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三十七回 刘公寿恩威并立息众口 诸葛瑾风云际会动长安

上回说到陆逊正欲去访那卫温及诸葛直,忽想起一事来,怔了许久,既担忧孙权状况,又不好转去问他究竟,索性先折往将军署略行休整后再作定夺。

却说刘禅自上回由曹爽叙述诸葛诞事后,终于不能释怀,乃携了三五侍从前去查看。因姜维远赴别处,诸葛恪主收扬越山民名册,曹爽又与何晏夏侯玄等人搬去了四夷馆,一时将军署无人主事,遂托诸葛诞及夏侯霸暂时看管,只使上下有度,内外秩序不失井然而已。

那夏侯霸别有打算,因无心主事,出入用度便全由诸葛诞打理。他见刘禅亲来,忙见了礼,说道:“陛下前次吩嘱臣采买肉桂,那药品本季虽是不多,想城外总有存余,只动用底下人去办便是,何至于劳烦甘陵王亲为?”

刘禅见他进退有度,应对恭谦,早存了些喜欢的心思,乃说道:“公寿方回都中,或图着在畿辅内游玩几日也未可知。他自章武朝受封为鲁王,便与理弟远赴封地,一年只节日拜贺一次,每回又因着魏乱未平,只停歇数日辄归。眼下终于能够安生些,更因朕改了他封号,当许其食邑新收之地;交付未定,恐他还要在朕身边留得再久些。”

诸葛诞道:“原来还有这层深意,臣愚钝不知,徒使陛下见笑了。”

刘禅笑道:“公休自受昭伯入用,乃为伯约之辅翼,谨慎恪责,怎能以愚钝自谦之词带过?你们做甚么,朕总是心里明白的。”

诸葛诞忙谦让一回,因省起刘永前日外出未归,又说道:“这肉桂之属于补阳暖胃上有奇效,且能除湿祛寒,陛下可是受了些凉,遂需取药膳以益补?”

刘禅一面扶他过来说话,乃道:“朕虑着年初时分气候冷暖不定,恐多有人罹患寒症,便欲置办些能敌寒邪之物以入膳,更与宫中赐发御食,正合当下节令所需。因诸药材中独缺肉桂一味,这才托了永弟去外边跑一趟。”

他见诸葛诞低了头沉思,又说:“内宫诸妃自是该一一送去的,在朝诸臣亦不得遗漏,此外将军署及四夷馆、文学馆在野之人如公休者,也当受朕赐宴,需得将身子都养好了,往后方能尽忠奉国。”

诸葛诞心念一动,拜道:“臣何至当得起陛下如此厚爱?只是这肉桂一物既要送抵后宫,却还需记挂一事:便是此物忌与阴虚火旺之人服食,至于内宫有身者,入药更属大忌,以其有堕胎化瘀之效矣。”

刘禅笑道:“公休何多虑也!朕宫中自有良医百千,朕即不知道调理,他们还不知道么?往常也赐过早春宴,却不曾见出了甚么事!”

诸葛诞忙道:“正是正是,臣心系陛下康疾,竟连此节也疏忽了,陛下莫与臣笑话。”

刘禅道:“这敢情好哩!公休熟知药理,只是有一处卿未曾说到。那肉桂与甘草附子合用,尚可治人产后积寒,并及下腹瘕痛,只是药性辛烈,不可多食罢了。朕知此物裨益,特向樊阿请教过。”因省起孙权来,不觉唇角微勾。

他自如此说法,却不知其先与诸葛恪交代时乃言借机寻人,当是不能同诸葛诞明说,外人亦不明缘由,皆只道皇弟借买药之名出宫游历而已。

原来山阳公日前薨逝,太后亲往其封地发哀,不料山阳公手下旧人认出死者并非前朝汉帝,乃悄悄报与太后,太后因密着人寻访刘协下落,又修书刘禅交代此节,叮嘱其不可轻易外透。

那刘禅岂是就此心甘的,他既不满太后隐瞒刘协行踪,便欲发私人同去暗探此事。可巧这时候有姜维密卫报他广汉地界截获可疑文书一封,呈陛下亲览,内中却是交通洛阳马钧之辞。刘禅看毕,乃寻思道:“那马钧是相父身边的人,广汉西偏之地,何至于千里迢迢修书洛阳?怕其人与洛阳旧地脱不了干系,当即刻命人东去查访,也可借此再寻国舅及诸玉去处。”

