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五十一回 咏蟹文祸及郭脩刺费祎 密字锦缘起曹丕探华佗

上回说到夏侯霸有心去会司马懿,遂想着借进马一事寻个托辞。一旁陆抗尚不得知,只蹲在原处玩了一会,不多时即央着夏侯霸带了他出门。那夏侯霸便先领了他去会四夷馆秦论等人,自是不在话下。

那面刘禅却不忙回驾。他因先前夜行不慎受寒,又折腾了整晚未能入睡,翌日起来便头痛欲裂,兼腮下红肿,一时不能自理。姜维及诸葛恪一早入内侍疾,见刘禅蔫搭搭的仰在榻上,呼吸间似扯了风箱一般嗤嗤的响,俱不免焦虑。那面蒋琬因自请先行回京,以免都中政务无人执掌,姜维亦随后启程,只留诸葛恪陪刘禅在彭山好生养病。

如此一来,蒋琬便早一日返回,姜维及百官则按原定日期安排车马,随后是曹丕等一干妃嫔,再之后又是刘永刘理及其署官。那孙权原拟着跟在姜维后头动身,因见诸葛恪留下问疾,便也寻个由头,要待皇帝病瘳之后与他同行。刘禅既知孙权特异,也便由了他胡闹,只暗中嘱咐樊阿多留意些饮食寒暖之类。

那董允见天子抱恙,本欲留在武阳入侍疾病,刘禅乃道:“宫中杂务一日也离不得休昭,卿勿要为朕一人之故,使内宫大小诸事悬而无决。”

董允喜他知事,一面自诸葛恪手中接了汤药与刘禅服了,说道:“陛下心在朝中,臣敢不奉命!只是国都许多事却也离不得陛下,非臣等所能独支。圣体既不豫,还应依从医嘱,以期早日瘳健才是。”

刘禅便叹道:“托卿吉言,朕必不负所望。”他省起自己染病始末,不免挂念起黄皓来,又不忍拂了董允好意,是以迟迟不曾开口问黄皓未得与会一事;转念再三,乃使个旁敲侧击的法子,道:“前次传金华宫处宫人私相结好,休昭可查出甚么眉目了无?”

其时董允正打发人往金华宫细究,他见刘禅既有此问,便说:“此宫掖秽闻,陛下宜审而远之;当时人证皆在,只等宫人司马氏病愈后亲自交待,再发落了他。”他不待物证齐全即扣留黄皓,原也不是图着仓促了事,只因刘禅前日亲点了黄皓随驾,倘再叫他小人得志,恐又多生出好些事端来,不得已,方出此下策,若刘禅问起,只以后宫及文学苑处证词为对,总不能使黄皓脱罪。

刘禅便不忙答话,低了头往碗中凝思稍许,向诸葛恪道:“表兄可识得那司马宫人?”

诸葛恪正立在门口望远处山坳,不防给这一声激得打个激灵,乃道:“臣旧日在北宫做活时,知司马充依共有三子,年纪最长的那个早便失了下落,他不提,宫里人也不主动问了伤他;最小的因与叔父同名,内侍虑着避讳缘故,也无人提起;只次子名叫司马昭,今方及冠,生得颇有些柔媚之色,想是与人起了意,终耐不住犯下事来。”

他说起从前在玄澹宫侍奉事来,免不了有戚戚之感,刘禅心下了然,把额头抚了,勉强挤出抹笑来,权作安他的心;又寻了董允说:“从前朕探视子桓时即向他讨过这个司马昭,可谁知道子桓不舍得放他哩?那时朕若不从子桓,便没有这后头的事!他是仲达的儿子,若这样发落了,朕却怕对仲达声名不利。”

董允怕他话说太急,忙趋去与他掖好被角,道:“陛下倒不用担心这个!一则臣先按下此事不发,使金华宫任何人不得对外宣扬;二则充依诸子原本与他无涉,臣私下拷及应钟楼诸人,知他自入宫以来,谨慎奉上,父子间不曾来往,纵要怪罪,也绝及不到充依身上。”

刘禅方安了些心,说道:“前回朕问那黄皓,他便说自己要去西宫为司马宫人的事赔礼,却也是因那司马昭行为不检么?”

