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一回 望北宫何晏设座发妄语 极南境钟会聚客渡佛音

上回说到黄皓奉了司马懿之命去金华宫赔礼,因与新来的宫人贾充相识,方知司马昭暂给关在卧房内反省。这黄皓原本便是为见司马昭而来,如今见他给曹丕拘着,既不能与之交接,又难和司马懿交代,一时心急,往左右疾行数步,为贾充所止,乃随他转去隔壁小间说话。

黄皓自上回请见曹丕为底下宫人所拒后,常对曹丕怀恨在心,如今又眼见曹丕不仁,遂与那贾充说道:“他不过是回来晚了些,先前陛下敕曹昭仪吃穿用度与孙昭仪同,也没见他宫里的少和人交接,怎的阿昭犯事,他便弄出这般动静?许是他因我家充依的缘故,总看阿昭不过眼,正好借个由头整治他。”

贾充便低了头,将指甲抵在隔板上来回研磨,一面叹道:“子上待人原是最好不过的,我那会子给收在掖庭,举目无亲,他怜我年纪最轻,一路照料我过来,这才没多受苦。月前他病了,曹昭仪少了人手使唤,便将我调了来,说是补他的缺,实则诸杂务也都是他强撑着咬牙在做,不令我吃一丝委屈的。”

黄皓道:“这样一说,你们交情倒不浅了?”贾充笑道:“不独在掖庭共患难。先父辞世,我在家守孝,子上与他兄长素也是能尽孝的,闻说我有此节,心有异之,私下访过我,屡赠诗书,又送了我些能支岁余的钱粮。其待人接物,大抵体察慷慨如此。”

黄皓暗自称奇,联想起于司马昭初遇时情景,因说道:“他竟是这样一个人物,我倒低看他了!只是他甚么事都在心里藏着,总不在人前显露出来;我先前不意与他相谈,险些给他诓住,好在我既在充依手下做事,他说起谎话来神情有几分像充依,这才没着了他的道。”

贾充听他说得有趣,不觉莞尔,因又道:“子上与司马充依容貌相类,你能认出来也非是难事;倒是子上的哥哥风采温雅,和他并不很像。”

黄皓只觉好笑:“你莫唬我,他与司马师是一母的兄弟,隔得再远也总有几丝相似处,只是性子不同,便在举止上区别了开来。”

贾充道:“我小小年纪的,唬你干何?前年他兄弟两个一道来的,不是他说,我竟认不出那是子元哩!说来也奇怪,子上这大哥不像子上,也不像他阿翁,倒有些……倒有些……”因皱了眉苦思,似是一时寻不出合适的词儿来,黄皓因急道:“倒有些甚么?你快快说罢,曹昭仪见我滞留久了,待会就着人来逐我了。”贾充便一个激灵,拍手道:“倒有些像曹昭仪。”

黄皓起先还以他少不更事,说话荒诞不经,只姑妄听之,这会子倒真给他逗乐了,掌不住的竟跌在地上,一面指着他笑道:“他大哥怎会与曹昭仪像,你这小子不怀好意,莫要污了他娘亲清白!”

贾充便急红了脸,连连道:“我怎么没好意了,曹昭仪雅好诗文,他再精骑猎,举止间也挥不去几分文气来;子元阿兄眉眼类他,谈吐总显温文沉静,便与他更像了。若不信,往后他回来时,你自己看他去。”

黄皓见他赌咒发誓,气势登时萎了三分,忙道:“你莫再叫嚷,要令旁人瞧见了,还道我欺凌你哩!”贾充唯恐果真引了人过来,一面压低嗓子嘟囔道:“我也没嚷得多大的声……”

黄皓摆手道:“罢了罢了,现下总是不得即时见着他的,由得你说怎样便是怎样;我在这边待得久了,这就要归去,下次再来便不知甚么时候了。”

他嘴上说话,抬腿已跨出中门,这时候贾充忽省起一事,忙又赶了上来,取了怀里一物朝黄皓手上一塞:“你与子上有旧交,这东西便托了你管着,往后子上在这宫里立身,还待你多照拂照拂。”

