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五十二回 喜重逢手足相对诉悲苦 甘为报子元依样画葫芦

话说贾充见费祎既去,因折去里间,再报那曹丕道:“适才中护军费文伟来问奴话,却是为了起先宫里生了许多不谨慎的事。他又掌管内军,专司掖庭宿卫,果真出事,免不得要受陛下诘责,故眼下正挨了门户去各宫盘查,昭仪这里是他来的第一处。”

曹丕方回宫休整,心上正为了丢失麈尾的事烦着,贾充所言也未听进去几句,只低头往襜褕上拂了几拂,道:“便是陛下亲来,我也不怕他问的。金华宫虽出了这样难看的事,我自问内闱肃清,平日里自季重长文往下都是极规矩的,那司马昭也算得上洁身奉好,焉知不是外头人先勾搭他的?”说罢更向周围人扫了一圈,眼光落到曹叡身上时,见他神色自若,先消去几分疑心。

贾充忙说道:“奴也认这个理,是以费公来问时,奴只把昭仪日常起居如实与他报了,他也未及多说,便去别处寻人了;至于司马宫人的事,他倒没提起过。”

这话旁人听来倒不觉异,冷不防的却把那吴质触怒了,因斥他说:“这等经不得人的话,他会拿来问你一个小宫人么?”又向贾充身上瞄了一眼,道:“怎的还将这锦缀料子穿在身上,是昭仪不说,你便越发大了胆,也估摸着无人罚你了。”

贾充低了头不敢多话,吴质因转向曹丕,说道:“眼下宫里出事,陛下又暂在别处养病,他知道昭仪为人,别个未必知道。费文伟是个好说话的,若换了董休昭,怕不会这般好相与;然事关整肃内掖,往后几日他必定会来,是时再叫贾充这孩子去答话,却如何使得?质愿为昭仪计,由我去应付他。”

曹丕便不多言语,只向左右说:“回来这一路车马颠簸,我乏得很,先去歇了。若阿充还有别的话,由季重代我问他便好。”

那面陈群几个早打理好卧房,因趋上来道:“昭仪上次就大病了一场,好容易有起色了,切不可因着一时喜欢,便耽误了服药休息。”一路伺候了曹丕更衣,自与那几名宫人往厢室去取安神香。曹叡本想留下来听吴质问话,见曹肇不住向自己暗递眼色,只得轻咳一声,起身跟去了。

这面吴质觅了处舒适的位子坐了,也不抬眼,只说:“昭仪出去这几日,你在宫里可有好生服侍?”

贾充低头道:“皆按昭仪吩咐的做了,每日清点杂物,又继续寻他丢了的东西,各处再搜了一遍,总还没找着。”

吴质瞥他一眼,道:“我不留意你做这个。”贾充无端给他这一眼唬得心上发毛,见他衔了枚石蜜糕子,续道:“司马宫人的事向来是你在打点,眼下不得已要打发他回去了,他的差事便都交与你办罢。”

贾充眼皮突的一跳,俯身道:“司马氏虽有污昭仪声誉,只是其人身体未愈,怕是再要养上一些时候罢?可得待陛下回宫再发落他?”

吴质伸手往几上一拍:“不是他污昭仪的名誉,是他自己作践自己的声名——他司马昭算什么东西,却想着攀上整个金华宫给他抵罪呢?”他见贾充不敢答话,便冷笑道:“陛下虽在彭山养病,董侍中却回来了,将我宫中待罪之人交由他审问,本是再好不过的。如今费文伟又来打探风声,想宫里早已留不得他;再则……”

这一个“再则”出口,却半饷不见他说下去,贾充便有些按不住要问;再一想司马昭与他的嘱咐,只得咬了牙候着。那头吴质似打了个盹似的,将石蜜粿子搁舌头尖上一点点润没了,统共隔了半柱香时候,方发话道:“过两日外面要再给金华宫进一名侍者,是曹美人出行时候向陛下讨来作解乏用,赶巧有个应景的,即刻送入他名下。这一来,便更不需留着那司马昭了。”

贾充自是吃惊不小,又转念一想,寻思道:“他要把阿昭交去暴室受拷,于阿昭未必尽是坏处,或还能辩一番污,终使咱们密谋得成。”因点头说:“充微末小子,只听昭仪安排。”

吴质乃自语道:“元仲也恁的怪哉,好端端宫里的人不要,却尽求些外头来的,陛下竟也准了。”言毕嗤的一笑,且指了贾充说:“你回去便把这身锦子去了,绮靡招摇的,昭仪见了就生气。”末了又补上一句:“我见了也来气。”

那贾充连忙应了,便要返去换衣,又给吴质喝住,且说:“宫里的安神香快用尽了,你去外头走一趟,要诸葛诞他们添些新的来。”

贾充道:“近来昭仪总不能睡好么?那香年前才给每个宫配了五斤,这还没出三月那,便都消耗光了?”