遂密传刘永,将此中关节说与他知道。那刘永素来乖觉,因拜道:“陛下毋须忧虑,臣以为汉帝为人偷梁换柱,个中固有隐情,而当务之急只在搜寻其人所在,更不宜声张此节,否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呢?洛阳那面看样子是暂且要把这事压它下去,只是那假山阳公死得不是时候,如此一来丧葬之礼便也不得不由相父典掌了。”他与刘理两个既受先帝临终教诲,令以父事丞相,便也随刘禅一道,只称太后作相父。

刘禅因皱了眉,听刘永续道:“先帝登基本就应着曹氏篡逆、汉帝身死,正值国祚凌迟之际,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追谥汉帝,以帝庙规格配享,料底下也不至过多计较的;可眼下牵扯到汉帝是真是假,究竟如何,你我皆不知情,或是有心之人欲谋它事,那便更不能节外生枝了。”

刘禅叹道:“朕如今唤了你来,便是念着咱们骨肉之亲,彼此也好拿个主意。相父既要按下不表,却又独独透与我知道,想必是来日朕与他洛阳相会,也好有个交代。相父苦心至此,朕若不暗地里为他稍加助力,又如何说得过去呢?”

刘永便靠着刘禅坐了,一面宽他说:“也不妨事的,臣请陛下许臣出宫,就说有事要臣去办,臣便领了亲卫,名为奉旨,实则四下打听,到底要先知道汉帝是向西向东,甚或北去了。相父密信上说汉帝直至建兴六年间尚与旧臣同耕共劳,失掉下落当不在此之前。他既为伪魏所留,十年间未见性命之虞,想是行事低调,于曹氏非是威胁,便不与他为难,更无杀害他的道理。”

刘禅神色稍解,乃说道:“依公寿所言,汉帝是不至于为贼暗弑的了;可究竟是甚么人,作何打算,却要顶替他去做一个小小的山阳公?难道他还想着要借汉帝一方旧号,去覆了前魏不成?”

刘永因凝思片刻,更向刘禅一揖,说道:“相父闻汉帝到任后多有义举,不仅兴办义学,更凭借早先在宫中所学医术为当地人诊疾用药,俨然一方良医,百姓十分敬爱。汉帝自幼屡经颠沛,多有受辱于贼,想早便熄了复汉之念,寻常人自不会打他的主意。可他与民为善,断无平白无故失了下落之理,若劫走他的人并非图着覆那曹丕,却是在中原平定前后,换了他来谋些诡计,以与我季汉朝作对,也未必无有可能。”

刘永见刘禅微微点头,再劝他说:“这些都不是陛下需得多扰的,相父既已暗查此事,倘出了事,想他自是有法子镇下去的。陛下若是不甘人后,可依臣先前策略,调我出城即是。便不能探个究竟,也可知道益州境外对汉帝事迹到底是怎么个流传法,总是要安陛下心的。”

他接连一番话令刘禅转忧为喜,因携了他双手说道:“好弟弟,朕就指望你这话来!早些时候元逊在朕身边,朕先与他说了,便依了宫中赐开春宴的惯例,着人采买药材,实则委以重任,却正愁着一时无有靠得住的;公寿既请命去办,恰合了朕心意,朕欢喜得很。”

于是将那广汉地的截信拿与刘永一览,吩咐道:“公寿先只东出一路,便顺着锦水出了东城,直往那地方搜搜;即便送信这人与汉帝行踪无关,他既识得马钧,也好拿住他问个明白。”

那刘永领了刘禅密令,便向着东面去了。他秉着暗访之意,倒不忙着急赶路,先沿着畿辅游逛两日,再问周围人采买肉桂。不料那肉桂属南中以外之物,市面上本就稀缺,先前冬至各家又多以肉桂煮食羊肉,是以连访十数里地皆无所获,他因熄了玩乐念头,专心去办刘禅托付之事。

可巧前不久南中使者入贡,因分做两趟,头一批已在月初到了都中,移四夷馆暂住;余下这批人恰携了些肉桂,因不在贺礼单上,数目也少,便私自拿来集市上售卖,给刘永手下瞧见,忙赶上去向他讨要。

那面周胤却因着羊善一路上对自己多有照顾的缘故,要还他个人情,遂自请了替他购买所用药材。那南人只得十斤肉桂,偏两家都需十斤,刘永手下固仗恃刘禅之威,周胤亦不是个让得人的,乃有前回所叙争买肉桂之事。

