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回 愤身世周胤两诘张子布 感时运黄皓一探司马昭

那刘永一面寻思,转眼过了宫门,却见一径木兰皎如霜雪,远远的往南边延伸去了。刘永笑道:“才一两日的光景,这辛夷花便都开了。往年这个时候还打着苞,今年却是暖和些,催得花木也发得早些。”

那片木兰乃是刘焉入蜀时命人栽种,先帝据有成都后,每逢春暖花开便抱了刘永来看,更与他说些从前故事,某年无意间提了自己曾在江东待过些时日,只略略带过而已。刘永遂留了意,私下里向他人问起,零零碎碎也算有了些眉目,是以上回他拿去逗引周胤那话殆非虚妄,实有所本耳。

思及此处,刘永因琢磨道:“不知他可还有挂念这事无?许不会是还与我生气罢?”可巧那木兰丛途经孙府,刘永心念微动,沿了花徑信步走去,远远的便望见玉树底下鞠着个青年,正兜了一席缎子在地上捡花瓣玩,不是那周胤是谁?其时红梅初谢,早杏含葩,这周胤掩在一片朱罽紫璃当中,便似冰雪雕成一般;刘永因止了步,静静立在一旁瞧他动作。

那头周胤方收了锦囊,余光冷不丁的瞥见来人,唬得他踩着衣摆连退数步,好容易稳了身子站好,不想竟是那刘永,一时气结,也全忘了礼数,口里只说:“你、你为何来这里?”

他起身仓促,刚兜好的碎花落屑经他这一跌撒出大半。刘永禁不住掩口,周胤心下气恨,说道:“甘陵王何苦来的,只为这一趟打趣我?”

刘永见他言辞激放,未忌彼此身份悬殊,倒觉得新奇,笑道:“你收那些败枝残瓣做甚么,既不能酿酒来喝,又不得敛了做个香袋。”一面向前抢了几步,躬了身去打理地上落花。周胤靠在一边道:“地上脏,甘陵王可仔细弄污了衣裳!”

刘永只不搭理,稍时即尽数收拾干净,将那锦缎扎作鼓鼓的一团,交到周胤手上:“这料子上回留你夜审的时候便见过了,孙昭仪也不赏你几匹新的?”

他忽然提到先前那事,周胤因忆起刘永扯了自己腰带以辨身份,面上无端一红,把那缎子下的细穗盘在指头上绞了几圈:“孙昭仪搬去了陛下寝宫,孙府一切用度现今都由陆婕妤操持着。”

他不说孙权此事还好,一说到入宫云云,刘永更掌不住浮想,暗道:“待你知道个中原委,岂不失色?”周胤见刘永形容无状,皱眉道:“我还道你是个秉性好的,原来也好拿人取笑。”

这周胤素来嗜酒好乐,早年便因此获罪;如今给孙权府上拘着,更加不能自主。他既不好上进,又不愿左右逢迎,是以身边无有深交,所善者惟陆逊一人而已,平常遇事只略略应付,人情冷暖更不在心上。偏那刘永虽负王爵之贵,因他早年不得太后喜爱,又多受先帝慰勉,乃养就了几分不同于寻常王公的洒脱姿态,倒与周胤脾性相和。周胤明面上不说,私下里细细省起始末,更以刘永为可通有无之人,故他虽屡屡出言冒犯,实则已不觉将其引为半个知己。

刘永尚且不察,见周胤做色,遂正了形状,说道:“我瞧这花绽得浩浩荡荡,因一路觅了来,可巧遇见你。时下百花将放,下月宫里例行修禊,你可一道来祓福么?”

他言辞恳切,周胤便也不好多说,与他见了礼,说道:“甘陵王自当与陛下及百官游于江畔,我一介下等仆役,岂可与甘陵王比邻而行?”

刘永笑道:“那是三月上巳那天皇兄的应酬。难道我身为藩王,便不能挑上个日子,再携友人仆从同去么?”

周胤佯作无奈,叹口气道:“甘陵王果真要命我随驾,那也推脱不得。”刘永亦假装不喜:“你可还与我生气么?再不要呼我甘陵王,听着也执拗。”

周胤想了想,恭恭敬敬一揖:“遵殿下的命。”刘永道:“也别总叫我殿下。私底下用我的字罢,我与皇兄同序,你只称我‘公寿’便是了。”又怕周胤推脱,乃抢在前面说道:“你表字又是甚么?”

