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三十九回 祛南瘴蒲元羊善三请命 出东海卫温诸葛再扬帆

上回说到司马昭随那文景真人游历仙山,忽见长兄容貌,胸中大恸,一时不能自己,徒张了口,却做声不能,只得在心里默念道:“原先是我不拿你当事,也不尽省得你待我的好,才和你闹了生分;若早知道会有如今的下场,我做甚么也不让你去犯险的。”

他自司马师出逃之后,时常气恨长兄薄情无义,至于暗相咒诅;今日始知其兄不愿二弟涉足险境,又非躬亲示例不能息自己思奔江南之心,乃以命作赌,孤身南投,由是保得司马昭始终无恙。

思及此节,禁不住怅然泪下,蓦地惊醒,腮旁犹有沾湿,不觉烧已退了大半。司马昭因摸索着梦中情景,乃向颊上蘸了泪,在枕上反复笔画,却是个“炎”字。概除此字以外,其余记忆尽皆抹去矣。

忽忽已是月末,脱了孟春后天气日胜一日的暖和,刘禅因命侍中董允下放衣物,将未及用完之精炭收还库府;又使掖庭丞持肉桂诸物熬制汤羹分发众臣,以达培元固本之效。后宫妃嫔亦尽获御赐,惟孙权迫于怀娠所忌,只得食些清淡爽口之物,时有抱怨几句,倒令刘禅平添几分喜爱。

这刘禅前次召郑泉来问孙府人事,乃论起王肃上书谏言时弊之事,尤其说到孙权手下最是放任,实开后妃置办幕僚之先例,只引曹丕曹叡之辈竞相效仿,西宫往来应酬如出无人之境。郑泉不便表态,遂先告退去,又请刘禅宜先问孙权主意,将来要行管束之策也好说些。

岂知刘禅子嗣稀薄,正值意外之喜,唯恐逆了孙权心意,前后共与他提过两次,见孙权面上不喜,乃息了约束后宫之念,仅着黄门亲信留心宫人出入。孙权因说道:“但凡关涉到孙府的事,权一概不过问,皆交与伯言处置;陛下若要肃清宫规,一句话吩咐下来,只遣他去办便可。”

其时刘禅正洗了手剥柑橘来吃,见孙权软在榻上懒洋洋地说话,闭了眼也不看他,不禁起意,乃拾起枚橘瓣送至孙权嘴边,笑道:“子雍无非是惮着有损自己清誉,发几句牢骚,朕让元逊打发他回去就是了,卿又何必与他赌气呢。”

孙权咬着橘肉,含含糊糊说道:“臣哪里敢为这个赌气!只是怕陛下因外头那些个事迁怒于臣,下回游猎便再没有臣的份。”

刘禅往他身上一指:“仲谋如今这情状,可还能够打猎么?”

孙权见他取笑,便有些闷闷不快之意:“时下正值蒐畋节令,鸟兽滋长,北苑虚置,想陛下是要行春猎的;臣无力相陪,又恐陛下寂寞。素闻那曹氏能左右开弓,更曾日擒麞兔数十,矫健勇武不输臣妾,陛下何不带他一道去?”

那曹丕自四年前败了身子,复添几味哮症,再不能骑马射猎,孙权此刻这般说话,自是不怀好意。刘禅果然道:“子桓身上的病刚好,想这初春的气候寒暖反复,可经不得多折腾的。朕便多给了他宫里些汤羹,又将用剩下的肉桂都与了他,许他自行煎服。”

孙权经陆逊几次劝谏后,早不复先前狂悖模样,因见好就收,说道:“臣听伯言说,曹爽底下的何平叔好食一付奇药,服毕五脏俱暖,名曰‘寒食散’,盖需得同时进用冷物方能压制其烈性。陛下倘喜欢,可径自向他要来一试。”

他当是这般轻描淡写,刘禅却道:“药石亦讲究中和之理,过寒过热皆是不宜,既对脏腑戕害过大,不吃也罢。”忽又省起一事,转过头说:“卿下回再见伯言时,应把朕这话拿去说与他知道,切莫使他有心服食那药。”

