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九回 开祓禊流觞曲水闻雅乐 评月旦挑灯断玉适俗情

那芍陂地在庐江西北,顺肥水往东南行百里便是合肥,当中更有一条干流名为施水,向南连着巢湖;据湖口向东,便是通连长江的濡须渠流,乃孙权昔日数拒曹氏父子之所在。其时吴地多舟行水路,此地又毗邻入海口,水速湍急,是以沿了江流而下,不逮半日,即可一路直往建业。

司马师此行正要按此线路进发,当晚便宿在安城。他随身财物本不算多,沿途又舍了些与旁人购置衣食,因结识了不少肝胆相照之士;这当中便有名谯人,唤作文钦,原是曹魏名将文稷之后,早先坐了魏讽谋反之事,与钟繇同受罢黜。那钟繇尚有曹丕悯恤,文钦却因其素好假报俘虏数以邀功之故,更不获赦,只以死罪减免,夺职在家。这回司州大乱,文钦怨恨朝廷刻薄无恩,当即南走投吴,以俟入用之机。

他秉性贪多务得,司马师却正以慷慨好施中其下怀,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每日只歇在一处。这文钦年纪较司马师更大些,至今仍未婚娶,族中又恶他戴罪,纷纷与之断绝,故眼下文钦只得孤身一人南来。司马师见他勇力过人,偏不似寻常逃人那般携带家人,更生了几分好奇之心,因与他抵足夜谈,问及身世,文钦俱以实情相答。

说至酣处,文钦因恨道:“曹氏不积仁德,迭乱礼序,乃有此报;非是念了故考之情分,早十数年前我便弃他去了,更何待而后虢夺名籍,以致如今窘蹴东奔,更无余财!”

司马师只半卧在一旁听他抱怨,又除了外衣枕于腰下,末了方抬了头,道:“弟与仲若遭际当不在轩轾之间,同是给朝廷闲置不用的,终日却只得对酒嗟叹,因思虑着不如寄情天下,往寰宇四海都走走,或能有出头之日。”

文钦便道:“子元兄弟年纪既轻,如何与我相比拟?在魏或吴,将来总能够一展身手的。”他因略一停顿,鼻中嗤的一声,又道:“只是如今的形势,子元便要效力魏帝,也怕是不能够了。”这文钦久在家中不通朝上消息,只知司马师是司马氏子侄;司马家近年又屡受曹爽一党排斥,更连个名显当时的要臣也不得闻说了。

司马师笑道:“师本无名小子,全赖祖上荫庇,方不愁食禄;仲若青年有为,此番入吴,必得大用。”

文钦得他宽慰,心上好过不少,又接了酒水与他对酌。司马师便说:“明日早起,不便饮酒,只略取些清水为代,仲若体谅。”文钦因笑道:“那说不得,我便把子元这份一并喝了,你若事后反悔,可莫要怪我。”

司马师只将手掌一摊:“从君所欲。”文钦大喜,遂往那芍陂渠流处取些清水,往漉水器具内沥了,道:“这里的水皆取自外头大湖,比泉水还干净些,子元可放心饮它。”两人因各执一木碗,一面闲叙些旧事,待天黑尽时方熄灯就寝。

至半夜时分,司马师正迷迷糊糊的,隐约听着外头人声嘈杂,不由得一个激灵坐起来,却见屋外火光蔽檐,半个天空都给映红;再去看时,却是右面一排房屋起了大火。其时风势正劲,那半扇火焰沿了湖岸热浪浪地扑来,转眼已燃至司马师跟前。

司马师心下大骇,连忙转去摇那文钦。岂知文钦因昨晚与司马师相谈甚欢,便多饮了几回,只睡得死沉沉的,一时弄他不醒,司马师遂顺手取了还未及喝完的半瓮水照脸泼去,把个文钦由顶至颈的淋了个透湿。

那文钦犹自梦魇不觉,受这一吓,顿时惊醒,大喝道:“狗贼欺我!速还我文书来!”两手且向前急抓。司马师侧了身子,手腕急切,几下将他制服,厉声道:“仲若可还想活命么?”