董允不由得与诸葛恪相视一眼,心中俱道:“果然问起他来。”董允因先一步道:“臣正为了这事,先去文学苑多问了几句,由是乃知明申宫禁以前,司马宫人常有外出不归之行,又多与外人交接,当中便有这黄皓。”

他急于先给黄皓定罪,纵后来司马昭否认与黄皓私通,凭黄皓先前举动亦可有发落他的由头。诸葛恪瞧出些门道,又恐董允言之过急,于刘禅斟酌常情上反倒不利,忙道:“便是为了这个缘故,那黄宫人方不得与圣驾同来武阳的么!”

刘禅不禁动容,又抬了眼去看董允,且听他说:“不独如此。臣因司马宫人之事秘不可查,先将与他素日有涉的都扣下了,好教底下细细盘问,黄皓自然也不能获免。臣未请陛下示下,妄自决断,甘领重责。”他料刘禅必定回护黄皓,竟先一步请定自己的罪,此以进为退之举也。刘禅敛了神色,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诸葛恪便说:“休昭尽心陛下左右事,何来的这话!”一面行至刘禅榻前,宽他道:“那黄宫人虽是陛下旧人,惜其言行无状,为人张扬,又不知收敛,若叫他在御前长久侍奉,难免落人口实,陛下也失了为天下标榜之道。依臣所想,陛下若以为跟前人皆不能解意,不如在宫中另择才德兼有者伴侍,旁人不说,孙府人口庞杂,里边总有些能合陛下心意的。”

他这一提醒,倒叫刘禅想起一人,不是别的,却正是昨晚在石台上弹琴的青年。刘禅自见了他后,竟似失了魂魄般,整夜将他唤刘永那声儿颠来倒去地想,因琢磨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旖旎的语调,他是甚么人,又缘何独自来山间思慕我那永弟?”他虽有妃嫔相伴,奈何日日与孙曹诸人互为算计,终不过贪一时之欢,哪受过这般温柔婉转的剖白?由是不能释怀,此回生病,除夜里经露水侵染外,倒也有情思郁结之缘由。

这会子他又不好召刘永来问,只得暗暗记下此事,待来日再寻那青年。诸葛恪见刘禅脸色有变,便说:“陛下如今只消得安生休养,宫内庶务有休昭协理,朝中自有公琰及伯约。臣候在陛下左右,若要过目朝堂政事并四方消息时,只调遣臣入侍便是。”

刘禅笑道:“表兄倒很会慰籍人!也罢,卿暂且退去歇息;休昭明日只与伯约一道回去,待金华宫处有新动向,再来报朕知道。”

董允听他不再追问黄皓,乃舒了口气,又向诸葛恪递去一眼以表感激。诸葛恪心领神会,因又说道:“前回掖庭令报来土中挖出玉鱼一事,休昭也可一并查了。不独这个,恪以为掖庭既杂糅魏吴旧人,当细细核其本末,谨防有人与外廷相通。先那廖立窃物,这次的司马昭又与人私相结好,俱是甫出掖庭寻而致祸;况东西二庭良莠混居,只着一令一丞看管难免心力不足,陛下可托休昭之名多遣些心腹内侍,总是不得使他们勾连宫内的仆婢。”

董允连连称是,一面将诸葛恪所言记下,又转身告退,刘禅叫住他道:“那司马宫人毕竟是仲达之子,卿若要发落他时,也需得顾念仲达之名,莫多声张。”

董允道:“我自理会得。”又问了医官用药状况,这才一路回了自己居处。刘禅因觉释怀,揉了头重又卧下,诸葛恪忙说:“陛下一个不仔细,又操劳久了,似这等琐屑小事,只交给臣来办便可了。”

刘禅叹道:“表兄入蜀时日匪长,这当中许多枝根错杂处,或涉及不可明言之事,却是对卿不大有利的。朕本着物尽其用的道理,使卿着重主掌东南庶务,待东迁后,便赐卿兼领扬州刺史,也好压压朝中的异议。”

他所虑着实无错。诸葛恪以一介孙府杂役陡升至抚越将军,又有太后亲侄之名,朝廷内外大有借此私议者,俱以为皇帝畀微贱外戚以重任,大有汉武时卫霍得志之嫌;倒是诸葛恪计平山越所立之功,及荐举贤人之劳,却是避而不谈了。

