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二十九回 难为水君臣两心播红豆 不了情手足斗酒释黄初

上次说到曹爽手下几人因食用相克之物而致病,未几曹丕又报不适,一时间宫里宫外你来我往,明中暗处已不知交手了几个来回。那边孙权虽未称身上病症因别宫食材所起,到底也觉出难过来,陆逊遂问他就医事,孙权乃说:“不消得劳烦他们了,许是前些时候还未好全,我又一着急,虚火上来,反使病情加重了。”陆逊心下虽然疑惑,总是由他去了。

那边亲卫来回刘禅,乃说孙权旧病初愈,现下已休养得大好了,刘禅因先去探了曹丕。那曹丕遂陈说他自廿五起便脾胃不适,又兼肺上有疾,整个冬天怕只能窝在榻上,全由曹叡几个照料。刘禅省起自己许多日未宣曹丕,未免有些想念之意,便命内侍再拨他精炭三十斤,许他在金华宫养病,无事不需往来问安。

曹丕因谢道:“臣妾以多病缘故,已有多时不见陛下,本便于礼有失;今再得陛下恩赐,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面轻咳着又要起身下拜。刘禅忙令他卧好,又问是否已令医官来看过了,曹叡接口道:“仍是上回过来看视的那几位医官,好歹使父亲养过这个月,开了春该是会好些。”

刘禅听了便有些不悦,说道:“子桓这肺上的疾病治了也有四五月了,怎的总不见好?”那面吴质方端了水进来,他却有意把话往司马懿身上引,乃说道:“陛下要知道曹昭仪这病本是少年时候就带在身上的,当年走医就药也不知花去多少工夫,好歹华元化来看了,拟了副方子与他收藏着,又叮咛他好生休养——可昭仪也是个不甘心的性儿,因着立世子的事儿,给他那兄弟扰得哪曾有一天安宁,自是不曾遵照医嘱的。是年华元化又下狱拷死,昭仪便再不留意自己病灶,日积月累,以致缠绵入体,当是非旦夕可去的了。”

刘禅遂问道:“那副方子可曾留得?便按它煎制汤药,子桓可好得快些?”吴质道:“陛下为昭仪考虑周到,昭仪当是感激的;只是当时昭仪既不惜身体,华元化又为其父所黜,那单子早便失了踪影,惟司马充依还记得名目,此前已熬制妥当,分了八次送来,昭仪服下后又有起色。”

刘禅这才放下心来,又说:“原来月前仲达是为这个来你宫里的,他既是子桓旧日臣下,与子桓怕是仍念着些旧交,这才过来相助罢?”曹丕笑道:“仲达毕竟是个念旧的,他虽有意避我,心上却是没想着致我不好的。”

吴质因说:“充依可还照拂得金华宫了,前次还顾着昭仪衣物不够鲜,送了一匹上好的料子来,当是陛下赐他的蜀中锦缎,果真是光华耀眼,当日昭仪兄弟来看他,昭仪穿的便是缀了那料子的衣衫,陛下可还记得?”刘禅奇道:“朕何时赐过他锦子?”

这话一出,便是曹丕也有些坐不大住了,他遂撑着枕头半靠起来:“仲达那日着的是陛下表兄诸葛元逊过来,他乃说仲达以陛下赏赐蜀锦送臣妾裁衣,此言臣妾记得很是清楚,万不敢欺瞒陛下。”刘禅摇头道:“子桓可知朕赏赐后宫衣料果品,向来不只与一家,子桓与仲谋既不得赏,朕岂会单独发给仲达?”

吴质忙说:“许是昭仪记错了不曾?”曹丕道:“若不是陛下赏赐,他那匹锦子却是从何处得来?”刘禅尚在纳罕,一边曹叡即接口道:“许是大将军或孙昭仪处送来的也未可知。”刘禅听了这话便说:“伯约赠仲达连环一事发于螃蟹宴,其时仲达以咏蟹辞章附会公琰,你我都知道了。伯约为这个私下也来寻过朕,因把他同后妃往来巨细俱报与朕,当时既不见有蜀锦名目,往后更未多送仲达物事。”

吴质遂说:“那便该是孙昭仪处的?他毕竟宿在宫外,处事接物较咱们也都便利些,只是不知道何故独送了司马充依。”曹丕见刘禅眉目犹锁,便斥道:“季重何来这许多话?纵是孙昭仪的东西,他府上人脉既广,觅了珍玩来,爱交结谁便拿去与谁,却又是你能够惦念的?”

