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三十一回 望岁旦二次献巧说新历 应时局三番弄势丈旧田

上回说到姜维来报太后欲遣刘璿入蜀一事,刘禅见了自然欢喜,因说道:“璿儿去岁入洛,朕甚思念之,眼下可该又长高了些罢?他能多随相父在中原走动,总算能长些见识,想必也是好的。”又瞧着信上头言及以钟会伴读刘璿,笑道:“先帝子嗣绵薄,朕如今又只得此子,宗室里本无与他同岁者。那钟氏孤儿既能解他寂寥,朕的意思是等璿儿到了,当亲召那孩子来见朕;倘他材质尚可,再赐他个名目如何?”

姜维乃宽他道:“陛下春秋正当鼎盛之际,何愁无有子嗣?况陛下既得皇嗣,臣目其聪颖勤学,又善体察人意,再得陛下及丞相悉心栽培,将来即便身后无诸弟相持,也是不惮立做储君的。”

刘禅便叹道:“璿儿固然讨朕喜欢,但朕唯有一事,长年积在心里,只能说与你听。”姜维笑道:“臣归汉不过两岁,陛下未免信臣太过,可是何事?”

刘禅遂说:“伯约既爱朕子,却不知璿儿非后宫嫡出?”姜维道:“陛下之前未立皇后,今后位虚悬,若陛下有意长子,自可发其生母而贵之。古者先定储君再行册后事,以此乃正太子之名,也是常有的。”

刘禅只是摇头,又道:“既如此,卿又知朕非相父亲子乎?”姜维乃说:“陛下乃顺平皇后之子,顺承大统,百官服膺,又何忌之有?”刘禅道:“那是相父有意尊朕名位,乃使朕行追封事。先帝嫡子,毕竟只得永理二弟。当年相父重我远甚二弟,其后又为朕谋死义兄,他得立为皇后之际,竟力排众议,定了朕为太子,先帝亦无他话。虽然永弟年幼,但朕即位时,朝中政令也是俱出相父之手,可见与永弟得立并无异处,到底为何,朕只是不得其解。”

他且说话着,一面负了手背向姜维。那边姜维倒有些不大好接口,思量片刻,说道:“丞相虑事一向周全,陛下既为天子,也不必思虑太过,倘谁人敢以此事议论,妄图行间陛下及群臣,臣定当请命亲往拿办之。”刘禅还欲说话,外头内侍赶来传饭,两人因止了谈话,携手去往厅堂。

那刘禅因贪食司马懿所持糕饼,晚些时候又多吃了些,因有些难耐,遂向蒋琬讨要温水。司马懿乃说:“陛下方食糕饼,不宜饮水,若使饵团在里头发开,胃脘反愈觉饱胀。无如进些鲜果金橘之属,以助陛下理气化食。”刘禅依言一试,果有奇效,于是益发以司马懿为可靠。

却说曹爽料不到刘禅竟会亲来,他因上回与郑冲说及杨伟之事,由是动了心思,乃亲向刘禅进了果品,又说此物本是姜维传他去采办的,甜熟爽口,饭后食用最能解烦。刘禅心下喜欢,笑道:“可真不妄伯约交你这么个朋友了。”

曹爽道:“伯约交待的事,仆敢不好生遵奉?仆虽与他只以兄弟相称,心里却知道分寸,但求尽心于陛下便是。”又将刘禅吃剩下的果皮打理干净,用铜盘盛好。

刘禅笑道:“朕虽然长在宫中,也并非诸事不知;昭伯既蒙特赦,如今又做了伯约结义兄弟,怕是不能甘心的罢?”曹爽忙道:“微臣幸为汉臣,受陛下驱驰,岂敢有他想?”

