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十五回 一鸣惊人发老庄有无辩 两地开花作诗书今古思

却说曹爽乍见夏侯玄,一时怔在地上,不知如何说话。那夏侯玄知他疑惑,却把个曹爽双臂扶住,且道:“表兄莫慌。待接了这物再作解释。”一面解带探襟,把个物事塞进曹爽手里。

这曹爽起先看得不甚分明,但觉得手心滑腻腻的,摸着似是块玉形。只听夏侯玄又道:“且收起来,弟有一事相托,望表兄答应。”他久囚掖庭,仍不忘缁布束发,青衿缀衣,只朝这月下花前一站,真个是:日月朗朗,一片清辉倚玉树;江河滔滔,两川逝水出流波。曹爽暗道:“许多时候不见,竟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他正胡思着,那夏侯玄却把他往山石处一掼,说道:“且莫问我来处;只说这几日守卫疏忽,弟由是寻了这个机会见你。但逢那姜伯约回来,表兄将这物递与他看,就说你在庭院角落拾得。不可提及见过我,要紧要紧。”曹爽方欲问原先那人是谁,夏侯玄已向着他匆匆一揖,朝北边出去了。

这边曹爽益发摸不着头脑,怔了半晌,只得踱回房内掏出那物点了烛火细看,但见上头流光溢彩,乃是一个玉鱼,中间有条细缝把那鱼从头到尾分作两半,鱼腹里连着机栝,想是开启得当便能把鱼打开。曹爽捣鼓到二更天仍不得要领,遂搁了那鱼阖目歇息。他自是不知刘禅手上也有对同样形制的玉鱼,至于夏侯玄所托之事更是捉摸不透,胡思乱想,倒也有了主意。

你却道夏侯玄是如何从掖庭来到姜维官署?原来今日正当诸葛恪最后一次去给曹丕送药,那会诸葛恪正和司马懿身边新进的小宫人口角,因踢了他一脚,那名唤黄皓的宫人便就地哭闹起来,且把些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都往诸葛恪身上招呼。这黄皓原本是黄门中人,因附媚刘禅为侍中董允所忌,借着司马懿升充依的由头把黄皓下配给司马懿为婢,他由是暗恨董允,又因那董允受太后提拔重用,便把太后也一并恨了,且迁怒于诸葛恪。他二人正撕在一处,终于把个司马懿惊动出来,喝退黄皓,又交代诸葛恪到了曹丕那边如此这般去说。

这头诸葛恪想着黄皓嘲他“有天高的枝也没攀得上的命”云云,气得浑身乱颤,司马懿的话三句里只听得两句,好在他记性极佳,倒也记了个大概。到得曹丕处,那朱然果然远远的搬到对面,却见曹叡正在数落司马昭更换被单不勤,曹丕则靠在一边懒洋洋的出神,只得勉强挤出笑来,朝曹叡说道:“贺曹美人擢升大喜。”

那曹叡也不看他,斜着一个指头往旁边一指,令诸葛恪把汤药放在一边。诸葛恪又道:“我家充依托我带个信,说螃蟹宴上多亏昭仪相助,才使他不致出丑。充依为表谢意,为昭仪送来陛下赏赐给他的四色锦子一匹,美人可与昭仪缀在冬衣上。冬日里天儿灰,穿着这么块亮色,煞好看了。”曹丕便抬起头来,摆手叫曹叡领着司马昭下去,说道:“我如何助了他?”诸葛恪道:“充依说,若不是昔日为昭仪纡尊教导,以致有建安十三年咏蟹辞为底稿,他也不能够即时作出那赋来。”曹丕听了这话,一时怔了,嘴上却道:“我自省得他好意。”

他支起身来,从怀里摸出块巾子:“却把这物带还与他罢。”那诸葛恪识得是上次司马懿送来的旧物,一面收下了;又朝曹丕眨眨眼,还待说道:“奴婢此是第八次送药,这道药过后,昭仪便可按医嘱调养,惟奴婢更不复与昭仪往来。奴婢月余来尽心往返两地,未敢稍有滞缓,可也向昭仪讨个赏赐?”曹丕只闭了眼,头枕在蕙香锦囊上,半饷不再说话。诸葛恪但觉无趣,方欲退下时,却给那锦囊掷在手里,掂了掂颇是沉重,忙不迭谢了,自退去不提。