他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明镜一般。因他省得来送锦子的毕竟是刘禅表兄,刘禅更不好拿他查问,当先去询那司马懿;此后只需得在司马懿与孙权间略行试探,便好知道他两个将来有无勾连之意。况且他曹丕尚有一样手段,乃是日后改元册封时专为孙权而备,此刻更不在话下。

刘禅果然笑道:“总是仲谋灵便了些,甚么时候送去的,朕也不知道呢。”吴质因给曹丕一斥,立在后头暂不多话,刘禅便问他道:“那锦子是你收着的罢?可方便取来让朕看看,朕也好生奇怪,怎的他吴中锦缎也颇是华美,上次即做成香囊献与我把玩,他却偏要取蜀地名产与那仲达?”

吴质巴不得刘禅吱这一声,忙不迭将乘锦子的盒子捧来,刘禅见那料子精美鲜艳,果是上等的蜀锦,因捻着当中一片问道:“只是这锦如何拆成若干小块,边上也糙了,像是给刀子裁过。”

吴质与曹丕对了一眼,曹丕便道:“你且说与陛下知道。”吴质方开口道:“这便是头一样蹊跷处,那日昭仪探了他兄弟回来,蔽膝上给划了条口子,因从里边取出一张黄绢来,上头还有字呢,却都叫雨水化开了。”

刘禅毕竟少年心性,他先想到的竟不是有人暗中作梗,乃奇道:“蜀锦本来轻便,内中如何放得下一张绢子?怕是子桓未识其形制,是以不经检点即与手下缝制了罢?”

曹丕忙笑道:“臣妾长在中原,只旧朝臣下购得此锦,多闭门收藏,又不常穿在身上,臣妾当是无暇多看的;今幸而服侍陛下,这才开了眼界。”因再命吴质拿出那方黄绢来。那吴质既把东西贴身藏着,遂将那日和曹丕说的许多话再与刘禅添油加醋说一遍。

刘禅因说道:“你几个且莫慌乱,朕以为此锦既是宫外流入,想内藏之物亦是外人所置,于子桓并无殆害;若子桓仍是不能安心,可容朕召仲达并仲谋过来,一问便知。”曹丕谢道:“岂敢劳陛下躬亲?”刘禅笑道:“当不只是为你,朕也觉得稀奇。朕自会去问他两个,子桓好生调养便是,更毋须多虑。”又问:“身边那几个新来的宫人服侍得可都满意么?”

曹丕叹道:“陛下素知臣妾不喜铺张,只季重他几个便足够了;上回又向陛下讨了仲达那次子昭儿入宫,因见他也是个走心的,臣妾遂令他伴在身边。如今义封也册了长使,臣妾恐其余宫人照顾不周,故命昭儿多过去伺候。”

刘禅便说:“也罢,子桓养病也需要个清静的所在,朕便令义封搬出去仍旧与仲谋同住,更让司马昭随他一道出去可好?”

曹丕既见刘禅讨要司马昭,心下暗道:“我虽扣了他儿子,他却是不急不迫,仍与我以寻常礼数相见,平日里也未向我问起昭儿状况。我只道他是个极爱儿子的,他既悖逆于我,料我必不能与他好相与,难道竟仍放心把昭儿交在我手下不曾?”

曹丕却不知道那司马昭虽然年少,毕竟从小耳濡目染其父行事作风,他既知自己既为曹丕所获,免不了受一番折辱,遂只摆出一副贪玩误事的模样,好让曹丕对他愈发厌憎,终于把他打发回去。哪料曹丕虽不止曹叡欺凌之举,却也从无退还司马昭之念,眼下刘禅忽然提起出司马昭事,曹丕因说道:“昭儿在金华宫与我住惯了,怕搬去与孙昭仪等吴人同住习俗不通,臣妾的意思仍是让昭儿陪着我,至于孙昭仪处宫人众多,义封也不至于少人伺候。”