孙权见这小皇帝竟郑重其事地关心起陆逊,不由好笑,更假意趋前一揖,乃说道:“陛下不知道,伯言从不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陛下便是拿刀剑抵着他,他也未必打心里服气你呢。”

刘禅奇道:“这话可怎么说?”孙权道:“早先他去山中平叛,诸军都惮着林子里头有瘴疬,不知谁请人弄了个当地的土法,说是能治百病,别人都兑酒吃了,只伯言以为其辞虚妄,无论如何也不肯吃。陛下道如何?——偏偏是他一鼓作气的扛到了最后,比别个吃药保底的更有精神头,臣才知道他所自期许者实非无稽。”

他一面说话,不意刘禅受他启发,因问他道:“朕听说相父平南时候,也曾苦于当地暑热,又以人烟稀少,山林沼泽密布,故极易滋长疾病。卿既曾典掌南方,达于交趾,想必也没少思虑祛瘴之法,可有良策二三?”

孙权暗道:“你竟拿这个问我,那便由不得我多话了。”遂扫了刘禅盘中柑橘一把食尽,又往刘禅怀里取了前回进献的吴中锦缎擦拭水渍,这才慢悠悠地道:“陛下突然问起此事,别是南方某地又发了疫疾,要借了臣交州旧主经历,引以为鉴罢?”

孙权方吃了鲜果,尚有意犹未尽之情态,刘禅乃笑道:“仲谋举止非同俗类,可称得上一‘妩媚’耳。”见孙权不喜,忙又说道:“朕调笑之语,卿莫往心里去。”原来先前钟繇多与曹丕书信往来,曾有“顾念孙权,了更妩媚”云云,曹丕乃就孙权狡黠反复略加讥讽,时下引以为笑谈;此又为孙权初向曹操称臣时语,故孙权此刻听起来颇不受用,虽无十分表露,毕竟刘禅有所察觉,遂以三五言语遮掩过去。

刘禅又道:“不瞒卿说,前日公寿于宫外采买肉桂,不想与前来进贡的南中使者相遇。他因好奇,便多问了那特使几句,于当地事迹略有了解,始知相父渡泸艰难,乃有感于南境荒芜,沃土虚悬。朕治下越嶲七郡尚且如此,遑论交州以南?虽其地多山,而物候燠热,暑气不发,故作物易熟;使北地居民南迁,又可实南方守备,岂非一举两得?惜其地瘴疬横行,多有毒虫为祟,朕每每念及,未尝不思相父昔年大军深入之险谲也。”

他言至于此,孙权心下猛一激灵,自然记起曾与陆逊所说朱崖洲之事。当时孙权割据东南,西北为曹氏所阻,故除修好刘氏外,更北联公孙,东致夷洲,踞南而望朱崖。这孙权素来喜功,更不放过经营海上之机遇,如今虽为檐下之囚,到底存有南图之心,是以时常有殿前献策之举,以期来日或得进身。

刘禅不察孙权异色,续道:“朕既受天命,承继汉土,遂有恢复当日汉廷极盛时候疆域之志;后来公琰说朕以孝武帝暮年自省拓土劳民之事,朕方警醒当下第一要务乃是与民休养,劝勉耕作,因有开发南境之想。然而新开海道,于国库所损无多,有坐南拱北之势,且收异国珍宝,亦能为国人扩宽眼界。本月中朕遣使东出永宁,便是为着这个缘故,二来也可圆了仲谋旧时夙愿,省得卿总念念不忘旧时所图。”

孙权连忙让道:“臣岂敢望陛下施恩?陛下出使东海,扬我大汉国威,名为勘察海路,实则必有远虑,非臣妾之辈所能揣摩。”

刘禅笑道:“你也不用诓我。卿与子桓都是心思再活络不过的,面上不说,内里却从来不甘居人之下。为人主者气性大抵相类,谦退避让之辞,到底难掩凌云弄浪之志,又岂能瞒得过朕?”

孙权未料刘禅说话直白如此,好奇下不免咋舌,暗道:“这小皇帝倒不全然糊涂,想必姜伯约平日没少与他教益。 ”他一想到姜维,便不得不想到诸葛恪,于是更生了几分艳羡,寻思道:“不知伯言与恪儿修好到如何程度,我既不在府上,吴中旧臣可否仍旧依命行事?”