他不待黄皓低头去看个究竟,已折转去候在司马昭门前,一边与黄皓招几下手好让他心安。黄皓因愈发稀罕,复行十数步,糊里糊涂的当头撞在门柱上,躁得他往上头发狠踢了两脚,这才解了气。其时庭内鹂音婉转,连带着黄皓也轻飘飘起来,整个儿快跑着出了宫门。

他一路上计较着如何回去交代,因先到得室内,歇了气再去禀那司马懿;却见手上握着个檀木弹子,似圆非圆,不知是何许物事。黄皓心道:“这东西不值价,便将它搁在外头,也没人会要了去。”遂胡乱往牀前一放,再问鲁淑要司马懿的晚膳单子。

鲁淑笑道:“才去了一趟隔壁家的,这就勤快上来了?是得了曹昭仪的新赏罢?”黄皓啐道:“甚么赏不赏的,充依给的还不够我用么?总这样惦记人家的小利,往后有事只打发你去便是。”

两人因玩闹一回,鲁淑便指了他司马懿去处,又说他正在庭子里赏花。黄皓倒不敢真把司马昭近况都报与司马懿知道,只说曹丕罚那司马昭例行悔过,至于生病禁足一律不提。

司马懿便点头道:“昭儿少不更事,耽于玩娱,入宫不久便闹出这样的事;这孩子总需得他兄弟拘着他,子元既不在,子桓代为管教,令他长个教训也好。”

这司马懿自失了司马师后,平日里便少有提他。先头宫人内侍知他所患,不忍引他伤心,皆顺甚其意避过不谈;黄皓却因晚些时候才调过来,不知宫中所忌,乃说道:“这子元兄弟神采奕奕,竟比子上还强些呢!”

司马懿因凝他一眼:“那便如何?”黄皓以切中他下怀,遂续道:“奴婢在那边新遇着个叫贾充的宫人,便是他说与奴婢充依长公子诸般风采;又说我不妨亲眼见见他,他容貌既与子上不像,却更与曹昭仪相类哩。”

他只顾嘴上说着,那面司马懿嘴角一撇,因止了他话头,说道:“你也乏了,且退去歇了,三五日后宫里随陛下禊祓,明天得起早将东西都打理了。”

黄皓犹自不觉,待要继续说下去,底下陈祗立在暗处招他过来帮忙,因辞了司马懿,且笑说:“充依若不信,上巳天我邀那小宫人过来叙叙,充依也正好问他子上好不好。”一面转去里屋不提。

他黄皓一心只计较着如何与刘禅再见,却不想另有一人也正为了修禊事宜发愁。此人便是那何晏,他自提拔来督岁初四夷进献事后,越发与曹爽等人打得火热,又兼吴蜀名士齐聚都中,忙不迭的与其交好,一时不察,竟出了些许纰漏,自是不敢在人前抛头露面。

原来先前刘协请赴南境,刘禅虑路上艰难,乃发密卫护送,又使蒲元与之同路,为其指引。此后刘协又与刘禅密谈过两次,因陈说有人沿河洛一带布下耳目,自己抵达长安后即有自称诸葛瑾僮仆者来迎;刘禅既好奇刘协所说诸葛瑾事,又警惕中原尚有魏之余孽流窜,便暗自遣人发往雍凉之地以责问,当不在话下。

那何晏既将沙漠汗等一干人安顿好,又送蒲元出驿馆毕,因得了闲,便寻了个由头招诸葛诞及夏侯玄几人共进五石散,聚谈天下名理;内中更有傅嘏、荀粲、李胜辈,皆一时之才学,受曹爽擢用至此。何晏乃面向北边宫室,就着夏侯玄身子斜斜一倚,竹木筷子一扬一扬地点在指上,闭了眼极是畅快。

那面诸葛诞见他形容放旷,因笑抿一口清酒,说道:“你且安收敛罢,好容易邀了我们几个过来,行迹一旦嚣张过甚,叫外边的查了去,便不好与昭伯交代了。”

何晏道:“公休在意这个呢!如今陛下长了心要与东边的一争高下,方遣了卫温几个下海,近日又使蒲元往交州散药,意在典抚人民,垦辟荒地,此不为避东都锋芒而经营东南乎?他成日里气吞海内的,哪里至于和咱们计较呢!”

