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八回 据西北鞍前踯躅入泥淖 望东南劫后唏嘘忆浮华

上次说到密卫送来信笺,刘禅与孙权拿了来看,只见上头非是诸葛瑾消息,却是冯翊郡北境一处报信。原来那河间飞地虽为汉以来匈奴世居,因着地属冲要的缘故,且灌溉又足,四方夷狄往来频繁,是以其地不过汉之数郡,竟散居有近百万人口;又有杂胡十余部,相互分立,不一而足,先单于既南迁入汉,当地匈奴竟不能制其跋扈。

那诸胡当中却有北宫伯玉一系,原本驻军凉州。汉灵帝中平年间,其人以讨逆为名,拥十万叛军,进逼三辅,后为部将韩遂所杀。伯玉殁后,族人越河东出,散入旧时北地、朔方二处,与当地土民杂糅。此番动静,乃是缘由小股匈奴出入边境、为鄜城县令扣留,始知北宫氏频频生事,与境内羌胡相为攻伐,更把数支匈奴部族赶得连连南下,不得已前来奔投汉廷。

刘禅一面看那上头内容,一面瞥着孙权眼色,只把文笺一搁,轻咬他耳廓,道:“雍州守军皆由相父调度,近来他又图着收那九原失地,便有边界军情,也不该报来给朕。难道他冯翊太守竟指望朕来绥抚边地人事不成?”

孙权给刘禅一弄,身上险些失守,因又忆起日前两人莲池欢好之景,忙断了绮念,说道:“陛下乃天下共主,虽暂由太后代政,往后总得是陛下亲理戎务的,何至于责他多此一举?”他见刘禅不乐,又说:“便是终不得子瑜下落,陛下今日一片心意,臣也尽数领会得了。”

刘禅便向后一仰,叹道:“朕此举不独为卿,也为着我那元逊表兄。他年纪轻轻失了亲父,兄弟姊妹又皆早逝,往后要在朝堂上立足,没个倚靠可如何使得?”

他所言却正中孙权下怀。其时朝中大起魏人,而随孙权入蜀的数百吴人却多受冷落,惟阚泽以算历事进太史部,余者或以异术奇巧得为宫中嬖幸,或仅为仆婢而已。故虽有卫温、诸葛直二人奉命远行,到底难与曹爽幕下盛况相比。孙权心既不甘,便借刘禅此问略加试探,乃道:“恪儿有亲叔在洛,何愁朝野无人应他?怕陛下东迁之后,他竟要做个中朝第一炙手的人物来。”

他与刘禅相处日久,已知太后实为刘禅心病,故特出此语,果见刘禅道:“相父任人从来以能不以亲,便是他那阿均亲弟,也终不过长水校尉。元逊表兄若能借地自处倒好,没来由给相父避了嫌,反倒不能出人头地了。”

孙权因噗的一笑,说道:“陛下缘何多虑!臣与太后昔年有旧交,他虽不好逐私利,却断不是迂腐拘泥之人,但凡恪儿将有出息,他必倾力栽培,以裨国家,再不考虑他出身的!时人只道血亲间当行规避,殊不知刻意为着规避之故,使韬略大才空为朝廷罢废,便很不可取了。因亲贵而黜能臣,岂又高于以亲贵取士乎?”

这孙权坐镇江左近三十年,生生在东南隅开出一片天地,论胸襟手段自不输与曹丕等人;他往日里总防着于人前显露过度,便是对陆逊也虚实相杂,今日因忆及旧人,豪情顿生,遂多说了几句,刘禅笑道:“果还是仲谋老到,朕眼光到底是偏狭了些。”

孙权忙道:“陛下天资聪颖,倘多主政几年,见地必在臣之上,是时倒要臣来向陛下求教了!”

