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二回 姜伯约归返论时局利弊 陆伯言受托掌宫府分勺

这何晏只消得踯躅片刻,便理了衣襟入内求见蒋琬,因将刘璿那番话叙述一遍;蒋琬正与人对弈,见何晏过来,忙命人接待了,又说曹爽为陛下敕命上巳那日伴在左右出行,四夷馆诸事便都由何晏自行处置。何晏得了准头,心底也踏实起来,这便谢了蒋琬离去,自是不消多说。

那蒋琬上回着了何晏的道儿,再和他会面时便警惕几分;又不免省起当日司马懿奉承之语,乃罢棋入内,往那旧年的文书堆里翻找司马懿所赠应答之文。正无眉目时,外头已报姜维来笺,蒋琬忙展了来看,却见一份是姜维陈说益州境内田地山泽状况,一份则是地方官员绩效勘察。蒋琬笑道:“伯约年轻气盛,最是闲他不得,索性教四处跑动的活都让他一并领了。”

其时益州庶务仍由蒋琬主掌,凡内外政事必先报蒋琬知晓;而刘禅欲在蒋琬之外启用旁支新人,又需得谨慎行之,以免伤及太后派系,遂以姜维诸葛恪为首辅政,协理军戎。那诸葛恪是太后亲侄,姜维其先又受太后提拔,他二人既受刘禅重用,朝中唯太后是仰的群僚自不至于有过多顾忌。

那姜维本与太后过从甚密,回京后乃因屡受刘禅安抚,委质定分,俨然已化为刘禅羽翼;诸葛恪虽是外戚,一来曾为吴臣,二来非太后任职,看似血亲实则疏散。故蒋琬一面翻阅姜维书信,心有所感,暗暗赞叹刘禅智量。

时下临近春分节气,自汉末迭遭离乱以来,诸道皆废,到本年起太常诸卿方议行旧礼,乃复春分祭日及秋分祭月之俗。蒋琬因回信催促姜维速速赶回,不得误了炎兴朝第一场春祭。

他只管这般粗略叮嘱,那面姜维已全然领会,遂与手下加紧行程,总赶在祭典前一日回了都城。姜维入殿拜见时,刘禅正与诸葛恪焚了香在里头弹棋;二人见姜维趋见,忙收了现形,刘禅因笑道:“伯约赐座。”

姜维略做谢让,倒不拘束,将衣摆一提径自去往席上坐好,却先向诸葛恪凝一眼,这才行礼道:“臣日前巡游益州,并及交州分野;每到一县,必命亲卫绘制舆图,因得了些人口户籍一类的名目,较原先地方呈上来的还更详尽些。陛下既要首倡新政于益州,当谨记去岁臣及谯允南所论之事,从教化以理民生。”诸葛恪给他一瞥,心先虚了;又见他说到“教化”二字,不觉面上发烫,遂向刘禅递个眼色,低了头再听姜维说话。

刘禅会意,因往案上一指,笑得比方才更加灿烂:“伯约可知道这是甚么?”姜维只不看那物,正对着刘禅一拱手:“臣请得罪。”遂说道:“孝成帝时,刘子政以蹴鞠角力之类劳乏形体,不宜使至尊亲为,乃作益智秘戏进献。陛下虽较成帝年富力壮,毕竟长于深宫,受父母庇护;偶有畋猎,到底不谙甲兵弓马。曹孙二昭仪昔年各据一方,皆有亲征事,又俱好射猎搏击,陛下若欲强健体魄,当可宣此二氏伴侍,岂非大大胜过陛下自行游娱?”

一番话把个刘禅说得抚掌大笑,乃说道:“好个伯约,竟数落起朕的不是来!从前卿可不是这样,朕上回北苑行猎,还是卿私下筹划的呢。”姜维道:“臣乍考量民情而归,原是心急些,许臣在都中多待一会,也不定便与陛下把弄起这东西来了。”

他虽是玩笑话,到底暗含些讽劝意味来,刘禅便敛了身形道:“也罢,卿不明所以,朕也不怪罪你。卿要朕托两位昭仪指导技艺,却不知此物本是子桓所献,正是卿起先所说刘向进成帝秘戏,俗名叫做‘弹棋’的便是。”

诸葛恪因说道:“伯约见闻广博,想早知百戏名目,倒由得卿将这弹棋的来历解与陛下听了。”