这边曹丕将司马懿送来蜀锦展开,眼看着流金溢彩,眉目微动。且说从前司马懿擢为文学掾,与他曹丕自是相处益密。这司马懿虽有卓才,于舞文弄墨上却不甚在意,偏曹丕是个好文辞的,常与司马懿指点一二。是年重阳,曹丕因司马师满月,与吴质等摆酒来贺,因命各人以菊、蟹、酒、饵及茱萸为题,各作文一篇。司马懿拈了蟹题,只起了“琼英玉脂”一句,深以为难,使曹丕私相指教。那曹丕笑他疏懒,一面引他构思,遂成二十二句。

是时司马懿将欲写螃蟹入笼情状,苦思许久,曹丕却闲庭信步,正在试一副甲胄。当时男子修整仪容之风已盛,望族子弟多好敷粉施朱,司马懿以初得子缘故,亦着了如此妆扮,那曹丕便把甲子悄悄朝司马懿身上一扣,惹他乍惊,因目司马懿笑道:“红妆更代青甲。”本是形容螃蟹经蒸煮后由青转红,由是使文句依“司”、“马”二韵。时隔近二十年,他司马懿还能一字不漏记起自己当年为曹丕指导所作的这篇小赋来,至于和蒋琬官职暗合,亦一时遇巧矣。

这头曹丕胡乱思想稍许,招吴质把锦缎收了。那吴质见这纹样眼熟,却留了个心眼,只向曹丕道:“陛下开后宫升拔之先,令各宫举荐宫人进位。如今八子进为美人,又擢朱然长使,昭仪手下空虚,可用之人只妾与长文也,宜上书陛下,请侍中调拨新人与南吕阁。”这南吕阁便是曹丕日常起居之处,因地在后宫北院最西,取仲秋南吕律之意而得名,又总领金华宫。

曹丕道:“你倒是细心,只是举谁过来?”吴质便说:“我在西廷时和郑冲有交,他本出身贫贱,却累受昭仪任用,又得曹爽数次引荐,必愿倾力以报知遇之恩。此人见识广博,且与旧魏名士多有交接,有他相助,昭仪可添一翼。如今陛下欲以西都为留守,若昭仪为孙权所谮,获罪后宫而囚于掖庭,待陛下东迁,迢迢数千里,万难再有翻身之日。当下宜以妾等为内,曹爽为外,互相照应,逐一破解,方能克孙权而还旧都。”

他说的这个郑冲,昔日为曹丕任命尚书郎及陈留太守,后来又因曹爽举荐做了从事中郎,得近侍曹丕。曹丕喜道:“文和曾集汉以来众家注释《论语》之言,上《论语集解》于旧朝,风行一时。我甚爱他文辞高雅,不妨引为宾友,纵不能使之谋,也可再得一谈学论道之人。”当下命陈群起草请于蒋琬董允,求乞郑冲调金华宫。

这吴质曹爽各自筹划,却不知其后促成者实乃东廷夏侯玄。时东西廷来往虽不密,而夏侯玄曾与魏中郎郭脩有些交情,得其裨益甚多。当时郭脩率先降汉,得刘禅赐左将军衔,常在掖庭之外护卫,是以略知刘禅平衡曹孙之举。于是与夏侯玄互通内外,安插暗卫,定下栽赃曹爽之局,一举提取三名故魏要人。如今姜维搜罗隐士,这郭脩便布下风评,使夏侯玄以才学进,得以随侍刘禅。他因戴罪之身暂需考校,与曹爽见面不便,遂先着郭脩心腹往去打探,这便是曹爽遇会夏侯玄之前因。至于姜维所疑刺客等事,牵连甚广,又非夏侯玄等所能知之,暂按下不表,待日后事发再叙。

前头说到曹爽得玉鱼之后,翌日等姜维回来,把那夏侯玄交代的一番话与他说了。姜维岂不知这鱼形状,当即扣了,又把官署清查一遍,非寻出遗失玉鱼之人;哪知这些天他在外奔走,又遇曹植事,官署守卫调去大半,余下诸人以姜维待曹爽亲厚,皆不以为意,竟是没一个知道此物由来。姜维气恼之下调他们挨个训斥,而后整装备驾,直往刘禅宫中去了。

这厢刘禅正翻阅谯周所注论语,看姜维进来忙让了座,因道:“伯约自外发都中遗才,朕也于掖庭之中起可用之人;因有掖庭夏侯玄者,据传极有才干,朕只取他出来,昨日暂时未提,卿可想见一见哪?”姜维拱手说道:“以后再议。”遂将玉鱼给刘禅看了。那刘禅果然瞠目结舌,把手上那对同它一比照,更无二致。再一摆弄,那鱼便从正中剖开,内有一枚转珠,刘禅奇道:“如此机栝设计,只得相父所有,卿却是从何得来?”