他几下言语便打消了刘禅追问之心,只逗得那刘禅连连说:“卿莫打量着朕不敢动你!若不是……”他且反了身,伸手再往孙权腹上一点,“……不是看在朕这大虎儿份上,朕定不饶卿轻薄之罪。”

孙权咬牙道:“可哪敢劳陛下恕罪!陛下上次不还动过臣么?”刘禅先是一怔,随即省起他所说的乃是那回欢爱之事,血气上涌,便按在孙权耳旁道:“再勿要想着拿这个挑朕!卿身上方足五月,当不得索求无度的,只听樊阿嘱咐,悉心调养才是。”

孙权虽身形不大利索,毕竟谙熟戎武,唇角一勾,已将刘禅手腕拿住,只叫他一时挣脱不得。刘禅见他似笑非笑、欲嗔未嗔的模样,不由心旌荡漾,直叫道:“朕伏了卿便是!今夜即许卿云雨之约,再多便不能了。”

那孙权给他戏弄了半日,精神头也乏了,把簪子一卸,只丢了手倚在玉屏上小憩。刘禅不忍搅他,便起去往榻沿坐定,再将笺文重又展开细看,少时眉间笼了层冰霜,许久方才释然。

你道鄜城急报缘何而起?却不得不先交代那邓艾北奔之事。当时东都将要倾覆,邓艾因自请魏廷许他全部重兵围西南方作屏障,又欲调两路轻兵东出以羁縻吴军,乃行离间之计。惜他平日与司马懿近些,仲达既失兵权,余人又岂会容朝廷将举国之兵付与一个尚未崭露头角的下级军官?几番争执,自是不得所愿。

那邓艾素是个不安时命的,他见时局混乱,因单着了自己手下一支兵士说话,乃道:“今乌云蔽天,而陛下无辜,吾受曹氏擢拔于微贱,恨不能即刻以死相报,——死何足惜,但惜一死无以全陛下矣!自汉末诸道陵迟,帝王公卿无不以男色为好,而至竞蓄男妾;陛下若为西贼所掳,必当沦作他人妾妇,诸君又复何忍?今魏数未尽,而吾为宵小所阻,诸计不得上达天听,惟绝命北奔,尚可存留一丝气息,以待将来救陛下于危难当中。众卿尽是死国之士,若甘愿与艾北上,便在那九原之南、黄河以西辟出一块天地;否则,艾愿散举家之财以分诸军士,放汝等还家,权作多年追随之犒劳。”

他素来厚遇士卒,故人人甘为其死,一番陈词下来,更无一个舍他而去;又因他有口吃之疾,这一长段话说来颇是费力,偌大一支队伍里却也屏气息声,自始至终无有响动,静静的校场里只听得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竟很有几分染上了执拗的坚决。

其时太傅钟繇尚在家中观望,邓艾知他功勋杰出,且人脉极广,因私去府上谒他。那钟繇先只以寻常话相谢,邓艾便道:“公岂心忧于建安四年故事乎!艾虽不才,为陛下计,但求公出手相助。”

他说的却是当年一件往事。那会子韩遂已杀羌人北宫伯玉,收其部族十万之众与汉廷相攻;不久又与董卓及其部将连合,受李傕招降得受封为征西将军。他手下既收自伯玉旧部,乃有一批羌胡将士,行军治阵与寻常军队不同,一并驻在雍凉之地。那韩遂却借归顺之间隙,肥战马而砺军器,伺机东下滋扰。

时值诸侯攻伐无断,那曹操因虑着腹背受敌,遂托钟繇赴京兆郡劝抚韩遂并马腾,钟繇始得与韩遂相交,又晓以利害,获二将质子归于朝廷。

他既有了这重厉害关系,每每以珍宝分赐凉州,只向其索取马匹甲革一类物资。后来曹操与袁绍在官渡相持,钟繇便是借了韩遂之襄助,为前线送去二千匹战马以供所需。

他只道此举为曹氏一解燃眉之急,却不知竟因此伏下祸患来——别的尚还罢了,那马匹却是北宫伯玉部下军士所养,非韩遂一人之私财。昔日伯玉刻薄部将,终致遇害身死,族人逋逃;那韩遂乃省其弊端,着意恩抚。他在凉州经营弥久,颇得羌人忠心,而后乘乱兴兵,反为曹操清剿,最终溃散败亡;羌军忿其枉死,更不愿归降曹氏,遂纷纷出冯翊郡而北走,与北宫伯玉先前之部族汇作一处。这回魏室将遭倾覆,那羌胡众便携了数万骑兵与汉军相应,口称夺还当年接济钟繇的两千战马,实则为图劫掠中原钱财人口。

曹丕远在洛阳获知边情,虽不与钟繇计较,奈何钟繇自有心病。先前他举荐沛人魏讽入朝为官,岂料关羽围击襄樊时,那魏讽竟与之暗通,且勾连荆州旧人谋袭邺城;事败之后,钟繇因受他牵连,竟致于罢官赋闲,直至曹丕继位后方获赦复出。