文钦猛听见司马师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朦朦胧胧忆起方才梦境,面上一红,不待反应,已被那司马师连推带搡地拖去门边,又给他带着一道向前疾扑,忽簌簌就地一滚,堪堪落在门口石台之上;再回头时,前面烈火恰将屋檐点着,刹那间整座房屋已被卷入当中。

他两个劫后余生,心口尚狂跳不止,耳旁只听见猎猎风声,远远的一众兵卒正引了芍陂水往来灭火。这屋宅本是孙权虑着入吴魏人激增,下令庐江郡守为行人所修停歇之所,既是迁客必经之地,人多手杂,便也容易引出些事端来。好在司马师虽顾着逃命,毕竟记得先抢出财物及诸葛瑾引信,只是随他一道上路的两只箱子却尽付灰烬,换洗衣裳也失在火中。

文钦得他相救,心下只是感激;又因司马师为着唤自己起来的缘故不及挪走衣物,亦多了几分愧疚,便道:“子元莫急,待我入了建业,即去见他江东至尊,到那时自有我一番功业,再来回报子元今日之恩。”

司马师只是点头不语,半饷乃说:“如今这一变故,恐弟要与仲若先行别过了。仲若志不在蓬蒿之间,此去吴都,必有远图;弟财物既尽,惟昨日美酒一坛,且当先为仲若践行了。”

文钦大惊,连忙道:“可是我梦中胡言得罪了子元么?”司马师笑道:“再不必多想的!只是我经此一事,始知自己所求非是腾达显贵,却只得与仲若去向不同了。”一面说话,又往文钦肩头轻拍,好教他安下心来。

那文钦尚要挽留,见司马师神色坚决,心道:“我若执意留他,反显得一路上非他不可了;好歹也长他许多岁,这般依依不舍,总叫人看轻了去。”便不再多话,只将身上布帛撕下几片,为司马师裹了擦伤,两个一同往芍陂堤边挨了杨柳坐着,至破晓时分乃起身道别,一东一南,各自引去。

他司马师与文钦相处毕竟有了些时日,多少也有些情分,便自腰上解下个锦囊,说道:“这物是家父出入皇都时得陛下亲贵赏的,幸我素来贴身佩戴,未有失在火场。现把它与了仲若,日后若与兄相见,也可留个凭证。”

那锦囊却是先前曹丕赠司马懿诸物之一。先曹丕劝勉臣子多用魏中锦缎,内中便有云头锦样式,乃裁做香囊分赐臣子,只质地较司马懿身上那只蜀锦底子的差些。这香囊上头又绣着只小鸳鸯,司马师便道:“他日仲若得子,可念着咱们一场交谊,为他赐个小名,便叫做‘阿鸯’,也算是讨个好头。”文钦连连应了,又揾一把泪,与司马师相对一揖,就此别过。

原来司马师先前只念着要使二弟心服,至于此去归吴,更无过多打算;眼下一场大火虽将他行囊尽噬,倒给他当头一棒也似,不由省起将来去处,因寻思道:“我这一去,在他朝上并无根基,无非借了早年多读些经籍的好处,于口舌之争上赢面大些罢了;那诸葛氏有吞吐九州之志,今方取下洛阳,又新图幽州,吴地势不能免,我又何必拘泥于必亡之地?子上若肯好好陪着父亲,此时也定与他一道为西人所获,我无如更作他计,暂且忍辱韬光,以俟来日得接家人团聚。”

他既这般念想,更不待多虑,当即直下江夏,又辟了湘水行舟,却是要往交州行去。那交州早先由士燮经营,虽与中原隔绝,而风土人情自成一系,物产丰饶,且与北方殊异,若乘了战时之机以物易物,必能从中攫取巨利。偏扬州临海,不需得交州货物,却独缺益州特产,贵胄达官更是人人甘掷千金以逐蜀锦,司马师便是打了这样的主意,乃折向南方,先与当地士民交好,又取道西北,将那玳瑁珍珠之属换取蜀中流出的井盐茶叶及织锦,再以重利贩与吴东诸郡;如此数月,已积下不少资财,至于藏兵养士,自是不必多说。

后值孙权西迁,他远在东南观望消息;不久又有山越作乱,诸葛恪始东出蜀地以协助魏延平叛。凡此种种,皆收在司马师眼底,以其于各郡蓄养探报之故。现今朝廷遣了卫温、诸葛直二人出海,司马师估摸着时机已到,先安排下心腹暂管货贸,乃借向导为名,入了刘禅的船队,只待不日归航时候,他好有个名目混去宫中看望亲属。

