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三十五回 姜伯约秉笔始撰蒲元传 司马昭荐枕一设相思局

却说郑泉与阮籍喝至半醺,忽见孙府着人来寻,却是说周胤路上出事,要问郑泉主意。郑泉转念一想,那周胤素来不服管教,这回在外头惹事,便叫他吃个教训,也不必劳自己去赎他。因说道:“区区小事,想不需子布多费心力罢?”

阮籍笑道:“既是文渊家中有事,弟也不便再扰,且送你出门便是。”一面唤了小童,这就要上来扶郑泉。不想郑泉将袖子一拂,佯作不快道:“这可是哪里话,仆能日饮醇酒五升,不见得这么几杯小酒便醉了。”嘴上虽说着,也不得不支起身子,向那仆婢道:“伯言呢?为何不是他主事?”

仆婢忙迎上去,一把将郑泉搀了道:“周胤不在,他便去宫里探望昭仪。听手底下人说,许是两人拌了嘴,这会也不见回来。”郑泉心下暗道:“昭仪进宫也不带些亲近的人去,却要伯言五次三番往里头跑,真也奇怪得很。”遂与那仆婢说道:“伯言虽不在,总是有子布在,多大的事,至于子布也摆它不平么?”

他见那仆婢并无离去之意,知道这酒一时也喝不下去,只得先拜别阮籍,由着仆婢将他往外头牵了,这才细问了事情缘由。原来周胤随羊善入京,路上与人生了口角,未料来人是刘禅遣去采买香料的,当即拿了他下来,现正要向孙府的问责;偏陆逊不在,一时却也解不了围。

郑泉顿足道:“这孩子怎的如此靠不得,下回只叫他好生呆在伯言左右,哪里也不必他去。”又问:“陛下可知道这事?他却是怎生说法?”

仆婢忙道:“陛下倘先知道了,他也就无事了。那周胤本是昭仪身边经常出入的人,陛下认得他模样,自不会与他计较。”一面附耳道:“这回负责采办的却是陛下那兄弟甘陵王,他见周胤轻薄,先将人扣下了好自己审问,又说与周胤同行的那几人行迹可疑,一时半会竟不放他出来。朱长使底下的打听到了这事,要去报陛下,却给人拦在外头。原本只是周胤冲撞了甘陵王,昭仪找陛下说几句,也就无事了;现在搭上那来路不明的几个人,倒成他有所图了。”

郑泉皱眉道:“你速带我回去,我先与子布问个明白。”忙与那仆婢快步去了孙府,果不见陆逊在里头,心底平白叫了声糟,只等张昭出来说话。

其时周胤与羊善给刘永扣着,那刘永命人先看好了羊善,衣食住宿一律俱全,切莫怠慢了他;自己则提了周胤来问。周胤既知道他来路,便也再不惮他,只笑道:“甘陵王新得了陛下厚封,说话也神气些了,往来行人容你想扣便扣,也不需你去问陛下的意思。”

他自恃自己是孙权的人,一路上虽不便透露与羊善,这会面对刘永也要先拿足了架子,心里只道:“你不过是陛下异母的弟弟,许你回来贺年,将来还是要封到别处去的,如何有底气得罪昭仪?我只卖个关子,偏不与你说实话,待你把我拷了个遍,再亮出身份来,唬得你只顾着与我赔礼,这才好看哩。”

这周胤平素不服孙权,毕竟受过孙权厚待,关键时候还得仰仗孙权势力。刘永却不管他打算,将手下遣去护在门边,自己去了外衣,似笑非笑地望向周胤,说道:“你也知道我是奉陛下之命来的,可是仗着自己是朝中谁的熟识,料定我不敢动你?”他且说话着,周胤面上却是一哂,更不多话。

刘永也不计较他无礼,只自顾自续道:“你冲撞陛下,又与来历不明者相通,我留你细问,本是名正言顺。枉你生了副漂亮样貌,却未曾有颗剔透心来,竟不知自己有过在先,还想着回去自会有人为你开脱么?”