周胤摇头道:“我没有取字;上次与那羊善报的是我大哥的字。”又道:“你若没问过他,也当我多话罢了。”

刘永颇是诧异:“我当你比我还大些呢,如何还未有字?”此话一出,登时有些悔意,暗想:“他父亲过世那会他不满周岁,我偏提起来,可不徒使他伤心么?”因岔开话道:“我这字是十岁前便由相父拟好了的,既是皇子,加冠得也早些。”

周胤倒不以为意,只自顾自说道:“我父母去得早,上头统共两个兄弟姊妹,也都早亡故了,便由孙昭仪遣人养着;待我大了,只送我去袭了爵位,其余却无人管我。家父建安十五年过世,我娘去得或许更早些,我不问,也便无人与我多说。”他语气平淡,似是陈述他人故事,全无半分悲痛之意,倒令刘永多少有些意外。

那周胤不待刘永说话,抬了头正对上刘永双眸:“你说,我要知道家父的事迹,只来问你便是,我若现在就想知道,你肯说与我听么?”

刘永往下头一指,笑道:“便在此处席地而坐?”周胤始反应过来,说道:“甘……殿下且随我过来罢。”

那周胤因领了刘永去往一处小间,说道:“这地方偏僻,一般人不来。孙府用它堆放不大用得着的杂物,我便留了意,将里头打整干净,无事时即来坐坐。”

刘永不由莞尔,抬步入内,因见着三丈来见方的一间别室,回廊通幽,门牗阒然,四下花木掩映,梁间架上不染纤尘,笑道:“果真是个躲懒的地方,若困了乏了,便支在这香木案旁,靠着窗看外头蕉叶;夜里上了灯,隔着窗棂数星,听草笼里虫鸣,倒也能不想他事了。”

周胤听他嘴上打趣,却也不似先前心生不忿,乃将缎子向门边连着竹管的架子上一抖,又绞了绞旁边一只把手,那窸窸窣窣的落花便顺着流水送往室内。周胤道:“这东西是为日常打扫屋子的时候引的,水自外头池塘汲来,经管子在屋内环上一圈,蓄到后头小池子里。我便起了想法,兜了这些花瓣一道推过去。”遂向当中一指,却见那数十片残花沿了竹管缓缓送来,颇有些曲水流觞的意味。

刘永甚是喜欢,抚掌说道:“想不到你还有些雅致,倒是他们错看你了。”周胤愈发来了兴味:“除饮酒外,尚还能弄弦作歌,因随孙氏一道搬了来,如今却也生疏些。”

刘永更是惊奇:“这便连我也小觑你了,却是从何处学来的?”周胤便伸手往竹管内一捋,数枚残瓣沾在指上:“我大哥教的。他平日里无事,总这般坐下来弹琴,教我识几个音律,辨辨琴徽。”

刘永便闭了眼:“我哥哥是皇嗣,向来不和兄弟几个一道读书的。”周胤道他心有所憾,乃宽他说:“我大哥在我十三岁上便去了,不多时小姊染了病亦辞了世;似你这般逢年时候兄弟们聚在一处,到底是不能够的。”

刘永道:“也不必这般见外,倘不介意,从今往后,我便作了你兄弟,尔后你教我识曲,我向皇兄赎了你,咱们吃住在一处,日常用度,尽管使我的去。”

周胤心念陡转,不禁脱口而出:“可当得真?”末了又摇了头,闷声道:“周胤无权无势,早便黜作白身,高攀不上甘陵王。”

刘永佯怒道:“你瞧瞧,方使你改了称呼,这便忘记了,是不是该罚酒一杯?”因起身向水中一舀,手掌微蜷,作举杯状道:“贤兄,可同醉否?”

周胤噗嗤一笑:“我叫你公寿便是;只是我尚未取字,互相间不好称呼。”刘永拱手道:“若贤兄不弃,便由永为你送个表字可好?”

那周胤自小失父,生性放旷,随兄长教习时即顽劣非常;后来周循去世,再无人与他悉心管教,这才省得其兄好处,故不免有些惋惜喟叹之意。如今刘永愿以兄弟相称,正隐隐与自己心之所向相合,如何有不乐意处?只连连道:“由得公寿便是。”

刘永乃自水里拈起枚花瓣,就着水渍朝案上划几划,说道:“《诗》里有云: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贤兄便取字‘承祚’,可还使得?”

