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有狐(仙侠背景01-06)

『一』
云霾阴沉,正是暮冬时节,天酿了数日的雪,到这时候才悉悉索索落下来。 
渭水结成的冰面上,伯约披发素服,远远望着山川被渐渐染白。他冻得瑟瑟发抖,往发木的掌心呵了几口气,然后才开始手里的活计。 
伯约不是这里唯一的狐狸。他的师父带着两个弟子,去岁靠着绵延的秦岭搭起一座草房子。幼常把屋子外面打扫出一条小径,栽上花木;伯约眼子尖,一年四季为师父和师哥打猎。山里上了冻,野兔都窝里蜷着,渭水底下的鱼群倒是鲜活,师哥不挑嘴,师父却喜欢挑着最肥的鱼肚子。 
鲫鱼质嫩,鲤鱼肉肥,像是姜太公当年垂钓过的时鲜。伯约的毛爪子一边勾一串,战利品一般得意欢喜;稍许,眉头堆了薄薄的冰碴,整个儿穿行在山川之间,与天地一同洗涤至透明。 
伯约觉得师父是惯会养生的,天冷了缩进屋里煮茶,那冰落到柴火上即成了一缕带热气的淡雾,烘得屋子暖融融的;推开门就看到师父在琴台边对着自己笑,幼常奉茶,师父摇着扇子往前一送:伯约,暖暖身子。 
扇子是今夏重做的,用野鸡身上的毛。伯约进来正撞见幼常扎好扇子,一时被过分的斑斓晃得耀眼。那时候师父也是这样笑着,一把一把捻上面的羽毛:“打猎去。” 
是时师哥一身茶香,余光扫过自己宽袍广袖后若隐若现的狐尾,折返归位戳着师父道:“师弟修为又精进了。”他山中狐狸修行,都得先把一身泛白灰的皮毛褪尽,直至转为蓬松透亮的纯白,期间不得有私心杂念,否则便因杂念多少复生出许多灰毛。像师父那般通身雪白,至于扒不出一丝杂色,已然不是寻常狐狸能够到达的境地。
门外挂着师父手书六字,迎着飞雪也飘飘洒洒的,荡出竹片之外。 
慕先贤,绝情欲。 
师兄弟习的是不同的法术,除主修以外,尚有八门杂学,伯约于排兵布阵上深得师父精要,幼常则于义理韬略更通些。两只狐狸的性子也迥异,一个沉稳内敛,一个儒雅潇洒,恰也是师父身上殊途同归的两个侧面。师徒间的配合严丝合缝,似乎是再也挤不进第四个来。 
当晚师父去了后山看月亮照雪,留下徒弟们敲棋子说闲话。伯约扯了条师父从蜀中带来的锦子,关了窗,两个一齐舒舒服服团进去,互相压着对方的尾巴。幼常拉着伯约左手,弹开指头上的冰粒,“又受伤了?” 
“不碍事,捉那条大鲤鱼的时候被鳍刮到了。” 
“上药了?” 
“不碍事。”伯约想了想,又补了句,“天冷,一会血就冻上了。” 
幼常眯起眼睛,脑袋枕在师父写字的案台上边。“你说这地方的冬天怎么就那么冷,比成都冷多了。” 
对方应声打了个喷嚏。 
屋外积雪吱嘎,当是师父回来了。伯约蹭起来去开门,师哥立起耳朵,嘘一声儿。“我听着不对劲,师父步子沉了许多。” 
听闻此话,伯约身形稍一踯躅。 
他永远不会忘记此情此景。 
下一刻门户洞开,迎面而来的寒气粘在脸上模糊成一片。

『二』
星斗西沉,漏箭上升。 
吃剩下的鲤鱼还挂在架子上,鱼鳍末端一点血光流窜。伯约撕下一片肉兑水调成羹,回头就见师哥守着师父身边探头探脑。榻上是只深黄夹灰的狐狸,四肢挺直,冻得死僵死僵的。师父在离草庐二十余里的山坳里捡到他,当时正卡在半截枯木上,黑黝黝的一团影子,估摸是从东边逃过来的,路上没顾着吃喝,山里又封上了,撑到此处已精疲力尽,挣不开树枝,就此饿晕。 
半碗鱼羹灌下去,狐狸身上渐渐有了热度。据师父判断,这狐狸开过灵智,瞧根骨是河洛以南一带风水养的,修行却在荆楚腹地。“通体都是那里的巫觋之气。”师父说得似有三五分嫌弃。 