吴质因说:“昭仪午睡时也要点它,这便用得快了。除昭仪外,尚还有曹美人要用那香,近十来日用得更加频繁,昭仪且疑惑他可有甚么心事;只他日常时候既无异状,也不多去管他了。”他一面说着话,忽然警觉,喝道:“你尚在这里杵着作甚?还不速去!”

贾充暗道:“阿昭果没有污蔑了他。”嘴上乃答应着,又径自换了身轻装,领了日用单子去董允处请示。

他吴质嘴上说要尽快将司马昭打发了,毕竟不敢违曹丕之愿,只因那曹丕待司马昭虽不亲厚,却总有些莫名的执念,似乎将他扣在手中,便可令自己安心也似。这回司马昭出事,曹丕也回护更多于苛责,吴质纵心有不满,也得由着他恣意而为,这倒不在话下;只是几日后曹叡要的人经刘禅亲卫送来,先拜了吴质,因曹丕及曹叡趁了刘禅不在,托辞出宫为陛下禳病未归,便暂挨着杂物间住了。

那贾充自是不觉,他在这日给曹丕书房新进了十余件杂玩,正依次摆齐了,是以多耽搁了些时候;又虑着司马昭病况,脚下不由舂米一般捣得飞快,往北面一个拐角,不想得正撞见新来那人,待要赔礼,却听那人道:“你便是贾公闾么?可又长开些了。”

贾充听着这声音耳熟,只一时省不起是何许人,讷讷道:“君可是前日陛下拨来伴着曹美人的内侍?”

那人却不忙答话,欲将贾充拢了去往自己居所。贾充架不住道:“仆还待去看阿昭呢!稍时再来与君闲话。”

那人因笑道:“你对他倒是上心的。”又伸手与他理了方才给弄乱的衣襟,道:“我初来贵所,道路不熟,也正想着去寻你那阿昭,可愿领我一道去了?”

贾充一口应了,忽的醒悟,连连道:“君怎知道仆说的是哪个阿昭?君自宫外入进,又非掖庭中人,非亲非故,缘何见他?”

他因起了三分警惕,竟是不欲为那内侍引路。那人见状却不纠缠,只往旁边一让,将那“非亲非故”四字轻轻念了两遍,言语间似有调笑之意。

贾充更是不解,便要夺路去了,只听那人又说:“阿昭便是河内司马家的次子,字子上,年刚及冠,性狡黠喜诈,尤好修饰面色来瞒人耳目。”他右手因向贾充一摊,“我说的可无有差错?”

这一连串儿的形容,险些把个贾充噎在地上,一时间梗了脖颈,硬生生道:“你……你是宫里人,乔装了来戏我的罢?怪道说起话来恁的耳熟。”

那人因说道:“这话却只有一半算说得对。”贾充尚在纳罕,已为他携了手,听他道:“你若好生带我去见阿昭,便告诉你哪里不对了。”

这话说来自有一种蛊惑之效,贾充禁不住挪了数步,又回头瞧那人一眼,见他正颔了首望着自己轻笑,便无端生出些亲切来,只拐出储物的数间屋子,将他往司马昭所在的偏室领了。

那司马昭为曹叡安置在僻静处,沿路光景渐次萧条下去,踏脚处生出了一径的浅草。那人起先还顾着逗引贾充,这会子也再笑不出来,便沉声道:“他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贾充一时咋舌,不敢贸然与他俱实相告,便说:“阿昭旧日里管着宫里杂项,搬在这里临着杂物间,总是便捷些。”

那内侍往左右环了一周,摇头道:“你莫诓了我去。若要以就近为便,叫他住在我那处,却又比在这里更好些。此地罕人打理,哪里算得上常有人迹之所?”