姜维道:“此物确为丞相过手设计,但未必早年没有流传在外,只陛下与臣不知罢了。想是丞相初仕先帝时,曾做数个鱼形,因为战火遗失一只,辗转时日,落入他人之手,为曹爽偶然拾得,或有三故:其一为宫城往来者众,今又杂居以魏吴人,行路时不慎把它丢在将军署近旁;其二,有人蓄意把它扔在那里,或图进身,或为栽赃,如前次香囊故事;其三则是……”刘禅听他逐一剖析,只觉得好笑又心疼,打断他道:“罢了罢了,伯约何必竭虑至此,权当相父之物失而复得便是了。”姜维看向刘禅,只听他又道:“朕很欢喜。朕看见你,跟看见这鱼一般,自然都是欢喜的。”一面让左右传那夏侯玄过来,说道:“听闻太初擅经史,今伯约幕下谯周进《论语注》,有一二处朕尚不明其义,太初可愿指教?”

那夏侯玄道:“罪臣不敢。昨夜玄梦见一鱼跃入宫城东南角,而后火起,至今仍觉惊怖,惟战战兢兢,口舌不利,是以不能妄论。”刘禅笑道:“可巧朕身边有仲谋所进名叫宋寿者,专司占梦,其灵验不输相父身边赵直,可请他来为太初解疑。”当即传令宋寿过来,使夏侯玄将梦中情景细细道出。那宋寿道:“鱼者,刀下田,其下有火。刀于田上,意为刈收粟麦;东南为巽木卦,使火附着于木,为仓廪足,户口旺,合丰收之象,应在明年。”刘禅便令宋寿退下,说道:“如此太初可安心了?”又说:“昨日伯约官署处也得玉鱼一个,可见鱼乃吉兆,当使子建制鱼赋行于天下。”让夏侯玄过来坐了,他自与姜维坐在一处。

夏侯玄稍解,说道:“陛下命玄讲解论语,玄虽可勉力而为,毕竟不如当行之人。陛下何以舍美玉而求顽石?”刘禅指着姜维道:“伯约正招致才学,意在掖后进以共议制度,太初如能再举荐几人,自是再好不过。”夏侯玄谢道:“故魏黄初年间郑冲等献《论语集解》,领一时学风,陛下可召他来见,必有收获。”刘禅听罢颇有些为难:“可巧子桓要朕拨郑冲过去服侍,朕竟不知该依子桓所请,还是凭太初所举邀先他来见朕。”

夏侯玄便道:“其实不然。集解一书虽为郑冲所上,却是集多人心血所成,其中一人名叫何晏,与撰书诸人不同,旧时官位不显,却极有见地,因与玄同在东廷,由是投缘。”刘禅一面笑,一面看了姜维说:“除太初外,还有这等奇人?朕倒要请他过来。”夏侯玄道:“这当中自有一段故事,只不知陛下可有兴趣。”那刘禅如何不应允?当即摆茶煨粥,听他一一道来。

且说其时夏侯玄初任黄门侍郎,因不耐与曹叡所亲近的毛曾同坐,为曹叡不喜,那曹叡向父亲举荐人物时便略去他不说,以致其名不显;又有曹操假子何晏,因举止轻浮深为曹丕父子所恶,不得官职。两人因际遇及见解相类,而暗有相惜之意。稍后曹爽得进,擢表弟于左右,那何晏仍然散居在外。时值郑冲进书,曹丕甚悦,诏撰书诸人觐见;何晏因其名列于册上也得邀请,那曹丕见了他便大为不喜,转身不去看他。郑冲荀顗等人皆陈己见,何晏因曹丕不待见自己,只抱着美酒鲜果自顾自食用,更不搭理他人。

恰曹丕论及“回也庶乎屡空”一句,其下有注“空犹虚中也”云云,颇觉有趣,待问郑冲等人,却是俱答不得要领,同注书的孙邕道:“此条为何平叔所注,陛下可问其用意。”曹丕皱眉道:“如此便请他来解罢。”仍然不看何晏。一旁曹羲忙拉了何晏衣袖,示意陛下发问。

何晏方把只橘子咽下肚,嘴边汁水横流,伸手慢慢抹了,才道:“陛下可知‘无为也,故用天下而有余’乎?”曹丕冷笑:“这是《庄子》语,朕却为何不知?”何晏又道:“陛下只知其出处,不知其深意,由是不能解臣注解矣!”曹丕更加不喜,又不好当即发作,只先听他续道:“无为,而后能无不为。”他指指眼前半个橘子:“譬如这蜜橘,长于橘树,烂熟于地,又生新树,由是无有穷尽,试问是树生橘,还是橘生树?——皆非也。究其根本,生于无也。天地之生,恰此橘之成,倘天地之外有策动使天之为天,试问天外之天又为何物所驱驰?是以天地之外原本无物,而何以有天地,——都从无中化来,无生有,有生万物,由内而不由外。是以有恃无而生,事由无而成,颜回之空以知道,臣注之虚以释名,实与此同义。”当时老庄之说初兴,时人或有所涉猎,他等见何晏陈抒有无之道,俱是存了意兴,且由他滔滔不绝说下去。