他二人尚在吵闹,早有人报了刘永,刘永便虑着此行不宜惊扰他人,且自己借采买之名外出,也不当先便将东西购全,乃命手下让出肉桂,再与周胤赔个不是。

周胤见他眉目秀丽,举止间自有一股端庄仪态,因寻思道:“这是哪户大族的公子,脾性倒也不坏。”也不好再

与他脸色,还了个礼,提了那十斤肉桂便要离去。

那头手下人仍有怨怼,乃说道:“这年纪轻轻的人,又不是抵不得寒,至于要十斤肉桂么?碾作木屑当做米粥也吃不了这许多,可真个刁钻得很。”

不想周胤远远的听见,隔了十来步路转了身,恼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我买它十斤做粥煮了,你却买十斤作甚么?又不靠报名头买东西,你管我呢?莫说十斤,走道上行医的随时随地都得用药,便买个百斤也不稀罕。”

他说到行医云云,倒无端令刘永一凛,却省起太后所说山阳公常着布衣行医用药之事,只暗道:“原来他也是个云游医师。”

那周胤方欲走路,刘永因叫了他道:“你歇在甚么地方,可是同路的么?”

周胤先不情愿与他多说,毕竟承了他的情,遂道:“我回成都去,你若有心,跟了来也是无有不可的。”

刘永轻笑一声,便随了他来,正逢羊善在里头煨药。周胤将那肉桂尽数往几上搁了,冷不防落下一物,却是先前报山阳公薨逝的竹简,那日他与羊善看过后,便自己暗暗收了来保管。

刘永眼尖,上头几字一览无余,如何不知道其中要害?暗道:“果然与他脱不了干系。”因自亮了身份,借冲撞甘陵王之名将周胤几个扣了,他好细细盘问,两人言语相对,便都如上回所叙了。

其时刘永独留周胤在房中,周胤正恼恨他惊扰自己,便半饷也不搭话,由那刘永困乏了睡去,他也盘在地上怄了一宿气。

次日刘永执了他一行人继续赶路,因去找那羊善略作交谈,末了又来寻周胤麻烦,因笑道:“你白认了那朋友,再不能让他保你无恙的!我原以为他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岂知那也是个好张声势的,偏说要随我去见陛下了,才肯将事情原委说出来。好在此去宫中不远,也不用委屈你与我再多担待几天。”

他眼见周胤瞑目养神,向那搁了肉桂的几子一指,复又说道:“我本是奉了圣旨出来买药的,如今双手空空,只好将你这十斤肉桂拿去与皇兄交差了。”说罢又是一笑,倒映得争药一事是由周胤胆大无礼而起一般。

周胤便把脑袋一偏,闷声道:“我冲撞了甘陵王,你拿下我原属应当,我身上的所有物事也说不得了,都作了你的;你既耽误了他行医,便是把这肉桂还来,我也不要了。”

刘永见他尽说气话,偏显出几分可爱处,掌不住噗嗤一声笑道:“你年岁与我相若,怎的与那孩童也似?似你这般总由着性子胡来,往后可要吃亏哩。”

他却不知道这话正戳中周胤要害,乃暗合其先前恣意妄为以致失爵事也。周胤冷笑道:“怕是比甘陵王更大上几岁呢!”他一口一个甘陵王,大有讥讽刘永仗势欺人之意。

刘永只惦记着刘禅吩咐,并不与他多计较,遂将手往他肩上拍了拍,说道:“你是孙昭仪的人,我可不敢随意动你。只是回了宫,这路上许多事便不得多张扬,倘捅了事端,我也救不得你。”

周胤暗道:“我又知道甚么隐情了,那山阳公已经薨逝,即便他还在,也胁迫不得你们甚么。”他虽一路缄口,看似有意与刘永为难,实则于个中内情本也不甚明了,难以作答而已。

那刘永只道周胤与自己着恼,因寻思道:“这人当是奉了孙氏之命外出采办物品,机缘巧合,遂与羊善几个合拢在一处;那孙昭仪久住宫中,枯闷无趣,定叫他去寻些悦人耳目的风物来。这羊善既与汉帝有些渊源,想那问候马钧之信也与他有些干系,——这便是了,他在信里问马钧木工机巧之事,即是受了这宫人所托。”

他且这般思想,更往墙上一靠,笑道:“既得了音信,又得了药材,我这回出来,可是不虚此行了。”