刘禅忙道:“成帝以来的弹棋宫中早有成法,只经王莽是一乱,董卓又是一乱,先帝疲于征战,朝廷诸制草草创建,是以弹棋一目竟不复见于内宫。上月子桓惯使的那宫人病了,他因亲向朕请添一名掖庭宫人服侍,这才与朕提了他素日闲静时最喜的一项活动,便是这弹棋了。他既精于此道,又多加改进,由是与成帝时已大有不同了。”

说罢又瞑了目向屏上一靠,竟自吟咏起来:“局则荆山妙联,发藻扬睬,丰腹高隆,惮根四颓,平如砒碉,滑若柔夷。”末了微启双眼,余光在姜维诸葛恪身上扫过一圈,终于定在棋盘之上:“此是子桓当日进献娱玩时口占之《弹棋赋》;他那兄弟却也为着何平叔弄来胡闹的药石作了篇赋文,这二人倒可谓同出一脉,意趣相投了。”

姜维无奈,颜色稍解,一旁诸葛恪因顺势朝他努了努嘴。他表兄弟两个一唱一和,只把个姜维弄得哭笑不得,叹道:“陛下将来亲理天下州郡事,倘也是这般秉着治国如烹小鲜的心意,臣可便受不起了。”

刘禅也笑闹够了,遂敛了形状,只来问姜维政务。姜维便往怀中取了名录递与刘禅,乃说道:“臣略为考察,各地县令长虽未有渎职,毕竟不似元逊这般的大才,许多事眼见着也便罢了,又岂会从根底上想法子破除?无非是朝廷怎么说,他们也怎么应答着。”

刘禅道:“天下甫定,各郡要员尚未到位,也不急于这一时。伯约上次贡献四策,内中便有这擢任之策,我朝任免官员,是将祖宗的成法重又拾起来例行察举呢,抑或变通陈长文那九品中正的法子呢,还要待相父迎朕归京后再作定夺。”

他这样说着,因不住抬眼扫过姜维眉目,只觉其灿如云霞委地,竟较出行前更加鲜妍,一时悸动,这才惊觉自己心思。他起先只知其为太后钟爱重臣,遂屡屡屈言相就,有刻意拉拢之举;时日一久,却摸清对方心眼极死,只认定了一人便甘心提剑为之搏命,赴汤蹈火亦不足惜,因渐渐生出些怜惜来。如今刘禅知自己对姜维实存了几分别样的情愫,又不敢表露与他知道,只在心底暗道:“他离了家乡事我,凡都为着汉家河山作虑,我却暗自动了旖靡之念,若为他察觉了,当不知有多难过呢。”

那面姜维却浑无感念,低头去理那名册,又说道:“东都既有丞相坐镇,陛下当可无忧;而陛下虽未及使新政施于全国,到底先就益州之地稍作试行,于是皇城内外学风谨然,人人皆知陛下有广纳才干之意。只是臣那日答谯允南八论,犹觉意兴不足。”他顿了顿,抬了头向刘禅一笑,“陛下可知时下本州民户几何,丁口几多?”

刘禅便凝了神略加思索,稍时说道:“前次民曹计数上报,朕乃知前岁益州统共户数二十六万三千有余,口数九十二万八千有余。”

诸葛恪听罢便先说道:“难怪那曹公要叹一句‘千里无鸡鸣’了。益州古来与世隔绝,本非兵家必争之地,人口竟也锐减至此,其余州郡状况可想而知。中原既占据枢纽,群盗肆虐,更值数次疫疾爆发,建安时候的中坚干臣百不存一,又乏人补给,以致储存虚空,曹氏宗室互斗演烈,这才使我朝北伐之业容易不少;倘北方九州仍是数十年前鼎盛模样,怕咱们也咬不动它,竟不知该喜该忧。”

他既提起当年瘟疫,刘禅不免想到前不久刘协请赴远方拔除瘴疬之事,正要嗟叹,却见姜维摇头道:“这便是元逊只知其一了。臣此回私下查访,各地登记在册之户口自无大胆瞒报的,却不知旧法计数早不适合当下,只消得世代安分守己之人,消不得流民隐户。”

此话一出,刘禅与诸葛恪俱感讶异,不约而同地道:“伯约这是何意?”

姜维因又取出一笺,仍是计量民户及田地情况,却与先前呈与刘禅那份地方官员所上户籍不同。姜维倒不忙指认上头内容,只道:“陛下可还记得雍闿么?”