他说话时眉飞色舞,手头一个动作,冷不防将一双筷子都甩了出去。诸葛诞因摇了头起去拾箸,却见当中一支正横在曲水里头,不觉怔了,半饷乃说:“当年孟津试船,伯侯便是溺毙在陶河水中的。”

这伯侯正是先前曹爽与刘禅提及之杜畿。当时诸葛诞虽使虎贲先救杜畿上岸,岂知杜畿年岁已高,呛在水里饱遭湿寒,竟发高热而殁。其子杜恕因与旧魏朝臣不和,只隐居宜阳不仕,又得一子名作杜预,每日但教以经史术数之学,今已长到九岁。

众人见他嗟叹,皆面有戚色,夏侯玄乃宽他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公休若不舍得他,下月禀了陛下,荐务伯兄弟来朝为官,也便解了牵挂之念。”

他既起身相让,那何晏又不曾留意,遂落了空,不提防的滚落在席上,忙理了衣襟道:“伯侯虽殁,家风谨严,仆以为其子必显;其子不显,其孙也将闻名于京外。时下晚风和畅,莫如揽天地之大美,饮徐景山之圣贤酒,酹斯人于地下,便不没了公休与他一世交情。”

说罢已先取酒浇于地下,口中只念念有词,末了向诸葛诞一揖:“弟已代公休敬伯侯一杯,伏惟尚飨,公休当不复戚然也。”因还于席中,片刻又道:“可惜司马子元失了去处,否则有他在场,这酒必也喝得更雅致些。”

他不提司马师还好,一旦提了,竟连夏侯玄也一并无话起来,李胜因说道:“你看看,吃个酒竟勾起这番感叹来!公休太初本是通达之人,怎的独看不开此涨彼消的道理?且莫悲叹,煞了一院子的景致。”

何晏见他解难,忙道:“正是,正是!好容易抽了空一处聚聚,如何都为故人徒添伤怀?伯侯豁达,地下所见,必然不喜;子元博雅,亦托信清风过席,以俟高论。”他二人既先后出言相宽,其余人也不便作色,皆复了言笑欢恰;独傅嘏颇不以为然,因低了头与那曹羲说话。

何晏尚自不察,其时恰有清风扑面,乃思及方才言语,心念微动,因持箸往小瓿内一蘸,悠悠道:“《易》有言:‘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以仆之见,举精深而晓道理,太初可以得之;知预兆而决机要,子元可以得之;仆独以明神通而致练达为无所托,盖不得其人矣。”

他口头上虽将以神治《易》托之无人,却隐隐有自诩之意,药酒自心口发开,更添几分得意,遂就着箸上蘸酱于地面写到:“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

书成乃就地拜道:“清风若有情,当携我所思,送子元处以告吾月旦意也。”

夏侯玄给他煞有介事的举止逗得一笑,一时也尽去了愁苦之思,遂说道:“也令这风把子元消息递回来;他兄弟既在曹昭仪手下做活,使他来赴都中,正可接了子上出来。后宫诡谲,虽能与他些历练,到底不宜久居。”

哪知道这何晏亦是个登徒子一辈的人物,听他将话头引去刘禅宫中,又举目北望处,但见木兰细密如素练,杳杳似美人就衣,难免动了绮念,因笑道:“陛下身边虽无女嫔,却尽取天下妙人,直使彤庭内外增色,各得其美。”

他说这话,旁人尚不得所以,那头荀粲却将他引作知音:“平叔也好美色么?某平生许愿,以娶妇有殊色为上,不为德才,是佳人不可再得矣。”

何晏笑说:“奉倩只知其一。娶妇以其专内事,当以美色为先,若是择美人以充内庭,为数甚众,便不尽其然。陛下六宫,有赖姿容乃进身者,便有籍才藻始取胜者;有持白纻而望冀君赏者,便有擅狐媚以蛊惑圣听者。凡此种种,总是不一而足的。”

他酒酣之余,说话未免逾越,夏侯玄几人因略微变了面色,偏那李胜不怀好意,只问他道:“赖姿容者为谁?籍才藻者为谁?持白纻者为谁?擅狐媚者为谁?”