说话间已行至门口,那人屏了气息,且听贾充向内道:“子上,子上!这会身上好些了么?”又扭头去唤那人说:“他就睡在里头,你可仔细些,莫惊扰了他。”

那内侍便沉了面色,往里连着迈了几步,贾充瑟在后头跟着,两重脚步声在空旷的内室里交叠,只听得司马昭道:“谁在那?”

贾充因往榻边一侧,更向那人递去一眼,便听他接话道:“子上,子上,尔独何辜,竟委顿至此?”

这声音不啻一记闷雷,那面司马昭不觉怔了,低低道:“……阿兄?你是阿兄?”

贾充蓦地惊起,失声道:“你是司马大公子?”他先望着来人直往后退了数步,又连忙趋上前细细打量,只道:“为何与他一点不像?”寻思片刻,又说:“适才你说我的话只对了一半……可指的是你已改换了头面,谨防给人认出来么?”

其时那内侍已褪去身上外衣,又就了昨晚取上来的清水往面上揉搓稍许,再抬起头时,赫然一张秀雅绝伦的脸庞,竟与先头妆容殊异,正是司马昭之兄司马师。这一变故来得陡然,司马昭与贾充俱不再言语,只等他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此事说来却也不甚稀奇。前文提过金华宫内侍既少,朱然走时又带去了几个,那曹叡以东北角无人居住,欲央刘禅再拨些宫人填充空处。那会恰出了司马昭恶事,金华宫人人自危,此事便先搁置下来;不久刘禅携妃嫔出游,曹叡始得了空,先数落出几个尚在掖庭的魏人,刘禅笑道:“如今昭伯馆内也是缺人的,卿讨的这几人,日前他已向朕点了去,只得劳卿另寻别个了。”

那掖庭扣着的魏人已放出大半,俱散落在各宫室及府署之中,余下却是与曹爽曹植等人不多交涉的,或本身并无甚突出之处,仅以宗亲家属尾从。曹叡定神寻思,竟再无一人合意的,因说道:“蜀中人才鼎盛,陛下却缘何总取掖庭中人为进?也需得向外边再募些侍从才是。”

刘禅便有些恍惚,道:“宫中多男子,纵外边的贫民女子也是不便招进的;况时下国中口数稀缺,无论男女俱以耕织生息为上,不宜使入宫人数泛滥,徒废人力耳。相父在蜀中时即放出过一批宫人,眼下却要再向外揽募内侍,却哪里能够呢?”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这踽踽汉宫原本偏居一隅,营造时只在旧有宫室上略有扩充,远不前汉逮皇宫形制。自建兴六年遣散宫娥后,守军内卫连同大小一众仆婢人数竟不过三百,掖庭向北俱是一贯的清冷,到去岁魏吴宫人填入时方有了些生气,却也未曾向外头再添进侍从。

曹叡既见增补外员无望,乃退而求其次,说道:“臣身边的司马宫人早晚是不能再用的,陛下若怜见则个,先拨出一个名额记在臣手下;往后外头总有自请入宫的,到时候再将他赐与臣使唤,可还行得?”

他因司马昭之事总不能心安,唯恐那面招认出来,终究追查到自己身上,是以夜夜需以安神香助眠,在曹丕及一干侍从面前又不得不咬了牙强撑着颜色;这会子单独来见刘禅,便再掌不住,显出一脸的憔悴来。刘禅觉出他异样,尚以为他失了司马昭,诸事力不从心,顿起了几分怜爱,只道:“元仲无须焦虑,朕且为你留心些便是。”

曹叡见他允诺,心上好过不少,因又说道:“若有人应选,臣敢求陛下为臣挑个能通风物的,或擅些方技异术,如此也能为宫里解解乏闷。”

刘禅笑道:“朕月前不是着那曹不兴特来为你父子作画,这还不足么?你倒是想讨他去,只怕朕还舍不得呢。”他本是玩笑话,玩闹过后乃正了形容,将曹叡双手握住了轻轻一拍,道:“朕自理会得!”

他虽与曹叡说得简略,心中却已有了计较。前几日诸葛恪拿海上信报来回刘禅,因说起卫温新收得一名向导,方随他下了南海,一路有所献策。那卫温一众自夷洲而出,新得了许多收获,那向导即自请携先头船队入贡朝廷,不日便到成都,言语间似有入宫为职之意。刘禅遂将曹叡所请多琢磨几遍,暗道:“那本是个东海飘零人,与旧朝无涉,又熟识沿海掌故,正可与了元仲,好称他的心。”

赶巧夏侯霸新交了小友陆抗,近日里且忙着带他往各处郊游,无暇管那秦论,秦论便自行发书刘禅,陈说赶赴交州迎卫温船队之请。其时刘禅尚在病中,见秦论文书,一面扶了腰下的明目枕,向诸葛恪道:“这可真个都赶巧在一处了,便许了他又如何?”