刘禅咬牙道:“先帝大行,国用不安,此人因借机勾结大族作乱,朕恨不能生啖其肉,但惜他为手下部曲所刃耳!”末了又省起一事,更说道:“休昭起先发去仲达宫里的那名黄姓宫人便是这雍闿所献,他侍朕首日即陈说雍闿其人携众为恶,未想朕竟不察,终于致祸。”

他一面说话,不由感念起黄皓来,心道:“他虽卑贱些,到底能够尽心事我;过几日仲达出游,我便令他将黄皓一并带来。”那诸葛恪听他提了黄皓,也起了几分打算,难免思及自己昔日受黄皓折辱的光景来;好在他心性高傲,只略微不快,片刻即将黄皓抛在脑后。

姜维却不知他二人各自心思,又道:“先帝与丞相入蜀以来,原本打的主意是结好当地望族,以图稳定后方;那雍闿初受先帝抚恤,俯首卖乖,其后却二三其行,至于行凶蜀中,——依臣所见,非是为它,竟是因陛下方才提及那宫人而起。”

刘禅奇道:“这又作何解释?”姜维道:“那雍闿既献宫人,必以腹心与之;岂知这黄姓宫人中道变叛,雍闿在外受其余宫人报信,因以自危,又正值先帝升遐,遂始有谋逆之心。”

他怕刘禅不解深意,欲补充时,诸葛恪已先道:“伯约可是说那黄氏知他端底,入宫后原形毕露,俱报与陛下;雍闿唯恐新帝登基后与他清算,由是先反?”因看向刘禅,笑道:“臣明白伯约为何忽然提那雍闿了,正是要合他天下户口之论。”

姜维见诸葛恪尽知己意,无端的觉着心胸大开,暗道:“元逊真个不愧是丞相亲侄,甚么事都瞒他不过的。昔我在军中,丞相便多有提他才略过人,胆识见地更胜伯松;幸我得友如此,不教与他东西相隔,合该邀他伴月对饮,三爵方休。”

因续道:“不错。臣此次核查益州一隅,推而广之,乃得识见前朝统计户数之弊。须知前汉息养士民,终其一世不徙户口,始得守土安居;至于汉末大乱,疾病横行,群贼拥兵自重,竞为割据,争相斫杀,又非成哀时候土地兼并可比。隶民既上不达国家,下不安田产,或孤命殒身,或流离故土,只得去投那各州大族做那荫户,以期立锥矣。这一部分逃户,只附庸于门阀之下,而户曹不知。那雍闿既是益州大族,且与其余大家枝根错节,蓄隐户曾盈数万,黄皓知之,雍闿遂有心自疑,以其或谮于陛下,乃东联孙氏,南达建宁,举四郡以为恣睢悖逆。”

他这一番陈述,实已切中当时人口要害,刘禅不觉连连点头,因说道:“伯约勿以朕及元逊为顾虑,但说便是。”

姜维遂道:“陛下先与曹昭仪论中正之制,又召孙昭仪析吴中局势,便知不独蜀地,旧魏及吴亦所以然。那陈长文以品第擢人录用,不独为着战时户口凋零,而道路不通缘故,更有拉拢其地士族之心;至于东南三州,以扬越为先,有朱、陆、顾、张四族,并其余阿附小族若干,孙氏既要立身江左,免不得要看他们眼色的。陛下可见微知著,如今还留在孙府的,加上与孙昭仪尚有联络之人,实以这四姓当中的居多。”

原先刘禅召吴质来见时,便依了他以求论士族为由访贤金华宫,如今经姜维一解说,更觉明朗,连连道:“当日那吴质挟治中原不以法之论唬朕,朕才去子桓处求个安稳;如今局势稍安,诸州并无大事,想必相父不至于为难罢?”

诸葛恪笑道:“这天下稍安,陛下倒先不安起来。汉帝先前才带了司隶州消息过来,陛下何必复疑?臣观东都数策,料叔父一则不欲凡事操之过急,二则也是留些积弊给陛下去革,这才未有太大动作。”

姜维因道:“豪门之弊,华夷之忧,选举之乱,民风之芜,凡此种种,正从这一个缓字来。臣与公琰常谈论丞相数策,以丞相最为急迫者实为国中口数不繁。丞相既赖边民内附以实户口,其必推行教化以行汉化之略;再则,便是如今最要紧的——推新田制缓行计户理民策略,又不得事先惊扰各地大族,殆防其穷极生乱也。”