周胤自知貌美,平常也颇引以为傲,眼下由刘永说出来,却无端起了几分气性,暗道:“你身为王侯,本该守在封地尽忠,竟也来轻薄我?”只哼的一声,将头扭去一旁,也不看刘永。

刘永见他自持,倒也生了几分兴趣,因把头仰了,却往周胤身后一站,说道:“我接到皇兄密令,才知道太后那边出了些事情。眼下事关紧要,放不放人可不是我说了算,你赌气不说也罢,我若以妨害公务之罪送你下廷尉狱问审,皇兄亦救不得你。”

周胤气得浑身发颤,面上却不好怎样,冷笑道:“既然是太后那边的消息,如何不去问那羊善,却来审我?”

刘永点了头,煞有介事地道:“理应如此!可在集市上先出言不逊的是你,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罢?待我问明白了你,再去问他,却也不迟;或是先请他与我一道入宫,让陛下亲自过问,你也不必替他着急。”

他一面说话,一面摆了碗温水在周胤跟前一晃:“你不说也罢,我总能猜出来。”冷不防伸手朝周胤腰间一掀,周胤大惊之下,连忙往旁一闪,低声喝道:“你待作何?”

刘永一击收手,笑道:“你口音与他四个不同,并不是羊善原来的手下。太后曾教我学说各地语言,要我大了以后多去外地走走长些见识。他在吴中待过不少时候,何况亲兄在吴,自是再熟悉吴语不过。你再刻意掩饰,说话间总有疏漏,于我也不难察觉。”

周胤怕他再行什么不轨之举来,皱了眉往后一缩,听刘永又说:“你腰上的饰物只得吴地才有。我出入宫廷数次,稍许留意了一下,这正是孙昭仪喜欢的样式。你又不怕我拷你,想身后有孙昭仪护着罢?”

周胤不由得捂上腰带,沉声道:“甘陵王体察甚微,又是当今太后亲子,我开罪了你,你只管重重办我便是,再不顾孙昭仪曹昭仪什么的。”

他先前与羊善搭伴,要替他买些附子肉桂等物作药引,一连寻了几处药铺都说售罄,只好再折去市集探问。适逢刘禅亦吩咐底下买些肉桂回来,刘永便自请为皇兄效命,他自带了几人去附近询问,另几个却正撞见周胤买药。因肉桂所剩不多,刘永手下便要出重价劝周胤放手;那周胤又岂是个肯甘心的,偏不让与了他,两拨人争吵起来,终于惊动刘永,露了行迹。周胤无故被执,这会满腹怨气,又给刘永言语挑逗,哪里还按捺得住?只怄得胸口上下起伏,脸颊也红了大半。

刘永笑道:“这话便说得不对,我不办你。”他且说着,径自转去室内一侧,半饷却叹了口气,只听外头看守道:“时候不早了,容下官把他领去歇了罢。”

刘永一面摇头,目光却看向周胤道:“我要夜审他,今晚便留他与我睡在一屋了。”

周胤怒道:“我不与你睡在一处。”刘永笑道:“那便把你底细都好生说与我,我便不再提你问责。你一日不说,我也留你一日;你只管与我耗着,见到皇兄之前,咱们都一屋歇着。”周胤欲言又止,只啐的一声,转过头不去理他。刘永见状一笑,拉过个枕头往榻上靠了。

你却道刘禅所示是何密令?正与羊善前面得到消息一致,说的乃是山阳公业已过世云云。刘禅这才省得曹丕所废汉帝下落,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又气恨起太后先前竟将此事按下不发来。

诸葛恪在一边见他不痛快,因劝他道:“叔父为人谨慎,如此大事,他断不至于疏忽。臣想他山阳公虽退位多年,毕竟只是为贼所迫,如今复了汉家天下,他自也不当再沿用伪魏封号;先帝当初登基,也是因了汉帝遇害之消息,这才得以名正言顺续承汉统。如今若叔父使人昭告天下,说汉帝当年并未身死,纵时人已多知晓,到底不比得由叔父亲口承认。他既不能再为山阳公,该为王哉?该为公侯哉?甚或复了他帝号,陛下却如何自处?如今他已薨逝,便追谥他为帝也并无不妥,诸患已去,这才交与陛下定夺。此叔父一片苦心,陛下莫要多生嫌隙。”

刘禅叹道:“表兄为朕思虑甚深,朕心感动。只是相父既知道汉帝还在人世,为了朕一时安稳,却要瞒着朕不与知道。难道在相父心中,朕竟如此不堪大任,连这些小事也处理不好么?”