他说得极恳切,刘禅却忍不住噗嗤一笑,一个不慎把果盘打翻在地。曹爽连忙朝外头喝令一声,便有仆婢簇进来,捡拾的捡拾,擦洗的擦洗,不一时即清扫妥当。刘禅见了更笑道:“昭伯在将军署的排场恁的大了,收拾起东西来竟比朕宫里的人还快些哪。”

曹爽便伏下身来道:“将军署侍卫杂役俱是陛下臣仆,当是为陛下做事,自然是不敢疏忽的。”刘禅斜他一眼,说道:“不错。”

那曹爽又道:“普天下又有哪里不是在陛下执掌之下?微臣才虽不敏,到底还是省得分寸的。”刘禅便不与他计较,只笑道:“朕在伯约那里听他提过你几句,只美言你各种好处,又说你自往掖庭出来,平日里乃是最安分的一个。朕看,好歹等到开年之后,卿便随伯约一道在朝中替朕办些事罢。”曹爽大喜,又不敢表露太过,嘴里只道:“微臣身在何处皆可为陛下效命,只是爽智浅才疏,更不敢贪图陛下委我重任。”

刘禅往曹爽肩上一拍,乃道:“行不行,也是考功之后,再作绌陟打算。朕虑着早晚会举国东迁,如昭伯这样的旧朝重臣也不能怠慢了,当随朕同往;只是掖庭所拘魏人积压尚多,不知道该作何处置,朕正愁着呢。”曹爽遂拜道:“微臣只知汉家天子,更不知有魏。”又说:“微臣受大将军指点,倒有些想法,或可为陛下解忧。”

刘禅往边上一坐,左手从容一抬,说道:“卿讲。”曹爽遂整了衣衫,却在刘禅下处坐了:“大将军早便令微臣及太初几个发掖庭可起用者填充朝廷,如今已有二十余人。此皆忠忱良实之辈,或长于筹策,或精通经学,更有工巧思而致于用者,容微臣逐一为陛下禀报。”一面说着,手上朝架子间一面摸索,乃取了手底下用人的册子,将个中名目呈给刘禅。那册子上头先书其名,后注其事,并及此人所擅诸事项,自曹爽往下凡二十四人。

原来曹爽唯恐姜维治他网罗党羽罪名,故凡掖庭罪臣皆以名册进,报毕姜维方敢任用。他既觊觎高位,更不得表丝毫私心,那名册上所载甚是详尽。刘禅乃细细览了上头明细,又伸手一指:“这个诸葛诞却是甚么人?何以他底下的注字比别人更少些?”

那曹爽本以进杨伟事迹合刘禅当下所需,却不想刘禅竟对诸葛诞先有了兴趣,因附过来说道:“此人字公休,本是阳都人,乃是太后的族弟,抚越将军族叔。陛下用食糕饼时已见过他了,坐在平叔左边那位便是。”刘禅“哦”了声,道:“朕只当他是个不相干的,原来也是相父族里的,怪道朕看着颇有些亲切。”

曹爽久与姜维相处,知刘禅对自己这位太后感情特殊,个中缘由却是不便外人置喙,因说道:“公休其人虽在旧朝声名不显,难得他是个情义中人,又颇有些见地。惜他与太初平叔等人交好,为曹昭仪所不喜,数黜其位。”这曹爽所荐之人除前魏得志诸臣外,尚有如夏侯玄何晏等不为朝廷重用者,皆是曾和自己交好之人。其时曹爽在魏,目曹丕父子皆有隐症,恐不能长久,只待他二人百年后,自己好借内外之力一手把控朝政,由是多发编外人以为储备。只未料到之后国破家亡,自己一番筹划尽数东流,先前许多笼络之举,倒在小小一方官署里派了用处。

刘禅因又问道:“你可说说,他是如何个有情义法了?”曹爽道:“微臣只说一件小事。公休在伪朝做尚书郎的时候,曾和杜畿试船于陶,不意忽遇风浪,两个人竟连船一起没入水中。”

刘禅忙问道:“朕知道北人不谙水性,纵是相父后来南下江表,也仅习得些浅近的泅水之术,仅保命而已;这诸葛诞吃了这一呛,可有大碍?”