刘禅喜形于色,说道:“阮嗣宗也与朕提过量田之事,惜朕与他交谈不深,后来他又去了曹子建幕下,因要兼顾教养璿儿,朕便也不多召见他了。有卿此番细说与朕,将来相父问朕亲政,也好让他安心。”

姜维笑道:“陛下莫急,臣有话还没交代完呢。”便展开那副笺子,又指向其中一行道:“臣此次系访,不独是查得大批脱籍隐户趋荫避税,还有起先各州大兴军屯时留下的弊病。当日无主荒田盈于旷野,朝廷乃发将士自行垦植作物,所得多供军需。此法战时尚可,一旦寰宇得清,更不知田地归属,既无所属,自毋须纳粟麦豆麻于库府,岂非无益国中度支?又有借此漏报户籍者,仅益州一地,估摸着也总有十数万计之多;兼及蛮夷之类,先不计其口数,今丞相着其内附,当重计数耳。合以计之,益州人口当统共在一百六十余万上下。”

那诸葛恪毕竟未在蜀中生长,听了姜维估算倒不觉如何;刘禅却免不了嘶的一声,说道:“难为伯约数得这般仔细!只是前代积弊已深,南蛮五谿倒罢了,无主之田朕也当着户曹重作调配;惟这荫户冗害,那些个大族在朝野上下皆盘根错枝的,一时也不好下手。”

姜维因说道:“若教这些都付丞相来办,臣以为于他并非甚么难事。”刘禅笑道:“自然难不倒相父的。咱们对东边究竟如何进展也不甚明了,许相父为朕筹划已毕,只等朕过去下个诏令施行,好看他成效呢。”

姜维摇头笑道:“恐怕丞相并不是这样打算哩。陛下在都中推行那几条新法时,臣与丞相通信数次,他虽不全赞同陛下营划,总还是称许陛下智量的。臣以为蜀土本僻壤,地势隔绝,偏又民用富饶,与中原无有同气连枝之患,实自成一体;陛下施政蜀中,既可为中原理民之策做个先行,于陛下则不失为锤炼,倘底下有人借机生事,又不至立时与中原连通,孤木不足惧也。此天赐陛下行政之机,望陛下勿要妄作懈怠。”

诸葛恪暗暗点头,因对姜维又喜欢几分,心道:“我在朝中若要一展抱负,当离不了伯约相助;此人锐意进取,与我见地处处相随,却也难得。”殊不知姜维已先将自己引作知己,两人不谋而合,倒应了诸葛恪“处处相随”意。

刘禅正候着姜维这话,不禁笑道:“伯约是要朕不但不废先前新政,更要宽了心去做些相父在东面也不敢轻易做的事么?”

姜维却不忙答,只说:“丞相离了成都三年有余,陛下在宫里倒也把许多先帝尚不敢做的事都做了。”刘禅知他在讽喻弹棋一事,便捋了把衣袖,又向着诸葛恪轻咳一声。姜维因往诸葛恪处挪近几分,续道:“陛下推行教化一途,在蜀中已小有所成,臣以此为根基,请陛下勿多顾虑,本月起即行田法。”

刘禅见他不再追究,心下稍安,说道:“伯约既知朕意,何必再问?朕先前与嗣宗论丈田时即有心于此,却要捱到本年颁了新历之后,方腾得出空隙来。”遂整肃容色,朝姜维轻轻一拱手,“还请伯约教朕。”

姜维点头道:“陛下可还记得前汉时候的推恩令否?”那头诸葛恪按不住瞧刘禅一眼,已应声道:“伯约可是请陛下以怀柔手段,行霹雳之事?”

姜维便道:“元逊料得不错。高祖定鼎后,有感于前朝不恤,胡亥用赵高之策,屠灭宗室,自断根基,终致覆灭;因立天下郡国,封刘氏诸王以拱卫京城。当时四海稍安,而诸王以剿除诸吕,恃功矜大,互为勾连,其后更有尾长不掉之势。故太宗恣许同车,所以养淮南之叛;景帝欲行削藩,而挫于吴楚之威。朝廷惮其坐大,乃使诸王以地尽封其子,子复封其孙,恩及三代,无兵戎之忧,而诸侯之地已削作数县。如今陛下要治蜀中逸民,却也是同样的道理。流民无立锥之地,始附庸大族,税赋不达国家;陛下可尽收益州无主之地,用以配比无籍之民,轻徭薄赋,并及赐给永业田,则数十万隐户必因趋利而重请归附。陛下此举,明面里是给了他好处,实则令其与门阀剥离,既为陛下消除隐患,又充实国中户口,一举数得。”

