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三十八回 辨疑云鹿弟主掌江东府 游仙山明妃夜会司马师

却说诸葛恪夜览太后信笺,陡然一惊,乃道:“臣疑心那羊善所言不实,汉帝失踪一事,当别有隐情。况他言辞含糊,又说‘待有消息再与陛下细说’,倘一岁之间无有消息,他便一岁不说?何来得这般推脱!”

刘禅见他不耐,心下暗笑:“原来我这元逊表兄也是个急躁的,和伯约虽有动静之分,实别无二致,无怪他两个脾性相投。”遂抚诸葛恪背说道:“朕想他既意在告朕要事,而其轻重可缓,便不急于一时;即便他本不意见朕,只因公寿以书信讣告拿他,这才临时编了些谎话,朕也不在意。卿与他同在一室,只消好生待他,日子一久,便知其心到底为何。”

诸葛恪拜道:“陛下明鉴。”刘禅便说:“至于表兄疑羊氏有诈,乃至伪冒汉帝之人死因有他,却当怎生来讲?”

诸葛恪道:“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将军署的曹昭伯众因误用司马充依糕饼而中毒的事么?”

他忽然提起这事,刘禅也不免心悸于当时夏侯玄十余人之惨状:“除曹昭伯因未食糕饼获免,余下的尽数卧病在床,朕亲视之,仅勉力相拜而已;朕又召仲达来问,而仲达以自己与昭伯旧时有隙,疾呼冤屈。幸伯约体察敏锐,乃核昭伯当日饮食,方知道那糕饼中所用菊花末子与昭伯等人食用鸡肉相冲,因而诱使胃肠大疾,实非仲达所愿,亦不是昭伯刻意行栽赃之举也。”

诸葛恪道:“正是了。那时候伯约说,自己随太后从军时,常听他纵论食材相克之理,兼何平叔言语启发,由是能够移用于此端。臣此前与陛下同不解无名氏死因,以为其既非重症缠身,又无鸩剂存留,亦不是出于意外,缘何暴毙?因见叔父亲笔,更联想前次冬至送食事,遂得了些计较。”

他一面说话,乃将信笺上头数行字指与刘禅:“叔父为人谨慎,又主掌大事多年,深知朝堂内外诡谲险恶,无名氏此番出事,并及汉帝,焉得不复查?他便先不忙将无名氏身亡消息告示天下,仅着亲信盘查浊鹿城汉帝旧属,又发人再验无名氏尸,以及山阳春祭前后此人起居明细,始列录如下。”

刘禅道:“相父说的,朕已看过了,并无甚么断言,只叮咛朕改元之后,须朝乾夕惕,与公琰诸公共治,无得惫懒而已。”诸葛恪摇头道:“叔父平生不好臆断,是以诸事缘起还待细查;而臣与他性子有些不同,理事决断最喜先发制人,因有如是推断:无名氏某非无端殒命,但为人谋害耳。”

他既已陈说至此,刘禅不觉一凛:“听君详言。”片刻又说:“司州今岁首发之事,疑窦丛脞,先有相父告朕汉帝尚在,继之又传来无名氏假冒消息,更值其暴死,而后广汉截来去洛密信,朕使公寿暗地查访,那羊善便误打误撞进公寿手里,且发一番闪烁之辞——表兄你想,若国舅身在长安,如何长久不南下寻朕,或东去投亲,却要羁留西偏之地,受那饥馁寒凉之苦?况且他留给羊善那枚玉鱼,朕方才验过,确非他人作伪,合‘巽’之一卦,与先前四个并作一处,乃成‘乾坤坎巽艮’之像矣,竟不知他如何得到,其人殆非伪耶?”

诸葛恪叹道:“臣理会得陛下苦心。家父流散,臣每每省起,未尝不心如刀割,几不能够坐立;但臣既受重托,当先公后私,方可服天下人之心,叔父不问臣近况,岂不是一个道理么?如今羊善乃说家父安好,或终属讹传,却未必不能以此入手,寻得臣父。须知空穴来风,家父之前从未涉足长安,既有消息,当曾游历西北,是以犹有踪迹。”

他所说的却是自他拜官以来,洛阳书信从不问及他与诸葛瑾,刘禅数次欲发信太后,同他说明诸葛恪已归于自己麾下,意在令他叔侄相聚,皆为姜维与诸葛恪所止,那姜维且将从前一番话重新提起,劝刘禅无论如何先寻得诸葛瑾,否则长兄遇祸,徒令太后伤神。