刘禅见他不答,更自顾自地道:“朕既以南方瘴疬之事问计于卿,便是存了进取之念,希望在朕生年得以开拓南土,引以为天下沃野。仲谋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打算,朕无心追究,但求得偿所愿而已。鹄炙在手,不计弹丸,卿说说,可不是这个理么?”

他言辞恳切,孙权一时竟生出些怜悯之意,语气也软了三分,因说道:“陛下既有志南图,臣亦不妨将从前规划再提起来,聊供陛下参照。”便就地取了若干橘皮,又向刘禅一拱手:“还请陛下将身上锦帕借权一用。”

刘禅不明所以,因笑说:“仲谋这是从何处学来,倒与伯约似的好作高语。”一面从了他抽出手帕,往案上一摊,手指缓缓划过当中纹理,“上头犹有卿拭手痕迹呢!朕却拟将它存好,不予清洗,使朕思恋卿时,取它出来看一看,便如卿总伴在朕身边一般。”

孙权给他逗得一笑,摇头叹道:“真是孩气话!”便将锦帕铺好,覆上橘皮,竟成九州地形,因向正中一指:“南方物产,因着傍海的缘故,与中原非常不同。从前士燮进我贡品,内中多香料葛布,尤以珠贝翡翠为最,可作食用的,惟龙眼及胥邪,俱是当地鲜果。至于沿海诸郡,农业不兴,例行渔猎,陛下果真有意进取,便不得不知道其地所本。”

这孙权虽已有刘禅骨肉,到底较他大上两轮,又曾为一方霸主,所阅甚众,刘禅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寻常后辈;偏刘禅素有异癖,对如曹孙之类比自己年长许多之人心存恋慕,此时见孙权姿态慵懒,愈发难以自持,只暗道:“他若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朕,便是再好不过;可惜此人非池中之物,毕竟不能久屈人下,总对他严加看管,又恐伤了他的心。”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面上神色明灭,忽喜忽忧。

孙权一时不察,将一片橘皮径自拈起,续道:“陛下有意起南方物候栽培作物,也当明白南橘北枳的道理;便是终于克除瘴疬,开山为田,北国之士民,也未必惯食南境粳稻。陛下之志当不仅在南粮北送,而极当地之建设,开舟楫之便以通万国,实乃国力所逮,非一朝一夕之功。臣从前也有过好大喜功的时候,故伯言子布一干人等常怀苦谏,以为二洲及辽东获利些微,不足以贪取。臣便将这话稍作变通,也送与陛下:天下疲于兵火已久,至于荒田盈野,民户编制百不存一;交州以北则以远于战乱缘故,自成一体,本不需刻意扶持。此时该当倾陛下之力而抚中原,更不宜分心南下,徒拔物力以给养,譬如临涸而思引水他向,岂非适得其反?倘三年五年之后,中原诸州有所恢复,国之所本能够自足,再图开垦却也不迟。”

他虽惦记未成之功业,倒不忘立论于眼下情势,此乃以退为进之术。刘禅意外之下,不由抚掌大笑:“仲谋处处为朕着想,且多悯民力,真不亚社稷之臣。朕留你在宫中,可不是为着羁恋温柔旖旎的缘故。”

孙权笑道:“陛下可别再拿臣取笑了。若觉乏闷,或欲晓畅南北形势,臣随时候着陛下召见。”

刘禅因虑着孙权形容不便,恐耗伤心力,遂引他去歇了;是夜又召诸葛恪及刘永议事,将孙权白日里一番话说与他二人听。

那刘永尚不以为意,诸葛恪却不免嗤笑道:“孙昭仪从前可不是这样,他不诱使陛下许他南进,当是不甘心的,必以南方土产说与陛下,更兼阔论地势便利,如今却畏葸起来,好似国中物资无以支撑一般。他既忧心陛下耗费财力,为何不谏陛下东出之举?”