话分两头。却说黄皓受了董允审讯,竟被污以私通宫人之名,因暂且囚在暴室之中,每日只得少许水米维生。他自是连号冤屈,奈何总无人理他,如此这般数次,已绝了期待,只望着窗口数日出日落。到第六日时,正是上巳修禊这天,黄皓一面想着刘禅出行盛况,又感怀起自己悲苦境遇,不觉泪下衣衫,一时间再无生念。

那面刘禅却因边境匈奴来奔一事问计姜维,更将邓艾消息细说与他。姜维便皱了眉沉思片刻,因说道:“臣早料这邓艾非是善茬,其时陛下以为他不过旧魏匹夫,实不足为患,尚责臣多虑呢。”

刘禅听他提起自己先前轻慢之状,面上一赧,低头唤了声:“伯约!”姜维心下一软,再不忍诘他,叹道:“陛下若要成大事,当不可小视任一方人物。便是那瓮牗绳枢之子,氓隶迁徙之徒,既可安于稼穑,亦能隳圮宗庙。前代兴亡,俱能为陛下观得失。”

刘禅只得一面应着,姜维又说:“丞相新近遣了去卑及刘豹兵驻西河,实因其地久不在朝廷治下,中原人口又不足,一时难于收复。那去卑诸人源出冒顿单于,以匈奴人制匈奴,此丞相所计筹,不得已而为之。此法重在羁縻,用时非短,那邓艾素来狡诈机变,必不至于坐以待毙;万一有所图谋,臣自请率军十万,为陛下北上御敌。”

他既说得郑重,刘禅纵有小视邓艾之心,此刻也不得不暂为姜维收敛,因说道:“朕只依伯约的便是。”又见姜维欲言还止,续道:“明日是群臣涉江修禊时节,伯约可邀约府上诸宾同去;至于伯约自己么,朕特赐车舆,卿当与朕同享卤簿。”

姜维闻言并不推辞,只向着刘禅轻轻一拜,算是承了情意。他虽曾为降将,近年跟随太后屡立功勋,平定天下后即跻身开府大将之列;又因了刘禅拉拢,竟成两京最炙手可热的要臣,一时风头无两,实乃青年才俊中第一流的人物。

他因得命与其余人准备妥当,自不必多言。原来成都附近水系颇多,大抵呈横贯之势,斜向汶山郡。那长江自巴东急转而下,南抵江阳,乃转出两个弯儿,一脉往西北分出洛水,另一脉则分出赤、湔诸水系,与洛水一道汇于京畿。刘禅欲往祓祀之处,便在那犍为郡所辖之武阳县。

皇宫上下因着路途甚远之故,将计出行三日,只携了若干重臣及朝中心腹同去,又有一众亲卫随行;那曹丕父子以及司马懿、孙府陆逊等人亦受赏得赐翟车,只孙权与他人情况不同,特令仪舆随后缓行,又隔了厚厚的锦罽帘将人挡在里面。至于官秩较低者以及各府小吏,连同宫中未随驾的内侍宫人,便只在京城近郊的湔水支流濯洗。

那武阳一带多植茶树,十里飘香,夹道又有绿木修竹互为掩映。时值三月,耳闻莺啼燕语,但见清流如注,端的是仙居一样的所在。姜维与刘禅同在车舆当中,因听刘禅指了前方向他笑道:“前面便是那彭山,据传是彭祖晚年休养的地方。伯约既来此地,当饮清江水一瓢,以祈长寿。”

他所说却是当地的一处山川名景,虽山势低缓,因了彭祖栖息的传说,倒成了皇家首选修禊场所。是日刘禅乃携了百官妃嫔入住山麓行在,因就地取来江水烹茶,每人各赐汤沐。

那面贴身内侍服侍刘禅更衣毕,刘禅正望着架上玉鱼发怔,忽的惊觉一事,遂问那内侍道:“朕前几日特地点了随驾侍者,怎的黄宫人不见跟来?”

那内侍犹未领其意,只杵在原地思索稍时,道:“陛下说的可是早先给侍中打发去了北宫的黄氏么?”

刘禅便有些不悦,暗道:“若是黄皓在跟前,断不至这般不解我心意的。”乃说道:“他是去了司马氏那里做活,可朕前回亲点了要他同来,谁人这等胆大妄为,旁人俱不缺的,竟独独将他漏了?”