东修形,西练气,北固元,南养体,中则移情。狐修术一向分作五个派系,而发源于楚中神秘的祝术,因传需与鬼魅相接,摄亡者精魂以驭身形,历来被视作邪术。徒弟们从前只是听师父提起,现下有幸亲见实例,俱是生了好奇之心,这就想要靠近。 
师父抬手一挥,轻轻将徒弟挡在身后,“……既然已经醒了,何不与我打个照面呢。” 
话音落处,榻上狐狸也不再含糊,撑开双眼,即刻起身蜕出人形。他五官周正,是个身板高大的青年,精光掩在过度倦怠而暗淡的眸子后,以极快的速度往室内游走一圈。 
师哥朝伯约对视一眼,随即上前行礼,温言道:“区区是在此修习的狐魅,小字幼常。救你回来的是家师。这是师弟,伯约。” 
狐狸瞟着师父,微微点头。 
“在下……”他手背上的毛还未脱尽,逆着光冲师徒三个抱拳一拜,“文长。” 
师父没有回礼。他只是背了手,注视着碗内的一半残羹。 
但他也没有追问下去。 
随后他走了出去,在门厅外摆弄机栝。 
文长站起来,朝师兄弟两个套近乎。伯约略微迟疑,已被文长握住了手,他嘶了声连忙缩回,伤口疼得愈发厉害。文长对此倒是不觉尴尬,咋呼呼走了几个来回,把卧房里的摆设瞅了个遍,又问为什么还用这样旧的烛台。 
“只是暂住在这里清修,日常就不太讲究。”幼常脸上笑意还挂着,伯约伸出肘子捱了捱他。 
师父令幼常给文长安排个住处,幼常把靠西边的的小间收拾出来,隔着道竹帘和伯约挨在一起。临了文长进去歇息的时候,意味深长朝帘子外边瞧了几眼,伯约皱起眉。 
事实证明伯约的担心是对的。次日雪封了山,文长更加走不出去,秦岭绵绵延延,入眼白茫茫一片,稍有不慎便又困在里面;若要等冰雪都化去,至于能够在山里找到野味,怎么也得等到开春了。 
文长闲来无事,就坐在屋子外数篱笆,草堂子搭在开阔而灌木环绕的平地,一面背着山,一面望得到广袤的渭河平原。他的目光扫过两排竹篱,刀子一般把周遭数里风光尽收眼底,极目眺处伯约在渭水河畔化作一个小点,忽而又隐藏到漫天的雪粒里去了。这会师父还窝在里间摆木棍玩扇子,一瓣瓣地往自己数九的画儿上添梅花,冷不防就飘到文长身后,把他唬得直滚到身前的雪地上。 
“学过易理?” 
文长低头长揖:“不敢。” 
师父倒不似先前不大搭理,反带别致的一抹笑,扇坠绕着手指缠了几匝:“过几日河谷放晴了,我考较下你兵法。” 
文长脸色微变。 
“在下不敢当。” 
“我跟伯约说好了,沿河岸十几里摆上枯木石块,拟作敌军。”说罢羽扇往文长肩上点了两下,转身回屋,“文长……可要记得好生温习。”

『三』
两道宽大的裂缝横亘数尺,自南往北破开镜面般的河冰。 
往下鱼队成群,争相往开口处涌动。伯约凝视片刻,将竿子握了朝缝隙六寸开外地儿轻点数下,喝了声“起”,猛一下顿,登时扰得鱼群四散,惊惶失措地逃开去。 
大白鲢鱼最受不得恫吓,十数条结伴跃上河面,挺在地上不住翻滚。伯约一扫一个,尽数拎进篓中。他向左手边望去,河那头银屑扬尘,玉蜡生烟,晴光艳好下,竟是一派平地波澜的气象。 
北岸谷地照师父的吩咐布置妥当,五石居前为一队,五木散绕为一伍,五队一偏,五偏一军,合五五梅花数。由枯木作步卒,以石块拟战车,两方各领一军,统共两百五十捆,鱼鳞状在文长眼前铺开。 
伯约不敢懈怠,他从脚底摸了一把雪搓在手心,弯腰捏住牵绳一提,在河下埋伏许久的网子飞速弹起,灼灼然如缎面,揽的都是一听响动就潜到河底的鲫鱼。雪水贴着十指,滴滴答答落进鱼嘴,点了点,总有廿五尾。 
廿五架战车组成的阵形锥子般指在文长心口,周围数股敌兵将空隙堵得滴水不漏,另有两偏石车分左右方向合击,转眼文长已三面受敌。这批木石受不远处伯约法术驱策,配合扎实,严防文长突围。随后两翼步卒蜂拥而至,势要将文长困死当中。 