他一行人不日到了京城,刘永先着人报了刘禅,因安排了羊善住处,说了声:“得罪!”羊善谢道:“我原本便为着来见陛下,只是许多话不便在外头细说;殿下若有疑虑,稍时我面见陛下时,君可自请陪听。”

刘永笑向外头一指,说道:“足下不远千里奔赴入蜀见我皇兄,必是有要事,我自不宜打搅;况且我押了那宫人,尚未与他有个交代,一会还得亲携他去孙府赔个不是呢。”

羊善会心一笑,与他执了礼,只说道:“殿下保重。”自随使者侍卫入见刘禅;那面刘永便带了周胤过去,只听那周胤道:“我不过一介宫人,又顶撞甘陵王,该当重罚才是,如何敢劳甘陵王亲自送还?”

他嘴上如此说法,心底倒也明白,因又说道:“你可安心罢,那羊善来头我也不知,便是那后汉皇帝给曹氏贬作了山阳公,我也是前几日方知道的。”

岂知刘永点了头,顺着他前头的话说道:“不错,你刁顽恣睢,妨害公务,我原是一定要重罚你的;只是你此行带回来一个要紧人物,或可解皇兄疑窦,功过相抵,我便饶你回去了。”

又向随周胤同来的几个宫人道:“你几人本就要回都中,便算我送你们一趟;先前买肉桂的事,我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我见他面善,到底要知道他叫甚么,他又不肯和我说,只得来问你们。”

那几名宫人知他是甘陵王,正巴不得攀附,忙不迭拜道:“若殿下早些来问奴婢,便有甚么奴婢知道的不告诉殿下呢!”原来他几人先前与周胤分做两处,由刘永手下人护送,那面刘永只取了周胤与羊善二人,因他一个便于定罪,一个干系重大是也。

那几个宫人因与刘永说了周胤姓名,更见刘永谦退有礼,并不以郡王身份颐指气使,一个个皆是暗道:“殿下本是个会做人的,想是那周胤蛮横,开罪了殿下,这回合当受他些教训。”

他几个遂拜别刘永,却独留周胤与刘永并行。那周胤心有不甘,也不愿即刻同他们离去,只跟在刘永身边,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半饷刘永先开口道:“我听过些你父亲的事。他过世得早,想那时候你年纪也不大,指不定我知道的比你还多些哩。”

周胤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便存了几许好奇,乃说道:“我瞧着甘陵王比我尚且小几岁,家父过世之时,怕甘陵王还未出世,又何从得知家父过往?”

刘永笑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不仅告诉你,还将我知道的那些个事都说与你听。”

周胤皱眉道:“要说便说,又无端来作弄我,我不问便是了。”说罢抬腿向前行了几步,又转与刘永道:“你这人虽无理,也还算不坏到透顶,否则那十斤肉桂是断断不肯让与我的。这便拿回去向你的皇兄交待罢!”

刘永只不忙伸手去接,叹道:“你若早这样想,何至于白受这些折腾呢!我要问清楚底细的是羊善一行人,那十斤肉桂倒是不相干的。”

周胤因说道:“你便是问这个来的?刘永笑说:“这是我起先欲问你的,却不是方才与你所提的交换条件。”

周胤便斜他一眼:“甘陵王可真个莫名其妙。”末了又说:“我也只管回答你最先的问题。”因把自己如何遇见羊善,又如何托他与马钧致信,如何收到山阳公薨逝的消息逐一说了,乃道:“直到他与我细说,我方省得山阳公是何许人,此外一概不知,并无虚言。”

他略一作想,又说道:“陛下要见那人想是要紧得很的了?甘陵王带了他回来,不去听听他说些甚么,倒来送我一个无足轻重的蝼蚁之民,可奇怪得很。”

刘永见他神色坦然,想是无有欺瞒,且言语中又已有些抽身之意,因说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你这便回孙府去罢。”

周胤正等着他这声,将那肉桂都搁在刘永脚下,朝他拜了拜,便转身要走;那面刘永却忽的止住他,低声道:“你待要想知道你父亲的先前事迹时,可来寻我,我总是知无不言的。”

周胤颈子上给他气息一吹,无端生了些焦躁:“那时候还要再回答你一个问题么?甘陵王可免了罢。”

刘永笑道:“这回不用了。”又凑近些说:“是我自己想要告诉你的,可别多往他处想了。”因轻拍了下周胤肩头,趁他还未回味过来,将地下肉桂一提,只几步便没入街巷当中。

那面刘禅正迎了羊善来坐,诸葛恪留在身边伴侍,刘禅笑道:“这是朕的元逊表兄,亦是相父长侄,宫外有甚么消息朕总先由他与伯约知道的,足下有要紧话但说便是,不必见外。”

羊善见诸葛恪起身行礼,遂道:“阁下便是诸葛子瑜之长子罢?某正为此事而来,有一言欲知会阁下。”他虽言辞谦让,到底透出些不凡的气度来,显非寻常行游医家。

诸葛恪见他陡然提及诸葛瑾,先是一惊,随即定了神色,因说道:“先生自洛阳处来?”