此番种种,虽曹丕既往不咎,钟繇仍多少存有些隐忧。如今羌兵南下,竟打着向他索马的名号,一时间朝议皆指向钟繇,几令他无法自处,只得归家暂避风头。这次邓艾寻他,便是因了这层故事,但欲以利害相陈而已。

那钟繇正愁举家老小去处,既见邓艾拜访,先拿了些归顺汉廷之语探他;那邓艾自恃报答曹丕厚遇,皆摇头拒了,又说:“公本以借马立功,而今却因此得罪,岂天道不悯,亦由朝中狗鼠作祟。眼下东西二虏互为连横,司马公诸能才又相继罢免,我军有倾危之虞,艾料期年必没,是时公将往何处为家?此百年间海内失序,诸胡并起,横行华夏,值山河板荡之际,拥兵为祸,又岂是魏廷所能遏止?况胡虏疾行而速,蜀寇遇战而缓,公若西面降贼,不待受缚蜀人,已先为羌胡所害,此艾与公俱不忍想处。”他嘴上虽磕巴,到底言辞夺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贯通始末的雄辩之气,是以此话在钟繇听来竟丝毫不觉滞涩。

钟繇方燃起些期望,又给他一盆水浇灭,乃颓坐席上,将鬓边白髯缓缓捋至胸前,道:“我如今已是七十余岁的人,生死有命,复又何惧?只我两个幼子年纪尚轻,尤其我那会儿,今不足五岁,纵有长兄相依为命,一旦遭逢兵祸,断不能幸免。士载乃远谋之士,可为会儿作一二打算否?”

邓艾正候着他这一声问,因就地取了竹简及丝帛二物,看向钟繇道:“公乃当世书家,不辍笔墨,却以为简帛之区分当在何处?”乃将一简一帛轻轻展开,“简着墨轻且浅,故其字迹疏散分立;帛重而实,以笔画连绵而不断。朝廷归降西寇,恰如以翰墨就帛,既不可改其字迹,只得与整面帛锦混作一片,惟老病困死于经纬当中,至于同僚子孙亦断难脱身。”

他言已至此,钟繇再是迷糊也知他之意,便应了他话头说:“士载可是要我北投?”一面醒过神来,连连道:“繇乃中原衣冠,岂能屈身羌胡戎人?”

邓艾道:“艾非是邀公屈从胡族,此不过权宜之计而已。胡人诸部分列,又短于形制,可比书于竹简之上,只消得以刀笔更正谬误,故脱身实易,而后人互不牵连。眼下羌胡以还马为要挟,势必要入河间洗劫一番;公虽无辜,奈何时人竟以公为祸首横加诘责,而公又有胡族夺命之忧,艾为公抱大不平。”说罢躬了腰与钟繇深深一礼,钟繇忙托了他臂弯,只不叫其人当真一拜到底。

那面邓艾又道:“羌胡狡虐无常,此番乍看似要来寻公的不是,其实所图何止当年借与朝廷的两千战马;中原谷帛户口远较他夷狄为备,岂是扣押公一家老小所能厌足的?公欲存全家性命,艾欲报陛下恩德,虽盘算不同,付之举动,艾之所求却正与公之所需相合。艾有一计,公若宥艾冒犯,但容艾与公一叙。”

钟繇便说:“愿听士载言。”邓艾将那简帛并束在一处,抬了眼眸道:“诚如公适才所言,今之大计——惟调转马头,偏向那羌人南下处迎去矣!”

那钟繇默然不语,邓艾因说:“如今东南西三面俱是去不得的,河西又为鲜卑虏所控引,与西寇互通好利;只京兆以北,乃旧时朔方、北地、上郡所在,因单于幽死我朝,诸胡分立,谁也服不得谁。艾为典农功曹时,曾留意天下山川形势,见其地得黄河环绕,而水势缓和,此其利灌溉而绝洪涝也;又外恃崇山,内有平原,牧草百里,乃是绝佳的屯兵养马之所。艾尝有意于此,只恨天下未平,无用武之地!今羌人来犯,艾愿替公还那两千马匹,更与他略作交涉,叫他既无犯公之家人,又情愿让出块地来与艾容身。”

他口出狂言,钟繇乃道:“胡人无信,繇纵曲意示好,吾儿能得全身尚且不定,士载又如何能说得动他退让至此!”