文长看往阵心。 
伯约恰在此刻起钩,节点上连了十来只狭长的白鲦,末端衔着一只肥大的鲤鱼。他特意将钓线做得粗大些,上边隔一寸挂上一只小钩,白鲦性子急躁,动静大了便张口胡咬,又浮在浅水,不留意正好给牢牢挂住;鲤鱼狡诈,藏在底下见白鲦争抢,防备便少,这才肆无忌惮吞吃诱饵。三个篓子俱已装满,伯约蹲下来,瞧瞧手上有无新添疤痕。 
然而豁口这时开裂,大块河冰断开悬在水上,险些将鱼篓带下去。白鲦拼命撞着盖子,吊杆上的钩子彼此碰出清脆响声,一时间整个河谷都在震动。 
稍后时分,文长选了个便于移动的位置,静待三军围攻。 
中间那支找定位置后不再动作,合该两侧向前推动,文长从右方一支夺过一根木干,就这样顶着它劈开中军。木头之间相互认生,见了同伙也不加阻挠,纷纷闪避让出一道空隙,文长便乘着空隙朝中央进发。 
乍似游鱼戏水,他却走得极其艰难,一步步皆要避开身畔三方的滋扰,手里木干益沉,渐渐要把持不住。 
身后枯木像是忽然醒悟,都追着文长想将他碾在身下,左右也不时有敌人进犯,稍不留意即被打中。文长咬着牙虚晃一下,死死撑住手上的屏障,片刻不肯松懈。 
而后终于被破了底线,侧对着的石块再也按耐不住,扑来砸上文长膝盖,却只好眼见着他精准地将木头扫向正中石块上立着的象征主帅的竹片。竹片掉落那刻,文长再也架不住,靠着木干直直滑下,喉头弥漫起夹带湿重汗水的甜香。 
一百二十五个半人高的石块,在主帅被铲倒的同时也倒向地面。 
阵破。 
这次捕鱼比往常顺些,伯约扶着篓子摇摇晃晃站起,利落地几下收拾好用具。霞光映着鱼尾散落成无数令人心醉的光点,到得日沉过后,又能够享用上一色的美味河鲜。 
隔着一重水,师父嗅着空气里飘浮的淡淡的腥,悠悠地哼起歌儿:“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伯约驻足。他仿佛在很久以前听父亲吟过,是召南还是王风,也记不太清了。师父看着伯约进门,把鱼倒进缸子,净手,生火,煮沸。他并没有停下来问候徒弟,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唱着,音色比年轻时沉着。那时候他挑着沉甸甸的曲子在松间长啸,挑着讥时讽世的词儿以清亮的调调诵梁甫吟,如今用不那么利索的嗓子唱欢快的歌。 
“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 
“先生……在等文长?” 
师父莞尔。 
“……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 
远归的游子还在夕阳影子里徘徊,凝望这一笑使天地失色。 
“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文长不及擦拭身上淤血,双手递上缴获的竹片。 
上面只有一行字:郑庄公战周桓王于繻葛。 
先偏后伍,伍承弥缝。 
此阵法为庄公寤生所创,力挫周天子五路联军。诱敌纵深如群鱼遨游,迷离惑目似鳞光闪烁。 
是为鱼丽阵。 
“此为数百年前盛行之车阵,后逢魏练武卒发端于世,便已不再作为主力使用。以车战为中坚,当以步战破之。”文长款款道来,终于敢直视师父眼睛。 
竹片轻快落地,裂作数丛。 
“即日起,你便同幼常、伯约二人同在我门下修学。” 
这惊喜让文长措不及防。他一只膝盖受损,只能半跪伏地:“学生文长,见过先生!” 