诸葛恪笑道:“叔父执掌朝政多年,一时半刻也闲不下来,他如今上了年纪,每日只劳形案牍,岂可长此以往地做下去?总由着他安排便是。”他见刘禅眉眼间略有不快,又说道:“何况,陛下身边尚有我与伯约在,总不论甚么事,皆可与我两个拿主意。”

刘禅听他说得恳切,心中感动,点头道:“朕心里总有个疙瘩,却说不上究竟为何。表兄,你可试为朕一解么?”

诸葛恪往一旁让了,拜道:“臣与陛下虽名系表亲,毕竟相处时日不多,臣亦只能从利弊上剖析,至于陛下心中许多症结,却无力解开。臣素知大将军善体察人意,如何不问问他去?”

他既提起姜维,刘禅不免起了思恋之意,乃说道:“倘伯约在,他总该是明白我的。我与他相交虽然不长,他于我却处处考虑周到,似亲兄弟一般的亲近,也难怪相父器重他。”

诸葛恪道:“伯约统共也得下月回来。前几日他与臣通了音信,倒对陛下新设四夷馆颇有些兴趣,因问起里头几人,说那蒲元与自己曾有一面之缘,待回来后正要与他讨教呢。”

刘禅叹道:“先帝赐与朕的宝剑便是由这蒲元所造。他善淬刀剑,朕早便生了心思,要他再为朕造八把剑。伯约与卿自当获赐,璿儿年纪幼小,朕暂不意使他配剑。”

他且说着话,那诸葛恪却将腰间那枚玉鱼解下,只往刘禅掌中一塞:“陛下现今得了四只玉鱼,余下那四只,当连同先帝失了下落的两把宝剑一并去寻。先陛下以为臣老父无有音讯,不使寻访先帝遗物,臣却以为,查访家父与搜检玉鱼宝剑并无冲突。愿陛下以先帝旧物为重,若终于查得家父去处,又兼得先帝之物,告之于叔父,也不负了他对先帝一番情义。”

刘禅笑道:“你倒乖觉。朕有一事本欲托卿去办,又怕此事易生枝节,耽搁了卿,正愁没个主意;卿话既已至此,朕便着你暗中去访国舅与玉鱼下落,先前那事,只另外叫人便是了。”他不待诸葛恪答话,先附耳道:“朕需寻人去买十斤上好的肉桂,以此为耳目,实则为找一个人。”

诸葛恪道:“是何许人哪?”刘禅笑道:“说与卿知道却是不妨的,只是此事隐蔽,不宜外传。”诸葛恪会心一笑,与刘禅携了手去往内室,刘禅遂如此这般嘱咐一通,留他直至深夜方才离宫。

却说姜维近日在外劳碌,连访了王畿内外数百里田舍庄园,于刘禅所托之事总有了个眉目。他接连数天四处往返,心头念着尽一己之力,竟不觉疲惫。

他随身带了先前传信的那只鸽子,为随时向刘禅递送消息。刘禅因苦于开年琐事繁多,无法抽身,遂请诸葛恪代为应答。那诸葛恪心性原与太后有许多相似处,一去一来,姜维便与他又亲近几分,前回更听他说起四方宾客咸集成都诸事。其时东有山越归服,北有沙漠汗入质,南有滇人朝贡,西有秦论作客,刘禅引为盛事,至于其许诸葛直等人出海交通,却并非出自太后授意。

姜维乃省起自己先前与蒋琬在刘禅跟前共论太后三策之事来,便复了诸葛恪信笺,以如今四夷归化,海内宴然,人口繁盛亦即在望,此陛下大展才干之发端;只不知如何又忆起曹植入蜀前的诸般遭遇,更兼司马懿曾以四象比附四夷,正应了自己所做四兽相争之梦,是以隐隐有些不安。