诸葛恪道:“魏氏踞守中原已久,或有些牵连不断的人物散落在民间,如今无故请为内侍,陛下可提防他些。”刘禅听了倒不以为然,只笑他说:“表兄在朝中处事久了,如何与朕那伯约出落得一个样儿了!整日里忧劳筹算,全没个安生时候。那海上渔人能通甚么门道,兴得了多大风浪?只一介游民,听卫氏所言也是个循规蹈矩的本分人,更不必为他担惊受怕的。”因准了秦论去接那船队,且将那人录去金华宫名下。

那名向导便正是眼前的司马师了。他送了夷洲贡物连路赶来,只数日即达蜀中;恰刘禅因病不能归返,司马师遂改换了头面,先去武阳觐见皇帝,乃受御敕直入京城,当日又由吴质接了往金华宫住下,只寻个由头打探弟弟消息。

他在魏朝赋闲不仕,那曹丕父子又出宫祈禳,原打量着宫里无人与他熟识;只是自己尚未摸清当中底细,一时却也不敢轻易走动,正踟蹰时,可巧撞见那贾充过来。司马师知他是受过自家接济的,又见其人心念司马昭,这才向他问了路,由是得与司马昭相见。

那司马昭自遭遇横祸以来,时有念起兄长待自己的好处,这会见了其人,旧恨新辱一齐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开口。贾充见这光景,心下已明了三分,便道:“我去讨些解渴的米浆来。”一面向外头退去,又将门户拢了,只留他兄弟两个说话。

司马师眼看二弟在冷僻处居住,见了自己也未有预料中的欢喜,已有三分不祥之感,因从袖中抖了些粉末点上;又转去瞧司马昭状况,本想着取笑他几句,见他闭了眼瘫在榻上,登时软下心来,只托了他头颈枕在自己膝上,柔声道:“子上,子上,当初你又何必如此呢。”

他这样好言相慰,司马昭即便仍不答话,也不由得软了下来,因蜷了身子,往阿兄怀里更靠近些。片刻之后,案上淡淡的白烟升起,司马师嗅着那香气,道:“这是我先前拜会吴季重时,顺手向他取的,听阿充说此物原是宫中常储蓄来作安神用。你若不愿说话,只这样静静的卧着好生睡一觉,待醒来时,一切便好了。”

那安神香里头本有一股致人迷幻的药剂,却是用来辅助入睡的。司马昭经它一薰,经不住飘飘然起来,便翻个身俯卧好,又伸了左手贴在司马师腿上,出神半饷,道:“阿兄不怕他们识破你么?”

司马师一面理着司马昭鬓发,道:“我不惮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隔几日我便寻个由头去看望父亲,是时仍得向他表明身份。”

司马昭垂目道:“阿翁不见得认你。”司马师便往他面颊上一捏,笑道:“这样的赌气话往后不可再说,他若不肯认咱们,自有他的道理,往日且疼着我兄弟几个,阿昭又何须上心?”

这话却正中了司马昭伤心处,几番踌躇,再顾不得矜持,闷声说:“他早几日顾了我的处境,便不至于有如今的事。”因把自己如何入宫、曹丕如何向刘禅讨了自己服侍、金华宫上下又如何欺他,一一向司马师说了,且道:“最可恨的……最可恨的当是他曹叡。”

他既提起此人,司马师不免忆起从前许多不愉快处,遂把二弟指头逐个摩挲了去,道:“平原王原是较旁人好看些,性子又颇乖僻,指不得叫人消受不起;我既来了,便使他往后再没由头欺负你,可好么?”他与曹叡暗地里较量时,曹叡尚贵为皇胄,这“平原王”的称呼,一时倒也改不了口。

司马昭只是摇头,末了狠吸一口四下里的烟气,恨恨道:“如今他正要打发我去暴室受拷,阿兄便是有心,怕往后我也再当不得了。”

司马师因敛了神色,沉声道:“他竟敢这般折腾你?却是为了何事?”司马昭便闭了眼,任由泪水在长兄衣摆间浸开,乃道:“我在这边无依无靠的,能做出甚么事来?原本是他作的孽,只一味推在我身上!”