这当中郭脩便是一端。前头说过他因早早降汉得以奉命禁中,与掖庭诸人有所往来,曹爽及夏侯玄诸人进身便由他而起。那诸葛恪既是孙权旧日亲故,又与刘禅为表亲,自与魏人不相对付,常为郭脩引以为患。

这回董允应了诸葛恪吩咐,不独尚扣在掖庭的,便连先前羁押其中的一干人也一道问了,竟由东廷吴人口中查出些异样来。原来早先郭脩与夏侯玄交好,那夏侯玄得内围之便,一度私入将军署与曹爽见面,乃为与他同室的吴人凌统留意,只隐忍不发而已。

后来夏侯玄连同曹爽旧党一并升迁,那凌统遂愈发起了心,因自请留在东廷之内,便连孙权宫人偶尔来内宫也未曾攀附。如今董允差人来问,他即将此事托出,又说起前回姜维香囊疑云,董允自然不甘心就此放过,乃密遣掖庭看护及相关之人,除郭脩外,尚有那中护军费祎。

这费祎以掌管禁军之故,宫中诸卫调动一律由他经手,掖庭宫人本为亲卫押解,自是脱不得干系。这日他应了董允通传,径自入了内宫,一眼望见董允下方立着的郭脩,因思及重阳时候其人挺身解难之事,不免抬眼向他微一颔首,以致谢意。

郭脩得他示好,只得还他一礼,费祎因说:“那日幸得孝先相助,方不使筵席失和,正要寻个由头过来拜访孝先呢,只是平日里都在外忙着,可巧得了这空当,便一并谢了。”

董允便将前头缘故说了,又道:“文伟办事陛下自是放心的,只是禁中护卫有几个乃是自丞相东出之后,方提拔入宫的,总不免混杂了些品行不笃之辈,若与旧魏曾有牵连,或蒙他重利,与掖庭互通气息,便是宫闱失察了。”

费祎暗暗点头,乃说:“陛下周边的亲卫俱是先帝在时留下的,又有顺平侯手下旧人,自是不消多虑;若休昭安心不下,祎可再调些自己身边亲近些的看护掖庭,勿让宵小有机可图。”

他说话时董允且看向郭脩,无端引得那费祎心上发紧,只道:“祎这便去点点往日轮值的内卫。”想了想,又道:“眼下要查的除掖庭内卫外,祎以为东西二廷关押之人亦免不得排查;至于先前那些已由掖庭放出的,为免疏漏起见,俱由休昭着人去问,但凡行迹有疑的,只待陛下回京后拿办。”

他与董允皆是太后跟前肱骨,那姜维主掌外事,费祎董允及大司马蒋琬则专司内务。先前刘禅放归原本宫人,乃以曹丕孙权充入内庭,又设东西二廷以囚曹孙党羽。当时董允便进言不可,力陈男妃入宫之弊,且道:“先帝时后宫无专宠,丞相以百官之首兼领后位,乃与先帝同心复汉,非如今以敌朝王侯充盈宫室可比。盖曹孙二氏其心本异,必不得久屈后宫,若由他经营,不日必生祸端。”

费祎却以为国朝方立,凡重在扬汉室威信。当时人口离乱,十三州流民多为大户荫蔽,尤以江左高门为最,若在新朝立足未稳时贸然拨乱,徒使豪族勾结,殆害无穷。是以朝廷应一面缓行改制,待治下民户复苏,再作后一步打算;又不能纵容曹孙势力盘踞原籍,只得将其连根拔起,一齐迁入蜀中,却是最好不过的盘桓之策了。

他两个意见之外,更有蒋琬综其所述,先与太后定略东都,不久又密会刘禅,因说:“国家非一姓之国,天下人之所司也;非一人之治,百官执掌之所在也。昔曹孙为患,劫持汉室,乃成划土分疆以至鼎足之势,陛下既掳其祸首,勿应罪及士民。若以蜀中旧臣治天下,其力不能逮,而风俗不通,势不可行。陛下当因地制宜,擢魏吴旧地之干略者以进,既申我朝厚恩,令他再不怀念前朝,又不失天子率土天下之典。”

这一番叙述却是切中时弊,刘禅便笑道:“相父从前提起公琰时总以卿为‘遗珠’,如今朕看,君非是遗珠,更堪作栋梁之材,乃光耀汉室之明玉是也。”