他一席话令刘禅茅塞顿开,刘禅因笑道:“伯约自为朕谋!”姜维意犹未尽,又道:“且陛下已先提拔才干,以曹子建兄弟、阮嗣宗诸子领文学表率,谯允南、王子雍、郑文和等执经籍史学牛耳,又有何平叔及夏侯太初讲道,阚德润并杨世英为算历,士人进身之途不一而足,必倾身委质而受陛下畀任;陛下既得东州贤士,推恩荆益逸才,羽翼已丰,托以仁德,又何惮蜀中旧族怙恶顽抗?”

刘禅大喜过望,那姜维因省起一事,忽又附耳说道:“仅收拢荫户一道,便可为陛下增十年赋税,补足国用。如此,直百株钱可尽废矣。”

他只管说话,那边诸葛恪心底却不免一跳。原来这诸葛恪在吴中为官时,用的便是那蜀地铸钱。其时孙权铸大钱当千,几令市价崩坏,百姓更废铜钱而以物相易;而蜀中远销锦帛形美且韧,百年不损,故民间多以其为等价之物,兼采益州铸钱。诸葛恪寻思至此,竟发了一身冷汗,乃暗自琢磨道:“隔日我邀伯约细谈,可拿此事探他,便知叔父当时谋略。”

数日后,刘禅着户曹往赴各郡,饰以怀仁之法,始行新令。诏书乍下,孙府已先得了消息,别人尚不为异,张昭顾雍等人却以曾系吴地豪族,不免有所思虑,因一齐来寻陆逊拿主意。

那陆逊自从孙权称病,即全力打理上下,推举贤能,俨然已成吴人之首;更兼他先前得孙权代掌之嘱托,以此示众,群下皆服。他见刘禅拨用新人,乃知其大略,因思量道:“皇帝以宫府分为两端,此消彼长,曹氏外疆则内羸,我府上外弛而内张,故孙郎入为倚重,而我亦屡得进位。可两都并立,局势诡谲,陛下毕竟想着能将旧人都收作己用,虽孙郎底下人不能尽其才,日子一久,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方示弱于时下,则孙氏后位可图,兼及拥外戚之重,利在数年之后。”

这会张昭诸人来见陆逊, 陈说要害,陆逊便将这两全之论又抬了出来,且说道:“朝廷此举明为编制户口,实则抑制豪门,诸卿既远家乡,资财尽没,又复何忧?”他又恐余人不解,更出言相宽:“陛下所取非是前朝旧人,实为炎兴新臣。譬如曹爽弄权丧国,早为人所不齿,而此人身边尚罗结党羽,朝廷正可一举收为所用;惟其如此,如榫卯之为架接,朝廷毋须用策,自然使魏人分崩离析,再不能聚众为祸,这便是他曹爽但无尺寸之功,却受陛下重用、一迁再迁的缘故。诸卿昔年皆尽忠国事,虽乏曹爽之辈,却也因元逊之利,当不久为人下,一旦在职,朝廷恩泽大夫,卿等返还原籍便不是甚么难想见的事。”

他因将手头书简搁在一边,凝了张昭眸子,叹道:“子布非随行罪臣,乃经朝廷特命,得以奉高年颐养家中,江表政令究竟如何,子布当深有体察。”

张昭因说道:“扬越之地情势芜杂,诸制仍袭旧朝,是以老臣家中与先前无有两样。”陆逊便说:“这便是了。我想陛下迟早会使新政遍于全国,吾族已举家西附,无大过者皆获赐财帛,于荆益之地重又安家;子布却要为子孙谋些出路。张氏诸子皆贤,何愁将来不得任用?既得任用,何必心系江东?与其求而不得,反受猜忌,不如许陛下以赤诚之心,及早贡献民户,也全了一世声名。”

张昭正要说话,外头先喧嚷起来,因与步骘朱据几个探出去看,却见郑泉一脸怒容步过来,不及理好衣裾,乃报张昭道:“那周胤不知又往甚么地方喝昏酒去了,里外都寻不着人;偏府上正缺人使的时候,灌黄汤也不觅着些时候!”

张昭因暗道:“别人说这话还使得,偏这‘喝昏酒’三字,你郑文渊却是说不得的。”又不好多说,只点头道:“昭仪手下仆婢众多,纵少一个也非是做不得事了,文渊何必气急至此?”