曹爽叹道:“这正是他过人之处了。他二人均溺在水里,那水又急,早便把人都淹没了。寻常人此刻但得一救命稻草,必当全力攀附其上,只以蛮力死缠,往往使救人者亦溺于水中;可虎贲来救他时,公休尚存了一丝神志,乃令其先救杜畿上岸。陛下请想,那会正是大风大浪的时候,稍一晃神水流便往前泻出数丈,公休既让了杜畿,虎贲哪里还能顾得上他?他自己却昏死过去,不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他比划起来甚是生动,只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刘禅不由捏了捏掌心,又知道诸葛诞其后当转危为安,因问道:“之后却又怎样?”

曹爽道:“幸天怜见,那陶水竟再不往前,乃因风向陡变,终于将公休送上岸边,这才为人救活。”

刘禅方宽了心,说道:“朕观此人仪容,倒颇有些相父的风骨。先头朕还不觉得有异,听卿这样一说,竟愈发瞧出像来。”曹爽始终挂念着进献历法一事,遂说:“公休只是伪朝罪臣,今戴罪以立功,安敢与太后相提并论?”刘禅因细细回味起诸葛诞容貌来,笑道:“也是,诸葛诞虽然称得上俊美,毕竟身上还有些青涩之气,自是与相父不同。”

曹爽便趁势说道:“陛下亦好美人么?微臣不肖,发旧人于大将军幕下,凡姿容伟美者已囊十数人之多,先有夏侯太初之飘逸清朗,又兼何平叔之婉娈秀丽,如今再进公休,陛下既爱之,可擢他多与微臣等共事。”

刘禅笑着往曹爽手上一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赏心如此,孰人不爱?”曹爽因向刘禅一拜,续道:“但微臣也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理。有才者未必有貌,尤其畀任委官,更不必挟容貌以行度量之举,因此除太初等人外,也发些外表平庸者入用。”

刘禅道:“朕当是明白的,昭伯有甚么话,也别总藏着掖着,像伯约那般敞开来说,朕听得也舒服些。”曹爽暗想:“我在你心里岂能和他比?”嘴上却说:“微臣不敢与陛下遮遮掩掩,陛下既亲至将军署,微臣亦当禀报署内现有之人,此本微臣之责也。”又说:“除诸葛诞外,陛下可还有其余人召见?微臣当知无不言。”

刘禅略一思考,乃说道:“你底下可有些能作诗写文的人?可拔些与我用罢。”曹爽奇道:“陛下既得曹子建,此乃天下才思杰出之辈,何须舍近求远?”

刘禅笑道:“卿却不知了,朕并非要人为朕润色诏令,只是年关将近,又须赐宴臣下,故想求些文士助兴。朕以为我蜀中素来不重文采辞赋,自朕得子桓后,又逢子建东来,几经相谈,这才省得文章传世的道理。时人但以治经为第一要义,殊不知经义亦只是学问之一种,无足为治世准绳。举山岳之力而轻江海,此非朕本意。”他自幼得太后教养,常浸淫于先秦诸子著述,太后治国又数家并行,是以刘禅并不以儒家经学为窠臼。只是其时朝廷尚得依赖当地士族为支撑,面上仍尊儒重教;益州偏处西南,又乏建安七子那般精于文辞之人,故经学反而兴盛。

曹爽拜道:“陛下晓畅事理,微臣钦佩。只是陛下若欲得旧朝文士,却须得先使他们聚在一处,志趣相投,诗文唱合,而后方能成一时风气。当拔一人为文魁,又赐他场地,曹昭仪那边显是不方便的;陛下可令曹子建别居,以其为众人之首便是。”

刘禅拍手道:“朕正有这个打算!今早朕便和子建说了,先请他搬去宫门西边,那儿场子宽,地方又清静;再从宫里擢些人手给他去用,昭伯平时也多与他往来罢。”

那曹爽听了窃喜,遂与刘禅详说了魏人情况,又道:“要知掖庭只关押旧朝要臣,贫下无名者当不在此列,由是尚且有许多流散于中原之人,陛下可在迁都之后下诏求访。”