只是太后早先所生二子皆入刘氏牒谱,自己名下无子以承家业,先帝便依赵婕妤继族中子弟赵广故事,令他往诸葛瑾处过继一子,也即诸葛恪之胞弟诸葛乔。其时诸葛乔正当少年,为太后悉心照料,取字伯松;惜其早夭,仅留下一子诸葛攀,因此子素来体弱,只养在刘理府上,不与刘璿一处教养。

刘禅因惋惜起自己那见面不多的兄弟来,又见诸葛恪面色戚戚,想必也同伤于父亲二弟,遂说道:“攀儿虽多病,朕那理弟也非是让人省心的,总生些这样那样的小病来,因叫他两个一道养着,就医服药也来得便捷些。朕只待他如亲侄,待他大了,再为他寻个合意的人,总不得亏了他。”

他说得一本正经,倒把诸葛恪逗得一笑:“陛下心意臣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呢?且待臣把话说完,陛下若还要同臣叙话,臣便陪陛下一宿,今晚也不回去了。”

刘禅忙正色道:“正是,正是,咱们只顾着说那些旧事,却忘了时下最要紧的!表兄且说。”

诸葛恪因说道:“叔父抽丝剥茧,一面查了他来山阳县衙前的底细,因发现这人本是中原名门旁系,族上世代清贵。他从父羊续曾是南阳太守,正与那羊善同姓,陛下不觉得奇怪么?”

刘禅道:“朕正疑惑这个,他既以汉帝非为此无名羊氏挟持,总因两人亲属关系,或有曲意包庇也未可知。只是相父亦未书其姓名,当是仍不确定他身份,还待寻他族中之人细拷。”

诸葛恪便说道:“更令臣不解的是,羊氏降自我朝,因他世受汉禄,尤以这羊续清廉奉公,累建功勋,其家人本当仍受擢用于朝廷;可不知出于何故,其一族上下自前魏倾覆便隐居不仕,一时难以查证,否则以他家先前清望,叔父又安得难于察辨?”

他因愈发不能自持,将那信笺一搁,忽的一声立起身子,整个儿挡在刘禅跟前:“臣以为羊氏之族必与汉帝此事相牵连,隐世我朝,不报汉帝,乃至使人冒名,当有所预谋,这便是臣疑羊善所言非实之其一。”

刘禅只是点头,只听诸葛恪又道:“其二则是叔父核对无名氏出入山阳县录注,此人早在腊月初三即抵县衙,殁于本月初九,统共一月有余;每日只蜗居府署,又托病不与春祭。汉帝旧属以为今非昔比,皆候着朝廷传召,以为山阳一县处不长久,自是不待重视今年大典,遂让那人轻易蒙混了去。”

刘禅便道:“如此倒好说了,只是他所图为何,朕始终不得要领。”

诸葛恪道:“这便是臣所以提及司马充依旧事了。叔父除探问无名氏日常行迹外,更细查了山阳县衙近日所进饮食诸物,且收获颇丰。叔父定是见他进用食材始乃起疑,因而来报陛下知晓,否则何以其余事皆略,却独将无名氏府上十数日来的饮食细目附录在后?”

他一席话更点醒了刘禅:“那天本是由伯约道出菊花与鸡肉食性相克之性,他师习相父,想相父亦知道其中道理。相父尚未得无名氏本末,不便定论,遂特录其疑惑,发来与朕好生斟酌。”

诸葛恪点头道:“笺上列举诸物,惟鹿肉并鲶鱼两味可疑。臣在江东长大,吴人喜食鱼虾,便比中原人更多些心眼。这鲶鱼肉鲜质美,却自带些微毒性,不宜多食,尤其不宜与兽类同食;如遇鹿肉,二者皆是发物,同时食用不会即死,但连续吃它十多日,体内定生疮疡,大杀脾胃。汉帝回县衙时,饮食一律由底下人安排,他亲信虽多在浊鹿,只是曹丕在时尚且无人图谋弑逆,遑论汉家光复之后,由是便不多提防;倘果真有人蓄意谋害,那并不难。”

他逐一析疑,剔抉发微更类姜维,是以刘禅不免起了些思念之心,因说道:“既不是毒杀,抑或进食不慎,非底下有心加害也未必,究竟如何,还待相父再查。”

诸葛恪道:“臣既疑心食谱,陛下可再请羊善入宫,拿此事探他口信?”