底下人端了酒待要止他,何晏已捺不住先道:“姿容秀出,立发委地——此曹元仲也;才藻明丽,敏捷多思——此曹子桓也;风采翩然,顾盼生晖——此陆伯言也;进退有度,雅有韬略——此司马仲达也。此四人,连上如今留在陛下身边贴身伴着的孙仲谋,当为都中五绝,陛下得之,胜过坐拥佳人三千。”

李胜因起哄说:“何平叔好大的胆子哪,不独评起陛下宫廷之秘来,——曹昭仪毕竟是你旧主,你便是这样拿他打趣的?”

何晏啧的一声,却往夏侯玄处一望,乃说道:“我拿他当半个兄弟;可他既不爱我作风,终他一朝,我也不曾混上甚么高位,算不得他纯臣。如今他在宫里发达了,也与我不相干的,纵是他做了皇后又能如何?——总不过有一日是一日罢了。”

此言一出,那夏侯玄即持了清水起了身,抬手只往何晏身上轻轻一揽:“平叔酒醉无行,说话做不得数,且随我去歇了罢。”

岂知何晏不为所动,一口咬在夏侯玄耳边,低声道:“如何做不得数了?我与他兄弟一场,今日我便要——”他嘴上且说话,身子却软了下去,夏侯玄忙将他一把扶了,何晏便大了声嚷道:“——将这酒敬给他曹子桓吃去!”

余下几人俱是大惊失色,曹羲按不住先喝道:“平叔不得胡闹,待太初搀你醒酒去!”其时何晏已软在夏侯玄身上,只由他带自己去往卧房,因听曹羲这一喝,又挣扎着转过头道:“我可没醉!方寄了司马子元口信,叫他好生经营,咱们来年再会呢!”

夏侯玄及诸葛诞不待他多话,连拖带哄地引他转去里间;那何晏尚自不甘,在榻上与他两个又闹了半饷,方安静睡去了。

是夜何晏惊醒,只觉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便将自己白日里一干妄语尽数记起,心底一沉,暗道:“真个说不得了,我酒劲上头,只顾着自己说话快活,三言两语的没顾着旁人听了去;若有人走漏风声,——那曹子桓我倒是不惮他——传去陛下耳朵里,可叫我如何是好?”

因伸了五个指头,一个一个往内掰了:“夏侯太初与我交情最好,当不至于卖我;公休也是个有品行的;傅兰石人虽闷了些,倒非喜弄唇舌之徒;奉倩、公昭皆与我共论后宫美色,一损俱损。剩下的惟有曹昭伯那亲弟,我与此人相交不长,未曾知其底细,但他既与昭伯相亲,便不当为难我太过。”

方宽下心来,猛的又省起一事,面色一沉:“昭伯手底下的仆役都在外头候着;除他几个外,为着人研药,我还特地使唤来三个四夷馆的侍婢,一并立在门廊里听命。那会太初搂着我回去,我那一嗓子,里里外外的都听着了,这可真了不得了。”一面深悔自己借了醉意,凭着几分意气便些忌讳话将说出口,又计较着不日百官祝祓,若叫刘禅知道,便是曹爽也护不得自己。这般苦思至天明,便咬了牙将衣物着好,去外头探探口风,兼寻那十来名仆婢喝问。

时值二月下旬,晓风轻湿,皇长子刘璿正领了钟会几人去往曹植处,路经四夷馆,因与何晏见了礼。那何晏知他贵为皇嗣,自是存了几分亲近之意,暗道:“他此回是去请曹子建他们的指点;我既与文学苑的人俱有旧谊,何不借机跟他套个交情,将来在陛下面前也好有个能说上话的。”