说话间已是灯上戌时,于是刘禅先赐了司马懿些蜀地布帛,又令姜维诸葛恪几人随自己摆驾回宫,他因召了曹爽一道过去。那司马懿捧着赏赐若有所思,黄皓却一路望着刘禅踏上车舆,直至看他化在远处灯火当中,一时间只觉得外头寒风刺骨,更不知甚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刘禅。

那曹爽不意竟得了这样的机会,只喜得浑身发痒,便连同其余可用之人也一并说与刘禅,因将杨伟及其事迹详细陈说一番。刘禅自是喜欢,遂定了次日传召杨伟觐见。姜维却忖着查办廖立一事,又苦于掖庭搜检仍旧无果,心里闷闷不乐。刘禅见他双眉不展,还道他只想着杨伟献历未免与先头刘洪乾象历冲突,乃宽他道:“朕既获旧朝贤才,合当尽其所用,皆归于太史部,令他几人执掌天文测算事;至于彼此间算法有悖,反倒是其次了。”

姜维却不愿在曹爽面前露了声色,遂说:“陛下虑事周全,只是明年该以何名为年号?”刘禅道:“伯约更不必多虑,只待璿儿归京,卿自会知道。”又问诸葛恪说了些吴中人事,他几个自谈到深夜方就寝。

却说这边孙权辞了刘禅回府,未过正门,胃里先绞作一片,一口气接不上来,竟抵着墙蹲在地上。陆逊忙唤周胤备了温水,自己将孙权扶回里间。那周胤看孙权脸色发白,自己虽与他素来不相干,毕竟近来于陆逊亲近些,因想着孙权一旦出事,陆逊难免掌不大住,一时间也是暗暗心惊。

那面陆逊见孙权只是干呕,乃叹道:“昭仪可是今早又未吃东西?在路上一通颠簸,又空着肚子,不难受便怪了。”

孙权适才咳得险些晕厥,给陆逊一席话扰得颇是烦躁,因将他双手一把抓了,掐着他指节道:“我心口总堵着股子腻味,却叫我如何吃得下去?”

陆逊给孙权掐得痛极,嘶了一声想往回缩,又虑着他身上不好,只得由着他发泄,说道:“如此耗下去不是办法,好歹叫医官来看看。眼看着便要岁末,开了年宫里宫外又得有许多应酬,这时候倒下去可大大不妙呢。”

孙权便撤了手,一眼瞥到陆逊手头几道月牙似的青红印子,倒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疼么?我方才心里燥,也分不清远的近的了,因掐得你狠了些。”一面取了手帕往热水里润了,敷在陆逊手上。

陆逊哭笑不得,忙道:“昭仪要出气,府里上上下下有的你打骂的,可千万别讳疾忌医,害了自己身子。”孙权半晌不语,末了只往榻上一跌:“虽无甚胃口,近来腰腹倒多了些赘肉,想是入蜀后每餐多吃了些,积在里头消化不了,更无大碍。”

陆逊方宽了些心,又盯着孙权看了片刻,见孙权疑惑,因说道:“我看你胖了些没。”这下孙权也掌不住笑了,将外衣一褪:“鹿弟看我较之前清减了么?若不是入了冬,我也能即刻扬鞭策马,再搏他三五头大虎哩。”

那陆逊给他一逗,心里好受许多,只听他又说:“鹿弟可知道陛下要改甚么年号?”

陆逊道:“陛下还未提这事,只是年号既定,新历也将一道颁了。”孙权笑道:“这便是了。若他已定下了乾象历为新历,则年号也一并定了;而如今却无有消息,是以我进新历一事并不稳妥。”又说:“我着人探听到曹爽手底下有个叫杨伟的,颇有老于运算之能,若他要借此机会游说陛下,却是比你我更加能贴切陛下心意的。你上回要我莫事事争先,可事关将来所採历法,并非只是当下蜀中方寸之事,我自是不甘心这样放过的。”