他将书信附在鸽腿上绑好,因挑了灯,枕了刘禅赐的香囊凝神沉思。那对香囊本是孙权所献,数月来大小风波竟多因它而起,此刻回想,未必不是一番滋味。又不免勾起前几次掖庭波折,想那一方宫阙既收纳魏吴罪臣,不知暗中做了多少自己所不知道的勾搭,再加上庭院里埋藏的玉鱼,便连同廖立下狱一事亦蹊跷起来。自己听凭曹爽多发掖庭中人,如今又多了个曹植为他们作引荐,也有釜底抽薪之意。想到此节,姜维心念一动,起身再写一信,唤来亲卫发与刘禅亲启。

那亲卫见姜维形色急迫,笑道:“夜也深了,大将军快歇下罢,明日起来再发也不迟。”

姜维还待再说,转念一想,说道:“原是我迷糊了。”便令亲卫退去,他好取出诸葛恪致书再推敲一回。

原来诸葛恪除大事要与姜维商量外,尚将些时新趣闻呈于姜维。内中便提到太后身边的刀匠蒲元,姜维知道这蒲元是个颇得倚重的,自己身上兵刃也多拜他铸造,一时把俗务疑难都抛去一旁,却将蒲元所铸利剑取出赏玩,且寻思道:“自丞相治蜀中以来,尝苦地狭人稀,国中用度缺乏,乃兴水利之便,凿井盐之富藏,行锦帛以实天下,又开冶铁新法,那蒲元由是凭精于淬炼而见用。如今马钧顶了他位子,他既返还故地,想必有退隐之心;我自随陛下同去洛阳和,日后再难与他见面,何不试为他撰文一篇,以为饯别?”

想到此处,不觉会心一笑,便把蒲元归附以来许多事迹理了一通,心道:“他既是氐人,莫如我先将其族谱渊源逐一钩沉;这蒲氏一脉迁徙故事,正可合子建与我讲的亲身经历,一并叙述。”

他且摩挲了手中剑鞘,迎着火光把宝剑抽出一小半,只见剑腊处温润如玉,通体暗纹交错,端的是粲然生辉,遂想道:“其人身世未必需要多耗笔墨,况且我本是把此文与他留个念想,贸然提及,更犯忌讳;他在斜谷为丞相造那三千口宝刀一事,却不得不提,正可由此着手,以褒他奇思。”

如此一寻思,心中已有了大概,乃将蒲氏源流暂且搁置,顺势想道:“他铸兵不仅多于火候上思虑,且讲究淬用之水,曾经与我说过汉水钝弱,不堪取用,是下下之等;惟锦水爽烈,内有大金之元精,是以无论如何也须着人先取了成都水系,方肯煅兵,我且把此事录于开头便是。”

因提笔写道:“君性多奇思,得之天然,鼻类之事出若神,不尝见锻功,忽于斜谷为诸葛太后铸刀三千口。熔金造器,特异常法。刀成,自言汉水钝弱,不任淬用,蜀江爽烈,是谓大金之元精,天分其野,乃命人于成都取之。”

既成数言,意犹未尽,又想那蒲元素来挑剔,淬炼之水一旦不纯,便弃之不用,因有了建兴年间一桩趣事,心道:“此处即见他行事作风,当采录当中,倘传于后世,也可资后人见闻。”

于是在其后续道:“有一人前至,君以淬刀,言杂涪水,不可用。取水者犹捍言不杂,君以刀画水,云:‘杂八升,何故言不杂襍?’取水者方叩首伏,云实于涪津渡负倒覆水,惧怖,遂以涪水八升益之。于是咸共惊服,称为神妙。刀成,以竹筒密内铁珠满其中,举刀断之,应手虚落,若剃生刍,故称绝当世,因曰神刀。今之屈耳环者,是其遗范也。”