他话已至此,也无须隐瞒,司马昭于是自曹叡逼他饮下药酒讲起,直说到黄皓蒙冤、眼下正给人囚着待审,已是血气郁结,哽咽着再无法成句。

那头司马师静静听弟弟叙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在腿上,总瞧不出面上颜色,只司马昭由他微颤的膝头觉出几丝阴戾,倒颇感后怕,讷讷道:“阿兄……且待如何?”

司马师低头抚了他面颊,举手投足间仍是道不尽的温文雅致,乃说:“子上好生歇罢。”这声儿低沉平缓,倒听不出异样的情绪,只催促司马昭浅浅入眠。

那司马昭数日来只提心吊胆地谋算着,这时方如大石落地,稳稳坠在兄长怀里,再抵不得困意袭人。司马师见他睡着,因将他轻轻移至榻上,又贴了身掖好被角,起身熄了烟火。待推开门,一眼望见那贾充在老树底下踢石子玩,便向他招了手,指了那香灰说道:“你再去取些安神的香末来。”

贾充犹自不解,说道:“子上平日不需要用它的。”见司马师也不答话,只忧喜莫测地看着自己,只得说:“我这便去照办。”一面抬腿要走,司马师又止住他说:“替我问问他父子两个何时回来。”

贾充道:“子元倒不必操劳这个,曹昭仪外出为陛下禳病,最晚不过明日,无论如何不能待久的,他还要答董侍中的问呢。”

司马师便微微点头,轻声道:“他去见侍中了,曹叡可还留在宫里么?”

贾充愈发摸不着门路,只如实答道:“不独是为了子上,尚还有掖庭那面生出的事端,否则便押了子上一道去了。曹元仲只给昭仪画策,凡外边的事却由不得他出面的。”

司马师又问了些宫中大概,便背了手,温言道:“如此甚好,我便在住处候着他来;公闾取了香末即来我房中,约莫晚些时候再助我换上先前妆容。”贾充忙应了,一面自退去不提。

却说那曹丕及曹叡听闻刘禅生病,即自请出宫为之祷祝;其时董允正忙于追查掖庭内外之牵连,无心多管,便也由他去了。他两个却非实意为皇帝瘳疾,乃因着里头搜检得紧的缘故,以为迟早将查到曹爽一干人身上,由是先行一步,暗地里来与其相通。

先前曹叡说曹丕道:“曹爽虽功臣之后,党同而伐异,以一己之身祸国覆亡,自入蜀后,时刻忧心着咱们责他;如今他在外得与大鸿胪共事,于内连通叔父,又阿谀姜维,兼集旧时宾客,却哪里还将父亲放在眼中?节日里他虽仍有来往,实则正巴望及早与魏人斩断干系,好使他在朝上做个汉廷忠臣。若父亲有难,他却是决计不救的。”

他所说正切中曹丕隐患。早先曹丕荐了司马懿来见刘禅,未想其人不欲为自己所控,乃趁了曹丕染病,左右逢迎,几度斡旋,终于得在北宫有一席之地;其后曹爽又获赦得入姜维幕下,更兼曹植西来,一时府署内人才齐聚,倒冷落了曹丕父子;那孙权又不知是何缘故,总与刘禅形影不离,因添了曹丕隐忧。眼下经曹叡一提,更令他心生不快,只锁了眉头寻思。

曹叡见他无话,便知自己言及时弊,因说道:“他虽不义,咱们却不是无法可施的。时下董允费祎联起手来搜查宫中细作,那掖庭一处是免不了要被详加问责的;偏曹爽出自掖庭,这回底下的夏侯玄又受了凌统告发,正惶惶不可自保。父亲这时若为其人授计,施之以厚恩,且把控住他们软处,曹爽诸人必唯君是瞻,假以时日,则内外又可复为我所用矣。”

曹丕乃回过神来,道:“你打算得倒细密,正与我所想相去不远;只是如何寻得机会,去替他曹昭伯敲打一二?”