陆逊点头道:“昭仪却正中我意。我劝昭仪收敛些排场,乃是虑着遭周围人忌惮,早便把力气耗光了,又只争得一时之气,到底不能长远;至于关乎将来格局事,本就应当先行谋划,这才是居高望远的道理。”

孙权便召了郑泉来问张昭行程。原来那张昭先与郑泉在吴中休养,其时身边还留有一人以照应。此人名叫阚泽,乃是前吴要臣,幼时家贫,因与人抄书为业,由是得以广览群书。孙权在吴时甚爱其才,数召问对,相待亲厚,后值孙权称帝,他便迁为尚书。

这阚泽又兼通晓历数算法,于是就刘洪之遗迹,乃进《乾象历注》,裨补乾象历之缺漏。孙权此时省起阚泽尚未入蜀,遂暗地里起了心思,要使他与那杨伟一较高下。郑泉昨日来报张昭事时,为周胤传旨所打断,因续道:“子布这会当已过江夏,他尚不耐疾病,行得慢些,便在月底前数日方能到达。德润也与他一道过来。”

孙权听了大喜,更问张昭可还苦于旧疾,身边亲人何在,又赐了郑泉数斗蜀地美酒,郑泉自谢恩退去。孙权便与陆逊说道:“这‘琥珀蜜’是陛下今早与我的,说是清甜爽口,最能治我胸闷臆燥之症。我方领了回来,还未尝过,先赠鹿弟一试。”

他说话时已取了少许蜜酒盛在卮内,又说:“鹿弟前次酿那桂酒虽还剩下小半坛,你却再不让我吃它,只尽数洒在院子里,不知是甚么道理?”

陆逊因想着自己服食不慎,险些与诸葛恪做出错事来,稍一恍惚,便不及答话。那边孙权品着蜜酒,悠悠地道:“听你说得那酒发作得厉害,我倒总好奇它是个甚么模样,便是不能吃它,也要嗅一嗅味道。”这孙权虽不爱在细末处计较,性子里却自有些固执之处,凡事若不能成全,即挂念在心。陆逊深知孙权脾性,见终不能辞,遂允了孙权之请,好让他看个明白。

其时陆逊身上尚掖着小包五石散,因孙权硬闹着要看,只得取了些出来,另起了只酒爵和在蜜酒里头,又取滚水温了片刻,乃说:“这药石须伴热酒服下;若要进食,却恰好相反,应以冷物佐之。”

孙权挑了眉捻着那五份碎末,说道:“鹿弟既然不吃,又何必温它?说是不敢再用,名目倒是记得挺细。”陆逊笑道:“逊为昭仪展示,自是要尽心的。”他这会经水雾一熏,如仙人出浴也似,孙权一时间难以自禁,心念一动,遂拉过陆逊揽在怀里,欲和他行亲昵之举,又将盛了五石的那份酒举到陆逊唇边,笑说:“鹿弟且吃了这杯。”陆逊先只顾着笑,一面与他推搡,不意触碰到孙权腰腹,连忙让起来道:“昭仪可仔细些身子,莫要玩得太过,待会便又要说不好受了。”

那孙权给他一说,也撩了衣衫往小腹上头一捏,只觉得触手处并非肥肉,隐隐的竟还有些发硬,一时怔了。陆逊尚不觉其异,先将孙权手中药酒夺去换作清酒,一口饮了,又转去外头喂那獐子。孙权因留在屋内,只望着先头那酒爵闷坐;半晌乃长叹一声,复倚回榻上,但感力乏酒倦,不多时便浅浅睡去。

话分两头。且说刘璿一行人一路南下,这日已过汉中。陪同入蜀的随从只专心赶路,钟会又贪睡不起,刘璿闲得发闷,因喝止住车驾,他好去后边寻阮籍说话。

那阮籍本来鲜言寡语,因来人尚是稚童,便多了几分亲切之意,将随身几件杂物拿与刘璿赏玩。刘璿见其中有只木连环,乃说道:“先生这物可是能够拆解开的?我在幼常先生手边常常摆弄它,总是机栝奇巧一类;又有百偶戏之属,也见丞相手底下的德衡先生做过,和连环锁构思却是同出一辙。”他虽年只六岁,而由太后托付马谡诸人为师,见识已是不凡。