郑泉便一路去拜陆逊,一面不迭地喘气,说道:“仆本是来贺婕妤的喜,谁想周胤小子擅自离去,使仆原定接应之事失序,婕妤莫怪。”

陆逊为人本不甚铺张,因无意拿问周胤,只道:“卿倒说说,逊有何喜?又何为接应之事?”

郑泉犹自气忿,片刻乃道:“便是今年婕妤擢了位分后,陆家子侄赴都中谒贺,由敬风携着家眷自永安赶来,抗儿也一道来了。”

此话一出,便连陆逊也有些掌不住,朱然因问道:“怎的前次不见敬风要来,他向是个再厚情重义不过的,竟不给咱们先通个口信?”

那敬风本是陆逊之侄,名叫陆凯,早先在孙权底下做过两任县长。孙权西迁,陆逊随侍左右,陆氏大族因一道徙去荆益分界,当中陆凯则留在益州原东部门户之重镇,得朝廷赐仆婢田舍以供安居;这便罢了,那抗儿却是陆逊为孙权所生亲子。其时孙权已有太子孙登,又念及陆逊开国之功,遂特许陆抗入陆氏谱牒;至于后来孙登在随孙权北进伐魏时候不幸病故,实也为臣下始料不及。孙权因不胜悲痛,心绪大乱,其终于举国以降,或也有此缘故。

这陆抗比之刘璿尚小两岁,当时陆逊因受诏入宫,不便携带幼子,遂将其寄在陆凯家中,只年中过问一次。这会知他要来,眼见生父沦作他人宫妃,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张昭察他眼色,因有所会意,低头道:“伯言久不和爱子相见,想必思恋得紧,昭这便安排了人去接他过来;伯言非宫省中人,可就地择在府上同他叙话。”

郑泉便摆手道:“这便是仆为何生周胤那孩子的气了;敬风先已带着抗儿候在大门外头了,却没个接风的人,直晾了他好些时候。仆得了通报去看时,抗儿已窝在敬风怀里睡过一轮了。”

他似是一句带过,陆逊却颇是受用,暗道:“我这敬风侄儿到底没负了我嘱托,他既待抗儿亲厚至此,我便不需得总牵念着了。”

张昭因与步骘顾雍等互望一眼,心里皆道:“只怪咱们来与昭仪议事,令仆婢都守在院子里头,这才耽误了伯言去见他子侄。”却哪里说得出口?那全琮因说:“既如此,快请敬风几个进来,莫教他们干候在外头。”说罢就要起身唤人过来,郑泉道:“仆已先将敬风请去厅堂,伯言与卿等可即刻过去。”

陆逊笑道:“也罢,诸卿辗转往赴的累了半日,这便与逊一道会会家人,吃些饵食闲叙几句。”

那郑泉答应着,生生迈了数步,足底不甚利落,陆逊心念一转,说道:“抗儿可安安生生的和敬风待在一处么?”

话音方落,门外便脆生生的唤了声“阿爷”,众人正循着响动看去,那陆逊只觉怀里一沉,身上已多了一人,却不是陆抗是谁?张昭因笑道:“这抗儿倒很认得人,与伯言别了好些时候,一进了门便知道直奔着他阿爷过来。”

说话间外头又跟来一人,却是个雅致彬彬的青年文士。起先陆抗由他引着,因有宫人存意逗弄,说孙府里头有大獐子,那陆抗便吵闹着要看父亲养的乌璋,旁人一个不留意,陆抗已蹿去了里院。那人见陆抗伶俐,一时奈何不得,只得冲陆逊笑了笑:“云阳韦昭,拜见陆婕妤,问孙昭仪安好。

陆逊搂了幼子,抱在腿上掂了掂,转向韦昭笑道:“许多日不见,弘嗣也出落得愈发英气了。抗儿随他从兄弟住时,没少给卿惹麻烦罢?”

那韦昭少有文才,曾为丞相掾史,陆逊喜他博识,便授意其引陆抗读书。陆凯赴蜀后,韦昭也一并从了去,故始终得与陆抗相伴。有分教:

鬓薄落叶裁,冷脂香凝腮。

彤管临绝笔,花笺动逸才。

吴丝彩凤鼓,越雨金鸾台。

一江春去也,风流凭君猜。

要知道韦昭该如何作答,其后更有何事发生,下回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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