那曹丕未想引何晏大发议论,终于出尽风头,待要喝止,又不忍拂众意,却听他再说:“臣见识浅薄,未发嘐论,实以道家之学注经也。‘其于庶几每能虚中者,唯回怀道深远’,是庄子‘惟道集虚’意;‘不虚心,不能知道’,以及‘虽非天命而偶富,亦所以不虚心也’,又由‘虚者,心斋也’一句化出。”继而再述及它句,余人竟无一插话,直把个群英会变作一人堂。

那之后何晏声名大显,不久又作《无名论》,更得一时风头。而他不知收敛,越发为曹丕厌恶,只令其在朝为冗官。那边曹爽因为夏侯玄与他亲近缘故,倒存了结交心思,只暗下同之狎昵。这会夏侯玄向刘禅提起这段故事,遂勾起刘禅好奇,还待问何为有无,夏侯玄因道:“夫惟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此玄与平叔见地所同者。陛下如有兴味,可教他与陛下解惑。”他意在集结朋党,于朝中扎稳脚跟,与后宫曹丕、曹爽呈三面支援之势,至于自己归刘禅抑或归姜维,全不在话下。

果然刘禅先着姜维将夏侯玄收入幕下,不日又去东廷寻访何晏。那姜维自获玄晏二人后,方有与谯周等辩国富民安事,其时太后书信已到,曹爽献鱼当在此数日之前,此为倒叙之法也,列位需知。

那姜维自说了赋税选拔等见解,而后又集结诸人及蒋琬再定官学。何晏新得倚重,自然不忘好好卖弄。他以古今经学源流为例,且述官方对学问之干涉。要知道秦以来六经诸子多遭焚毁,起先只由儒生记诵,以隶书书写然后传习;其后许多年间陆续有古籀文经籍现世,与今文隶书互有异同,由此始有今文与古文之分。何晏道:“其时今文先行,故官学只得今文经学,而藏古文于秘府,致使古文经只私下传授。此为官方对经学第一次取舍也。”

又值孝哀之世,刘歆因今文经时有残阙,请官府立古文经学,因当时博士反对作罢。何晏说道:“那以后王莽为图篡逆,反而法古周礼以抗时下,古文博士由是始立。往后光武帝议废古文,十数年间诸儒议论喧哗,争执不下,而古文博士终于罢废。及至章帝时,又有贾逵李育《公羊》、《左氏》之辩,章帝采贾逵见解,并行古文,今古经学格局,至此又是一变。”那《左氏》本是古文经,《公羊》为今文经,章帝以后,遂成古文压制今文之局面;又因今文经学大盛时正值谶纬风并行,是以多有互相附会,为古文学家摒斥,那古文学于是独从训诂下手,着重辨析个中音韵文字,因之也辟出一条蹊径来。至马融郑玄后,以古文为本,博采今文,化派别对立为学术兼容,又因汉末战火四起缘故,天子流离,朝廷废立尚顾及不暇,两派争端方息。

姜维熟读郑玄注经,于此岂有不能领会,他听何晏说道“古今经学本仅关乎治学,却由官府取舍而成了政见攻讦”事,颇是感慨,接话道:“其实灵帝设置鸿都门学,也是由宦竖与士人之争而起,本欲垄断官学以培植党羽,不意成就文章大业。此虽可笑,不足当今朝廷所法,亦能以治世该当行何学说而发人深省也。”何晏夏侯玄等初不服姜维,今见他武能安国,文可论道,也是个极有见识的厉害人物,兼又生性豁达,为人磊落,不吝私财,遂与那曹爽一般,亦心折于姜维。惟刘禅既得第三只玉鱼,侍中董允窃以为不安,恐其后又起事端。

这时曹丕已获郑冲,闲日里亦与他讲及古今经学,郑冲且说其后诸党借学术废立相互倾轧,诸种观点竟和何晏不谋而合,那曹丕郑冲自是不知。此为后话。

却说诸人汲汲营营,转眼便到了十月初一。这天是十月朝,合当黍矐告祖,开腊祭礼,只是与会者众多,又不知将生出何事。有分教:

他日倘须辩涸泽,君自鼓盆我自歌。

会当一骑绝尘去,蕉鹿无迹偃唇舌。

要知端的,下回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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