师父托住他,一双筷子往煮好鲤鱼的大锅里轻巧一夹:“吃鱼。”

『四』
伯约踩着碎冰走在小道上,身后和文长隔了十多步。这几日气候反复,积雪才经太阳晒融,夜里冷风一冻,细碎的雪粒又重新凝结,形成一层薄且透明的冰壳,搁月色下头炫目而温柔。文长给这火气尽褪的光彩牵住,走走停停,有时不觉与伯约拉开十余丈距离,而后又迅速跟上。 
如果不是师父叮咛自己关照文长,伯约本来不需要在大晚上跑出门。自从师父破格录文长为弟子之后,伯约成了实际上的导师,练考习传一律俱全。原先只要他还在渭水打鱼,文长便驻在一里开外受师兄提点;打天气回暖,伯约要兼给师父猎野味,文长的修行地就换到山里。 
这是文长进山的第一夜。
“小师哥——”文长在后面拖长嗓子嚷着,乌黑的发丝散下来,向后飞快地飘动。 
伯约不回头。他并不讨厌这位师弟,但对文长的一些作风,他怀有一种本能的对陌生事物的排斥——或者说,只要文长站在那里,伯约就不会像幼常那样接受得理所当然。譬如现在,分明是叫着要自己走慢些,却毫不气喘,伯约相信即使再走快一点,文长也能够不大费力地保证自己不被甩掉。 
师父不会再收弟子,这已经成了伯约心中的默识。幼常自小跟着师父做事,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他与师父只相差九岁,却素来惯以师生相称。起初幼常只是伴侍在旁,由着师父点拨学问,他哥哥去世以后方正式拜为首徒,不过多了个名号,于幼常而言波澜不惊。
但幼常的拜师到底还是掀起了风浪。 
天底下不知道多少英姿杰出之辈张望着师父,或企图收入麾下,或期盼杀之后快,一有风吹草动即借机滋事,师父一般不提,伯约与幼常对此却心下了然。他此番收入来路不明的文长,想必终也包不住火,迟早要被捅出来生事,这是伯约不接受文长的另一重缘故。 
伯约入门还要晚好些时候。拜四年前的混战所赐,此事如同石子入浪,没有惹起外边过多的关注,然而伯约仗着天资卓绝,短短几年里受师父提点甚至比幼常更多。为报师父倚重,他自觉担起诸多杂务,是以尽管不太愿与文长同门而居,他仍然会在接到师父指令后履行教导文长的职责。 
又复行了数里,伯约忽然驻足,莹莹的夜里轻轻一个回身,凝固的薄冰表层生了几道裂纹。 
“你可认得此地?”
断掉的槲栎树干在半空中浮动出一股特殊的清香,和着寒气一道刺激鼻腔。它一半是开裂的碎茬,另一半越过大片树林斜斜指着东北方向,遍布的苔藓的枝干像因久置不用而生锈的剑锋,渴望回到那杀伐决断之处。
文长蹲到一边,仔细嗅着上面残留的味道。
“文长承蒙师父与两位师兄相救,当日不至罹死。”他恭恭敬敬朝伯约拱了拱手,这一刻从他眼角里溢出的倒真是盈盈如波的感激。
伯约两颊柔和了许多,眉眼也显得比适才更加润泽。然后他背对师弟放下猎具,温情转瞬即逝。
他指着那根断木:“可以开始了。”
文长没有顺着伯约的手势瞧过去,他只是看了眼东南边,“小师哥……”
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坡。
坳里的雪消了大半,裸露出蚯蚓一样的树根与肥厚的块茎,诱使麝鼹在夜间爬出来觅食。文长要做的,是在伯约捉住三五只麝鼹前立在槲树那根细长的残枝上不移动,自然也不能让上面覆着的雪散落下来惊扰了猎物。敛住气息不是一件难事,不易处在不为身外动静而有丝毫乱神,这便是移情的入门修习。移情中修属正方之土,子丑相合亦化土,因而在子夜更叠时分演练此术颇有奇效。
文长抖抖肩,足尖一点轻飘飘贴上枯木。
雪簌喇喇落了一地,窸窣声经久不绝。
但却并不是从文长脚下传来的。
伯约已来不及令文长闪避,不远处剑光以他难以招架的速度飞弛过来,月下雪上,剑腊顶部两字粼粼如波。
——章武。

『五』
