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三十四回 曹昭伯力荐王肃修国史 谯允南倡发郑冲治五经

周胤见羊善无端一惊,心底正疑惑着,那羊善已将东西收了,怔怔往底下一坐,却是不再看他。

外边羊淮已备好了水,正把手拢在上头烘热气,周胤因壮了胆,只向羊善问道:“这山阳公是何许人?可是先前先生提到的旧友?”

他料定羊善悲恸之下必先不答,倒不急着弄个明白;谁知羊善虽然略有滞涩,面上却是平静,全无伤痛神色。周胤还道他大悲无言,正欲开口劝解,羊善先抬手止他道:“当初伪氏禅代,国中谣言四起,足下本是蜀人,不知晓此节,原也怪不得你。”

周胤还待想着是否把身份向他托出,又听他续道:“若不是早先风传汉帝已死于贼手,想昭烈亦无从坦然自立于西川罢?便是如今他还在世上,汉家天子既在,也该息了心意安心请去才是。”他说话间已隐隐有冒犯先帝之辞,却自持一股仪度所在,只莫名把周胤激得通身一颤。

这会天色渐暗了去,羊善底下三人已打点了物事去寻住处,周胤因得了闲细细问他清楚,遂接口道:“前朝汉帝遇害时,正赶上曹氏篡逆,先他又有诸种凶戾之举,许多人便也信以为真;往后方隐约透出些消息,说汉帝只废了帝号,尚给曹丕软禁着。那时我在江东,年纪不大,也记不分明,说错了你可勿要怪罪。”

羊善听他这般说法,脸色因从容许多,只点头道:“果真是如你所说,却略有些不同。”他稍一停顿,又道:“汉帝遭废黜后,连同家臣一道迁在浊鹿城。起先曹丕还派人看着他,许他不易服色,不拜伪朝;可他一介失国之人,难道还在意这些缛节么?只是他位分尚在诸王之上,也正因此总履在薄冰上头一般,唯恐周围人还忌惮着他。”

他话音未落,周胤已先答道:“想他便是那山阳公了?”羊善笑道:“足下聪明剔透,原是不必某多言的。”周胤暗道:“当真天所怜见,许我将来得凭智略立身,可也不算没了父兄名头。”一面凝了神,更听羊善细叙下去。

他既将山阳公身份猜出,那羊善也卸了戒备,说道:“起先某打量着许多事不便让足下知道,还算有所讳饰;只是后来一想,山阳公失位已有十载,旧年恩怨早便消散干净,总算陛下未负嘱托,乃重拾山河于汉祚沦丧之后,光复至此,某又有甚么好牵挂的呢?足下可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胤忙点头称是,再听他道:“曹氏以火德生土,魏代了汉,延康元年也作了黄初元年;昭烈帝不愿就此倾覆,天下便有了一个新年号叫做章武;再后来又多了一个黄武,那开头几年便也这样过了。”

须知其时魏吴方降,伪朝年号本属忌讳,向着外人更得谨慎提起,这羊善一一历数,竟毫不顾忌对面周胤,语调也颇是平淡。只见他又道:“许是战事吃了紧,往后曹氏看得也松了些,山阳公因得了空隙,乃亲往治地体察民瘼,减了当地税赋,又许以开垦种植之利,与民休息。”

周胤奇道:“原来还有这样一重掌故。这山阳公为天子时处处受制于人,总给曹丕篡了位,贬作一方国公,倒得以小展抱负。”羊善笑道:“却不是这样么?”

周胤因央他往后说去,羊善便道:“只是他早年即受人裹挟于深宫,朝不保夕,反多从医官处习得些医术,又有感数十年丧乱,尸积千里,民间苦于时疫痈疮,因也在治所尽心为医,但求所过之处无有疫疾而已。”

周胤因说道:“他莫与先生一般,也来个悬壶济世罢?便因着这层干系,后头又结识了先生?”羊善只是一笑,又道:“足下方才说自己本是吴人,获知山阳公故事,却也比蜀中更灵便些。”

周胤念头一闪,乃脱口而出道:“难道竟是太后有意压下山阳公消息不成?”他此话一出,即后悔不迭,只恐羊善多了心思,将自己一时胡言往都中透了开去,往后要在汉帝手下谋个出处便愈发艰难。

