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十四回 说儒法姜维山间笼逸士 弄玄虚曹爽月下会表亲

上次讲到曹植诉说自己经历事,刘禅纵然少年心性,于国事上常有倦怠,此时也不免肃然。那曹植听刘禅郑重其言,心下感动,又见他有选贤举能之心,纳才招隐之意,倒把自己满腔亡国恨与飘零苦抛于身后。他少年时胸怀抱负,白马洛阳,只愿随父兄建功立业;未几为曹丕所抑,薤露堪拭,豪情壮志尽付东流。如今听了刘禅一席话,顿扫他多年郁结,遂道:“陛下心在四海,为神州之幸,植亦有一言欲与陛下: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于是倒转杯爵,也把酒水尽洒地上。

刘禅与姜维皆是欢喜非常,刘禅道:“莫妨子建把方才经历讲完,朕且恭听。”曹植道:“陛下与大将军还是先理了早膳罢?”姜维笑道:“维不甚贪食,饮此琥珀蜜足矣。”

曹植这才重新坐下,品一口醇酒,续道:“我自与氐人归蜀,因路上无阻,行进倒也极快。当时正是入秋时候,水面尚未封冻,要过渭水非坐船不可;我们到得广魏郡临渭附近,便需寻人渡水。”刘禅笑看姜维:“那便离天水近了。”只听曹植又说:“为首三两人自去寻觅船家,我只在原处等候。未几河岸喧闹,我去看时,见两拨人拔刃张弩,已扭打在一处。陛下道是何人?原来领我同行的氐人,乃是早先投奔了昭烈帝的杨千万之直系,这杨千万起事时,曾劫掠于武都,与当地一支氐人抵牾,后由先父将这支蒲姓氐人一并迁去临渭。这家在当地涵盖极广,另有子弟驻在渭滨做渡口生意,如今见了旧时仇雠,正好刁难,遂成口角。”

姜维道:“莫不是那武都蒲?他因旧居池中有五尺蒲草,遂世以蒲为姓。”曹植笑道:“大将军原是天水人,想必是有耳闻的。我看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只得过去劝说,岂知那蒲家的却骂道:‘这杨家子昔年窃我财物,眼下用几个钱子便想罢休?偏不让行呢。’这边亦不肯干休,转眼又要撕扯起来。他杨氏有个打头的,见我来劝,心念一动,说道:‘这人是我经洛阳掳回的魏人要员,你拿去成都邀赏,可换百金。我只把他抵给了你,你且放我过去’。”姜维气极反笑:“怎有如此无赖之理?”

曹植道:“他若真领了我去倒还好了。那蒲家的还待纠缠,这边又来几个乡民,也要到对岸去。蒲家的说:‘你几个过去尚可,只不让他们也去了。’一面使唤船靠了岸,让他们径去。哪知杨家的四五个找准时候,一把拨开前面人,只三两步跳上那大船,赖在里面不走。蒲家还待骂,驾船那人却说:‘罢,罢,罢!又不是少你渡钱,且与他们过去了。他要是在船上赖一天,咱们便一天不揽活了?’余下人只得许了,又驶出几艘或大或小的舟船,将我们一齐载了。”

刘禅道:“那敢情好。”曹植说道:“好容易到了南岸,待要下船,我道邀赏云云不过是玩笑话罢,谁知道蒲家几个当了真,却独把我扣下来。杨家的与我本无牵扯,既得渡水自是各自去了。我知那几个是不讲理的,便说:‘你只拿我去请赏罢。’蒲家的却道:‘你也不用学他们诓我,你身上半份官牒无有,我怎省得你是哪路人物?这地方和成都离着几百里远,你拾掇我送你去呢?’”姜维怒道:“这蒲家子比姓杨的更可杀,岂有扣了人又不放行的道理?待我领了雍州事,必严查之。”

曹植笑道:“大将军有心了。料治天下非旦日之功,诸事还得从长计划。”姜维点头称是,曹植遂接着道:“我当下便火起了,拉着他问既扣了我又不去成都,究竟要如何?为首那个倒不还手,只冷笑说:‘他已把你抵与我,我自然需扣着你。临渭渡口不少人手,往上那几片烂泥地还得使唤人来犁呢。’我受他作践,怎可再忍?当时便想着这一年来颠沛失所,前方命途尚且未知,不如就此和他杀作一处;若不幸死于械斗之下,倒可全了提剑搏杀之名。”他说这话时反有几分洒脱,全不似先前苦笑模样。