刘禅点头道:“那便还留他住在这里。”一面叮嘱曹丕安生吃药,又见他病歪歪斜在榻上谢恩,自是暂绝了召幸之想;那司马懿尚宿在将军署置办糕饼,也不得空。因念起孙权的好来,兼又欲拿那蜀锦之事去问他,即令底下黄门去往宫外,夜召孙权入内侍寝。

那面孙权尚在和陆逊闲话,更不知道刘禅将要召他。陆逊因热了些爽口的菜肴,就着温水与孙权吃了。那孙权自上回生病,刘禅先着太医瞧了,说是热食引发虚火上侵,兼吹了冷风,悉心养了十数日,也便康复了;唯独出了仲冬,呕逆之症仍不见好,又多添了倦乏慵懒之状,竟较之之前进食更少,他却只道是病情反复,并不令陆逊报与刘禅知晓。

陆逊因虑着孙权每日只是厌食无力,命底下步骘等人寻了些庐江冬笋,又以吴中口味烹饪,那孙权却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且说:“等明年入夏后起了梅子,你派人为我打些下来,咱们酿上那么一坛子酒,再取些蓬饵,蘸着梅子酱吃。”陆逊道:“昭仪怎的想起要吃梅子?”

孙权笑道:“青梅益肝养胃,正合我当下所需;惜现在正当冬月,只得望而兴叹了。”陆逊便说:“难得昭仪想吃东西,这却有何难?我知蜀中亦有柑橘,一年数熟,正当十二月供应,其味鲜嫩甘美。昭仪若喜欢,我即叫他们采办些进来可好?”

孙权将脑袋靠在屏风上,隔着对面烛光望着陆逊,只不做声,忽的往前头一贴,自陆逊怀里抽出一物,缚在手上悠闲地转了几转,乃说道:“鹿弟竟健忘至此了?前日你便把那橘子炖烂了入到羹里,我还嫌它太过甜腻,也没吃得下去。往日我尚还喜食河鲜膻腥之物,如今一律辍其不取,独念着青梅那滋味,却是奇怪得很。”

陆逊与孙权过从亲密,此番并不以为孙权无礼,再看去时,见孙权手里挽的却是一串玉质红豆,那原本是陆逊力挫山越后,孙权当场赐与陆逊之礼。其时孙权以仪仗礼盛相接待,排场竟比刘禅擢任诸葛恪还大时几分。他既知赠陆逊布帛黄金,陆逊必辞之不受,乃着人以红玉琢成十五粒红豆子,互相之间差不及毫厘,更喻陆逊入他幕下,至今已有一十五年意。

陆逊以为秘宝,总置于怀中,如此又是十余年过去,此时再见孙权重把它取出来,一时间百感交集,乃说道:“昭仪禀知己之礼以厚待于逊,逊实无以为报,惟尽心竭力与昭仪谋划,使昭仪早些达成心愿。”

孙权瞟一眼陆逊,笑道:“你倒说说,我有甚么心愿?”陆逊伸手把那串玉豆子接了,摊在掌心一颗颗拨弄,一面缓缓道:“昭仪胸襟抱负当不在曹氏之下,便这样甘于蛰伏后宫之中,腆颜媚上而为人之妾妇么?”他说得颇轻,孙权听在耳里却如千钧鼎般,半饷方道:“鹿弟当亦如是。”

他二人自受刘禅册封以来,言语多有留意,如此明晃晃说及志向,倒还是第一次。那面陆逊正要开口,孙权却先道:“鹿弟可还记得我赐你这红豆子后,你到晚上私下寻我,与我说的那些话否?”

陆逊猛给他一问,竟有些恍神,孙权见他不答,因自顾自说道:“鹿弟那时方讨了诸贼,容光焕发,但毕竟是你鹿弟其人,到底留了个心眼。那晚你径自过来,我当你前来谢恩,便叫你不必多礼,你却说自己并不是为此而来,因从怀里摸出这串豆子。”

陆逊颤声道:“我说的乃是:‘此物一名相思子,非南国不生。将军既得交州之地,当撷得许多红豆,如何仍以珠玉代之?’”