羊善倒给他一下问住了,一时间只琢磨着如何接话,周胤忙團转道:“陛下业已定鼎,自是不会亏待山阳公的,可惜他去得太早,否则无论如何也能封上个王,更兼享蔬禾肥美处,临近京畿颐养。”

他且说着,一面探出头看了天色,羊善遂笑道:“某与足下闲话了许多时候,想他们也该找到地方了,这便收了行头,去客店住下罢。”

周胤虽还惦记着羊善未及交代的诸般缘由,又怕一不留意再说出些要紧话来,便径去取了美酒,只窝在屋内畅饮;酒酣耳热,适才与羊善一席对话又浮上心头,他因蘸着水渍抹了鬓角,渐渐亦有了计较。

这周胤自一路在外头耽搁着,郑泉却先领了命回来,乃报孙权洛阳市面已见马钧工艺流传,只是器件既精,不便长途搬运;又说昭仪若是不急,他便请东都工匠将木件拆开载了,待送达成都再行组装。

岂知那孙权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他先好奇百偶戏运作原理,隔了数日便冷落下来;他又趁着刘璿携了钟会进宫贺年,见两个孩子聪慧可爱,遂一边搂了一个,掏出木连环相逗。刘璿因笑道:“这个连环我先前解过的。”

孙权咦的一声,笑道:“我倒是忘了这是阮嗣宗的东西!你既喜欢它,便与了你如何?”刘璿忙辞了,那面钟会接话道:“北宫的司马充依送了我一副锁子,打造得可比这木连环更精哩。”乃将那拆解好了的八卦锁从项上锦囊里取了,递与孙权细看。

要知道先前宫中开螃蟹宴时,孙权即借此物谮了司马懿一把,眼下重又得见,一时百感交集,也不忙接这锁。刘璿与钟会相对一眼,噗嗤一声,一道笑将起来,那孙权方恍过神,只伸手在他两个顶上揉了一把,赐了他些糕饼粿子,再留着玩了一会,便打发去了。

郑泉来回话时,孙权正着人送了刘璿钟会出门,他却懒洋洋倚在一旁,连说自己新得了宫外进的玩意,更不必往百偶戏上破费。郑泉讨了没趣,悻悻返去孙府,张昭因笑他说:“昭仪的脾性便是这样,事事图个新鲜,一朝即腻了。惟有骑射游猎事,却是再怎样也不会厌的。”

郑泉拜道:“仆倒不是为着这事烦扰。你我既还在昭仪底下做事,便要考虑他的心思,多往远处想去。”

张昭道:“陛下既喜欢他,留他在身边长住,那便不消我几个忧劳;何况昭仪心思沉密,外又有伯言主掌,只多与他吩咐便是。只是近来曹氏动静,需得稍作留意。”

郑泉便靠近几分,且问他所得消息,张昭道:“别的文渊总也知道,就说陛下倚重的这几人,大将军是太后那边跟来的,自不消多说;元逊虽是昭仪旧人,后来也隔膜了,总不如伯言可靠;又有曹爽之辈,发自掖庭,本是戴罪微末之臣,他因格外卖力,前次方荐了杨伟执掌算历,眼下正与西府曹植混在一处,又欲举手下学人修撰国史。天幸昭仪尚还与陛下亲近,又压了曹氏诸人一头,只是长此以往,那曹子桓四面羽翼必渐渐在朝中舒展,怕到时候也不会与昭仪好干休。”

他一说诸葛恪,郑泉倒先留意上了,乃问他道:“若是子瑜还在,便不惮元逊不听使唤。仆常暗暗揣度着,以为那些时日里虽还是兵荒马乱的,可子瑜失踪得也太过蹊跷;他一个州牧,又奉了命坐镇豫州,岂是轻易能失了下落的,咱们不得过问,昭仪却也不问么?”

那诸葛瑾昔日受命与陆逊两方合力进军,一个屯在豫州边境,一个守着徐州之地,孙权乃亲率一军自合肥往上,直取兖州,以得他二人犄角接应。不想尚未与诸葛瑾会合,北面已传来消息说太后主力攻下洛阳,还请孙权原地驻军,待姜维魏延两股偏师西出雍荆二州,再议分地事宜。

那孙权因怀了心思,暗地使陆逊朱然诸将继续北上,他好抢先占得青徐数州;岂知曹氏亦有余党西逃至此,正撞上陆逊这支,两边只混战作一处,当中又有邓艾率军先去往辽东,人所不知,便摆了吴军一道,折了他许多兵力。那陆逊未料对方尚有一战之力,虑着魏都已下,也不忙出死力相逼,只在当地羁縻数月,不久便引军还了,来护孙权周全。

郑泉因说道:“他只道太后志在克复天下,往后必然爽约,定将出兵独吞东面数州,更不许先前均分中原之事;是以当时进军也只图攻城略地,待来日论功,青州便是昭仪名下占地,谅太后也没由头向他索要,——却哪里料到正中了太后诈计?”