时值各处入侍汤药时分,内侍便奉了茶水与刘禅饮;岂知刘禅为着遗漏黄皓之事怏怏不乐,更不免更起了思念之情,却将杯碗重重一搁,把那茶水亦洒出许多来。内侍惊道:“陛下仔细烫手!”连忙取出丝帛为刘禅擦拭干净,却给刘禅避过,只说:“你莫留意这个!是何人省了黄皓名目,朕要亲自问他。”

那内侍忙道:“陛下便要问,当下也晚了,愿陛下顾惜自己玉体方是!倘叫侍中知道,又要焦急陛下为一奴婢以致伤身了。”

他既提了董允,刘禅因说道:“金华宫那犯事的宫人休养得如何了?可有查出他私交何人?”又问了曹丕物件有无寻回,那内侍只摇头不知。刘禅遂怒道:“朕看了你便厌烦得很,出去罢!”

内侍只得应了,方要退走,刘禅又喝住他道:“朕方用了热茶,要独往山上散散,你且叫上几个亲卫往山顶上候着,莫扰了其余人休息。”

他这般吩咐着,内侍自知难以劝解,不得已领命去了;刘禅却另觅了一条山道,提了一星火烛往林中缓缓步去。这彭山地处清幽,因了每年三月接待御驾之故,索性沿山筑了一壁的回廊,直通往山巅供奉彭祖之祠。回廊两侧以青石铺出两条小路,乃是供人修剪花木之用。露意深沉,刘禅只披了件氅衣夜行其间,不觉身上湿寒,猛打个噤,隐约却听见远处有琴声传来;再凝神时,只闻得那琴声乍断还连的,似游丝飘荡,竟不能知其所在。

刘禅一时大奇,乃琢磨道:“这山中竟还有如我一般散心之人?听他琴声,倒是个雅士了。”他因着黄皓之事方生了通火气,更大了几分胆,熄了灯便往四下里摸索。时值朔月,那小径映了一路星点,倒也显出竹林里淡淡的光团来。刘禅遂踏了石板逐去那光晕,果听得琴声越发清晰,又多了缕幽幽的甜香;复行十数步,拨开前侧竹木,二十余丈外豁然是大小两屏露台,一名只着了单衣的青年正背了他坐在较大的那方石台上,另一边却摆着个香炉,适才刘禅闻到那股子甜香便是这炉中焚着的兰蕙之属。那人只沉浸在琴曲当中,浑不知刘禅靠近,刘禅也不便扰他,只矗在一旁静听;又见他一曲罢了,伸手去拨炉中香灰,且叹了口气,竟把个刘禅引得怔了,只暗想:“这是谁家的公子,可是白日里受了些委屈,因来此处消解抒怀?”

再看去时,却听他自腰间抽出把长剑,迎了剑身一弹,轻轻唤道:“甘陵王殿下。”这一声低喃掩在连绵剑啸之中,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刘禅终日游走宫朝之间,耳闻的尽是人臣奏报、宫妃阿谀,几时听过这般倾诉?霎时如雷击一般,不知是何滋味。

此人正是随刘永一道过来的周胤。他因以王府护卫的身份方得以随侍,总不能与刘永接近,至夜里乃在别处歇了。那刘永接连顾着与百官酬答,又颠簸了半日,掌不住熟睡了,更不及来问周胤寒暖;周胤却卧在榻上无法安睡。他虽与刘永数度交心,奈何身份悬殊,总不能当真以莫逆相称;刘永又过了成亲的年纪,纵他无意于此,却再是不能寻别的借口拖延的。他周胤早年因长兄周循娶妻孙氏宗女,兄弟二人渐至疏远,如今刘永一旦册妃,必拟选公卿之女,出入相敬,与自己更是有云泥之隔——何况这当中还有个缘故,与先前对周循的诸般苦涩自是不同,却是周胤每每省起刘永婚娶之事,心上总说不出的妒嫉愤恨,只使他莫名躁郁,一时也无法排解。

便因了此故,他总辗转不眠,便偷携了私物往山上闲坐。那琴乃是上等蜀桐精制,香炉却是刘永往府库里细选了一并赠他的,又说弹琴时不得不焚香,惟素香方配得上雅人。当时周胤尚觉他轻薄,便怪罪道:“可省省罢,胤一介俗夫,哪里犯得着用王府的香来。”一面却唇齿含笑,将刘永所赠尽数收了。

这当口刘禅觅了声响过来,不想正撞见他吐露心声,却是与自己亲弟相关。刘禅不明就里,倒不觉尴尬,只心口遏制不住地给气血冲撞得生疼。那周胤兀自不查,又道:“你总归是极好的,比阿兄待我尚还亲些;只是他日你不再留意我时,我便舍你去了。”

刘禅因暗道:“他说的可是永弟?公寿素待人爽朗和善,人情上更是练达,怨不得许多人都喜欢他,只是这人为何又说甚么留意不留意的奇怪话来?”