思及此处,何晏遂迎上去与刘璿笑道:“殿下虽不及韶年,承陛下血胤,而有岐嶷之姿;又勤学敏思,及至长壮,当大裨于国事。”

那刘璿只得七岁,已出落得天人一般,眉宇间隐隐有其父八分隽秀。前次与伴读钟会拜会后宫及朝中要员,见何晏斜斜绾了发立在当中,眉如点翠,肤似凝雪,一时颇觉奇异,私底下因向钟会问起他,钟会道:“这人是曹昭仪外家兄弟,人称傅粉郎君何平叔的,最是个风流人物;平时家兄与我说起他,总是不以为然的。殿下怎的记惦起他来了?”

刘璿笑道:“怪道我见他面白,原来是因着傅了粉的缘故!”钟会道:“非是傅粉,这当中还有段故事呢!”便附在刘璿耳畔,伸手抵在刘璿肩头,说道:“先前曹元仲也疑他傅粉,便邀了他来喝热汤,待他身上发了汗,又与他红缯巾子拭汗——哪省得他既擦净了脸,巾子上头更无一丝脂膏粉腻,颊上因越发透出白皙来,这方知道他生来便是那样白净呢。”

他一面说了,又低头笑道:“你说曹元仲别事不做,偏与何平叔计较这个,他不是闲的么?曹昭仪说‘文人相轻’,我看他怕是‘美人相忌’,恼何平叔比他好看。”

刘璿颈上给他呵得发痒,哧的一笑,想了想说道:“我觉着还是曹元仲更好看些。”钟会道:“殿下才几岁哩,如何省得美丑来?”刘璿遂起了身,佯作啐他道:“士季尚小我一岁呢,这便品起人之媸妍来,将来岂不是要做天底下第一好色之人?”

他与钟会俱在童蒙,于旖旎媾欢之事尚无了解,心下只觉隐隐悸动,钟会因兜了司马懿与他的连环锁玩弄一回,说道:“若教我周遭俱是何平叔那样好看的人,便做一回好色之徒又如何呢!食色性也——”

这会刘璿再与何晏相逢,自然忆起与钟会这段对话来,因不免脸上微热,与何晏揖道:“何鸿胪近来受陛下重典,时下四方宾客往来甚繁,还得劳卿多担待些。”

何晏见他谦让,越发得意起来,乃请了他百官修禊事宜,刘璿道:“陛下的意思是叫上宫里宫外的一道去,这四夷馆宾客与会,还得由卿细作安排。”

他这话即是暗将权柄交了何晏,何晏因喜不自胜,忙不迭说道:“陛下可有甚么说法?”刘璿笑道:“我与你写个名刺,你拿去拜大司马便是。”这大司马即是前头蒋琬,太后东征,便留他开府都中,执掌内事。

何晏大喜过望,连连拜谢,又邀刘璿同他进去吃酒,刘璿道:“我平日不饮酒的。”何晏笑说:“陛下也拘得殿下太严厉了些。”一面辞了刘璿,奔去寻那蒋琬了。

这边刘璿目送他去了,因与钟会说道:“这何平叔倒也随性,只略张扬了些,恐太后不喜他。”钟会道:“他向来是这样哩,无怪曹昭仪起先也不喜欢他。”刘璿便说:“我倒不留意这个。譬如士季你,甚或今后比他嚣张十倍,我也能够待你如初呢。”

他两个遂一路说笑,乃先去拜会曹植,又与阮籍学了一会诗。曹植因说:“怎的不见何平叔一道过来?”刘璿与钟会相视一笑,将方才状况同他说了;刘璿又道:“子建先生可知洛阳处有甚么新鲜消息么?我也是昨日太后来笺问我近况,才从马参军别纸里知道的——身毒国有个叫做昙柯迦罗的来弘浮屠之道, 太后因引他往白马寺住了,现正给马参军央着译经哩。”

那白马寺本是汉明帝永平年间所作,其时中土已有浮屠遗范,自白马寺落成后,西方诸僧多在此译经传典,乃成一时道场,用度齐备;又有本土人士渡引为僧,只除去须发,并无十分戒律。