周胤将诗句默念两遍,点头道:“好个‘永锡祚胤’,《诗》中尚有‘如南山之寿,无不尔或承’,咱们的名与字倒是一对。”两人相视一笑,周胤又取些蜜橘来吃,且道:“都是陆婕妤从宫外捎的,你吃吃看,与宫里头御供的可有不同?”

刘永遂拎了个大些的,往指上转了几转剥了,先送一片到周胤手里,又自己吃了一片,赞道:“细嫩甘饴,汁水肥美,当是果中之上。”

周胤道:“这是吴中特产,与蜀地略有不同。”忽省起一事,因又说:“公寿可知道多少从前的事?与我大哥认识么?”

刘永正色道:“虽未与令兄照过面,但先帝大抵是认识的。”因把先帝留吴始末细说了,又道:“那时我还未出生,令尊慧眼识人,知先帝久扼不拘其志,非寻常人可以驾驭,一度规劝孙氏将他扣留在吴;后来孙氏未曾采纳,仍旧放还先帝,原有几分是因着贤兄新生,不暇顾及的缘故。”

他虽轻描淡写,当时由先帝转述情景,总有些后怕之意,倘一旦有所不测,怕连自己也不能出世。周胤心下明了,乃戏他说:“如此,我于公寿当有活命之恩了?可如何谢我?”

刘永斜斜一靠,说道:“愿以重金酬劳贤兄,又恐贤兄看不大上,未免唐突。”周胤笑道:“你倒是知道我的。我不在意车马钱财,或觞或咏,但求一乐耳;除酒食游娱外,尚还通些音调。公寿若有心的,采了山中桐木,送我张上好的琴,这便足够了。”

刘永不想他虽沦落至此,平素又多是副自甘卑下的模样,竟还存有一丝雅趣,一时将从前小视尽数淡去,与他一揖:“永德行轻薄,先前有所得罪,这便赔个不是,贤兄莫与计较。”

周胤忆及与刘永几次相处,低了头一笑,忽又说道:“说来奇怪得很,周围人从未提过我母亲,大哥也不曾说过;他大抵是最受人喜欢的,每每旁人赞他,总说我兄弟姊妹三个各无相似处,甚或我与他非一母所出也不定。”

刘永略一沉思,乃说道:“先帝告诉我的也便这些,止得令尊风采,未及贤兄身世,或待我日后赴洛阳请命,私底下再去问问我相父。”

周胤咬牙道:“公寿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独自过活了这许多年,原也习惯了。”他嘴上虽这样说,到底于自己身世存有疑惑,又怕生母不明,乃是由其身份卑贱之故,况逝世已久,追根究底亦于事无益,只徒添忿恚而已。

两人再闲话几句,刘永自觉时日不早,遂与周胤辞去不提。那面周胤更上了心,暗自琢磨道:“公寿若果真肯讨了我出去,免在孙府里头看人眼色,倒求之不得;只怕他身为藩王,在陛下昭仪手底要人,许有几分不易。”

一面引水将残花败絮冲洗干净,循了小道去往正门,且看陆逊是否派下事来;一个不防拌在地上险些摔了,迎面正撞上那张昭,因听他道:“阿胤怎生这会才来?在外头玩了一整日,四处都不见你,快过去罢。”

周胤见他郑重,忽生一念,乃道:“男子年满二十该当取字,今年我便廿一岁,理应取字明志。张先生可先赐我一字,以作往后留用?”

张昭未料他提及此事,不免省起他父兄早逝,一时倒也生了些怜悯:“阿胤由昭仪养大,本该系昭仪取字;奈何年前昭仪去吴来蜀,顾及不暇。子既有心于此,这便报了伯言,由他为昭仪说了去。”

周胤暗道:“他果然敷衍我的。”他经刘永提点,已存有几分骄纵之意,当是不再甘心屈居人下,眼见张昭应答无心,顿有些不快,怏怏道:“昭仪虽曾恩养与我,若果真还留意着,去岁便应加冠取字。他既不省得此意,也不必亲去问他了。”

他自年满十五后,便受了都乡侯爵位,与孙权往来不繁,又耽于玩乐,屡触上怒。张昭诸人在朝时便对他放浪疏漏十分不喜,只因其身为功臣之后,应对之间总存了些许余地;后来孙氏举国请降,其余人皆身负勋爵,唯周胤犯事被黜,仅得白身,故虽同是孙权幕僚,抑或罚为仆婢,只周胤最不受待见。

张昭见他言行无状,乃喝他道:“卿既知昭仪于你有恩,何出此言?前次你在外头生事,竟招惹到甘陵王头上;文渊与我为着你担惊了几宿,好容易械押回来,安生了数日,这便要反复了?”