孙权接口道:“我却说,那红豆子亦是寻常作物,毕竟不得久存。今我欲予鹿弟一长久之物,是以外囊玉石之属,内蕴惦念之意,成玉红豆一串,愿鹿弟藏之于怀,长相珍重。”

陆逊因叹道:“事隔十二年,昭仪仍还记得这些。”孙权笑道:“鹿弟也不曾忘记了。”

陆逊知孙权意思,遂把那红豆串子重新收好,说道:“士燮归吴,多进南方奇珍,做这串豆子的玉石即来自他进贡,殊途同归,却也是以其意遥存其形了。”

孙权点头道:“我自留他经略交趾,十数岁中使其地大治;惜他年寿已高,黄武五年的时候终于辞世,其子士徽作乱,寻为我委吕定公讨灭,他这一脉总是不得善终了。这士燮于我却是忠悃顺从,苟非他在南暗中诱导,又岂有雍闿之叛?”陆逊皱眉道:“昭仪可别再提雍闿,仔细给人落了话头去。”

孙权笑道:“如今你我把话都说开了,哪里还需要忌讳这个!外头的人不管是谁,我早把他打发出去了,这会就咱们两个,有甚么话只管说了。”

陆逊叹道:“原本是我为昭仪画策,既已至此,更不应多虑;只是我平日里谨慎惯了,难免会多留意这些。”他因孙权行事说话多不拘小节,常在底下暗为其周旋,故此刻听孙权提起当年叛汉的豪族雍闿事,未及反应便已先出言制止。

孙权更说道:“你也不必叫我昭仪。你我俱削为白身,年齿亦相当,便呼我仲谋,私下里再勿以昭仪相称。”陆逊待要推脱,又怜孙权苦病在身,只得顺了他,遂道:“我依你便是。”但孙权表字他毕竟叫不出口,乃以“君”代之。

孙权乃敛了笑,悠悠说道:“那士燮所在之处历来不为中原多顾及,我却知道那里物产丰饶,且为西通海路之便捷,故总控着这块地方。只是南方几郡人迹罕至,林木既密,实多瘴疬,倘假以时日,人口充盈,拓沼泽以为田地,却也不失为土壤肥沃之乡,又可行海上交通。陛下所见那使者秦论,不正是由交州过来的么?”

他所想的却是一年前与陆逊全琮等人议论复置朱崖郡之事。原来东南近海各有一个大岛,一名夷洲,一名朱崖洲,即今日台湾与海南也。汉武之世因设朱崖郡以领朱崖洲,元帝时乃罢,自此南岛孤悬海外,更不为汉廷所囊。当时两岛皆鲜有人烟,而孙权以其眺望东南,可做海路辗转之地,常有窥伺之心;惜他不久没为别国臣妾,此事终于作罢。

陆逊因他此事提及南方诸郡,知他念念不忘东南二洲,遂说道:“我当时总是劝你先不忙顾及,只因它地处绝壁,虽可凭为出海要地,大争之世却是收之无益。眼下天下归一,便又不一样。”

孙权笑道:“交州诸岛当是日后再图,眼下却有更要紧的地方。”陆逊便说:“愿闻君意?”

孙权且道:“吴中水泽最多,与海上交接亦最广,故舟楫船只较别处总是高大些,又极牢固,不仅可通南海,亦可飘摇而至北地。”他就着杯盘蘸了些清水,往案上书了几笔,却是“公孙渊”三个字。他孙权平时亦善书法,这三字以草书写成,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那公孙渊便是先前太后致书刘禅欲行安抚之人,他原是辽东太守公孙恭之侄,因其叔父病重不能理事,遂夺其位而代之。孙权在吴时,多辟海道,辽东一地即出勃海而与吴地通。

当时孙权以公孙渊主掌曹魏后方缘故,遣使阴与之谋,往来频繁;又欲立其为燕王以行策反事,后因吴臣张昭窃以为不妥乃搁置。如今他又省起这事,陆逊心下了然,乃道:“公孙氏实反复无常之人,留之必成大患,朝廷早晚取之。只是惮他北投鲜卑,或南下扬越,是以暂且只抚着他,待冰消雪融后太后调派诸将就位,怕是要将辽东其地一举讨平了。”

孙权道:“我倒不担心这个,只是我与公孙氏既有来往,他许多心思在我这里是藏不住的。”他顿了片刻,把眼睛闭了,又说:“鹿弟可为我作一筹策,我若欲挟公孙渊之明细而献之于朝廷,能否依恪儿抚越故事?”