曹植听他提及白马寺,心下明了,笑道:“多谢殿下挂念。植曾作《白马篇》献与陛下,当暗合于此处;洛阳为后汉故都,而今西人东来,黄老浮屠齐聚,谈玄论道,启善精思,可成一代风气。”

因喃喃道:“昔年洛阳遭焚,白马寺也不能幸免;后来二兄重建宫室,复立了白马寺。如今既还有昙氏往来传经,便可想见东朝屡有修葺,二兄若知,也能够心安了。”

众人一时不察,那头阚泽因说道:“非是洛阳有西人弘法,此前吴地还有个名唤支谦的月氏人,世代居在中国,曾给孙昭仪拜做博士,亦有译浮屠经。”

杨伟因说:“前次夏侯仲权在将军署烧纸,昭伯方诫了他;这焚烧祭祀之俗便是由身毒国僧人带来的。”

他几个遂各自省起当时情景,深以曹植所说“一代风气”为然。曹植又说:“眼下儒老并重,又添西域浮屠之学,往后的学风,怕又与前十数年不同了。”

钟会听他几人说得有趣,便也凑了来说道:“正是呢,我幼诵诗书论语,承太后教导又学了郑学,近日寻了何平叔注论语集解来看,已和马融郑玄时候说法大不相同,遑论前汉那些个专治今文学的——这便是代代有学风哩。”

曹植见他颖悟,甚是喜欢,便揽了来怀里,笑说:“你也有治经从学的志向么?”

钟会道:“幼承家学,不敢一日辍废。”曹植遂道:“我向陛下荐了你,往后随我一道出入文学苑,与诸大家共事如何?”

那面刘璿方要递眼色,钟会已先谢道:“会乃陛下指给殿下的伴读,殿下于我有义,不敢不报于殿下,故不忍弃去;况且殿下本便受教诸先生,会随殿下出入,也可受先生指点,岂不两全?”众人俱是纳罕,心道:“这小小童稚,倒是个讲信义的,无怪陛下命他伴着皇嗣。”

刘璿心下甚喜,又说:“昙氏除来译经外,尚还有另一件事待做。太后既处之任之,马参军便耐不住随他一道去了,因将事情本末细说与我听。”

钟会笑道:“这位马先生倒也是个妙人——他却说了甚么?”刘璿道:“这便正是他译那经书的由头了。昙氏以我朝渡戒无道,信众不依成法,故请译律部曲制以为示范,便是叫甚么《僧祗戒心》的,说要使已渡作浮屠的汉人受戒——那即是要愿向佛道之人照了他的法子行律戒之仪,收作门徒。我见马参军说得有趣,央了他将白马寺动向都告与我,今晨方发去洛阳,正等他回我哩。”

曹植奇道:“我竟从来不知渡作浮屠僧还需受戒的?昔在洛阳的时候,信众只消得心中归服,即可入寺研习,却何用律部作戒,渡化诸人?”

钟会因说:“先生亦毋须疑虑,会以为南境之学渊源颇久,本就自成一家,又受阻于交通,往来的经卷不全;今既开四方航道,三年五年的,各色典籍也多了来,便能窥他全貌了。”

曹植便笑道:“想便是了;还是你这孩子有见地些,怨不得连太后也疼你。”又与众人吃了晡食,不多时即送了刘璿等人回去。

却说那何晏既得了刘璿指引,只一路奔去大司马府上拜会蒋琬。他从前跟在曹爽后头,本无甚机会结好当朝高官;前次因误食中毒,蒋琬随了姜维来看时,他又恰好卧床不起,由是未曾与蒋琬深交。如今他以刘璿托付公务之名去问蒋琬,当也名正言顺;于是喜形于色,以自己终能攀附蒋琬姜维等人以达显贵。有分教: 

惜我未亡时,滤茶以为诗。

命途终与负,风雨迭相欺。

无意全白璧,有心愧污卮。

月旦平章后,还复辨妍媸。

要知何晏将有何遭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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