽出吴地,只怕太后及陛下要摸清他们底细,还得再问昭仪。”

他见孙权只是含笑不语,因续道:“早还在建安时候,我便建议过昭仪,山越之贼依阻深地,可利诱不可强取。那时昭仪命我讨会稽三郡,发强虏为兵,羸户为民,使从者尽得其利,正也和太后巧除西羌南蛮威胁相似。现下没了臣妾震慑,那批强贼怕是重又隐匿山林,以待时机。敌暗我明,彼伏此兴,料即便是太后却也勘不破。昭仪见过陛下之后,便可适时抛出越人诸蛮事,使陛下问计于你,如此可再得他倚靠。”

孙权把指头朝陆逊膝上一叩:“这般说来,我到底比那曹氏儿更可用些了?”陆逊忙道:“昭仪也需知兔死狗烹之理,欲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还需常去朝中结交有裨于昭仪之士。想昔日魏人,即为今日汉臣,当中并无泾渭分明处,这便是我去会那曹子建的道理。”孙权咬牙道:“好一个鹿弟,果是个通透性儿,无怪我先前疼你;可眼下我偏就要烹了,且拿你那宝贝獐子解解馋。”一面佯作唤人状。陆逊笑道:“昭仪莫做声,可算饶了那畜生。”两人自玩闹一回。那孙权因在陆逊处得了底,毕竟神气些,是以北郊祭礼上摆了曹丕一道,如今采桑礼又绝了曹丕的祀,倒是一心觉得自己稳能邀功了。

这会孙权由祠官引着撷了几片桑叶,颇有些感到新鲜。此时已入孟冬,桑树渐次落叶,早在霜降时分便为人摘去一批,只南面数株尚还残留小半边叶子,那祠官笑道:“好在昭仪只与了冬祝,若是夏天再来,那遮天盖地绿盈盈的一大片,昭仪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哩。”

他孙权身为昭仪,自是不需如寻常百姓那样采积成堆,只把叶子往太庙侧殿处备好的礼器里放妥,且祝祷蚕丛,并取蜀锦一匹覆于其上,遂告完事。方欲去看刘禅时,却见太乐先奏了曲,一行人扮作织妇作抽丝纺帛样,一水的皆着彩锦,煞是好看。孙权暗道:“这蜀地风俗倒也有趣。”

如此又是忙碌半日,到酉牌时分,余人皆散去,曹丕司马懿等各自回宫,这孙权因不与他们一处,同陆逊等只往内宫以外的别院去了。行至中途,华灯初上,檐角流金,只见石板路上俨然一人,披头散发,袒露上身,却往斜对面走去。这人乍现在众人眼里,唬得孙权险些绊在陆逊身上,正是:

风作怒,月如灯,一径通幽故梦深。去国何处无相望,但横敝帚长掩门。

要知道来者又是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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