他见邓艾只望着自己,一双眼睛铮铮的油亮,终于软下心来,叹道:“我若依了士载,又当如何方能护陛下周全?那九原腹地深入羌胡数百里,去洛阳更是遥远,士载坐北望南,又怎好报恩陛下?”

邓艾抱拳向钟繇一鞠,道:“艾只求公暗中询问朝中可靠者,但凡有意北上的,皆邀于公名下,一并随公同行,艾当自有分寸。”他且说话,更向外一指,血气盈胸,续道:“艾手下兵士虽不及三万,得艾指点数年,皆能以一当十,此艾仰以决胜之关键!”因附耳过去,将自己打算细说一遍,终于使得钟繇心动,由是从其所议。

前回说过邓艾先上雁门,却因他另有一番计较之故:那鲜卑子据地虽广,毕竟四散如沙,十数个部族间或战或和,今日儿女姻亲,明日便可相为死敌,局势瞬息万变,非一时与汉通好可以定论。邓艾正看准其族此一特点,遂说阴山以东轲比能一支以重利,趁太后尚未攻入司隶,乃发手下军民就地引漯河之水助他造渠垦田,先积下万斛粮食来;那轲比能经他助力,更长贪念,因一面仍遥归太后调命,却将邓艾归附消息扣下,这整整一年半之间,竟将其行踪隐藏得滴水不漏。

至于这当中还有些不为人知之隐处——除钟繇外,那些个随行的魏廷高官贵胄皆不知邓艾盘算,沿路即散去不少,至雁门郡时,留下的便是甘愿共患难者,邓艾始能安心与轲比能交通。其时北宫伯玉及韩遂旧部已自洛阳畿辅而还,邓艾乃托轲比能递他消息,以雁门边疆屯田之效游说羌胡,力陈河间平原天然之优势,又许以水利开垦,凡陂田沟渠之属,但由邓军出力;那羌胡将领听得连连称是,竟似自己已然为北地雄主一般,更不与钟繇计较那马匹之利了。

钟繇方瞧出些门道来,不禁生出几许拜服,叹道:“士载好个虚实盘桓的法子,先借了路直往雁门,乃蔽惑心志不坚之人,免了他逃跑后将士载去处泄密;又助了那鲜卑儿粮草,一时得他相护;如今再以丰收之足示与羌胡,使他能一口答应士载提请,真可谓一石三鸟计也。”

邓艾笑道:“公莫要心急,艾尚还有一层考虑:这轲比能既得我利,必不甘就此放艾西去,故其后艾还当伪与其连合,共约起事边疆。他本是那诸葛氏刻意拉拢之人,若生叛乱,西寇必定不防,是时艾自乘乱携军过河,不论蜀贼白虏,但将他两个尽耗在一处,至于我军动向,只教神鬼不知!”

他主意已定,即在大汉定鼎后唆使轲比能反叛,自己好暗地里率军与羌胡会合;岂知钟繇不习塞北水土,先前受了些风寒,不得已与二子留在原处,邓艾因说:“公肯倾力助我至此,艾安敢再强公所难,致使二位公子功名不闲,复入苦寒之境!况羌人之危已解,中原虽为西寇所据,到底性非残暴,公若南投,必受其善待。艾无以报答,只盼来日得偿所愿,再来登门谢公不弃之恩。”说罢向钟繇深深一拜,起身取些酒水,又往跟前摆下两只大碗,皆斟至半满,一气与钟繇饮了。

钟繇自知年命不长,此一去恐两人再不能相见,只叹一回,伤一回,又说:“君之志不在樊笼当中,从此别去,各自珍重。若我不幸为西贼所俘,虽老迈稚子,到底不能将君之谋划说与他人;雁门地形尽熟于繇胸中,吾既在此,也可多牵制他些时日,好让士载安心离去。”邓艾心下感动,肘子一翻,将坛中余酒尽数洒在地上;将远行时,只见他上马催得几步,又自马上再行一揖,礼罢转身而去,竟就此与钟繇拜别。

其后便如前文所叙,钟繇终由那魏延送回京城,长子留在洛阳,幼子则随刘璿一道入蜀;至于那钟会将来许多磨难,却也是后话了。先前魏延不信钟繇甘使二子受风沙之苦,以为当中必有隐情。钟繇一时怔忡,原只是琢磨着如何答他问话而已;好在魏延无心多问,钟繇始得脱离窘境。