刘禅道:“表兄可还记恨他弃你于微末之时?仲谋言语无状,是性子使然,你多担待些;待朕这第二个孩儿出世,还得拜卿做个义父呢。”

话还未说完,脸上一涩,已暗道不好起来。原来孙权再三央他不可将此事外传,奈何刘禅掩不住满腔欣喜,因与诸葛恪亲近了些,稍不留神便把孙权底细托出。那面诸葛恪及刘永听了俱是一惊,又不好细问;那刘永料刘禅正难堪着,遂岔开话道:“陛下与臣那寇封兄弟因着先帝怪罪,终致年命不永,这‘义父义子’云云,可不是甚么吉语,陛下当谨慎些说。”

刘永一圆场,身旁诸葛恪忙道:“臣哪里当得!”心下只觉好笑,想他孙权颐指气使一世,本籍父兄之力与魏武汉烈鼎足而立,又同诸葛瑾交情匪浅,却因委身刘禅之故不得不与自己平辈,可谓造化弄人。两人由是始知孙权借口养病迁在内宫,平常连见陆逊也遮遮掩掩的,原是为了这个缘由;只是他既上了岁数,且无生育经历,虽有樊阿精心调理,却怕他大期之日难以承受,是福是祸,到底如何也不好说。

刘禅面上发热,暗自感激起刘永来,因轻咳一声,说道:“时下也安定了,中原又经相父协理期年,上回乃发信与伯约公琰小论理民三策,意在推行教化,兼迁边民缓施汉化以充实内需,不及半年,却也小有所成。朕意虽不即刻发往南方,毕竟其地气候炎热,居民易生疾病,诚宜使各郡守分发针药,依往年苦寒之地派送冬衣煤炭之例,为其民祛除瘴疬烈毒。”

刘永只待他说完,乃起身道:“可巧蒲元先生不日要南下,相父与他亲厚些,正可托他下发旨意;若陛下要知道民情细况,也一并问他。”

诸葛恪笑道:“殿下不知那人秉性;他系出武都氐人,随军多年,心地颇热,不待陛下吩咐,已先送了口信来。臣与大将军间或谈论起此人逸事,倒也钦佩叔父眼光不俗,所仰之人皆有可观之处。”

他既提了姜维,刘禅因说道:“朕只顾着祭祀效庙的杂事,却把伯约给忘了,他巡察到了何处,可有甚么见解,又几时回都中?”

诸葛恪道:“月中即回。”刘禅会意,更不细究,又问起前日熬制的滋补药汤味道可还好,刘永便道:“臣令底下多添了味饴糖,可作饭后消食之用。理弟因喜欢吃它,还问臣多要了几付,好给攀儿捎去呢。”

刘禅遂说:“你弟弟年纪虽小,也早是个藩王了,兄弟间私下亲昵些无妨,要当着朝臣的面,抑或行庙祝之礼,却再不能理弟理弟的叫。”又说:“子桓性好甜食,卿待遣人送汤羹去金华宫时,宜往里头加些甘蔗汁调味。”

刘永连忙记下,因问道:“陛下既要使人远涉交趾,又拟遣良医制药,汉帝一事是否暂且搁置,等相父那边来了消息再作应对?”

刘禅与诸葛恪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那羊善此时正暂住在诸葛恪府上,不待宫里传唤,已将周身收拾干净,自请入见刘禅。他见诸葛恪与刘永伴侍左右,倒不拘束,乃拜道:“陛下軆察至深,某省得陛下心意,特来奉上二三筹策,望有益于陛下解惑。”

刘禅忙搀他起来,一面使刘永引他坐好。他虽疑惑羊善身份,倒不急追问他究竟,只说:“朕命底下煮些茶叶与卿解渴。这茶产自南中,是当年相父亲手培植,既清热解渴,又能调理脾胃。”

是时沏茶之风尚未兴起,内侍亦以姜汤煮茶,备枣干诸物调味,乃匀成四份,先依次奉了刘禅、刘永、诸葛恪,然后才到羊善。刘禅便不悦道:“羊先生远道而来,你便是这样显我大汉待客气度的?”

那内侍忙下拜告罪,刘禅拂手道:“真是木头脑袋,你该向先生赔不是,朕哪里用的着你对朕谢罪!”