刘禅方要说话,外头黄门来报,说是甘陵王方去诸葛诞处将此回采买杂物收拾妥当,乃沿小道入宫来瞧皇兄。刘禅忙道:“快请他进来。”

那面刘永见刘禅与诸葛恪夜谈,因快步趋前,刘禅道:“公寿将孙府那几人都安顿好了?”

刘永笑道:“臣将陛下吩咐的十斤肉桂存去了将军署,眼下是那诸葛公休替代曹昭伯掌管杂目,因由他收好;陛下待取用时,只消往那边通传一声便是。至于孙府那几名宫人,原本是孙昭仪突发异想,打发他们去外头找马钧木活,无意逢见羊善,便结了伴回来,现已由臣送还孙府。”

他说孙权突发异想,那诸葛恪尚不以为然,刘禅却掌不住先笑了。刘永又道:“只是孙昭仪既在宫中,孙府人事便归陆婕妤在管。臣又听郑文渊说臣盘问孙府宫人时,他曾着人去寻陆婕妤拿主意,不料陆婕妤正应召入宫,陛下也无暇见他,因捱到前日,总算陆婕妤回来,这才定了他的心。”

刘禅乃向诸葛恪一指,说道:“方提一鹿,复来一陆。”刘永尚不明白他所指,因又说:“后来好容易陛下宣他进宫闲话,又拿王子雍的事来堵他,他便更不待提那几名宫人被臣审问之事了。”

原来当日陆逊与孙权辞别之后,受他委托,始得主掌孙府一切调动。他便先去将军署拜会众人。其时曹爽携夏侯玄与何晏调去四夷馆,别人还好,那何晏素日最喜胡闹,他一走,竟显得将军署整个都冷清下来。陆逊想着上回自己误食药酒之状,仍有余悸,因寻思道:“那何平叔作为浮华,无怪曹丕不喜他;如今换了间屋宇待着,唆使别人同他疯在一处,倒衬得他飞升了。”

他转而又想:“别说是他几个,便是我那好孙郎,也从不是让人省心的,兴头起了便要做这做那,臣下劝了他几回,总含糊搪塞过去。便说这次他着人去寻洛阳马钧之造物,那马钧从未来过蜀地,蜀中之人如何知道其形制?别人且罢了,又命周胤同去,那孩子贪玩好事,正可借了这当儿出去游玩,岂能安心办事?”

思及此处,陆逊不由苦笑,便以孙权名头拜会了诸葛诞等人。他见昔日将军署遍及曹爽党羽,暗道:“陛下委任掖庭之人,怕是一有安抚之心,二怀自立之意。他久居诸葛氏之下,旧时余部尽属孔明执掌,欲养私人,则非借外力不可,由是曹氏能够得志。只是洛阳已由孔明接管,区区成都一隅,难供驰骋,更加不成气候。”他一路琢磨,又步去将四夷馆及文学苑,直至天色转暗方折回府上。

那边郑泉正与张昭着急,见陆逊回来,忙说了周胤之事,指着他拿主意。陆逊道:“陛下正和元逊议事,所以不能见文渊,非周胤触怒缘故;此子行径轻佻,却无骛远之志,在益州也无甚根基,甘陵王查他,当不是为聚众谋事一类的,必是在外头说了甚么得罪的话,给拿住小施惩戒罢了。”

郑泉叹道:“仆倒不是担心他,只是这孩子既是孙府仆婢,一旦盘查,陛下怪罪下来,又兼有人暗处唆使,或对昭仪不利。”

陆逊笑道:“文渊倒处处为着昭仪想。”他知两人心急,便不多作弄,正色道:“昭仪住在陛下寝宫,两人日夜见着,宫里宫外未必没有眼红他的,若流言能抵用,昭仪早便搬回来了。况且……”他说到此节,面色微变,其余人只看不大出,“我疑心昭仪有异,并不是为了入宫养病。”

郑张二人乃问其缘故,陆逊苦笑不答,末了只转身去瞧外边鸟雀。郑泉见他并不慌乱,孙权又无大碍,也安下几分心来,翌日刘禅召郑泉说话时,他便不急着问周胤去处,只听刘禅提了王肃其事。

却说那日曹叡一时兴起,将司马昭折辱一番,又不与他清理,径自回房睡了。因曹叡已灭了炭火,司马昭裸了一半昏在地上,更受了一夜冻。先前他将那盆子冰搁在案上,给曹叡恍惚间踢翻了,冰水尽数渗在毯子上。次日曹丕起来,正撞见司马昭撅着腰来回打理,无端地不快起来,因问他道:“昨晚上做甚么去了,偏弄得满地都是水?”