他所写这段杂水补缺之故事,开传奇叙事之先河,在后来又有文人衍生出其他版本,只是再不与蒲元相关,却是姜维未曾料到的。

他且胡思乱想着,那面蒲元于此事自是浑然不觉;只是最近四夷馆应酬增多,蒲元遂自请与曹爽分担些杂务,是以金牛山之行又推到二月之后。

其时刘禅在魏人当中仰仗曹爽及曹植二人,那四夷馆便与将军署并作一端,其下又有曹植所领之文学馆,三家互有往来。

那曹爽原是受姜维所辖,供职将军署,他既新领四夷馆,手下的何晏及夏侯玄便一同随了他去,而夏侯霸、诸葛诞与蒋济等人仍留在原处待命;除他之外,与城西曹植共事的又有王肃、郑冲数人,王肃新举了太史部官职,郑冲则受命随谯周治理经义,连同教引刘璿的阮籍、执掌天文算历的杨伟,并为魏人在朝之中坚。

须知当初姜维起用曹爽,为的便是使其与孙氏互有制衡,现下孙权在刘禅宫中养着病,凡事皆交与陆逊定夺;这陆逊为人又不喜张扬,一来二去,吴人在朝中势力遂消减许多,刘禅因有意助其宫中地位,遂抬陆逊为婕妤,只在昭仪之下;又多使孙权所献吴人服侍,空闲时候也召郑泉张昭诸人入宫来见。

郑泉便多了些心思,且思忖道:“眼下魏人多挟势受宠,那曹丕得志的机会便少了许多;若陛下欲册皇后,当以孙昭仪为先,绝无曹氏可立之理。昭仪虽年纪不轻,恐不能再诞育子嗣,后位却是舍他不能的,这便是此消彼长的道理。”

遂请刘禅许他侍奉孙权,刘禅却不忙答话,只先笑道:“朕闻文渊好品美酒,昨日还与嗣宗把酒夜话,千杯饮尽而不见醉意。朕这阮嗣宗亦是个风雅人物,卿与他相交,切不可落了下处,引他不喜。”

郑泉忙道:“臣理会得。嗣宗虽傲气些,到底是个爽快之人,又颇有文才,倒也不难相与哩。”乃琢磨道:“我在阮籍那儿喝个酒,陛下也能够即刻知晓,他又可知道周胤给甘陵王扣留之事哪?”

刘禅见他神色闪烁,一时也不能尽察其意,便抚了他双手说道:“朕多说一句,文渊莫要上心:卿年纪既长,又生了一场大病,这酒若不需要它,还是少喝些好。”

郑泉笑道:“臣既饮酒,可不正是心中所好,为补当下所需么?若不用它,又何必喝它?”

刘禅给他逗得一笑:“文渊常发高论,正可解人乏闷。卿自请入宫伺候仲谋,若是平时,朕便许了;只是仲谋疾病初愈,不愿给人叨扰着,文渊入宫,还得容朕去问他的意思。”

郑泉连忙谦让一回,说道:“陛下待昭仪亲厚至此,臣代他先谢陛下恩。只是昭仪是个闲不住的,大没有长此以往在宫中静养之理,臣擅作揣测,想他是为着思念诸葛子瑜缘故,方暂居中和宫。孙府人多事杂,纵有伯言从中周旋,却也难留昭仪一个清静,只平白惹他生厌罢了。”

刘禅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心底里已乐得险些要掌不住,倒不好表露,只说道:“此事是有些棘手,诸葛氏不独是仲谋钟爱旧臣,也是我大汉国舅,抚越将军生父。朕方与元逊说了,等下月卫温几个出海,朕便借此机会,着人再去打听他消息。”

郑泉一面点头,因接口道:“臣闻陛下新擢了魏人王肃为太史,主修建安以来国史,子瑜自有天佑,书成之前,定当平安归来,以就史官定论。”

刘禅叹道:“文渊不提子雍尚可,朕正为了他的事烦着哪!”郑泉一惊,忙问了事情始末,才知道与金华宫相关,系曹丕底下宫人生变。

你道此事缘何而起?因那郑冲为谯周所举荐,当日即迁出金华宫,临行时且与曹丕道别,又说自己在曹植那面供职,平时想见曹丕也倒不难。吴质遂笑道:“得亏子雍多和人说你的好处。文和博学多识,往后必能一展志向。”