张昭忙道:“文渊可记得谨慎说话!”郑泉道:“他既取得江东,便是不惮着后人如何秉笔。先前汉廷以偏安图进之故,未有置史,如今总算要起人去撰国史,自是不缺太史董狐一类把当日状况详尽录注。太后虽以智谲夺位,而治国乃开诚布公,也不当忌讳着公论。”

列位只道个中有何波折?却要说到先前曹爽与司马懿之事。那司马懿本是曹丕心腹之臣,曹丕称帝,他即受以重遇,而与曹真共事魏廷;那曹真本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因见外敌环伺,便不与司马懿计较,只任由其在朝权柄益重。不料后来曹真拟出子午谷以攻西蜀,未至中途忽遇大雨,就此受寒,乃以暴病而卒。曹丕念他忠心,更许其子曹爽继以大任;而曹爽素好权柄,又惮着朝政由外人把持过度,终于失了他的威望,遂先便极尽能事去与司马懿相挤兑。他两人数次拉锯,几成水火,前文已有零星交代。

那时方出了郭淮之事,孙权又先攻入东境,太后因趁势与鲜卑及羌人合谋,再扰他南北三边,魏国朝野登时乱作一团,竟不知该先平内讧,或出兵迎敌,又当应付哪路犯兵。

此番变故便是太后也未有料到,他正好一路推进,更兼途中诸事顺畅,终于一举下了东都,以致天下震动;这太后更拿定孙权急于争功,必与自己抢夺幽徐诸地,遂在东边破了道口子,容他曹魏残余逃了,恰和陆逊朱然北进大军相互消耗,一时也进取不得。那孙权只驻在原地等候消息,不想太后趁他底下主力调离,遂着王平及马谡与越人联合,复率东路数军轻出荆扬之地,竟断其退路;而后乃致信孙权,陈说形势要害,又许孙权高位,只请他让出国器,顺大势归汉。

郑泉叹道:“昭仪当时便大怒,欲命子瑜与他会合,一举南下击退汉军。仆正因发了旧病,困在家中僵卧,隐约也给透了些消息,只虑着他迟迟不归,恐建业生变;昭仪既拒不从命,王将军手下又非精锐,就此一搏,成败或可两论。可哪想到不久昭仪莫名改了主意,竟下令开城请降?仆每每琢磨此中关节,不解更多于不甘,总是不能多问他的。”

张昭道:“若子瑜那时仍在原处待命,纵再不济,昭仪也不至有即刻献降之辱。你我自昭仪被执后便不闻子瑜消息,昭仪也绝口不谈,至于吴中旧臣一齐到了成都后,方把此事又提起来,皆以为子瑜失散在引军回来的路上,这便是一大怪处。”

郑泉续道:“这也正是仆最不解处。使子瑜尚在,昭仪何至于此?伯言义封急往回撤,倘子瑜在中原能够牵扯太后兵力,一月之内,情势必将陡转。其间还有司马仲达长子私自去投子瑜,也一并失了去向;仆这次入蜀,沿途多有打听他二人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张昭却是另一种心思,因劝他说:“文渊也不必抱憾,昭仪若当时能够返还建业,固然不失为一方天子;只是长久看来,太后收获大半疆域,又有鲜卑羌蛮诸族与他交好,已成合围之势,除非天下生变,昭仪本是无力与他争夺的,无如开城相迎,倒免与曹丕一个待遇。昭仪许是想着这重道理,又不忍使江东再蒙战火,这方忍辱屈从了太后。”

他两个再嗟叹了一番,那郑泉又道:“只是昭仪业已归降,元逊又拜将军,子瑜便也是国舅之尊,理应尽享荣华富贵。而他竟横遭祸舛,太史部若要据此撰史,当记一笔‘不知所终’,且留后人无比惋惜了。”

张昭因问道:“先文渊说那曹爽欲以手下人进为太史,可是已有甚么人选了?”