蒋琬谦让一回,又道:“立国之本虽在理民,而何人理民,却关乎今后动向。陛下若要降服旧氏,只是施恩各州百姓怕是不够的,那曹孙二氏抚恤士民已逾三十载,其地官员大户莫不相为勾连,欲治其地,总需得他二人助力。臣以为陛下宜先使二氏及其家属亲信西迁入宫,待观其形容,再从中擢取可为我朝所用者拜以官秩。如此可不失以上御下之法,而丞相则力抚黎民,察举群僚,自下而上接应陛下。”

他既有此说法,刘禅便安了心送魏吴旧人入宫,先各册了曹丕孙权尊位,又另设掖庭以安置旁人。董允见刘禅不纳己言,不得已的,只得与蒋琬费祎两个聚在一处商定制御后宫之策。那费祎本是个恣性泛爱之人,待手下总不消得以严苛为律,每每董允提及宫中人事过于随意,需得加紧内卫防护;费祎皆嘴上应了,而因其管束不严之故,往后终不见有所成效。

现下闹出司马昭之事,又有凌统透露夏侯玄私自出入掖庭外门,总免不了要将里里外外都梳理一通的。那费祎虽说要彻底盘查,董允仍放不下心,因拢了他往僻静处说道:“前回张嶷致书诫公莫要轻信新附之人,便是为着人心不稳的缘故,难免有细作混入宫中。文伟如今要提审禁卫,别的不论,那郭脩却是倚仗他不得的,也要一齐审了才是。”

费祎笑道:“休昭倒是心细。”这话说的却是董允见自己待郭脩亲厚,又因螃蟹宴结缘,难免回护些,是以董允有此顾虑。

如此一来,几人暂定下近几日职责划分:蒋琬仍居司马府燮理蜀中事务,凡内宫之事一律不由他过问;董允清理掖庭诸人名目,且与后宫仆婢核对供词;费祎则主典内卫禁军,将当中可疑之人提与董允。

旁人倒还好,这费祎发下话后,底下却出了些岔子。你道是为何而起?原来当日螃蟹席上蒋琬与司马懿互换辞文,那司马懿自将蒋琬之文随身揣带,蒋琬却因用心非在与后妃交游上,每日只专于庶务,几经周转,司马懿之文竟不见了踪影。他既不挂念于此,便也未着人好生翻找,只前回与司马懿在将军署对酌时多了分尴尬。

那边费祎一面着人细问,又将月前看守宫中各处的内卫皆登记备录,正忙碌时,不意底下有人报说金华宫杂物间检出一物,展开一看,墨迹尚鲜,却正是早先司马懿遗失的咏蟹篇章。

费祎不免暗暗心惊,乃寻思道:“这辞文本搁在公琰府上,如何到了后妃居所?便是宫人偶尔拾得,内宫外朝并不相通,他却从哪里得来?”

他以此事诡异,又不好去知会董允,因私自压下此事,却禁不住调来郭脩询问。那郭脩正因为董允搜查掖庭之事不快,只与费祎见了礼,勉强一笑,道:“仆只留意看护掖庭,各宫状况却是不知的。”

费祎道:“你是降将之身,总没来由的受人猜忌,说话谨慎些原也应当;只是我的心性如何,孝先却是知道的,但有甚么心里话,管叫说与我听了,更无需顾虑。”

郭脩忙道:“岂敢叫费公劳心!只是这曹昭仪毕竟是魏宫旧主,仆虽不省得他手下究竟有些甚么东西,若搜出了司马充依的物事,却是寻常得很的。”他因与曹爽夏侯玄俱有牵连,唯恐董允及费祎查出些眉目来,故先一步供出那司马懿来,好教他二人将注意转去北宫。

费祎倒来了兴趣,因说:“你倒说说,司马氏的东西落在曹昭仪宫里,缘何便寻常了?”他性子里原本有些好贴闲事,见郭脩别有隐言,一时更不愿将此事报给董允了。

郭脩察言观色,心下已有了计较,乃凑他近些,将腕上一把用丝线缀连成串子的葡萄籽溜了,道:“仆言语中若有不敬之处,还请费公担待了。”

费祎便说:“孝先只管得说便是,再不济,我也替你保密着。我朝仁义立国,纵孝先冒犯御前,陛下怀柔施仁,也不当治卿之罪,况我来哉?”