羊善见刘禅为着区区一碗茶动气,理了袖口,这便要起身劝解,刘永却猜到几分刘禅用意,因打发那内侍退下,说道:“陛下毋须与他计较;羊先生此行甚是隐秘,别人原不知道,这才怠慢了。且先吃茶,往后再教他们礼数。”

诸葛恪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服。他先前只知道刘永是太后长子,又是先帝嫡子;先帝以刘永类己,尝暗目为嗣子,却因故未能得立,乃思忖道:“这甘陵王倒是个活络的人物,只不知当初犯了何事,总令叔父不喜他;方才又听他说起刘封故事,许是为这个受了牵连。叔父既冷落他,我若要得陛下信任,明面上也不能和他太过亲近。”

他自己胡乱猜想一番,那面羊善早已会意,遂笑道:“非是某斗胆欺君,只因事情诡秘,未有动向之前不敢妄语迷惑陛下。”他一面低头抿一小口茶水,又说:“既然太后已发信,陛下也知洛阳动向,仆便可坦然相告,使陛下审其始末。”

他且说话,刘禅与那诸葛恪递个眼色,羊善道:“将军本是陛下表兄,甘陵王为陛下亲弟,不妨令二位也一并知晓。”刘禅笑着指了指诸葛恪及刘永,说道:“朕岂是阴郁决绝之人!先生先头与朕见过,只不必忌讳。”

那羊善神色便郑重几分,因向刘禅一揖:“陛下还记得仆呈与陛下那枚玉鱼么?”

刘禅道:“先帝遗物失而复得,朕自然贴身保管着。”一边自中衣里取了五只串做一处的玉鱼,映在烛火下碧幽幽的好看。羊善一笑,也向怀里探出一物,取来捧在手上,形制与刘禅所持一模一样,却是个铜鱼。

刘禅正疑惑着,刘永却先恭敬地向羊善行了一礼:“先生此物是从何处来?”

羊善道:“自幼随身,未曾失落。”刘永面色一变,乃低声道:“敢问先生表字?”羊善轻抚铜鱼:“殿下若好生问过孙府那周姓小弟,便已知我字是伯和。”

刘永颤声道:“是永疏忽了,未来得及细审他。”他既这样一说,诸葛恪也猛醒悟过来,往刘禅处看一眼,趋身过去接了铜鱼:“此物以鱼尾衔穗,本来颠倒;便是先生名姓,亦如同此鱼么?”

刘禅因将羊善姓名默念了两遍,沉声道:“先生既已归复汉家,何必再拜伪魏封号?”

此话一出,便是他亲口认定羊善身份。那面刘永尚有犹豫,诸葛恪已按不住俯身一拜,嘴上只说:“臣等迎接不及,致使天子蒙尘,有愧先帝匡扶汉室之志。”刘永因也复行一礼,只听那羊善说话。

原来那铜鱼本是汉帝随身之物,本是一对,其时灵帝刘宏意在立刘协为储,奈何外戚何氏势头正盛,何后每每倚仗其兄,气焰竟凌驾于董太后之上,遂将此贴身物事悄与了次子,以激励他暗中发奋。当日刘协以衣带诏讨贼,先帝在场受命,因持当中一个与先帝为证。后来先帝与太后遇合,八剑铸成,始有称帝之意,遂依铜鱼形制雕成八只玉鱼,又暗合鱼水之寓。章武三年,刘永与幼弟刘理一并前往永安宫受诏,沿途中太后乃提起这桩往事,又说玉鱼以荆州失陷而不知去处;不久先帝崩殂,那枚铜鱼也与其一道入葬,太后再不提玉鱼来历,是以便连刘禅也不曾知晓这段故事。此刻刘禅眼前的羊善,正是那前汉末帝刘协,他因受封山阳公,故将山阳二字颠倒为名,化作羊善,而表字仍是伯和,以其义恰与“善”相切也。

刘协见诸葛恪并刘永行礼,连忙搀起他二人,说道:“仆无力保有祖宗基业,致使国祚倾覆,先人蒙羞,如何还能忝称天子?甘陵王与将军皆是贵重之体,更不宜行此大礼。”说罢分别与诸葛恪、刘永还了礼,又转向刘禅道:“如今汉室光复,而山阳公已薨,仆心愿已了,只求得为一平民,便是饮食菽水也心甘了。”

刘禅忙道:“伯和兄弟岂妄自菲薄至此?伪魏借禅代之名行篡逆之举,尚能保有伯和天子之仪,效庙之礼,如何正当我大汉兴复之际,竟不能与伯和以一帝号相尊?”