刘禅不等他答话,先引他在身旁坐下,乃说:“足下莫要开口,容朕先一猜。”又向诸葛恪使个眼色,诸葛恪会意,捧了个三寸见方的小手炉覆在手上,一面向羊善笑道:“陛下无意冒犯先生,一路上护先生周全的是陛下亲弟甘陵王,数日里可未有怠慢先生?”

那边刘禅笑道:“你可消停些好,再多问几下,怕先生见怪了。”因说道:“足下可知道朕如何要见你?”他且说话,一面取出张绢纸往案上一摊:“非朕欲会卿,却是寻此人下落来。”话音方落,指头点在那绢纸上头,正是先前太后送来的密件;再看刘禅所指之处,却是“山阳公”三个字。

他瞧着羊善面色如常,先便暗服了,乃道:“早先丞相与朕发信,说汉帝十年前便为曹氏废为山阳公,前月方辞世,非遇弑于曹丕,此误一也;其后汉帝亲信私见丞相,报薨逝之人非汉帝,实为人所顶替,汉帝亲卫亦尽数替换过,此误二也。”

他一面说话,那羊善亦一面点头,只听他又道:“当时朕便纳闷了,汉帝未殁于篡乱之际,怎的如今天下光复了,反叫人冒了名去?因有了些计较,表兄可猜得出大概么?”

其时姜维外出,诸葛恪跟随刘禅处事数月,已将内外掌故尽皆熟悉,便不多思忖,应声答道:“臣想着大抵是有三端的,容臣冒昧叙来。”因向刘禅行个揖礼,说道:“丞相密信虽不甚详尽,但总是不避紧要处的,当中说汉帝虽贬居山阳,实则迁去东北边的浊鹿城,大多时候不在山阳县住。先生既与汉帝有些渊源,想必也是知道此事的。”

羊善便点头道:“不错。”

诸葛恪又道:“可洛阳知闻讣告时,汉帝却是薨在了山阳旧宅。据丞相所言,旧魏许汉帝仍奉汉室祭祀,而汉帝一年中只祭天时回山阳县署居住。时下正当年初,汉帝理应由洛阳着人护送来行絜祀之礼,可魏汉更替,朝廷无暇顾及,臣料想假冒之人便是乘了这个机会,顶了山阳公身份,却将真正的汉帝留在了浊鹿。”

羊善叹道:“将军有如此见识,不枉陛下特意赏拔。”刘禅笑道:“想元逊所料无误?”羊善道:“大体当是这般。”刘禅啜一口温水,说道:“且听他再说。”

于是诸葛恪续道:“现今世道自是与先前不同了,汉帝虽为贼篡逆,于魏朝当是山阳公,于我朝却有帝王之尊,既尚在人世,先又为昭烈所误谥,理应上尊号,仪比天子。曹氏亲族尽数西迁自是无缘得见,我朝又不识汉帝,若此人斗胆伪冒,为图位尊名贵,朝廷一时必不能查,这便是臣料想之第一端。”

刘禅脑袋往左侧一偏:“可汉帝尚在浊鹿城,山阳百姓早晚也会有所指认,一旦事发,祸及自身,仅享片刻富贵,岂非得不偿失?”

诸葛恪拜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臣又想,不为高位,又待如何?冒充之人卒于山阳,丞相着人检验时,发现其人生前并无大疾,当不是罹患绝症后存了丝侥幸之心,来受朝廷礼待。若他非为贪恋位分,便是妄图借汉帝身份,行倒逆于当朝,为再度紊乱汉家天下也。”

羊善听了只默默不语,刘禅却又说道:“此人既有为祸之意,早便四下散布流言以离间东西朝廷,何如朕御幸东都之后,再织阴谋?若不是他身亡,朕及益州诸百姓尚不知道汉帝仍在。朕听丞相说,医官查其容色,非有人下毒致死,又本无疾,却作何羁留封地,坐失时机?”