郑冲连忙谢了,又受了曹丕几句交代,那边陈群且劝他到任后需和王肃多结交,郑冲一并应了。

岂知曹叡听在心里,难免有些计较,因寻思道:“我那叔父在皇帝跟前既得重用,他手下人一句话,不独文和复又受用,便是季重等人也是能够拜个一官半职的。这当中惟我与父亲因着身份的缘故,注定了要老于深宫,竟跟撒网捕鱼的道理也似,将那些个肥硕的都罩住不得动弹,细瘦的鱼儿反倒能脱身。”

正巧曹植遣人来送自己新作的一批诗文,曹丕瞥那使者一眼,乃说道:“子建倒还跟先前一样,一旦有了诗作,总不能忘记递与我看。”

吴质便说道:“上回来送诗文的便是子雍,那回昭仪正不在,接引的是司马家那孩子。”

曹丕“哦”的一声,先打发来人去了,自己好掌灯细看上头文字。吴质乖觉,立在一旁与他应答,陈群则领了下头人清扫宫室。

他不提司马昭还好,一旦提了,又勾起曹叡许多旧怨来。他方叹息自己绝难进身,正无处发泄,听吴质一说,便由郑冲重获任用想到王肃出手助他,又想到司马昭竟与王肃勾搭,心下登时不忿,转了身便要去寻司马昭不痛快。

那司马昭方将曹丕旧衣送去浣洗,倚在房内小打个盹,曹叡便几步夺进来,向着他劈头盖脸喝骂道:“我道怎的外头总找不见你,原来是躲在这里偷懒来了!”

司马昭眼见躲不过,低了头往地上一伏,说道:“昭仪有何事吩咐奴婢?奴婢只管去办便是。”

曹叡听他口称昭仪,更不自在,乃冷笑道:“我正有一处要紧事需你去做。你将上回玄澹宫送的锦缎拣几条送去城西学馆,权当我答谢他的;再代我问王子雍一句:除郑冲外,这金华宫还有谁人给他看中了,要一并推举出去的?”

司马昭正巴不得离曹叡远些,又好容易获准离宫,忙领了命,一路奔去曹植处,把曹叡交代的话如此这般和王肃说了,只问他拿主意定夺。

这王肃平时行事低调,不大过问后宫内是非,当初金华宫见司马昭时,但见他容色犯难,便隐约猜出几分情形,这回无端给人波及,自是不愿卷入当中,因辞了曹叡探问,只说昭仪养病为要,既去了郑冲,该当再拨些人手过去伺候。

司马昭因松了口气,暗道:“他既如此表示,料曹叡那遭瘟的不敢怎样,他若再教我为难,我只拿子雍原话堵回去。”

不料黄皓奉了司马懿的命来贺王肃郑冲受任,正撞见司马昭送料子来,一时好奇,将司马昭拢在一旁悄声道:“这不是充依送过去的东西么?”

司马昭先辞了王肃,这才折去同他说:“奴本蒙昧之人,只管按着顶上说的做了,昭仪要送甚么,说甚么,原不该你我过问的。”

这黄皓自和司马昭见过后,不知为何缘故,总将他断断续续挂念着,现下无意和他相逢,更觉亲近,心道:“不知他是真不明白呢,还只是作个样子给我看?”转念又想:“我算个甚么东西,他作样子便也是图套我话来,又岂犯得着给我看呢?”只得先堆上笑来,一面携了他回宫去,说道:“充依说他有个儿子给曹昭仪使唤去了,想便是你了罢?他挂记着你,叫你好生保重,尽心服侍昭仪,往后要出人头地,总要先称了故主的意。”

这后一句话,司马懿却未曾说过,全因黄皓为与他搭话,随口胡说几句,司马昭听了果真有些动容,嘴上却道:“充依指点得是,奴婢牢记了。”

黄皓喜道:“你这人也明事理,不枉是充依的儿子,我上回原不当吓唬你的。”

司马昭便问道:“怎生是唬我了?难道陛下身边的宫人,往后竟也是能够获准放归的么?”