司马昭面上一赧,不觉又打了个哆嗦。他破晓时分被冻醒,腰腹尚有余热未尽,但觉通体难耐,勉强支起身,便将曹叡轻薄之行重记了起来。他自幼随兄长一处居住,那司马师长他三岁,凡事皆护他三分,又不许他多和人鬼混,是以其父虽有不端之举,宫闱秽事总不能波及于他。眼下他无故为人所污,满腹尽是冤屈,竟怔怔地落下泪来。

这会曹丕一问,倒令他定了神,低头道:“奴婢奉了曹美人命,去贺王太史受任,经他留着多吃了些酒,是以回来晚了;今早又打了水洗脸,因尚有醉意,不慎将水盆翻倒,这便打理干净。”

他虽所言不实,毕竟呼吸间还留有酒气,怕曹丕察觉后又要拿自己审问,正好先编个理由唬弄过去。曹丕听了便皱眉道:“王子雍?他如何会留你喝酒?”

 司马昭连忙止了手上动作,咬牙忍痛拜在曹丕跟前,说道:“昭仪可别多了心去,文学馆那边由昭仪兄弟管着,本就喜欢以酒待客,见奴婢是昭仪的人,赏几杯酒吃,也不是甚么难想见的。”

他提旁人尚可,偏把个曹植提起来,那曹丕便有些不大爽快:“他只是邀你浅酌,岂至于把你醉成这样,不仅误了时候,磕磕碰碰的把罽毯也弄脏了。旧日你父亲说你是个最乖觉的,比你兄长更不喜狎玩,我这才要了你过来;如今你也大了,在外头只贪着自己舒坦,连正事也顾不得了?”

司马昭又怨又气,暗道:“我是醉了,可又岂是我甘愿的?你即知道是曹叡造的孽,也只管都推在我身上。”眼圈一酸,好容易噙住泪,不禁忧心起往后曹丕发现那两坛甘蔗酒被人偷喝、独向自己逼问来。

曹丕见他神色迭变,知其中必有隐情,遂喝他道:“昨夜我睡得早,因遣几个贴近的侍候了,只留了元仲在外头读书。你既回来,他岂至不察?想必与人厮混得太晚,俟里外都睡熟了,这才偷遛进来。”

司马昭自知不能免责,况且自己不过区区掖庭待罪之身,曹丕若追究起来,断不肯张扬亲子玷污宫人之事,因垂头叹道:“昭仪教训得是。”

岂知他无意作此委屈之态,倒透出些其父缠绵床榻时温柔缱绻之风来,曹丕因不忍再责,挥手令他收拾好下去了,自己却修书一封,先答曹植赠文之礼,又特叮嘱王肃以后不可擅自留宫人饮酒玩乐。书毕乃着平日修莳苗圃的杂役送去。

那王肃自受命以来,只潜心搜补史料,又拟往蜀中博采民风,何曾知道这些纠葛?连连与曹植等人陈说清白,又说自己只依吩咐送去二坛美酒,更无留宿宫人之理。曹植却因为曹丕亲笔来函,喜不自胜,哪里顾得上同王肃细究始末?只宽他道:“许是二兄处的宫人贪玩误事,编了个搪塞理由免责,卿不必自扰。”

曹植虽不追究,那王肃却性子端直,受不得半分污蔑,且曹丕拿问他与宫人冶游之事已为馆中尽知,总于颜面上有损,当即便要回书一封,以表实无其事。

郑冲因止他说:“仆原先就是曹昭仪底下做事的,他为人明面上不显,实则最是个好强的。昔年奋威将军邓展武艺精湛,昭仪便动了心思,与他论剑数回,更不取刀兵,只持手上甘蔗相迎,连胜两场,群下皆拜服,乃举阳庆讥淳于意蠲除故技之辞,其外敛内傲至此。如今他乘着自家兄弟的名头回信,不过略带提你一句,你便上了心,要硬和他理论,这不是与他难堪么?”