阮籍遂道:“皇嗣既识得它,可上手一试?”刘璿笑道:“自是使得,只是先生莫与父皇说了,我怕他知道了,又责我不务正事呢。”原来刘璿性子与刘禅颇有些相似处,刘禅年岁既见长,深悔自己幼时贪图玩乐,积习已成,致使往后怠于政务,因下令董允等人对刘璿严加管教,以备将来理国之需。无奈太后爱惜此子,初定天下辄调他入京随学,马谡为人又不庄重,每每只寓教于乐,同刘璿以平辈相称,是以刘禅严师之想竟至辍废。

说话间刘璿却已先接过连环,端详片刻,乃笑道:“这锁是公输式,精要尽在榫卯相接的地方,只向此处多作寻思便可解它。”他刘璿先只跟蜀中大儒攻了些训诂易理之类的浅近学问,至往太后处方得以尽览诸种典籍,乃对太后愈发钦佩,尤以机关及书法二术最下功夫。

阮籍一面看他往要紧处拆分,因对皇嗣又喜欢了几分,刘璿笑吟吟地让道:“先生可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多向父皇美言我几句。”忽听得外头有人敲着行辕,却是那钟会趁大伙歇息攀了来。他原本给颠簸着睡过去,车马一停反倒清醒过来,却不见了刘璿,四下一问方知道他去了阮籍车中,因笑道:“可抓着你了,你自顾着和先生玩,也不招呼下我来。”

刘璿忙向里让了,牵着钟会手拉他上来,又把木锁递了给他:“我方拆了这个,你可要再把它组起来?”钟会往刘璿身上靠了,笑道:“倒不像你常带着的那个八只榫头的玩意,这是先生的呗?”

刘璿佯啐道:“甚么玩意儿不玩意儿的,那是丞相亲自构思,积从前经验乃成,名为‘八卦锁’便是。我要会解那锁子,还得学上好些时候呢。”

阮籍方在恍思,听刘璿忽然提到八卦锁,心下一凛,暗道:“别是与上回那事相关罢?”面上却略去不提,想刘璿孩童心性也不至于思虑至此,因安下心来,只计算着余下行程。

钟会却来了兴趣,央着刘璿要解八卦锁玩。刘璿笑道:“丞相带了你去他卧房,却没有给你玩他的木工机巧?”钟会道:“我只和他论了会文辞,哪里理会得这个。璿哥哥,我过去了只给陛下夸你的好处,你便让我玩一会罢。”

刘璿叹道:“这便不巧了,我过来得匆忙,也不敢叫父皇看见了,只随身携了些典籍,下次回去时再细细和你琢磨也不迟。”

他两个本就兴趣相投,不过换在阮籍车中,稍时又撕磨到一处。其时钟会归京不足三月,与刘璿相处更少,此次以入蜀缘故多加接触,倒比先前亲热许多;只因他年纪幼小,更兼赶路辛苦,不多时便又伏在一旁沉沉入睡。那头阮籍索性揽了钟会过来,令其趴在自己腿上,一面再和刘璿闲话。

余人悉知刘禅念子心切,入了平原后,遂加紧行程,不日即达蜀郡,竟比预料里还早了数日;郊外太仆已先迎过来,却是接驾皇长子入都中的。刘璿因先去往刘禅处问安,父子相见,自是一番欢喜。

阮籍一干人即等在驿馆,姜维念着刘璿尚有个伴读钟会,毕竟要教他与其余人熟悉,遂托董允引了那孩子去拜访朝中官员及刘禅诸后宫,自己倒忙着打理杂务去了。

钟会因先拜了孙权,正值孙权身上大不爽快,只陆逊出来接待他,且送他两个梅花粿子玩。钟会连忙谢了,又道:“我在洛阳时,听那幼常先生说孙昭仪雅好射猎;眼下他虽病了,到来年冰雪一化开,随陛下打些野物,定会再康健起来哩。”陆逊听了颇是喜欢,笑道:“下回你再来时,我便蒸了上好的青梅与你吃。”他想的却是孙权上次向自己乞食梅子一事,隐隐觉得不妥,又说不上原由。