黄皓忙道:“宫人还是断难放出去的,只是你我倘要进身,也不是只有出宫一条路可走。不瞒你说,我从前也算是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比其余宫人是得宠些,便有些小人肚肠的来谮我,好让陛下将我远远的打发出去。”

他说到此处,将那新仇旧恨一并勾起来,只气得身上发痒:“你道我这就能够出宫啦?哪能呢!陛下那位侍中是最见我不惯的,稍一疏忽,便由他拿了把柄去,再把我发作杂役宫人,永远见不得陛下。他原是太后的亲信,——这太后哪,可不得了得很,他说十句,陛下也不敢顶一句的。”

司马昭见他手舞足蹈的,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觉失态,忙掩口道:“既不能出宫,又不能见陛下,你可待怎生盘算哩?”

黄皓叹道:“我是不成了,只盼着哪一日陛下忽的惦念起我的好处来,再召我回去服侍;可陛下身边有大将军在哪,事事都考虑周到了,又哪里轮得到我?前回我在花园里撞见了陛下,到头来还是太后那大侄子得了便宜,我却给董侍中禁了足。——你且评评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呢!”

他且数落着董允不是,司马昭想的却是曹叡对自己多加刁难,倒也与黄皓同病相怜,因说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侍中这样打压你自不公道,你若不争取,公道又岂能平白往地上躺了等你我踏过去?平常我总说着恪尽本职,可若有人硬要寻你麻烦,又有甚么法子?”

黄皓暗道:“总叫你忍不住露了行迹。你既搭了我的话,便要为我做一件事。”乃伸手往额上一抹:“罢了罢了,说这些作何?陛下已得了大将军,又有太后那侄儿左右相伴,莫说小小一个宫人,便是两位昭仪也未必能够时常得他召见哩,可还是绝了那心思罢。”

司马昭把头一埋,低声道:“孙昭仪那边如何情形我不清楚,曹昭仪却是因着身上疾病,总不能奉召侍寝。我曾眼见陛下来看昭仪几次,言语熨帖,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况且陛下整日与两位将军形影不离,反将后宫整个冷落了,总也要引些风言的。黄宫人为何不想法子引陛下去玄澹宫召幸?”

黄皓道:“陛下正眼且不与我一分,又怎会搭理我呢?况且开了年他也忙着,便是要好生歇息也得待下月往后了。”

司马昭稍一思忖,乃说道:“我倒有个法子,既能够助你与陛下再见,于我父亲也能够得益。”

黄皓喜道:“你且说!”

司马昭便道:“陛下不念着你,是因为他身边已有能为他解忧之人;可大将军所解之忧无非朝堂之事,陛下青春年盛,妃嫔却稀少,又不时常召见,当中难以启齿处,大将军又哪里能及。黄宫人试略作盘算,自己有无甚么异于其他人的地方,可令陛下自认离你不开的?”

黄皓仔细一想,乃把手往额头上一拍,低声说道:“这后宫美色,陛下原本是喜欢的,只是做太子的时候先帝管束极严,继了大统后又给太后拘着,总不能如愿。更何况——陛下自小不大近女色,偏喜好须眉男子,那男子进可享高官厚禄,哪里甘愿以内宠的身份久居后宫?比之进献使女来,可就难多了。陛下私底下同我抱怨过几句,其他人无意听见了总作过眼云烟散了,我却留了个心眼,替陛下留意着外头各色美人。”

司马昭笑道:“这便是了。你总受侍中的气,这宫中一途便行不大通;何不试在宫外下些工夫?王子雍是陛下新设的史官,郑文和又是经学博士,你只管奉了充依的使唤,多和他们来往些,待互相熟了,他们自会向陛下提起充依来。”

他见黄皓未有异议,又说道:“是时你随充依一道去见陛下,先与充依互通了说法,想不是太难的;陛下久不召幸后宫,你正可寻着个机会,将你在外头觅着的人物说与他知晓。往后怎么说,便由着你施展了。”

黄皓大喜,连连叫道:“甚好,甚好!我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也是这么个妙人,这便寻他去!”一面要急着回宫与那司马懿去说,正是:

少年鞍马豪,提剑就泽袍。

强兵谋片羽,弱水饮一瓢。

独夫羡小丑,群魔嘲老妖。

指鹿作马日,画地堪为牢。

到底司马昭所计能否奏效,黄皓又可否称心如愿,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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