郭脩得他许诺,又知其为人,方凝视着手腕子,一面悠悠地开了口:“曹昭仪不比得陛下,他在魏宫时,是不喜置男妃的。”因抬头偷瞧了费祎一眼,见他面上倒没什么异色,续道:“他早先与寻常公子并无二致,一样好骑射美服,又喜婉娈女子。陛下宫中的曹元仲,出落得跟天人也似,便是曹昭仪从前破邺城时,所纳名动天下的美人甄氏所生。”

费祎既听他提及甄氏之名,不由得有些动容。那甄氏原是袁熙之妻,素以瑰艳绝伦著称。当年曹丕初纳其为室,因她秉倾国之色,一时间恩荣不缀,端的羡煞其余一众婢妾;其后不足四年却告宠衰,又十余岁,因言语偶有忤逆,竟致赐死,个中起落令人唏嘘。先头提过曹叡不敢再寻司马师麻烦,除那司马师交好夏侯玄以求庇护外,便还因了甄氏见杀的原故,庶几危及嗣位;曹叡无端受此横祸,自是悲痛欲绝,又不敢抱怨,惟以恭奉事父,性子里难免染上些乖戾之气,一旦无人约束,便不管不顾地发泄开来,前次司马昭遭遇即可见一端。

郭脩又道:“曹昭仪既爱美女,总不过谁面容娇美,又称了他的意,谁就得宠些。只后来却发生了件意外之事,那甄氏所以失意,也是由此而起。”

费祎便说:“许是新进的美人谮了他从前的姬妾?”郭脩笑道:“若果真那样便还好!”他因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是段旧事了。早几年的时候,先曹公看中了司马防家的次子,要擢他来身边做曹掾,便是如今北宫的司马充依。这司马仲达为人是最狡黠不过的,他咬定曹公诸行逾越,往后必为天下所讨,乃借故风痹卧床,不去应召。曹公着人数请于府上,但见其人只一味地瘫软不起,也便由了他去。”

他说话时又捻了把手上的葡萄籽,且道:“谁知道数年后,曹公又来征召司马仲达,这回却不听他辩解,乃吩咐手下但凡其人再有推辞,只拿他下狱便是。司马仲达不得已的,这才弃了手杖来相府为官。他素有些韬谋决胜之智,更着力于为人献计,不多时便与吴季重等人在昭仪幕下并称四友,由是终有今日。”

费祎笑道:“如此说来,是曹氏识破了他病状,这才强作征召的?”郭脩摇头道:“却不是曹公自己识破的。那时曹公征伐四方,司马仲达于他不过无名后辈,何必为了这样一人而大费周折?只怕早便忘记宣召之事了。”

费祎十指轻扣案台,说道:“孝先莫要卖关子!但说无妨。”郭脩闻言更沉了几分面色,将那串子一捋,结结实实落到费祎眼前:“当中缘由我却是不省得了,只听人说那几日曹昭仪病了,曹公因请了名医华佗来看,后来又单独留他说了些话,大抵是曹昭仪病灶一类的;又不知说了些别的甚么,曹公出来后脸色便坏了,当即命人强召司马仲达来见他。”

费祎奇道:“难道这华佗竟说了甚么要害的话来,或是司马氏家中有能给曹昭仪治病的灵药?”

郭脩往葡萄串子上一努嘴,道:“若说有灵药,倒不如这葡萄子更让曹昭仪活络呢!”说罢更与费祎相对一笑,心上阴霾便散了许多,又听他道:“那日华佗说的甚么话,当事二人俱已入土,或是无人能知道了;奇怪的是后来华佗与了曹昭仪一张旧巾子,只说能祛百病,这之后昭仪却还是病着,又没多久,华佗便触怒了曹公,下狱拷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种残酷意味,费祎因叹道:“可怜华元化一代名医,竟遭此惨祸。曹氏父子固然雄才,行事上未免太过暴虐,便怪不得天命终究是归汉了。”

郭脩亦随他嗟吁一番,又道:“说来也是一奇,这司马仲达入了曹公幕下,不久即为昭仪宾客;曹公疑他有异志时,昭仪每多回护,出入必邀他相随,旁人却没他这样快受用的。那以后昭仪更无心内宠,甄氏便是在这时候失了恩爱,想往后几年曹美人亦不好过。”

费祎乃恍然大悟,低声道:“这曹昭仪怕是与陛下同一个嗜好罢?”郭脩一面苦笑,更向他一摊手,道:“从前不是,这之后便是了。”