金华宫那边却待钟会更加亲近些,只因曹丕到底念着钟繇在旧朝时候的好处,又怜他心怀故主,尚愿以耄耋之身与邓艾一道涉险,对钟氏孤儿也便亲厚许多。钟会与那蒋济更熟些,遂由着他牵了自己仔细查看,乃听他笑道:“可又长高了不少。”又问他哥哥近况如何,与刘璿相处是否融洽,来蜀中衣食可还习惯,钟会一一作答,竟不显丝毫滞涩,曹丕赞道:“果真是钟元常的儿子,来日可要再考教你见识。”钟会忙谦让一番,引曹丕几人都笑起来,细细一想,竟是许多时候也未有这般开怀了。

再转去司马懿处时,先见着黄皓出来倒冬灰,因取了那两枚粿子来,笑道:“这是孙昭仪拿来给我的,好闻得很,你吃不吃哪?”黄皓乃知道他便是那钟会,待要伸手去接,冷不丁的瞧见董允跟在后头,心上一凛,低了头道:“我引你去见充依便是。”

这黄皓虽有检举掖庭之功,董允却责他要宠自重,并不予褒奖,反倒黜他为玄澹宫之杂役奴婢。黄皓但觉无趣,好在司马懿温言宽他,方又有了几分念想;他先前又将在金华宫遇到那宫人讲与司马懿,那司马懿听了微微皱眉,暗道:“就这样与我手下宫人接触,昭儿未免太不谨慎。”便吩咐黄皓说:“你留个心意,往后大将军或许还会拿你问事,你因助他再查掖庭埋鱼之事,陛下便喜欢。”

这会黄皓犹梦着自己一朝腾达,以侍中之位伴在刘禅身边;至于得册昭仪乃至皇后,便是他想也不曾敢想的。因携了钟会过去,正值司马懿吩咐鲁淑裁取刘禅所赐布帛做新衣,金织玉缕铺了一地。钟会见那料子漂亮,颇有些艳羡之意,司马懿笑道:“以尔资质往后自当富贵,衣食锦缎用之不竭,又有何羡?”且问道:“听子通说,你也曾解过九连环玩?”

钟会让道:“在家无聊的时候便取它玩玩,既磨得时候,又容易带。”司马懿又是一笑:“倒和寻常家孩儿不同。我手上也有一副,形制却和一般连环出入甚多。”因向黄皓示意,那黄皓便知道他要自己去取太后那副连环,忙向怀中取了来。他自上回给廖立窃了要紧物事,再不敢将东西搁在室内,总是随身带着。

钟会接过那锁,见已拆分毕了,正自不解,司马懿笑道:“它有个名儿,叫做八卦锁,你可知道其由来?原本是当朝太后之物,他先转赠大将军姜伯约,后来又换到我手上;现下再与了你,可要好生保管。”

钟会听闻八卦锁之名,不由记起早先刘璿那番话,乃奇道:“你竟把它都解开了么?”司马懿笑说:“某虽无能耐,于这拆解之道上当是好手,只是能拆未必能再装回去,便由它这副模样了。你既得太后青睐,往后合当与它有一段渊源,只珍重便是。”钟会自谢了转去,不在话下。

那面阮籍先递了名刺,即来见刘禅。刘禅令内侍引刘璿下去铺牀,笑道:“卿便是相父指给钟氏孩儿之西席了?朕度卿胸襟高远,可也算是少年俊杰了。”阮籍见他平易近人,因谦让一番,说道:“区区无名白身,只自荐而已。”