那边邓艾却一路无阻,直入平原腹心,更得当地军民款待接应。他本极善开垦荒地,那河套以内水源又足,因亲自计量水渠挖掘,接通要道,又设军屯营以备戍守。河间无主之地经他这番经营,自丘陵而至平地,一望无际的陂田接入旷野,待秋熟时,与满山落叶连为黄灿灿的一片,竟似把那天空也镀上了层流金。

那北宫伯玉旧部既与他各取所需,不免多了些骄纵,与周边杂胡的冲突因也频繁起来;偏他部族得垦田之利,粮草充备,又善养马,总不惮将与自己龃龉的胡人赶得四散奔逃。那冯翊太守报给刘禅知会的请附匈奴,便是其中之一股。

刘禅咬了牙寻思道:“不知这消息先送去东都了否?我只守得一州之地,那雍凉驻军却不由我调配,总不得即刻拿他来问的。”他因不免思量起上回姜维同他说那话,一面望向孙权睡颜,略一思忖,自有了计较。

那姜维正与诸葛恪一道在府上协理户籍之事,听刘禅通传,向那诸葛恪交代几句,携了两名亲卫急急赶去宫中;诸葛恪因嘀咕道:“表弟做的是甚么打算,咱们这几日正不得闲呢,总将伯约与我呼来使去的。”他料定不会是诸葛瑾相关,便摇了摇头,转身招来自己随从问话。

那随从面容白皙俊美,年纪与诸葛恪仿佛,乃是孙权旧臣滕胄之子滕胤。他自小失怙,颇得孙权照料,多随诸葛恪出入读书。诸葛恪受封抚越将军后,刘禅因从孙府上拨去数个与诸葛恪旧日亲厚的吴人以辅助,这滕胤自然也在当中。

他既与诸葛恪熟识,凡事便听诸葛恪差遣,近日又受其所托专问卫温几人动向,眼下方得了消息。诸葛恪因借了姜维外出的机会,又屏了左右,只同滕胤单独待在一处。

那滕胤因往诸葛恪身边坐了,浑不似先前拘谨模样,且笑道:“元逊怎的也留心起外事来?”

诸葛恪佯作不快道:“承嗣这话怎的说来没个正形,再不似平常那般的!我央你打探那面出海消息,本因我熟悉东南形势,又以剿灭扬越山匪立功;到访夷洲乃孙昭仪先前便有的打算,他日陛下问起,我也好与他对策。”

滕胤不欲再逗他,因正了身子,自袖中取出一物,灯下灿然生光,却是太后特制之笺纸。诸葛恪只瞥得一眼,即认出其来历,叹道:“好个滕承嗣,竟连叔父的东西也敢私自取了,待我告陛下审你。”滕胤忙道:“元逊莫与我玩笑,此笺是原先陛下赐将军府的,但凡外头有信报,皆用它誊上一遍,留之副册;元逊既受陛下嘱托遥领东南,略略留意扬州出海事,也不过行公务而已,正该依制调用文笺。”

诸葛恪便点头道:“我与伯约接连劳碌了这好几日,身上也乏了,承嗣当简略叙述,扼明要点便可。”

滕胤因说:“别的无甚大事,总是依陛下指令,再由元逊提议线路航行,日前已携了风物及舆图自夷洲归返,正待南下勘察,这倒也罢了。”

诸葛恪扬眉道:“难道还有别的变故不成?”滕胤便说:“其余也尚还好,惟诸葛直新获一仆婢,自报是早先因避曹氏迁徙民口而流亡去东海的中原人,南下时与亲戚失散,只以捕鱼过活,曾远行辽海以至朱崖郡,愿为向导,便带上了他一路。先前海上遇险,正是这人依风鼓帆,助了船队脱困。”

诸葛恪浑不在意,只说:“此去路遥水长,吉凶不定,他要收个引路的也在情理之中,原不需得向陛下汇报。除此之外便无他事了么?”