郑泉便道:“据底下打听,曹昭伯举的那人名叫王肃,字子雍,本是旧魏重臣之后。眼下他暂留在曹子建馆里待命,仆忖着陛下方经改元换历,倒需着他一批人显自己足够大治。魏吴史书本有私撰,他王子雍若要杂采倒也不难。”

他抬起眉头,一面朝张昭再看一眼,又说:“他和金华宫往来却也不少,曹子建若想要见自家兄弟,先便经由他传话,一连数次,都是如此。”

张昭心下明了,自不再问,郑泉因一把向后边坐了,又自底下摸了只酒壶,有一搭没一搭的喝了十数口,忽的说道:“周胤那孩子怎的还不见回来?他在外头耽搁这许多时候,难不成逛出了蜀郡,却要仆怎好与昭仪交代?”

那郑泉见张昭更无他话,只得先与他辞了,一路往外逛去,冷不防嗅着一股子酒香,心里叫一声好,暗道:“谁人在此摆酒哪?”再看去时,却见门户微启,一径青石路直通去里屋,乃是刘禅新赐阮籍的住所。

郑泉见了,心下便琢磨道:“这青年是随陛下长子一道过来的,名唤阮籍者是也,当为中原人士,我且不妨去会他一会,也好打听些情况。”遂向前多走几步,见四下无仆婢看视,乃立在外头扣了几下门,说道:“吴中郑泉往来拜访,阮先生可在里头?”

他方问完话,远处那酒香似也更浓了,不禁把嘴唇一抿,心道:“想来他也是个好酒的,往后可多去拜会他。”便顺着香风往里头一探,但见那边先迎出个小童来,冲郑泉一让,笑道:“请先生坐。”

郑泉忙向他一揖,脚下已急急迈开来,只行了几步,却不见有人,便顺着香气一探,只见阮籍抄了手,正倚在院子外头朝他笑。那小童见状摆了座奉了酒具,自往一边去了。

那面阮籍因与郑泉见了礼,又说起近来刘璿及钟会诸事,乃道:“弟原本受命教习钟家那孩子,只是近来他忙着随皇嗣贺访百官,眼下又值元月,便请了几日休假,我因得闲出来,独在府宅里喝些小酒。”

他说话时郑泉尚拱手礼让,眼光却不时瞥向席上酒具,便知这也是个性情之人,遂道:“足下可就是郑文渊先生了?弟客居此地,也曾听得先生二三轶事,那‘载酒盈舟’、‘酒家陶土’云云,便是出自先生所言罢?”

郑泉喜道:“薄名不足挂齿,仆辗转四方,际遇时有高低,一言蔽之,只恪尽职守而已。此乃公义,但求一个心安;公义之外,尚有私情,却是发乎内心,百世不易的了。”阮籍道:“敢请指教?”郑泉便向案上一点,又伸手朝阮籍轻轻一托:“唯美酒与酒友不可相负。”说罢先笑起来,提起酒壶与阮籍先各自斟了一杯。

他如此应答,正合阮籍之意,因说道:“这酒既是先生之道,却也是籍的不易之理。你我志趣相合,只不知谁个更胜得酒力,莫如今日宿在弟处,于饮酒一道上分个高下如何?”郑泉正图他这声,忙将门户微闭了,两人一面饮着酒说闲话。阮籍且瞧向屋外,说道:“这腊月以来虽还飘了几场冰屑,到底身上也不见太寒;便是弟先前在洛阳时候遭遇大雪,却还是比往年暖和不少。”

郑泉笑道:“这恰是承了陛下‘炎兴’一号的吉,先应在气候上头了。”

阮籍摆手道:“我却不大信这个,文渊莫要见怪。”他心下念着的乃是先头和刘禅说的那番量田改赋之话,要晓得冬冰化得既快,地里虫害不及冻死,又不知来年夏秋是暖是寒,是否影响收成。天下初平,局势瞬息万变,一时也辨不清是福是祸。

郑泉倒不与他介意,因再向他打听刘璿去处,阮籍道:“正多因着天气转暖的缘故,他方告了假,名为拜访,实则携士季四下游玩,不曾一日消停过。”他且说着,嘴上却挂了笑,显是对刘璿颇是喜爱;那士季却是他与钟会起的字,因那钟会上头还有两个已夭逝的兄长,便排在季字一辈。

那刘璿与钟会陆续会了刘禅后宫及都中要臣,又将刘禅赏赐悉数送到,尚且余了姜维未及拜访,只因他奉命去往畿辅之外先行探查,一时不得回京,刘璿便去了四夷馆,把礼品寄由曹爽转交。那蒲元见他言谈得体,笑道:“待皇嗣大些了,我便也造一把宝剑,却请太后镌上‘炎兴’字样,送与你佩戴可使得?”