刘禅喜他志趣雅放,乃留阮籍叙话,说到兴起处,乃谈及了丈量土地事。原来当时以久历战乱故,人口锐减,各处又多流民逃户,其先因地制宜,遂行屯田之法,毕竟不能长久。眼下虽与民多作休息,到底闲田甚多,口数一时难填,之前逃亡之人多沦为佃户,余下田产只落在士族豪门手中。

其时太后已先行若干政策,凡丈田给户、抑制兼并及削减豪族并行,又与置学、职官、典兵、制夷诸事相互映衬,乃成一时之制度;只是要紧处尚在清理名册及镇抚四方之上,新法所及不广,由是无有大动。如今刘禅将要亲政,便存了几分心思,欲先在京畿行量田之举,又重定赋税,当得体察时弊,兴利剔害,他好使迁都后正式行于天下。

那阮籍年纪虽轻,自有一般抱负。他因与叔父常四处游历,于山川田地上颇有些见识,兼和各地大族多有接触,一去一来正投刘禅所好,遂细说了当今形势。刘禅又问了他海内民户状况,阮籍皆从容应答,因说道:“诸郡人口本来不一,物产风俗上也有区别,陛下可留意些丞相的举动,但发一策,乃推其始末,如此可致将来行政之用。”

刘禅道:“朕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先前伯约已由朕的意思尽起都中才学,并及益州,如今当再推行田制税法,以期理民之效,经朕之手焉。朕常虑着相父坐镇蜀中时国以富饶,吏治清明,却是非常时候行非常之策,才知治国无定制,抚民有成法;况一州不治,又何以治天下?”他因念着曹爽进他旧朝诸人,自己又要与长子做个表率,一时间只觉得意气风发,竟似也要做个开盛世之端的明君。

他二人再多叙些话,晚些时候刘禅欲留阮籍用饭,阮籍以自己理应先陪伴皇嗣推辞,刘禅笑道:“也罢,听说仲谋病得厉害,朕恰好又要拿卿方才所说扬州河渠一事问他,这便看看他去。卿其后当与伯约公琰及元逊共事,凡有疑虑可说与他们知晓。”

阮籍谢了恩,又将木连环奉上,乃道:“臣在路上将这副小玩意拿与皇嗣玩耍,皇嗣机敏过人,竟识得它乃公输式形制,不多时即拆解毕,后又重装回去,较先前分毫不差。臣便将这公输锁进给陛下,陛下亦可留它以厚望皇嗣。”刘禅自是喜欢,乃收了连环,一面着侍卫送了阮籍出宫,自己则去往城南孙府,又拨了数名医官随行。

那头周胤先探到刘禅要来,忙折去报了陆逊。这时候朱然已由金华宫搬回孙权处居住,先由他伴着孙权。那孙权却发作得更加猛烈,竟无一刻不在反酸,成日只软塌塌地摊着,朱然因叹道:“先臣妾在那边时,曹氏即是这样终日躺在榻上,怎的数月不见,昭仪却和他无异了?”

孙权恨道:“非是与曹氏儿同一病灶,只恐另有他意;是福是祸,尚还说不定呢。”朱然犹不知其所指,底下已传陛下亲来探望,孙权乃闷声道:“委屈义封先避让了,尔只把住外室门户,莫使他人进来。”

朱然道:“便是伯言也不能来了?”孙权道:“当是这样。”又说:“义封勿要多问,我自有我的道理。”朱然只得照办,孙权因勉力起身,倚在案旁悠闲地拨弄灯丝。

刘禅进来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因轻咳一声,惊起那孙权与他问了安,刘禅道:“仲谋气色大好了?朕还待太医往来看视呢。”

孙权道:“前次御园食炙所余顽疾而已,陛下可不必再着人诊治;小室地狭,宜出其人在外等候。”刘禅见他神色颇有些古怪,遂尽数屏去随从,只留他二人在内说话。有分教:

居重难为身,才高竟陆沉。

周世出宜臼,晋公远申生。

鬓付三秋露,胸空一老樽。

何从彷徨意,相坐对灯昏。

要知道孙权究竟道出什么话来,下次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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