周胤不耐他斥责,兼其有暗抑刘永之意,因愈加悒愤:“昭仪若真在意,不独及冠取字,便是我舅氏来历,早便也告与了我,如何总讳莫如深,使我举目无亲?倘我不问,可是一辈子都不与我知晓了?”

张昭不料他竟忽然在意起母氏出处,一时倒不好接话,乃放柔了语调道:“非是昭仪有意不说,只为这事颇有些为难处,牵连既广,不便传与臣下皆知。”

周胤便直直看向他道:“我不是计较这个;只是人贵有所本,我生母竟卑下至此,不独无据无号,便连提也不能提么?不单是我,我大哥也从来不说,我既不问,旁人暗地里反都以我不孝了么?”他一时激动,说话时已有些杂乱无章,眼眶也红了三分。

张昭奈他不何,不免怔了,半饷方将手一甩:“你兄弟倘在,可容得你这样闹么?”说罢也不回头,一路折去陆逊处,只留周胤咬了牙涨红了面颊立在原地。

周胤经他奚落,又恨又伤心,索性也不去向陆逊问安,只回房将刘永吃剩的橘皮扔了一地,乃寻思道:“我不过又赌气怄它一宿,也是不济事的;前次偶逢那羊善时即听他说起汉帝事迹,他此番羁留都中,想必便是为了这个,不如我寻了甘陵王,将当时情况再细说一道,或可以此得他信用。”因整了衣衫,连夜投往那刘永住处。

这周胤究竟能否如愿且付后话,却说黄皓方与玄澹宫一众宫人打整了园圃,见枝头紫荆新开,因闲不住思念起刘禅来。他见司马懿整日倚在房中不问百事,浑不在意刘禅传召,难免着急,遂问他要各宫的礼物单子,说道:“时下便是宫里祓禊的日子,陛下要率百官与各宫到锦城外洗浴清赏的,充依可注意些保养,二月天里一不留神生了病,便不能随他们同去了。”

司马懿只瞑了目听他说话,因微抬眼皮,轻声道:“我若病了,这整个宫的也都去不得了。”黄皓果然吃了他一唬,顿时半个胸廓都促狭起来,却听司马懿慢悠悠地续道:“……只是我才吃了陛下赐的药汤,发了几场汗,当是不惮受寒的。”遂睁了眼往黄皓处一瞥,“到时候自会带你一同去。”

黄皓哭笑不得,低头理了理袖口,干巴巴地道:“充依可惯会拿人取笑的。”

司马懿复闭了眼,说道:“留你在宫中怕你也是耐不住的,眼下有件事正要着你去办。”原来之前王肃上书,刘禅尚犹豫是否清肃宫纪;他本顾念孙权喜乐,意在不作整顿,哪知有内侍将此事报了董允,那董允素来深恨宫人无行无检,把刘禅往坏处唆使,于是借机严申令禁,凡内宫诸人出入,必交有司审度,且夜间一概不得恣意流窜别宫。这董允既拜侍中,尤其留意旧日与刘禅相好的黄门内侍,更存心抑黄皓之志。是以黄皓空受司马昭指点,竟连出北宫一趟也是不易。

这会他见司马懿好容易吩咐了他做事,乃苦笑道:“现今出个门也要先报董侍中知道的,他见是奴婢,岂会那样轻易放我出去?只怕有负充依所托。”

司马懿道:“我当是知道的。我只遣你去,却也正为这个缘故。”黄皓便立在一边静静等他说话,不想那司马懿再无下句,半饷方听见他坐处传来轻细的呼噜声,竟是不觉中睡去了。

黄皓几乎绝倒,暗叫道:“你性子耐得住,我却是耐不住的,可急煞我了!”又不敢轻易叫醒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陈祗在外头收好了做糕饼底子的木兰花,进来瞧见黄皓呆怔在旁,笑道:“黄宫人可是在伺候充依吃药么?”