这把剑来势汹汹,眨眼之间便分化出数十道剑影一齐朝他们所在处招呼。当机立断,伯约甩出佩剑掷向文长,雪地上掠起的弧度无比精确。他自己虽丢了武器,腰间却还挂着一条鲤鱼,原本是为防中夜以后腹内饥饿,打算就地烤着吃的;这时候不容伯约多想,抓上来便往前一挡,鱼嘴张合,堪堪含住了这一剑。他立即松手,整条鱼被剑势直直带飞,狠狠钉在槲栎树干上,文长借着这一震滚落到树干后。
只争取到这一下的喘息就足够。伯约凝神眉间,砌起气墙,将余下剑气尽数挡在阵外。文长一面挥动剑锋护住全身,一面连滚带爬撤进屏障里,他的发间脸上沾满了雪与泥土,一股股正往领子里渗漏。
利剑来得无声无息,按理说该当一击致命。
——适才此起彼伏的落雪声实则另有其人。
伯约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判定。他与文长相背而立,虽看不清对方此刻形容,但他感觉出文长也在同一时刻想到了这茬。山坳再次恢复宁静,渭水之滨的月光懒懒落在方圆七里,这是伯约搜形术所能够布下的最大范围;壁垒被推到极限,仍然探不到丝毫杀气。
刚刚那一切并没有发生,只有文长身上的雪水滴答到裹着冰层的石块上,敲打出夜漏一样的嚓嚓声。
一刻,两刻,三刻。
伯约手指在发抖,谁也没有说话。
一只鼹鼠摸到槲树干旁边,贪婪地嗅着鱼的血气。它拉长身体,竭力够到鱼头的位置,在触碰到美食的一刻兴奋得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再也等不及,便要跳上去大快朵颐。然而这时候剑顺着鱼身静静掉下来,融入万籁俱寂的夜。鼹鼠的尾巴与一边的爪子顷刻被劈断,它痛苦地嚎叫着,抱住后腿翻滚了几圈,之后迅速跃起,向着地洞拼命逃窜,留下一地血迹。剖成两片的鲤鱼整整齐齐摊在地上,那断面让伯约不由想起渭水的河冰,而鱼鳍沾上的血滴还勾起了他对手指受伤的回忆。
血气浮起,伯约与文长都打了个寒噤。
文长往前挪了几步,跌倒在泥地里。伯约走过去拾起地上的剑略略打量,并无异常;他将剑插进自己剑鞘,尺寸稍有不合,露出一两寸在外边,走起路哐当作响。剑柄上有三道白色条纹,衬得章武两个字更加好看,除此之外与平常兵器倒没有两样。他自己的剑让文长拿着,文长拾起一片鲤鱼仔细擦拭剑身。
既然对方能来去自如,那么找到二十里外的草庐也不是难事。房子建得简陋,没有调用奇门遁甲之术加以隐藏,是以外人也能轻易摸进来;只是这崇山峻岭天然便是一道防护,寻常人等并不会入到这里,师父便不曾多设防。若是来人能够瞬间隐藏气息,只怕现在就已经去往师父那里了,师父及师哥的法术合当在此人之上,必定叫他讨不了丝毫便宜。
寻思至此,伯约反倒不急着回赶,他令文长打头,自己留着断后;文长只唤了声“小师哥”,便揣上鱼飞也似去了。
伯约踉跄着走向槲栎残枝,伸手按在被那把剑戳开的创伤处,他忽然醒悟一事,忙拔剑再看,捏了片树皮往上一试——剑锋往下一寸皆被磨钝,根本难以穿刺树干,只是冲力过大,仍然嵌进去不少,在树身留下了宽大的开口;剑头既然咬得不稳,被那只鼹鼠死命一折腾,整个儿自然也就脱落出来。剑刃削铁如泥,剑尖却为人损坏,无论是不是持剑人无意取自己性命,此剑的来历都颇为诡异。
然而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一把有趣的剑。如此一路想着,直到他踏进前庭园圃的那刻,一股浓烈的咸腥将他撞了个满怀,这才醒过神来,察觉情态有变:这里往素都经由师哥打理得干净整洁,断难相信竟会狼藉至此。
地上是纷纷扬扬的一汪鱼鳞,映着月亮闪闪发光。
师哥斜着步子度出来,厉声喝道:“伯约,师父叫你跪下。”

『六』
伯约张口想说话,双腿却先软了,足根深深陷在雪里,那把损了尖儿的剑抵在铜制的剑鞘内,发出咯的一声。他对师父一向敬重,此时毫不质疑,髀间一颤便要点地;然而文长却在这会奔到他身边,一把抬住伯约膝盖:“敢问伯约师哥何罪?”