曹叡便道:“现今不正有个天赐的良机么?皇帝病在武阳,蜀中庶务皆是蒋琬姜维来管的,又要推行田政,他二人且自顾不暇,父亲不如托辞为天子祷病,乃往宫外鱼凫庙内沐浴焚香,暂住上三五天,儿从前与曹爽亲厚,自转去他所在处晓他利害。”

曹丕笑道:“元仲甚通吾意,便依了你策划;只是若董允来宫里,却需得季重多应付他些。”曹叡道:“儿自省得;况季重之外,尚有长文,他却抵得上一众宫人了。”两人既筹谋毕,便将金华宫诸事全交由吴质陈群打理,曹叡又吩咐吴质说:“不几日南海贡使入见,因陛下已将他赐来我房中服侍,若那时我还未回宫,季重且替我安置了他。”吴质自应了。

他父子二人既得以出宫,曹叡乃私自会了曹爽;恰秦论外出,沙漠汗又随夏侯霸陪陆抗游玩,四夷馆无甚外人,曹叡便径去与曹爽说明时下处境。那曹爽闻见宫中风声,正自惴惴不安,得曹叡陈述要害,咬牙斟酌一番,便也依了他安排,又悄引他去见曹植等人,以备将来所需。诸事妥当,曹叡因与曹丕道:“父亲且再住上两日,无论如何先将宫里风头避过了;儿自回宫应对他几个。”

他想的却是及早回去见自己新来的内侍;曹丕既不知有此一出,便点头允了他提议。曹叡因先行辞去,只留下曹丕及两名贴身仆婢。时值三月中旬,鱼凫庙外桑枝正繁,罽毯般沿屋檐两侧铺作厚厚的一片,倒添了几许清凉之意。曹丕方将身上梳洗干净,经风一吹,不觉打个寒噤,心上无端发紧,片刻又重转平静。

那头曹叡甫回西宫,吴质几人已先在外头迎候,且说道:“陛下调来的内侍昨个已在杂间住下了,只等美人回来安排他住处。听同来的贡使说,那人常年在海上游猎,见识广博,谈吐间却是个再风趣不过的。”

曹叡自是喜欢,一面由仆从换下衣物,道:“且传他在我卧房里候着,待我洗浴过后,再来细问他话。”又说:“他唤作甚么名字?年岁几多?样貌可还使得?”吴质笑道:“是时再由元仲亲去问他罢!仆先使宫人蓄好热水,只听元仲配用。”

曹叡方连合了曹爽,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哪里顾得上计较这许多?便由人伺候着把身子涤净,又特地用上刘禅新赐的百花膏子濯洗头发,整个儿都罩上层雅致的清香,方起去见新来的侍者。

他住处在稍远处,外头曲曲折折地掩映了几重回廊,寻常时候更无人来叨扰;他又有心与来人夜谈,因将四下内侍皆遣去歇息,宫室之外不留旁人。这般吩咐过后,曹叡即推了房门,黑黢黢的却不见有人来迎;再行几步,只嗅见一股醉香,直教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曹叡琢磨道:“他原不省得我这会便过来,又不知事,点了这香,怕已掌不住睡去了。”因起了火烛连着往几间偏房摸去,总没觅着个人影,心下更沉了几分,当即折去自己房内,果见自己榻上卧着一人,熟睡正酣。曹叡便径去那人身侧,伸手戳他道:“小子无礼,见了我也不恭谨些么?”

那人却正是易容之后的司马师。他既听曹叡呼唤,乃佯作慵懒之状,缓缓起身,举止间仍旧睡意朦胧,只伏在榻上怔怔望着曹叡。

曹叡见他呆愣模样,禁不住大失所望,且暗自哂道:“我向那小皇帝求能擅方技之人,他却送来这么个诸事不知的!只使唤得几日,再打发他去后方做杂役便是。”一面挨了他坐了,道:“你原是何地的人?为何自请来我宫里服侍?”

司马师只茫然摇头,似还沉浸在梦境当中。曹叡无奈,因咬了牙,往案台上一指:“你点的是宫里的安神香,最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往后无事可少碰它。”言罢便循了气息去收拾香炉,不防给榻上人拽了衣袖,险些绊在地上。他曹叡经这一激,再也按不住,喝道:“尔是何人,竟这般不通规矩的!”

司马师先是一怔,曹叡还待呵斥时,却见那人唇边不觉间勾出一丝笑意,且听他道:“许多时候不见,殿下脾气还是一样的不好。”一面轻轻揭下脸上假饰,显出自己原先的容貌来,正是:

山被兰泽,露倚扶苏。今既往矣,且赴子都。墙茨难乂,靡不有初。

要知道曹叡如何反应,司马师又怎样应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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