诸葛恪乃道:“陛下明鉴。臣由是更生计较,只觉得此事蹊跷无比,若要知其本末,非往浊鹿城寻得汉帝不可。只是汉帝素来行迹散漫,丞相方使人访他下落,一时却无人知晓。”他两个一唱一和,竟比先前刘禅与姜维相互应答更默契些。

刘禅遂看向羊善:“朕因洛阳讣告而出密令,先生也因讣告而受邀入宫,这第三端,便由朕说了。朕意他妄自替去汉帝身份,非在汉帝动身之前,乃在汉帝已自浊鹿城失踪之后也。”

此话一出,羊善已有三分拜服,只听刘禅续道:“汉帝只在岁旦祭典时回山阳县暂住,本朝既已兴复,山阳县祭祀诸事便疏忽许多,由是汉帝虽已失踪,山阳县却始终不报,是上下皆为此人所蔽。他本不惮为人指认,早在岁末便返还衙署,哪知不久即身死,终致事泄。若换作旁人,大都只道无名氏某或图富贵,或乱超纲,是以借祭天之由冒名顶替,朕却以为——此人两者皆非,庶几出于汉帝授意,行暂代事矣!”他虽不善控引大事,却别有一股清明神智所在。羊善自听得微微点头,诸葛恪暗瞧着他动静,一时间颇为自得。

他还待说话,羊善乃先请道:“陛下若要将这事捋个明白,还待来日消息;便先听仆说几句话如何?”

刘禅道:“当由得先生。”因听羊善说道:“仆本意即为入见陛下,也因着此事而来。陛下猜测大抵无误,只是内中尚有些隐情,是以陛下仍有疑惑。”

刘禅遂说道:“那便是与诸葛子瑜有关之事了?”又见羊善点头,便端正了身子,往诸葛恪处看一眼,那面诸葛恪眉头一凝,屏息静气待羊善说话。

羊善便道:“那人确是依汉帝之意冒名,而纵容此事者实非他二人。此番人事更替,亦属仆始料不及。”

刘禅道:“怎生讲来?”羊善笑道:“仆在入蜀前,先去了一趟长安,一为怀念前汉故都,二则是受人指引,以要事相托。便是在那里,仆遇见一人,虽不是他指使他人冒名汉帝,却也知道些内情。那人因和我叙了姓名,正是当今太后本家,与国舅同名。”

听他说到此处,诸葛恪不由攒了攒手指,问道:“那人甚么模样,多大年纪?”

羊善宽他道:“若他果真是将军大人,往后自会与将军相见;若不是,当不必将军挂念,陛下定着人访他,难道我朝忍使国舅也流落民间不得依靠么?”

诸葛恪见他说得在理,先定了神,听羊善又说道:“他想必早得人知会,见仆过来,与仆交代一番,又将一物托了我,只说这是陛下的东西,要亲去成都转交。”说罢便往随身行囊中一阵摸索,再展开手时,当中赫然是一枚玉鱼。

刘禅与诸葛恪对此物再熟悉不过,相视一眼,俱是无话。羊善道:“眼下仆所能说与陛下的只此而已,其余却要先静观时局,待洛阳新来消息,方能通始末以告陛下。”

刘禅奇道:“先生既不远千里赶来会朕,甚么话不能明白地说?”

羊善拜道:“非仆有心抗命,只是时机未到,况且仆也有些不明白的。陛下若许仆暂在都中停留些时候,一有动向,仆定知无不言,望陛下体谅。”末了又说:“至于汉帝下落,陛下可先不忙着人去查,到时候便会知道了。”他言辞之间自有一种决绝之意,使人断难以威相逼。刘禅虽也有许多事不解,虑他一路辛苦,只得暂由他去了。

是夜羊善受诸葛恪安顿,随他一同在旧宅住了,那诸葛恪仍照例入宫夜朝,却见刘禅正将羊善带来那枚玉鱼捏在掌中端详,一面朝案上一指:“相父那边来了音信,元逊且来看看。”

诸葛恪因上前翻阅,半饷眉头一皱:“臣疑山阳县无名氏死因有他,羊善此人所言不实。”有分教:

往来临蜀地,相许望长安。

野云荡生境,飞鸟频入关。

锦绣辞金凤,玉屏调朱颜。

此意风吹去,浮槎远三山。

要知道诸葛恪究竟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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