王肃知不可强夺,只得将此事暂按下来,却又上书一份发与刘禅,陈说肃清内宫之义。那刘禅见王肃措辞严整,因向诸葛恪笑道:“这王子雍举了史官,却要来忧心朕宫闱之事;难道他采掇外史犹嫌不足,还想着往后为朕亲撰炎兴实录么?”

他说笑自归说笑,仍觉王肃陈词颇能切中时弊。其时太后远征,那蒋琬又是个不愿与人开罪的,管束一松,刘禅便懈怠许多,虽不敢公然遴选妃嫔,诸后宫犯禁更不似章武朝时严谨。便说司马昭夜归一事,实因内宫宵禁不严,倘太后在时,断不能许他天黑之后还恣意驰骋于宫外;再说宫人外出办事宜有侍中批示,刘禅却为着收曹丕之心,与外头孙权同一待遇,特许金华宫宫人自由出入。是以司马昭因刘禅之命而得交黄皓,却也因此受累,始受辱于曹叡。

诸葛恪因劝道:“陛下现今给他宫里的优待多了,往后东迁,总要归太后检视的,难道也能容他如此这般?积习既成,绝难纠改,不若里外划一,任是哪处宫人,不经侍中上报,一律不许随意出入。”

刘禅道:“便是仲谋府上的也一样么?”诸葛恪点头道:“既要服众,孙昭仪也应一视同仁。臣听说前日孙昭仪遣了十数名宫人外出采买物件,想后妃置办期货,本该交由黄门丞委办,岂有私自调派之理?那些个宫人又多是些年轻气盛的,长此以往,陛下清誉亦不免有所污损。”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倒把刘禅逗得噗嗤一笑:“表兄这话也严厉了些,莫不是还记恨着仲谋?他原先待卿也不薄,朕听相父说,那孙仲谋曾嘉表兄才智敏捷,特赠卿小驴一匹,可还在么?”

诸葛恪脸上一热,乃说道:“陈年旧事,不足为陛下取笑。臣身为汉臣,只为陛下虑事,再不多想其他。”末了又说:“臣那头小驴后来得了病,不一载便去了,臣哭了好些时候,家父见臣伤心,遂把臣所书‘之驴’字样随葬,也好使它一路上有个伴陪着,不至于寂寞。”

他省起往事,又兼想念诸葛瑾,难免心酸。刘禅听说小驴夭折,心下失落,因轻抚了诸葛恪掌心,叹道:“舅父下落,朕当尽力去搜,若实在不能胜任,逼不得的,只好顶着相父一通责骂,报他去想办法。”他见诸葛恪欲言又止,又道:“至于王子雍提议,朕原本想着迁都后再定夺,既然表兄陈说要害至此,朕明日便召孙府一个管事的来,朕要好生问他。”由是乃有郑泉入宫之事,其前因后果盖如此。

那边司马昭却不知道自己谎冒王肃赠酒一事竟引得刘禅思虑重申宫禁。他初次承欢便受了凉,又未及时洗去污秽,一时病了,烧得火炭也似。曹丕因准他在卧房养着,又不许曹叡再去寻衅,倒与了他难得的清静。

那司马昭接连几日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只反复做着个梦,但见自己总在一处建筑外徘徊,依稀是曹丕所建凌云台的模样;沿外头疾行数步,台阶下沉,又有几分像后起的天渊池。到第五日,终于免不了好奇,扶了雕栏走上去,将里头那道重门狠命推开,只看见飞花作雪,流水融冰,赫然是一方胜景所在。

司马昭更添了几分好奇,因寻思道:“古书上但言仙人居住之仙山福洞,概不过如此,只自欺以欺人的噱头而已。累世离乱尚不暇顾及,又哪里有这许多仙境,都候着人去访它?”更前行数尺,夹道尽是薜荔松萝之属,奇香盈袖,连路往前铺伸,又有清泉瀑布倒悬于青石台,底下隐约立着个人影。司马昭心念一动,上前揖道:“不肖司马氏,拜见姑射仙人。”

那仙人便转了身来,竟是个俊秀男子,举止似有愠怒之意,乃斥他道:“尔便是前魏抚军大将军次子,名唤司马昭字子上者是也?”