待要趋身去听个明白,周胤却说:“我得下去了。往后再不好过时,便这般寻个无人的地方抚几个曲子,算全了我的心,也还了你的情。”话音方落,又是一阵窸窣,乃是在收拾随身物事。刘禅因想着叫下他问个明白,只徒张了口,终没有做声;片刻再探了去看,那石台上光溜溜一片,惟剩下三五压卷边了的竹叶,似尚有余温。

他经此一节,早已无心赏玩,勉强捱去顶上彭祖祠,正逢见几名亲卫等他不得,已下来寻他,因拜道:“夜深风凉,陛下宜保重身体,此国事之要。”

刘禅叹道:“朕不怪你们,原是朕不好。”他冷不防说出这样莫名的话来,那数个亲卫不免惊吓,纷纷揖道:“陛下何来的话,属下只全力护卫御驾,更不曾作他想!”

刘禅这才回恍过来,摆手令他几个往前开道,自去行在处休息。先前那内侍立在外头瞅见,忙取了衣物为刘禅保暖,又理了床帏,焚好驱蚊的香料,不多时将室内打整干净,即退至外间待命。刘禅靠在枕上,耳畔却总萦绕着方才那琴曲,连同那一声轻轻的“甘陵王殿下”,如魔怔似的消散不去。他只这般僵卧着发痴,不觉已捱了一夜。

其时董允料了刘禅必来问黄皓之事,已先讨了金华、玄澹二宫口证,将黄皓素日诸般无状之举做了备录,只待皇帝召见自己时,便把上头条目一一呈与他看。

他先前急于定黄皓之罪,于司马昭私通他人之事上不免轻率,事后省起,也颇有些悔意;只是那黄皓已为暴室扣下,若要据实以报,更无十分把握,自己也怕不好同刘禅交代。他既有这层忌讳,一面又在宫中留了人,趁这几日刘禅南巡,暗暗往后宫盘查。

那边司马昭却惨被荼毒,一时如死在榻上一般,终日里只委顿不起。先他因急病宿在曹叡屋内,太医看视过后,曹叡既觉晦气,又恐曹丕多疑,遂将他挪去先前禁足用的宫室中。那处隔间本是储蓄杂物所用,平日里便鲜有人过来,眼下金华宫有头面的内侍宫人俱随了曹氏父子出行,只留下几个杂使奴婢歇在外头;夜里风过竹低,便见枭鸟鼓着对碧莹莹的眼睛栖在枝桠上呜咽,更添了七分鬼气。

那贾充毕竟尚在稚龄,自是禁不起这样的惊吓,每逢入夜熄灯,便蒙了被子往司马昭身边紧紧靠着,又想法子引他说话。司马昭犹抱着病,却哪里理会得他?只听贾充瑟瑟缩缩唤一句“子上”,旋即没了声音。

贾充见他只是不答,更觉惊惧,因默念道:“子上莫不是要熬不过去了!董侍中说他私通宫人……子上素是洁身自好的,何时私通过旁人?……我平日只跟着他,再不见他与人调笑——那黄宫人也只来过几回,如何侍中一口咬定了是他?……那外头的鸱鸺总鸣个不住,却是来拿子上魂魄的么?”

思及此处,连打了几个寒颤,又僵起脖颈轻轻道:“子上……子上,子上?”他贴着司马昭手足处只越发觉得冰冷,连着身上寒毛俱凝了霜也似,一口气噎在胸中喘不上来。这般怔了半饷,方听见那头低声道:“你挨我近些。”又挣扎着转了身,将贾充兜在怀里。贾充惊魂甫定,眼里一热,紧紧伏在司马昭胳膊上抽噎起来。

司马昭便道:“我白日服了药,这会好些了。”那贾充只把头点了,涕泪皆哽在咽喉,一时不得发声;又听他说:“从前我怕黑时,阿兄便这样护着我。你若还怕,我便去寻些火烛燃了,将屋里头照得亮亮的。”