诸葛恪闻言眉目一动,正要说话,刘协却先道:“陛下虽心存宗室,但求不忘社稷。昔日曹氏许仆载天子旌旗,实因其假借尧舜更代之意,不得不尊,而汉魏各行其是,原本无涉;今陛下为汉帝,仆亦为汉帝,岂复有二帝并尊之理?况时局未稳,其必有叵测之人妄以仆旧时身份与陛下为难,倘陛下不以汉业为重,轻则为板荡之祸,重则有倾颓之危,故仆求得为民,以绝他人觊觎。”

他这一番话正说到诸葛恪心底,诸葛恪不由暗暗点头,又听他道:“仆所以迟迟不与陛下说明状况,便是有此顾虑,甚或仆何以为人所替,又缘何西下,亦根源于此矣。”

刘禅因往诸葛恪处递去一眼,暗赞他有料事之明;诸葛恪心下明了,乃拱手道:“陛下所料不错,汉帝原不是他人挟持,本是有意引退。”又向刘协道:“先生虽自去帝号,然宗庙之礼不能废除,洛阳朝廷未有定论前,臣亦宜以君礼相待先生。”

刘协笑道:“山阳公已殁于封地,仆不过是一介游医,有感于万民疾苦,尽仆所能分放些药材,若能救得些贫苦百姓,待去了地下,祖宗感念仆利惠汉民之举,不责仆以汉室遭人篡夺之罪,便是交代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眼底更无一丝伤逝之色,刘永见四下里一时无话,乃上前道:“先生无故东辞,便是为着这一层着想了?”

刘协道:“一则为消除祸患,二则也是仆在宫中通了些医术,出来走走,理民疫疾,总是好的。仆在浊鹿城的时候便常常为百姓治病,早有行游天下的打算,奈何囿于封土,总不得行;如今既息了小人染指汉祚之念,且平了仆从前夙愿,岂非美事?只是替我那人俄而暴毙,实始料未及。”

刘禅咬了唇,但听诸葛恪请道:“敢问始末?”

刘协道:“陛下可知仆为何更姓牛羊之羊,而非杨柳之杨?这便是为那人本姓羊的缘故。”

刘禅道:“果然是这样的。”言罢与诸葛恪作个手势,那诸葛恪因会了意,取来张蝉翼般的薄片,正是太后所发来的信笺。这诸葛氏太后每感于书写不便,绢帛又昂贵,乃效前朝蔡伦,取木片干草诸物作底,备制便于书写与携带之纸张,市面上名曰“孔明笺”是也。

那刘协略略扫过其间内容,叹道:“他是为着我的缘故,才遭此不测的。”说罢以铜鱼压住纸边,仰了头望向宫室一角:“兖州羊氏本世代为我汉臣,九世为官,历代清廉。我践位那年,正值他族中羊公兴祖去世。仆因着皇考的缘故,与他家算有些旧识。”

原来当时宦官跋扈,汉臣辄拜三公,例需向东园纳币千万。灵帝新任羊续为太尉,便有左驺依例前来收取礼钱;这羊续素来清贫耿介,只出旧衣示与那左驺,乃触灵帝,免为太常。后羊续病逝道中,遗命不得捐葬,灵帝始感其品行,特下诏褒扬,刘协养于深宫,亦有耳闻。是年灵帝即崩逝,不久便有少帝刘辩被废之事,而刘协乃为董卓胁迫以践皇位矣。

刘禅道:“先生可知道此人名姓?”刘协摇头道:“羊家自董卓起事后便不大见于朝野,或是感于时局动乱,无力裨补,乃行观望之策;惟羊兴祖一子羊衜在魏为官,四年前因患重病,乞骨归去,除此之外多隐姓埋名。仆在浊鹿城见到的,便是羊衜一个从弟。”

诸葛恪奇道:“这便是陛下与恪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了。羊家隐居不仕,说是为报国恩不食魏禄,为何如今汉室业已光复,他家仍不见人出仕为官?便是替去先生那人,连名姓也不曾说了,举止行事只透着古怪。先生与他相识不短,也未有问他个究竟么?”