司马昭一惊,连忙拜道:“在下不知仙人在此,误闯仙居,实属无心,还请阁下大量,引我还去。”

那仙人道:“我不是怪罪你这个。”因趋近几步,扶了司马昭起来,好生端详一番,说道:“又长开了些,难为你在蜀宫处那么些时候。”司马昭不知其所指,只屏声静气听他说话。

那仙人见他恭敬,倒不乐意起来,摇头道:“你向来不是这样,往年都骄傲得紧,但凡遇着相持不下之事,总要争个理直。一朝沦落掖庭为人仆婢,不知又受了别人多少折腾,吃了多少不曾吃过的委屈。”

司马昭见他对自己来历如数家珍,更觉惊诧,乃问道:“仙人既知道我际遇,可有良策与我,使我免遭欺凌?再不济,一死可也,正与亡妣会于地下,更不捱那零碎折磨。”

那仙人瞧司马昭可怜,叹道:“令尊固然在世,令堂却也未亡,但留着一口气在,总有尔侍奉双亲的时候,更不必自轻自贱。尔莫再唤我仙人,我仙号‘文景’,你称我为文景真人即可。”

他说话离奇,司马昭纵是不信,也不由心生感激,因说道:“多谢真人赐教。在下迷途已久,恐泄露天机,这便寻路归返,不耽搁真人修行。”

文景真人止他道:“该当你知道的,便是知道了又有何不可?乃兄远在千山之隔,万里之外,终是不得与汝相见,遂行托梦之举,意在指点将来和你相干的二三事。尔只随我入山,吾当有机要解与你听。”

司马昭听他提及兄长,心下酸涩,哪里顾得了害怕,连忙跟他上去,却不想一步踏入云中,经那真人一提,稳稳蹲在上头,因一路去往半山岩洞,只看见十二盏长明灯托在莲花枝上,都由铜鹤衔着,底下铺了一尺见方的碧玉琉璃砖,把个室内映得金碧辉煌。

司马昭不禁暗赞了声好,文景真人因前去携了一盏大灯立在身旁,挨着司马昭并坐在一方高台之上。那烛火经那真人一弹,中间渐次透明起来,到底显出些不为人知的景象,仔细看去,似是莲桂一类。司马昭方醒过神来,便听那人说道:“当下你有一劫,应在本月之后;想尔所见莲实桂子本为吉兆,惜祸福相倚,烛火乃凶物,以凶围吉,吉显而凶至。一旦遭逢,如莲桂含苞遇焚,所蓄无完。”

司马昭不解,那文景真人也不多理会,只续道:“然则此亦是尔转机所在。汉继前朝,更复火德,是以本朝改元炎兴;炎兴者,有一炎可当兴也。尔命格属火,又讳昭,正助长其势,乃成大业。”

因提笔径自在砖石上写一“明”字,解道:“此亦为汝雅号。吾奉天帝之命,特赐汝以‘明妃’为号,行之六年,俟皇子降生;又六年,前朝有名媛当为汝讳,不复得称昭君,但呼明妃而已。”

司马昭道:“我不过是曹氏手下一个宫人,兄长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我父亦羁留深宫,遭人记恨,行事如履薄冰;区区不肖之裔,外无倚靠之亲,内有不悛之恶,岂敢觊觎神器?”

他接连问了数遍,文景真人只不答话,半饷乃道:“汝兄记挂着你,知你在后宫受人淫辱,方舍却寿数行此祈禳之事,托吾告汝万不可轻生贱命,因许你窥看未来光景。倘你能够醒悟,今后肯有所作为,便不费了汝兄一番苦心。”

司马昭虽然疑惑,可这“舍却寿数”四字到底听得分明,又不敢造次,只连连问道:“家兄可还好?他人在何处?可缺衣食?我只听真人劝告便是,切莫要折他寿算。”

文景真人只道:“现下自是不至于;顾得眼前事,何劳他日忧?尔只消应付月后大事,其余一律不需你惦念。”

司马昭犹自不放心,待要追去再问,眼前给那烛火一晃,那仙人竟与司马师样貌重合在一处。司马昭陡然失声,一时间怔在原处,如遇雷击,正是:

涉彼首阳岭,犹歌长采薇。

嗟尔绝周粟,酹君怀魏碑。

冷烛销金缕,葭管积锦灰。

不见景王冢,至今思明妃。

要知端的,下回再解。

评论(4)

热度(252)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