陆逊叹道:“元逊与君绝不能类比,因有三处不同:元逊为诸葛氏子侄,本属外戚,自当得起陛下厚待,君却是前吴国主,既削为臣,陛下更要时时防着;其二丹阳会稽通胡蛮难,而辽东去鲜卑易,平公孙渊与讨费栈更不可等同,必委以心腹担此重任;至于陛下拜元逊节钺时,大将军与大司马皆不在身边,若他二人伴侍陛下左右,则必力谏陛下不可,此机缘促成,非人谋而能为之。”

孙权因说道:“卿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他重往榻上靠去,因带了几分落寞,半饷又道:“适才你问我有无甘为人之妾妇,我当是不甘的;可我依样向你问计,你却也拿不出法子赊我出去。既如此,愿不愿意委身他人,又岂与我相关?”

陆逊略一沉思,乃说道:“君若寄望于南海,或筹划于辽东,当如先前平越献策那般,必是不能够如愿的;只是逊为君所计策,非此二三事所能囊括。”

他见孙权睁眼看他,因续道:“可还记得郑文渊初来蜀中时,与你我说那番话?他乃先于陛下决断,陈说朝廷建业建都之要,当时我便回他,天下大势,必当登高而后晓之。只是我近来略作算计,始以为非。”

陆逊正了正身子,续道:“若要破局必先解局,需站得够高,方能将诸动向尽收眼底;可是我破局时,或有其余人亦以我所在之局为破解之要,那便站得比我更高,如此往复,却反使我流于被动。昔时君与曹氏争斗,先出一着,乃以逊固宠,曹丕却更出司马懿为侧应,只那司马懿有心脱离他,这才未遂其谋;其后君以吴人充实宫廷,暂居一时上风,曹氏却发掖庭魏人入大将军幕下,竟使曹爽诸人得为朝廷要员储备;君更倚江东为立身之要,始有献乾象历计策,并及东南诸郡经营事,却又安知曹丕将想出甚么法子去拆解?”

他见孙权垂目神思,又说道:“君与曹氏之间竟成僵局,你我每出一计,却是为着在这后宫中进身,乃困死其内而不自知。”孙权便说:“鹿弟的意思,却是我们不必再图与曹氏儿争那后位,却是依司马氏所为,退在一边且看它如何?”

陆逊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知道君忌惮曹丕会乘此机会出击,将咱们前些时候攒下的势头都消去了,可眼下更有个大利于你我的由头,咱们若要放手,却正好叫他曹氏一干人往里钻了。”

孙权因问道:“便是由那拜冬送食起来的许多事?”陆逊点头道:“先前曹爽病了,说是吃坏了司马懿送去的东西;晚些时候曹丕又病了,哄陛下多留意他。当下后宫与此事无有牵连的,怕也只有咱们这里了。”

孙权笑道:“我瞧曹爽称病,不像是他自己的意思,倒该是蒋济所谋。”陆逊更不答话,却说:“他几个既不得好,君岂可独善其身?逊料定陛下两日内必来传召,如此反受其利。况且近来还有一桩事,我以为不解。”

孙权道:“可还是有关恪儿?”陆逊道:“不错,元逊得陛下殊遇之后,前朝旧臣无不仰其步伐以为算计,却独漏了一个人,便是那司马懿。逊观其人总身在事外,可元逊拜官,受益最大的却正是他,之前我亦不查,仍想着自元逊下手,可见司马氏藏纳之深。”

他这一说,孙权也省起重阳往后司马懿诸事来,其人初入宫便得与刘禅彻夜欢谈,后又献才螃蟹宴,却始终不与人相争,明枪暗箭皆不动声色地躲避过去,心下更是一凛,只觉得此人手段甚是了得。

又听陆逊说:“元逊咱们还是要交好的,只是无如从前刻意。君退居示弱,实以退为进,省下许多心力去求他事。再说陛下所以容君蓄养旧臣,除了外制曹丕、内拢吴人,尚因为陛下与太后分居两处,朝廷有东西之别,且东合国家,西理庶务,亦有轻重缓急之分。他日陛下东迁,政出一体,君当是不能有今日之自在的。”孙权听罢默然。