刘璿知道先帝八剑中,太后与先帝是同一年号,三位将军又是同一年号,刘禅则与两位兄弟同一年号,乃笑道:“可多打几件与我,待我赐给他人么?”

蒲元抄了手往旁边一靠,说道:“皇嗣往后当还有别的弟兄姊妹,自是不必多说的。”

刘璿摇头道:“那时父皇吩咐下来,你自当铸给我弟妹们;我向你求的,却需我拿去再赐与左右,便与先前那些不同。”

蒲元眉头微挑,笑道:“殿下少年有志,这便筹划着往后提拔要臣,亲理阴阳了么?”

他说话调子比先前低几分,引得刘璿与钟会对视一眼,那钟会因往刘璿手上捏了一把,刘璿便道:“阁下却是误会了,我只是独自一人玩惯了,好容易有个伴,总需得赠他些有别他人的物事,方不负他情义;往后倘结识的人多了,也得定几个能够交生死的养在身边才是。”

蒲元笑道:“好歹殿下是个有情有义的,我权且记下,待报与陛下,统共再铸上八把,都交在殿下手中。”

那钟会却忽的省起一事,遂问他说:“先生却要与先帝八剑一样,再配上八只小件么?”

他所指的自然是先帝那八只玉鱼。蒲元面上神色稍纵即逝,乃道:“那八只小鱼玉器本是出自太后授意,有纪念太后与先帝当初相识之意,若殿下的剑要配些小件,当再用别的物事了。”

钟会便点了头,只听刘璿道:“我还没想好要配些甚么,待我同士季转去玩会,回头再来告诉你。”说罢携钟会一道向蒲元行了一揖,那蒲元连忙还了礼,送他两个出门。

刘璿牵了钟会往车上走,钟会只行了几步,忽的慢下来,刘璿知他有话,遂说:“可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钟会道:“他先一直只唤你作皇嗣,后来方改口称殿下,虽于礼无甚不合之处,我总是觉得有些道不明的深意。”

刘璿笑道:“你却是为了这事停下?他在太后身边待惯了,便随太后以下的人称我为‘皇嗣’;那‘殿下’却是我在蜀中时候的称呼。”一面说着,更前行数丈,先与仆从把钟会搀扶上车,自己随后抬脚踩上马凳,滚在钟会身边。

钟会忙把他扶稳,将刚才蒲元一番话再回想一道,因往刘璿臂上一枕,问道:“四夷馆已交在曹昭伯手里管着,曹昭伯原先又是将军署的人,这大将军却是甚么样的人?先在洛阳时便多听人提他,这会子领着曹昭伯这样的人物,太后和陛下里里外外俱是一味的喜欢他,却总也不见他人在,每每令人好生奇怪。”

刘璿笑道:“你要说别人我兴许还熟络些,偏偏是他,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前年我还在成都时见过他几面,那会子我不大记事,他一年内也不回来几次,又是魏国那边来的降将,太后再喜欢他,总是不便与我多亲厚的。”

他见钟会隐隐有些失望,又道:“你倒不必记挂着,他忙完这阵,自会回来向父皇复命,你我便知他能耐了。”钟会方止了心思,捏着锦囊里头的连环锁,倚在刘璿身上浅浅睡去。

那边蒲元见他两个去了,先回屋里小憩稍时,漏下三刻,便听得沙漠汗游玩归来,与秦论先招呼了,再来同曹爽闲叙。蒲元养神已毕,恐入了夜反难以熟睡,索性也起了身,同他几个聚作一圈。

沙漠汗也不忙吃茶,笑道:“你只道我刚去了甚么地方?却是曹昭仪兄弟那边,因陛下也在,我便想着多会会他,也好留个印象。”

曹爽将汤水一提,往沙漠汗身边拢了来,贴近了道:“你可还是个心思澄明的。据说曹子建新近在招揽人才,陛下便留了意,常去城西问他提议,竟比会大将军还勤呢。”

沙漠汗笑道:“便是这个理了。他如今底下既有前朝才干,又得了在野诸儒,便是陛下给儿子新拜的师傅也同他相好,陛下多去他那边走动也是情理之中。我这回过去,正赶上他身边有个叫谯周的,向陛下举了个掖庭宫人,原也是给曹昭仪宫里做事的人,却是要他与自己共治经义,以正都中学风哩。”

蒲元接口道:“可是与谯允南提的办学一事有关?”沙漠汗奇道:“你怎知道?”