他虽如此说,毕竟强撑了一口气,连吐字也不甚利索。贾充恐他气血不畅,又怕他去后留自己一人在屋内,更往司马昭怀里挪了几寸,一边泣道:“这样便很好了。”

那司马昭好容易缓和过来,却偏生出几分不服,因轻轻说:“你一会提了气往外头喊人,便说我渴了,须起来喝水。”顿了顿又道:“要热的。”

贾充唯恐将外头的东西招进来,却又如何敢依?只不知如何回他。那面司马昭见贾充岿然不动,更生出些力气来,即刻便要撑起来坐好,唬得贾充也忘了哭,忙道:“我叫人便是!”因握了司马昭手掌,鼓足气力喊道:“来——人——!”又候了片刻,总不闻院外有人答应。

既有了这第一声,贾充也壮了两分胆色,便接连向门外唤道:“昭仪吩咐你们轮着——上夜,这便都睡——熟——了——么!”他因提尖了嗓音,震得房梁也嗡嗡的响,那头守夜的杂使便遥遥应道:“嘘——!是早几时灌太饱了么,作这样大的声!”不多时外边一阵脚步噔噔瞪的直往这里过来,却是那人提了灯要看个究竟。

司马昭听见屋外动静便安了心,咬了牙重往榻上卧好。贾充却提心吊胆的候着,待那杂使宫人将门一拨,斥道:“嚷甚么呢!不怕引人来查?”又将火烛搁了,径向司马昭一指:“他还好么!别又犯病了,大半夜的可寻不着人来看他!”那金华宫上下皆知司马昭秽乱宫闱事,俱想着将他早日打发去暴室问罪,是以这宫人言语间颇是轻蔑,自不指望他能够尽心的。

贾充因说道:“他要喝水。”那宫人便有些不悦:“只自己取去。”贾充呸道:“出门的时候曹美人怎生叮嘱你的?司马宫人要有事,他回来只管作弄你们——速去速去!”那宫人毕竟忌惮曹叡,纵不情愿,只得移了步子往外去了,方至院中,又听贾充远远地叫道:“要热——的——!”

那宫人连连道:“我伏了你还不成么!只别再叫唤了,侍中底下的人正查得严那。”贾充这才收束些,又一溜烟蹭起来,把那人留在架上的灯烛一把夺了,将榻前两盏灯一并点亮,终是长舒了口气。

司马昭经他一折腾,却也无法睡好,因说:“这可好了么?”贾充便如实说道:“没那么怕了。”他战战兢兢的,倒把自己逗得一笑,末了乃说:“陛下他们甚么时候回来?”

司马昭道:“你可消停些罢,我还病着呢,不是为着你的缘故,我也犯不着陪你熬夜!”

贾充遂哦了声儿,往内埋了头,只说:“子上且歇了,我一时也睡不着,便数灯丝玩。”

司马昭终捺不住嗤道:“既有闲暇,何不秉烛夜读?你往日可不是这样的心性。”贾充因说:“正是,正是!子上与我那些书目,尚待我一一搜罗来观览呢。”话方落了,又因而感怀起身世来,心下不免凄怆,只与司马昭相对默然。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司马昭似是给他瞅得倦了,乃说道:“你看曹昭仪这人如何?”贾充便说:“天纵文才,兼通武略,当是不久在人下。”

他形容得郑重,司马昭止不住笑起来,直把下身伤处一并牵连了,因不免嘶起疼来。贾充连忙与他顺气,只听他道:“这话若拿与陛下跟前说,他会饶了你么?”

贾充想了想,道:“但凡我得见圣颜,也非是如现下这样困窘了。”司马昭便摇头道:“我笑的不是这个。”他自往席下一阵摸索,乃取出一物来,更不是别的,正是曹丕丢了的那柄麈尾。贾充一时大喜,待要说话,司马昭却道:“我是笑公闾看旁人虽准,独独看不清陛下。曹氏虽金体玉质,最是自恃尊贵的;可拘在陛下手里,也未必有他如愿的时候。”他一面说话,且抬手将麈尾往地上坚硬处一掼,竟把那玉手柄劈作两半。正是:

结发金貂,祀以太牢。朝焚珠玉,暮委蓬蒿。翙翙乌鹊,终为鸠巢。

要知道后事,下次分解。

评论(8)

热度(249)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