陆逊续道:“是以君勿以今日之得势为得势,也莫将今日之布局充作日后之布局。形势消长需有长策,逊当为君详作定计,使君终于得无樊笼之困。”复又将怀里红豆取出,神色凝重:“逊慕君心,有如此物。”

他两个再多说一会话,便要传外头人进来收拾案台,未料先见郑泉过来,只听他说道:“仆有一事得恭喜昭仪。”

陆逊将孙权扶起,因笑道:“你讲罢。”郑泉遂说:“适才仆收到张子布传书,说他不日便到都中,是时定先来拜会昭仪。”那张昭本系吴中重臣,孙权立身多得他相助,他与郑泉同因年事已高受朝廷施惠,由是得以在旧居养病。

那面孙权尚不及欢喜,周胤却已先撞进来,说是刘禅单召昭仪入宫见他。孙权往陆逊处递了一眼,两人都暗道:“果然来了。”一面收拾行装往刘禅宫里去了。

再说曹丕方辞了刘禅,将其余人遣去歇息了,他只倚在榻沿出神。他因吴质先前谈话里提及曹植,乃触及从前之事。原来当时曹操以曹植才思敏捷,又不修饰华彩,且多随军征伐,颇加赞许,有立其为世子之意,偏曹丕也是个有心计的,几相拉锯,终于得偿所愿,因以吴质司马懿四人出力最多,故号四友。

他初即王位后随即称帝,先令曹植作表贺他受禅,犹觉不足,数迁曹植封地,削其宾客。那曹植有心建功,奈何曹丕恨他与自己争位,又惮着他尚有余力,由是严加防范,不令其涉与政事。

曹丕省起上回与曹叡所谈曹植事,其后不久刘禅即获曹植,可见天数难料,因自叹道:“我留在洛阳,后来竟困死蜀中;他却以距畿辅偏远故,现下倒是能得自在了。”

这曹丕虽与其弟曾有争斗,如今国祚几移,威仪荣华俱烟消云散,却也生出些自怜来。上回他与曹植见过以后,内心并无波澜,只从闲处话起,至于两人自魏亡以来音讯断绝,诸多经历绝口不提,倒像是少年时候一齐出猎归来时,互相寒暄的模样。

他起先给郑冲服侍着饮了几口热米酒,又经炭火一烤,发了开来,渐渐地语无伦次起来,却数起了年号,且道:“黄初元年,我诛死丁仪丁廙,放子建就封。我知他是个不甘心的,次年便有谒者奏他醉酒劫胁使者,若非顾念太后脸面,子建定已为我下狱论罪,岂止贬爵哉?”

因又自顾自言语起来:“若无太后,我是办他呢,还是不办他?”毕竟想不出该当如何,遂扶着温酒又呷了一口,续道:“黄初三年,我赐子建为鄄城王,明年又迁雍丘……”他只低头抵御酒力,断断续续又说,“那是四年的事了罢,他入京来见我,说甚么‘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哈,都是些客套话!”

他见碗里尚余些酒,明晃晃的看着只是不耐,一气饮了,又道:“我以优诏答勉,当不负他。只是‘心之云慕,怆矣其悲,天高听卑,皇肯照微’,何屈膝至此?‘仰瞻城阈,俯惟阙廷;长怀永慕,忧心如醒’,文采还是好的,而短短诗篇,言慕何多?”

这米酒虽不太浓郁,到底曹丕久病不抵,勉强卧下身来,已是句不成章:“再后来……我增了他五百邑,那时我过雍丘……”

他因捂了脸,半饷不语,忽又恍恍惚惚道:“黄初八年……黄初八年倒没甚么稀奇的,子建却说甚么正月雨,我当是奇怪得很,黄初八年哪里有正月的雨了?”他见四下里无人答话,也就掩上被子,沉沉睡去了。

他这般消耗心力,晨起时又感头痛,再着人去探了几回刘禅消息,忽有人来报孙氏府上疑有藏逆,现孙权已为陛下扣下问责,又说其事不止关乎拜冬送食,恐罪及曹丕。曹丕冷笑道:“我入宫以来只是好生待着,便是谁人来查也不惮他。”正是:

剖细语,忆黄花,起白茶。思抛玉豆采蒹葭,说朱崖。

旧宫云烟毕散,新榻含咀英华。数尽风流相看晚,浪淘沙。

究竟孙权处发生何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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