他两个再多说几句,直教费祎尽留心上了司马懿处,郭脩心下乃稍安。那费祎既留意不将郭脩此番言语供出,便由自己前去查问重阳节辞文一事,因先往金华宫拿人。

他方行至外围,却见一人正正迎上来,乃是曹丕手下的贾充。费祎看他形色匆忙,便让出道来,却不想贾充开口道:“宫人贾氏见过费公,仆主典西宫杂物明细,适才那文书便是仆搜检来,托内卫送与费公的。”

费祎乃拉过他略略打量,见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笑道:“怎的曹昭仪这样缺人手,叫你一个孩子也来管事?前些时候陛下还虑着给他宫里拨些人来,待陛下回宫,再和他说去可好?”

贾充瞧费祎和善,先放下几分戒备,便拢了他往静辟处说话,道:“曹昭仪方问过我话,要我再去替他寻先前丢了的物事,我因把里里外外又搜了一通,在杂间里翻出张文笺,见上头字迹不似西宫之人的,又去问了别的宫人,乃说此是重阳节时候筵席唱和之辞,本属大司马之物,不知怎的就落到金华宫来;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趁了内卫来宫里查问,将它先呈与费公。”

费祎听他嗓音尚未开化,料其身形发育未全,便先排去他私通宫人的嫌隙,一面笑说:“听休昭说,司马宫人身边有个近身侍候着的,年纪不足十四岁,便是你这孩子了?”

贾充因低了头抿出一缕笑,乃道:“我只从前与阿昭有些交情,称不上近身的。阿昭自己尚未脱宫人身份,哪里轮得着底下的专去侍奉他哩?”

他既如此应答,费祎更是喜欢:“你是个知事的;除这辞文外,宫里可还有别的异样?”

贾充想了想,说道:“说来也怪,打上回阿昭出事以后,宫内即常常遗失东西,便说昭仪的麈尾,以及那些个把玩小件,一转眼俱不见了踪影;这回又检出别处的文笺,当是怪异得很了。先前宫里的杂物本是阿昭在打理,他气力不济,我初来那几日与旁人又不甚熟,或许是这仓促接应间,底下人因出了纰漏也不尽知。”

他说话时尚捻着袖口,不觉引费祎去瞧他衣着,费祎便奇道:“这底下缀子可是蜀中锦缎裁的?曹昭仪可有鲜衣美服之好,便连卿小小一个宫人,服饰也这般讲究么?”

贾充乃道:“昭仪素来节俭,非陛下定额不曾用度;这是他裁废了的衣料,自己无法上身了,又不忍弃去,遂赐了底下人为补缀增色。”

费祎只微微点头,且听贾充又说:“说是废料,倒不尽其然。只因这锦子送来时已裁作小片,昭仪又无意中在里头发现夹有字条,这才将余下的料子都赐了出去。”

费祎顿时起了些好奇之心,笑道:“好端端的衣料,怎的又夹了字条?”贾充道:“夹了字条倒不打紧,这物原本是北宫送来的,那司马充依与昭仪旧日里有些交情,借了送锦缎之名传些音讯也是寻常的。奇的是当中只得一片锦子里的绢上有字,其余皆空夹着黄绢,偏写上字的那张给雨水化开了,不知当中所载何言。费公且说,这岂不是天也不作美么?”

这话不疾不徐的,没来由的让费祎心念一动,更想起之前郭脩所言二三事,因携了贾充去往内庭,只说:“你手上可有剩下的料子?曹昭仪恪身奉己,不肯多向司马氏过问这事,我便替你走这一趟,直去应钟楼访他罢了。”他想的却是正好借此由头细询黄皓之事,其余更不挂在心上。

贾充忙不迭应着,转去取了块碎衣料,又说:“时候不久了,仆还要入内听昭仪吩咐,便不多与费公担待,只时时留意着宫里,一有新事托内卫传信即是。”费祎笑向他肩头轻拍:“有劳了。”也不去里屋见那曹丕,揣了笺文彩锦旋即离去。

那头贾充既目送费祎远去,眉间未免抹上一丝异色,有分教:

执彼朱弦,往涉岷山。鹿行其野,鱼跃在渊。我心皎皎,维以永安。

要知道司马懿将如何应答,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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