刘禅心下暗叹,说道:“后来又如何?”曹植道:“我于是索性抄了船上家伙,拟先攻他几个破绽,若天幸于我,待我寻个出路自行逃去了。那打头十几个因见我有些身手,却是使人将出口堵住,且罢了兵器,与我说:‘那魏人莫再折腾,但使你舞得一手好棍棒,你寡我众,我们又有刀戟在手,你可讨得了便宜?我不伤你,你投与我共事罢。’我犹自护着周身,叫道:‘你既收了他们钱,又将我强扣在这里,又是甚么道理?我自小在外边征战多了,未必惧你,拼了一身的命便是!’他几个听我说起征战事,之前尚还在嗤笑杨氏的话,这时又知道我并非文弱士人,俱对视一眼,似乎是有所动摇。”

刘禅神色略微放宽,说道:“子建如今安好无损,想是终于脱险了罢?”曹植道:“我瞧他们已有所动,趁他操着土话议论间隙,往盆蘸了些水,就着船板写下三十字来。”刘禅奇道:“却是何字?”曹植道:“陛下且取笔墨与我,容植写给陛下。”那边姜维早令亲卫备了用具,曹植调试毕,笔走龙蛇,于纸上一呵而就,写的是:

悠悠远行客,去家千余里。

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

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

诗意之余,更是与刘禅前番誓言遥相对应。刘禅甚爱,向曹植讨了此帖,又问他往后故事。曹植便道:“他蒲家氐世代与汉人杂居,于中原文化亦有接触,我诗浅近,由是能够看懂。他一干人因和我本无冤仇,又看我怀去国之思,却也起了几丝同情;况他毕竟是做生意的,耽搁下去更无甚益处,其中一个便对我说:‘你想回中州去,我好心提你个醒。我家里丁壮受太后征调,上个月才回来,说汉军已里外三层,把个洛阳围得风透不过。你便去了也进不得城。’我看形势缓和,说道:‘我便是自那附近过来的,因蜀中无战事,这才意欲前去投奔。’那人说:‘我倒知道东边有甲兵已押了数批魏人入城,你若是想同他们一并在掖庭锁了,尽管投他去。’正值他几个远亲因给朝廷秋贡玉石故,将去广汉屯歇,距离成都不到百里,倒是可以带了我,只让我给他写几个字,容他拿去换钱便可。我即以草书形制与他写了幅《鹞雀赋》,这才脱身。之后辗转两月,到得雒县,与他辞别,由是一路入了都中。”

他讲述方毕,酒尽坛空,起身又是一拜,说道:“陛下今有尽起天下人杰之意,植不才,愿进早年所述《七启》篇供陛下所用。”刘禅忙着人扶持他入内先歇了,稍后内侍即送来曹植书成之文。

这边刘禅先与姜维吃了早食,拟在成都附近辟一处别院与曹植居住,又看那曹植文字,俱是称赞不已,且和姜维论了一回时事,刘禅道:“子建所愿启能才于山林,卿有何见地?”姜维道:“臣意发西京为风气之先,再及四周。只是此事交由臣办,却怕要兼顾陛下,但力不从心耳。”刘禅笑道:“朕正欲着你及公琰共同责办此事,公琰为主,卿与之辅。”

原来当时虽未定都洛阳,朝野之间已默为两京制度,皆以昭烈帝即位与埋骨处之成都为西都,而以新天子亲政处之洛阳为东都;他日北迁后,但留西京官署,使蜀中形制一如当前。也为了这个缘故,姜维同蒋琬商定划蜀郡为界,先提拔后备为将来所需,继而扩散周围诸郡,使之为成法。那姜维奔忙前线,与蒋琬素无亲厚,如今奉旨和他共事,倒极喜他胸襟开阔,且多远见卓识,两人相处几日,过从益密。

这几日刘禅为嘉后宫,先后擢了几人位分,陆逊进为经娥,曹叡进为美人,司马懿进为充依。刘禅先前因太后严格限制后宫人数,嫔妃原本稀少,幽州平定后又尽出旧有宫人,是以如今宫中拥有等级者,除曹丕孙权外,仅以上三人。由是蒋琬进言,望陛下再进宫人位分以实后宫,刘禅心下虽不以为然,仍然下谕曹孙并司马三人各自考内外从侍,择品貌优良者酌情以进。

孙权得此机会,安无卖弄之心?只是陆逊以外,余人如非年老色弛或姿容平平,便是如周胤这般使他不甚放心者。且现下陆逊在宫中爵级仅列于昭仪婕妤之下,自是能够以一抵百的,遂只进了十位仪貌尚可者,使为少使。

那边曹丕倒荐了朱然为长使,由此朱然在曹丕宫中得以单辟一室,却也隔曹丕远了;又拨司马昭过去伺候。那司马昭少年贪玩,捱不住平日里为曹丕等人喝来使去,况曹叡恨其父背主,常加刁难,有时方服侍了朱然洗浴,又要折转来为曹丕煨汤,稍一迟慢,即为曹叡斥责呵骂。于是司马昭暗自忧忿,益发思念父亲。