这北宫众人当中,便数陈祗最让黄皓看得顺眼。黄皓见是他来,气性便也收了大半,忙赔笑道:“这大暖和天的最让人生困,奴婢方与充依说话呢,他便睡着了。”

陈祗摇头道:“许是陛下御赐给各宫的汤药有奇效,因富养了些,食毕即需好生歇了。”黄皓忙说:“正是!正是!陛下赏的东西样样都是上等的,每回充依只挑一小点吃,这会子还留了大半呢!”

陈祗便招呼他出来,又与他说道:“正因着他吃不完这许多东西,北宫里人又不多,担不了这一大瓮的,与其闲置着搁坏,倒不如拿去行行别宫的好处。”

黄皓凝了眉头不答话,陈祗又道:“昨天他尚记挂着要送些去金华宫,我便说曹昭仪宫里原也用度大些,陛下赐汤也比别处多些,再将自己宫中的送了给他,金华宫上上下下也吃它不完。你道充依怎么说?”

黄皓急于听司马懿吩咐,颇有些心不在焉,便怔怔说道:“他怎么说?”陈祗噗的一声笑,往空中一比划:“没想到充依竟来了劲,一口认定曹昭仪宫里人多,三五日便消耗干净了;又说曹昭仪早些时候不留意调理,如今败了身子,更需要好生补养。你瞧他那样,真恨不得金华宫每日都用上那药膳呢!”

黄皓因扯了他袖口道:“你与董侍中交情好些,到底和他多说几句,遣我去各处送食罢。”

陈祗有意激他,乃就着块石头坐了,遥遥向南边一指:“我是想放你出去走走的,可侍中特意嘱咐了,不许宫人私相结授……”黄皓张了口要说话,陈祗抢先一步说道:“……尤以你黄宫人为首,未经陛下传旨,更不得出入于北宫门墙以外。我若徇私放你,侍中追究起来,可不是要我的难堪么?”

黄皓本就恶极董允,如今再听陈祗拿董允抵对他,咬了牙恨恨道:“他也就仗着太后的提拔得意些;待迁去东都,论他盯梢的功行赏,早晚提拔做了丞相掾,总不至于一辈子都掬在在这宫里。”

那陈祗乃是许靖旁亲,自小失怙,养在外祖家中。先头费祎重他身怀异术,因擢他入宫做了内侍;刘禅既得司马懿,顾念北宫人手不足,遂遣他过去做些闲杂活计,倒也不觉失意。

这会他见黄皓抱怨,一时后悔适才失语,因说道:“你倒是诚心祝他高升的,明日他去了,倘来个心眼子软的,自是你的运数;若不好,变本加厉起来,再迁你往更坏的去处,可也是能够预料的?你这怀怨抱恨的性儿总牵连着你,到底还是改了的好。”

陈祗一席话熄了黄皓心火,却也连带他仅存的一丝进取之意也一并灭了。黄皓颓了半张脸,低头去掰自己指节,一面说道:“你是陛下派来的人,哪能与我这苦命的下贱人相提并论;隔日陛下省起你了,将你又调回身边伺候,你再投他喜好,三五年的便发达了。”因把拇指压在关节上,弄出“喀”的一响,忽发奇想道:“若陛下叫你来做这个侍中,你又待如何?”

陈祗不想黄皓有此一问,便抿了嘴朝外头一努:“董侍中若调去别处,也有其他人补他的缺,总不能轮到我。我往常与陛下不够亲近,便是他亲点宫里诸内侍,也想不起我的。”

黄皓遂不再抱期望,正神伤时,陈祗却笑道:“这便同我计较上了?我唬你呢。充依前几日即托我报了侍中明细,说金华宫宫人犯夜乃因你而起,要遣你亲去那边向曹昭仪赔个罪;侍中审理下来,今早指令便到了。”

黄皓听着这话好似炸下个闷雷一般,一时整个人都定在地上,又不敢确定,只小心翼翼问道:“后来呢,他许下来了无有?”