蒲元叹道:“我在洛阳的时候,便见过大将军向太后传信,里边特地提过这事。其时太后以炼铁之术比附治学要义,这次遣我回来,也有令我助大将军协理王城之意呢!”

那头秦论招呼山越仆婢灭了炭盆,伸了两个指头朝蒲元遥遥一指:“偏你来得不巧,赶上大将军最忙的时候,匀不了空与你叙话;你过几日又要走,更不得见他了。”

蒲元倒也不急,说道:“大将军到底还是个掌兵的,兵甲器械、马鞍马掌一类,总需命人向我讨要,我便留在金牛山铸铁,来日方长,也不愁没机会与他见着。况且我本职不在此道,这回只尽管把太后意思转给他知道便是。”

曹爽心念一动,并不多言,却听蒲元续道:“其实大将军什么都明白,哪里需得我一介草莽多话?我随太后出入军帐,他一有得空,也与我说些治兵治学的道理,总不过‘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十六字,想大将军自是不用我与他提这个醒的。”

他说罢便起身去挑灯丝,又就着烛火取了身上短剑抚弄一回。那沙漠汗见其余人更无他话,因摆手道:“我来中原到底时日不长,甚么兵家法家的,平日里只听他们说,原也琢磨不透,可有句话正应着太后主政以来一事,我当还是知道的。”

他先卖了个关子,便引底下一名南人凑过去道:“却是甚么话来?”沙漠汗四下一张望,终于在曹爽身上定了神,遂道:“乃是‘用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矣。”

这话却是当日马谡谏与太后降伏南中的提领,蒲元向那南人一指,笑道:“不好,不好,他既是南中之人,你这厢把马参军此语再说与他,不正要他难堪么?”

那南人忙道:“切莫这样说了,太后平了叛乱之后,我等便立了重誓,终其一世,更不复反,若还忌讳着这个,却是折了我一干南人也!”说得一行人都笑了,曹爽道:“好在何平叔今天去将军署歇了,要留他在馆里,这会早便嚷开了,更不知会说出甚么话来呢!”众人且与沙漠汗相互玩笑,当是不在话下。

那沙漠汗所说善治经学之掖庭宫人便是曹丕向刘禅讨了来的郑冲,谯周却是从前回去曹丕处送诗文的王肃那里得知郑冲其事,连忙举给刘禅,力保他能够即刻免役为官。再说这王肃几日下来与阮籍也混熟了,他自得了提引得撰国史,将要生出一段故事来;阮籍眼下却同郑泉喝酒畅谈至夜深,均有了几分醉意,又不肯先行认输。阮籍便把曹植身边诸人逐一说与郑泉,谈到王肃时,对其人品治学也颇有些欣赏处。那郑泉且听他介绍,不时接上一两句,抿一口酒,又笑一回,给外头凉风穿了门户间的缝隙落在身上,只觉得飘飘欲仙。

正说话间,却听得外头仆婢跌撞进来,竟是孙府过来的,乃道:“可找着你了,枉我问了许多人,原来是躲在这里吃酒来了!”他这一呼喝,郑泉酒醒了大半,便有些不悦,说道:“仆与新交好友在此品酒论人,你却为着何事过来扰我?”

那仆婢见阮籍在旁,一时不便多说,郑泉道:“嗣宗又不是什么外人,你但说无妨!”那仆婢虑着情急,只得叹了声气,说道:“张老先生传话来,说周胤那面出了些事,着急寻你回去商量哩!”郑泉一惊,正是:

谈笑乾坤中,意何止蒿蓬。

白月销短日,寒鸦剪长风。

驱羚未挂角,踏雪无飞鸿。

一朝恩仇聚,当请故里逢。

要知道周胤作何经历,羊善本是何许人物,四夷馆内又将发生何事,下次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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