刘协苦笑道:“当时太后方肃清王都,仆滞留封地,见他久无诏令往来,便知了他的心意。不久有自名羊氏者上门访我,乃说仆以身相替之事。仆便回他自己早有归隐之心,只求为一庶民而已,待陛下迁都即上书言志,更不需他人犯险;那人却道:‘公既知宝鼎初定,两朝并立,焉不知狗鼠窃国之辈有离间东西朝廷之念?天子未有东还,公身在畿辅,更生祸端,如此,某欲代公留守此地,若有蠹贼生乱,公既不在,便不能成事。’于是允了他所请。仆再三请其姓名,皆不与仆知晓,只说同忧心于汉室,何必担一虚名?仆见他言辞恳切,不疑有他,便于十一月十七这天换了衣衫,与最亲近的三名随从一道辞了故地,又留了一人贴身侍他,凡事但传个口信,以应不测。”

刘禅默默听他说完,半饷又问:“这个羊氏家里还有别人么?”

刘协略一思忖,乃道:“他待我临行时,说他族中有一子侄,年方九岁,聪慧颖悟,志向匪浅,将来若得幸拜为汉臣,还请新帝善待。”

刘禅抬头哦了一声,奇道:“原来他族中还有这样志于从仕的?”刘协道:“这孩子原是羊公之孙,名作羊祜,日后陛下倘与他见了,待他好一分,便是扬他祖父遗德,仆亦所托无憾了。”

刘禅阖目,向身后一靠:“朕理会得。”刘协又说:“至于后来仆受人指引,因去了长安,再南下来寻陛下,便是另一故事。陛下若有兴味听它,仆当奉命;惟今仆特来请命,知陛下意欲调蒲元先生去往南中理疾,仆亦请随他同去,多少能有个照应。”

他所请正中刘禅之意,只是先前未明身份,尚还能够斟酌;眼下刘禅却不敢使他犯险。刘协因笑道:“仆既能千里奔赴于成洛之间,自也应付得来南方气候,况仆本善医术,自保有余,当兼济他人。”

那面刘禅尚在犹豫,却见刘协叹道:“建安二十二年疠气大行,广陵陈琳、山阳王粲、北海徐干、汝南应玚及东平刘桢,五子俱亡。仆以深拘宫中,兼医术未有大成,救他几人不得。此五子并有才名,为当时文学之盛,惜为疫病所扼,不得长寿。其时天下尚有多少与他一并夭亡之人,乃使千里荒田无见耕作之民,四下闾阎不闻机杼之声。仆虽长在深宫,每每闻知,心如刀割,恨不能立时赶赴救济矣。”他说得缓慢,那碗姜茶只一直捧在手里,不多时便凉了。

他再三请命,刘禅终不能夺他志向;待刘协告去,诸葛恪乃说道:“臣以为此事宜报与叔父知道,也好安了他的心,再让咱们知道洛阳动向。”

刘禅道:“也罢;便将本月朕着人出海之事也一并报了。相父素来做事利落,凡事以物尽其用为先,不知这回能否看破朕意?”

他所说的正是先前与孙权商议着卫温、诸葛直东行之事,这两人在孙权执掌江东时便受命出海,未几以逾月暴雨作罢。现今借了刘禅的名头,乃有二次出海,仍谨记孙权所托,为图夷洲风物及东海之便,却是不能说与刘禅知道的了。

却说这面刘永辞了刘禅,一路不免胡思,又琢磨起孙权之事,暗道:“怪道他越发胖了,原是这个缘故。男子本就不易成孕,他年纪又大了,往后真不知吉凶如何。”他幼时曾目见太后怀娠,其弟刘理寤生,情势危急,几去太后性命,故难免对孙权起了些隐忧;又不知是否该与那孙府的知会,正是:

皇都春似锦,登台望折花。

云蔽秦川树,月鸣汉宫鸦。

野稗七八里,荒坟四五家。

且将辛酸意,消得漫泼茶。

要知道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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