司马懿却只回了蒋琬说自己身份低微,且身为前掖庭罪人,不当由他举荐宫人。这蒋琬同司马懿以螃蟹宴唱和缘故交好,知他是个万分谨慎的,也不加以催促,暂与姜维督办识拔后进事宜。

却说这姜维少时浸淫儒学,尤以郑玄著作为所好。那郑玄乃是后汉末大儒,虽治古文经学,却主张兼收今文学里考辨详实者互为补缀,由是博采并包,自成一家。姜维自为太后所命,又常涉猎法道农墨兵诸子,因受郑玄启发,推而广之,倒也生出杂采百家以裨官学之念。故和蒋琬共议置学察举修典诸事,着人去往洛阳呈与太后;并与曹植拟定招贤辞章,但有朝廷诏令,一概托其润色。

自招贤令在京畿下了后,除蒋琬坐镇官署,督办人事外,姜维尚持刘禅假节游走于山间野外。他所纳甚广,且不惮各家分界,幕下招致了不少能人异士,内中又有个名叫谯周的,早先为太后任作劝学从事,后因事罢,如今隐在乡里潜心著书。其人饱学知礼,姜维同他相谈甚欢,遂上奏刘禅,荐他做了典学从事,以为其才堪领益州学风。不多时太后由洛阳致书来,赞维琬二人颇能独当大事,又就西京官员遴选事提议若干,供他参考。信笺末尾则是叮嘱姜维将刘禅看管妥当,不许他糜兴宫室及恣意游乐。

姜维一面答应着,暗里却嘀咕:“先前陛下北苑游猎,细算来还是由我带起,只不知丞相晓得后是何想法。”

他正盘算着是否要把此事一并报与太后,一面寻了谯周等人,拟请其治学建议。那谯周道:“朝廷既意在开旷古未有之盛世,须知盛世所本,实国富民安也。何以国富?收天下赋税遂足九州支度,理四海闲田但实万民仓廪;何以理田?均国土丈量以配户籍,使少壮之人咸有其地;何以均地?夺私蓄之刀兵以罢豪族,举司隶之官职乃抑兼并;何以举官?考校在野而擢英姿杰出,置学郡县而养国家储备。——又何以民安?典刑奉公令大盗不起,羁縻安抚致夷狄无犯;何以典刑?强兵甲利器以慑内外,正章程法理以清寰宇;何以正琺?严陟罚故而道德定,治民风由是壅塞开;何以治风?去浑蒙则知荣辱,通育化则守礼节。故国之富强,由官府置学起;民之安泰,亦由置学起。”他一连八个何以,气势连绵,层层下析,所说与姜维所想暗合,姜维便道:“允南说的自是极好,维亦有四议,愿为赐教。”谯周笑道:“请大将军说来。”

姜维道:“其一为赋税。允南于层次条理上阐述得体,而不及叙述实施举措。维与公琰数日闲谈,以为税分可度之钱粮,亦有无形之徭役。有形者物也,谷粱、布帛、钱币也;无形者力也,戍边、士卒、工程也。钱粮之赋为国之命脉,每丁男女按所占地亩数算,视地力之肥贫分上中下等岁贡租粟,或折布帛,亦可按市值折算铸币,此为定制。如遇天灾,酌情减免;又值谷贱,官府资籴。若逢经商之人,按其贸易所得,十五抽一。至于徭役事,以罢兵偃旗从简,凡服兵役或正卒皆登记名册,供随时征调。守界戍边,就地理之便,拔百里内丁男轮换,可蠲钱粮杂税。其余赴土木河渠转运诸杂役者,但听其县内编制,以一岁之中征用三十日为宜,若无征调,甚或欲免,亦可缴钱粮以折算。又因丞相先前因治锦为决敌之资,置有锦官责办,蜀中锦织冠绝天下,不宜以新制罢,可使成都每户出女子为役,也是折谷帛钱币等。另有几相并行者,譬如盐业,除官府垄断外,犍为江阳二郡交界处多盐井,民实赖以为生,可使其采煮以折劳役,并五中取二为官赋,余下则任其私贩。凡徭赋之法,不因功寝,不以爵废,皆可折钱粮仰给,互通换算,而累有军功者另以役除,朝廷官员亦凭考课计。”