滕胤因说:“仆在孙府时,见陆婕妤曾也去拜会过他,这回陛下遣他几人出海,想必是陆氏暗中谋划,也想着从中分一杯羹那。”诸葛恪便垂首不语,末了道:“我理会得,可有劳承嗣了。”一面使他下去歇息,但凡外头有了新动向再来报给自己。

他自是不把滕胤所讲记挂在心上,却不知诸葛直新收那领路向导身份诡谲,日后又将掀起几多波折——那人更非他者,正是司马懿丢了行踪的长子司马师。此中始末,且听我逐一道来。

当日司马师既与其弟争论去处,那司马昭不解长兄苦心,执意南下投奔孙权,便连行囊也事先备好,只趁司马懿不留意时一并携了偷跑。偏那司马懿深恨曹爽一干人跋扈,更仗了曹真之荫在曹丕面前搬弄唇舌,名义上与自己尊位,实则使他赋闲家中。是以其国虽将倾覆,那司马懿终日只在院中把酒迎风,耳闻一份份败报送至朝中,竟生出些快意来。

司马师略一盘算,已知其父心中计较,因寻了司马昭往僻静处坐了,道:“父亲所以按捺不动,一则他免官在家,与魏氏本无甚牵连,倘贼人破城,别人尚还罢了,他却当以无职而免;二来他与陛下毕竟二十载交谊,果真舍他而去,怕于情不合,如今随陛下同受西寇摧折,倒好给个照应。子上要投他孙权也未必不可,只是早一日晚一日归诸葛氏发落而已,如此则必由着他西迁,只使吾族在中原的根脉尽断。我意虽在漠北,观邓艾其人,却也是个能担大事的,不如与他同去,伺机重振家业。”

司马昭犹自念着去江左享那温柔富贵,因说道:“闻说孙氏在南方经营数十年,竟把那荒芜之地开出洛阳皇都一般的景象来;当中又有河梁密布,沿岸披红倚翠,尽是歌舞管弦风光。阿兄何不与我同去,也可当长长见识,岂至为邓艾许的一线生机,去塞北受那冰霜侵蚀之苦?”

司马师便向西一指,说道:“邓士载与父亲从前有些渊源,始得荐于曹丕,拔擢微贱之间。以我父眼光,能够骤与他高位,其人必有不凡之处,何来同去受苦云云?子上若想得通,便随我一道北上;若心下不愿,只留在父亲身旁安心侍奉,再不打甚么南下的主意。”

他再便陈说要害,那司马昭只摇头不允,又执意要去投吴,便趁了父兄疏忽,先与驻守豫州的诸葛瑾部将通了消息。司马师得知后,兄弟二人大吵一场;不久司马懿亦知次子意向,更将他严加看管。那司马昭气恨司马师阻挠,当即摔门卧榻,与其兄怄了一夜的气,翌日再出来取食时,阿兄连着数箱行囊已不见踪影。

司马师却未随邓艾北出雁门。他既知司马昭无意光大其氏,因舍了西北一途,偏去东南求一容身之所。此举尚还有另一重考虑:那司马昭是个最难心服的,自己困得了他一时,往后他也必定觅了时机奔孙氏而去,无如先按他意愿替他践行,倘果然出人头地时,自不在话下;至于天意难违,纵自己日后一事无成,也好令弟弟赧然服气。

他主意既定,遂冒了其弟通诸葛瑾之名义,南来私会吴人。那诸葛瑾人在舞阳县澧水之北,因孙权令其北进待命,得司马师投诚时,便着他随偏军去往建业。其时尚有许多魏户逃吴,这司马师混在行人当中,旁人倒不起疑。惟昔日旧交夏侯玄等人姻亲党羽甚多,恐夹杂在南下民口之中,司马师因虑为人辨出,一路上倒极是收敛。

这万余人断断续续自颍川东穿汝南,再行百里,便到了庐江地界。这日乃临近一处大湖,但见浩浩荡荡一片水光,岸边绿葱葱的水草直延伸至天际,便是由春秋时楚相孙叔敖所建,名为“芍陂”者是也。

司马师因立于湖岸,经暑气一蒸,神思已飘去八百余年之前,眼见那孙叔敖向楚庄王论说要害,力陈开渠灌溉之效,不由省起那极善水利开垦的邓艾,暗道:“芍陂成而楚国霸,此即籍人力以胜天。我朝兴盛以来,未尝不重芍陂修缮,士载若在,当躬身请命,亲劳于湖泽之间。”

他一面感怀,又琢磨着几时入吴之丹阳,未想往后更生出些意想不到之事端来,有分教:

萋萋梓桑,杳杳大江。远山靡靡,行道青黄。今当远涉,尚思尧章。

要知端的,下次分解。

评论(6)

热度(219)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