师哥显然被文长突然的僭越之举弄得反应不过来,他抖抖袖口,指着文长,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文长朝着师哥鞠了个礼数周到的躬,眼底藏好的精光似乎又溢了出来。
“全在我的过错,”文长转过身望了眼伯约,又回头瞟向幼常,脚尖朝底下一片鳞断断续续地踢了踢,“我以为师父和师兄有难,是以……”
到底是处事一贯温和的师长,幼常神色微缓,手腕儿换了个方向指着地上。
原来文长起先只是把鱼鳞都刮下来包在兜里,倘赶上敌人便权作暗器一用,待回到住处,却不见师父及师哥,小道上白雪枯枝乱作一团。他甫暗叫了声不好,听见旁边草木响动,遂将鱼鳞尽数驱洒出来御敌。以鱼鳞对敌的法术是楚地特有,因那儿遍地湖泊沼泽,鱼类取之不尽,楚巫平时便随身带着几包鳞,遇见状况再往每片鳞里下个咒,上头的阴气中即必深往髓骨,轻则受毒性侵蚀,疼痛难忍;重则有如蛊虫入体,自此神志涣散,受人驱策。文长在情急之下朝周围一圈都出了手,但见四下犹如白练凌空一闪,幼常脚下已是栽了一地鳞片。
“文长师弟这等拙劣法术,如何救得了我与师父?再则,”他眉头抬得比往日高了一毫,“天底下有谁能动得了师父?师弟的巫蛊之术,今后更要少用为妙。”
文长低低一伏:“幼常师哥说的是。如此伯约师哥无过了?”
伯约皱了皱眉,但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出口,只看见道白光在腰上唰的一下,整个剑连带剑鞘已被夺去。
师父站在对面六七丈远处,剑就握在手里,他轻轻将它拔出,随意得倒好像在沏一壶茶。
底端篆字光华依旧,剑柄白玉温凉犹存。
“乐竟为章,止戈为武;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师父轻声念叨,放手让剑鞘碎成屑末。
风动,月隐,枭起,木喧。
“回去罢。”他看的是幼常,朝着说话的却是伯约,“隔日我给你再做一把。”
这把名为章武的剑第二天配好剑鞘交到伯约手里,伯约觉得格外的沉。他自己的那把则给了文长,文长给它做了个兰锜,好好供在内室,伯约回屋时透着竹帘子瞧见文长把剑摆得跟座神龛似的,不由得又气又笑。他穿过大堂和雅间来到师父书房,把文长情况报给师父,然后他问:“师父为何不自留章武?”
师父摇头:“剑尖坏了。”又说:“此剑灵性上佳,你可要拿去好好历练哪。”
是夜三个徒弟没额外课目,都聚在内室听师父提点。师父一身黑绸,宽敞的袖口上缀着星斗,一眼看去亮得扎眼。
“这次我们不考义理,也不摆阵法。”他纯白的狐尾把案上的竹简木棍统统都扫到下面,“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徒弟们禁不住想笑,多大年岁了,听甚么故事;等墙角上了霜,外边撒下的鳞片都飞不高了,渐渐就笑不大出来。
“这个故事,和昨天袭击伯约文长的人有关。”
徒弟们望着师父,颇有点始料不及的讶异。
“不错,不是狐狸,也不是别的什么开了灵智的造物,”师父又一遍将扇子毛理匀净,“——是人。伯约文长可知道昨晚上我与你师哥去了何处?”
不待他两个答话,草堂子外却先响起了脚步声。
“不速之客,定昏到访,来讨一碗羹喝。”
师父做了个请的动作。
内室烛光忽而大盛,照出来者风尘仆仆的轮廓。日月更替,英俊少年也生出了华发,轻装葛布下,似乎还见得到当年的银盔白甲。
他对着师父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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