陈祗不忍再欺他,因说道:“充依的意思,便是由你过去看曹昭仪一眼,与他道个不是,再将北宫余下的药膳都给那边送去。充依自恃身子健旺,捱到月中,便不需再吃热食补养了。”

黄皓怔怔跌在张台子上,也顾不得细想甚么事得要自己过去谢罪,只说:“怪道他差我办事,你又莫名提起曹昭仪,原是因为这个。”

陈祗笑道:“你既去了,当不独办明面上交与你的事。”黄皓心下纳罕,正欲细问,陈祗因折去外室,不多时取了装药膳的瓮子来,用黄绢细细封好,低了声儿说:“你我也是知道的,充依那二儿子落在曹昭仪手上,曹氏记恨充依背诺,想必不会拿好处待他。你过去时,只消看他几眼,给充依带个信来,便是做满了你份内的事。”

这黄皓自上回一别,无时无刻不在记挂司马昭,陈祗此话正中了他下怀,连连将东西提稳了,一面口上应道:“我省得的!这便去了。”说话时已出了中门,远在数丈开外。

他禁足半月,好容易寻着空子去会那司马昭,却哪里能够就此甘心?一路先去了西宫,照陈祗交代与曹丕说了,那面曹丕正拎了根甘蔗与曹叡几个玩弹棋,因奇道:“怎的我宫里的人犯了事,却要你来告罪?”

黄皓虽受抑已久,脑子却还使得,连忙道:“奴婢起先冲撞圣驾,给侍中禁了足,传得宫里宫外都知道了。那些个宫人瞅着奴婢受罚,都道是侍中律己不律外,奴婢犯禁得严惩,他们因是昭仪的人,侍中未必与他们追究,便越发的胆大,总惦念着寻些宫规犯上一犯。奴婢虽不知道昭仪宫里的人遇着何事,想必也是因奴婢而起的。”

曹丕见他举止庸俗,不欲与他一般见识,乃挥手道:“你且将东西搁去里屋,转去回了司马仲达,便说我领了他的情;只是我一切吃穿用度暂都不缺,他但得了好物,只留与别处同享便好,不必甚么都往我宫里送。”

黄皓应了一声,忽又问道:“昭仪手底下的宫人里,可有个专管待人接物,小名唤作阿昭的?”曹丕不答,那边吴质已先斥道:“放肆,放肆,金华宫侍从役婢自有定数,个中明细乃归侍中总典,岂是你一介仆妾可以过问的?”

陈群忙止他道:“季重可矜持些,莫要在别宫的面前失了礼数。”又转向黄皓道:“他素来口快些,你只回去秉了你家充依,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汤药前日方有太官左丞过来送了些新的,昭仪用不大上,你便折去后房存着,自有人接应你。”

黄皓正巴不得他一句话,忙点了头,连路遛了去,因见杂物间内歇着一个面生的少年宫人,心下纳罕,乃趋前作个揖,把来由及曹丕吩咐说了,那宫人便引了他将东西放好。黄皓见他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眼尚嫩,奇道:“小兄也在宫里做事么?”

那宫人谦谦有礼,浑不似寻常稚子,黄皓便知他也是自掖庭发来的魏人。只听他说:“家父两年前去世,我在家居丧毕,被昭仪征了来细加教养;后值倾覆,便随他一道入了蜀地。我名叫贾充,你只唤我阿充即是了。”

黄皓笑道:“一个阿昭,一个阿充,缘何西宫总爱使唤年纪小的宫人?”贾充道:“掖庭里原也有上年纪的,昭仪悯他们老迈,问陛下讨了过来,只安养在宫里,平日不做杂活。”他略一沉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的阿昭可是子上么?”

黄皓道:“甚么子上子下的,那宫人复姓司马,是我家充依的次子,前回来时还见着他了,我还稀罕着呢,怎的忽然换了你来?”

贾充遂说:“那便是了。他在外头接触的人不多,私下总念着北宫的一个宫人,想必就是你了。”一面领他去往一户隔间,向内一探,低声唤道:“子上,子上!”

不多时里头闷闷应了一声,黄皓听出司马昭声音,忙靠近了去推那门,却不想喀的一下,正硌在锁头上。贾充道:“子上因贪酒误了事,又病了一场,病好后昭仪即命他在里头反思些时日,约莫后日便能出来了。”

黄皓眉头一皱,暗道:“真个了不得了,他身上刚好,这就把他关在里边,叫我回去如何与充依交代?”再要探去看时,那贾充扯了他衣袖,牵他往一边细话,正是:

生以苟轻命,义难悯身孤。

去日伏十醉,怀时忿一哭。

丧乱分异表,飘零本同途。

可堪旧梦里,相接叙有无?

要知道贾充将说出甚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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