谯周道:“大将军体察甚深,在下极是拜服。”姜维自谦让一番:“都是公琰的提法,维不过略加填充。”又说:“其二是田法,其先为图战事之便,多行屯田,想来已不适用当下;又因百年以来,田制崩溃,民多奔逃,合当以地势计,行均地制度,而在施行细处小有变通。想我朝原以继正朔缘故,乃弃刘洪精算而用前汉四分历法;现天命已定,更不必拘泥汉制。”他见诸人皆有赞许意,因续道:“这其三嘛,便是选拔任职。陛下颁布诏令内,已含维泰半见解,兹不赘述。丞相之意却是欲拟新法,意在使察举征辟复行天下,然又与其先形制不同,一变而为以资质考校定升擢,只是以何课目为准绳,又如何行之有效,暂未成定论,且待与公等共同斟酌。”

他说话间且把谕诏誊本与众人再看了一道,那谯周尚眨巴着眼等他发话,姜维遂道:“其四自然是允南所言置学耳。维虽不才,但作一说。按适才国富与民安两分法,似要使选官之学与教民之学截然两道,我意可按所学名目分门别类,却无得强辨群体而定各自成规加以遏制。饱学以济世者,亦或小道偏异之才,也可发贫贱之中,起氓隶之属,非独名士之后、累宦之家可以为之也;教化风气亦无有贵贱,乃因其人品性高低而互有侧重。先孝武在时,使太学大兴,进儒生以治经典,惜仅两京规模,行之不广,故又有推及国内之郡国学补裨,此开官府于地方置学风气之先;灵帝当政,则有鸿都门学,专以辞赋书画进,甫一学成,有才干杰出者甚或直接为官,其下诸生多有发自州郡之平民斗筲,是以学类分而不以身份隔也。”

谯周便道:“此不为都中学与地方学哉?”

姜维说:“不独如此。官府办学以外,尚可擢鸿儒名士及诸子杂家讲授于广庭,抑或学有所成者自立精舍,听其教收子弟。想四海之民甚众,岂能以庠序之属囊括殆尽?治学著述事譬如烟海,又岂是一二学署可以传习?”众人当中便有人接话道:“此不为官学与私学乎?”姜维答道:“是这个道理,却又有不同。汉以来私学以儒术为主,如今陛下与丞相欲开古今盛轨,意在百家。只是官府所办之学与私人讲授之学需以泾渭分,典籍文章之学又需同风俗教化之学相别,是官学私学互为表里,典章教化两相类证也。官学之中,又可设经学、史学、算学、辞章、杂类数科,使礼乐、老庄、申韩等错杂并行以化育,由是行之百年,当启旷古盛事。”突听得一声闷响,待去看时,原来是姜维说到兴起,却把个砚台捋到地上,众人道:“大将军讨得好彩,只不知道伯约是平日好小说家言,因而有文辞课目之想?”姜维笑道:“非也!恰是前日里公琰与仲达唱和事与了我想法,想建安之后诗赋大盛,不正是鸿都门学以艺文尺牍拜官之滥觞?”一番话说的大家都笑将起来,其后交游事自按下不表。

再说姜维自在这边忙碌,那头曹爽因为多日不见姜维百无聊赖。自他与姜维交好后,负责看守的亲卫松懈许多,竟也能容他不时到外面走动。他看正门外数丛残菊犹在迎风挺立,心下稍动,欲去拾些落英来赏,不意却在边角遇上一人。这曹爽因不愿受亲卫呵斥,便要回转去,但见此人面生,并不是平日里有往来之人。待还要问,那人已没入山石之后,一时倒也寻他不见了。

曹爽自是讶异不已,是夜他洗浴毕,方嗅了姜维那桂花锦囊出神。这天正是汉历廿四日,月行下弦,扁扁的一溜斜在东天。那厢姜维因和蒋琬宿在刘禅处细说改良乾象新历事,将军署里只剩下稀疏的几个侍卫,内外早下了灯,这半边月亮倒也映得满室流莹。曹爽翻来覆去只想着白天那事,半饷起去小解,正往外行处,远远望见先头那人,听他嘘的声儿,且说:“好容易寻着机会,快出来。”曹爽疑惑,自跟了去,他却七拧八转的,恍惚间又不见了。

曹爽心下气闷,才低声咒骂得一句,又听见个声音唤他,森森的使人发怵;再细听时,隐约又像“表兄”云云。循声看去,菊影摇曳,山后忽现出一弱冠少年,却不是方才那人。那曹爽乘着月色看清楚是他,一时说话利索不起来,只道:“怎的你也到了这里?”

这人便是曹爽起先给姜维提到的太初表亲,本名唤做夏侯玄者。宫中掖庭分东西二廷,以曲水勾连,他给划在东廷,与西廷的曹爽过从不密。这时见了,倒生出许多情绪,径直过去一把捏住曹爽双臂,有分教:

烽镝已照烟波平,且将弹剑载酒行。

理世纵当应儒法,人间岂无辨玄名。

要知道这夏侯玄究竟要说出甚么话来,下回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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