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三回 幽而复明司马昭因伏祸 强极则辱孙仲谋始蒙羞

却说陆逊幼子陆抗随从兄一道西行来探望父亲,甫入了外堂便耐不住要去看孙府里的獐子,因趁陆凯不留意,偷溜去里头寻陆逊。韦昭喝他不住,只得跟了来,因向陆逊行了礼,说道:“小公子方当稚龄,聪慧喜动,乃人之常理;看护之人既众,昭仪也不消得为他担惊的。”

陆抗因在陆逊怀里滚了一圈,一面撒娇道:“阿爷的獐子哩?个头当有多大?每日吃些甚么?我能去喂喂它么?”他连珠价似的一气问了数语,韦昭在底下颇有些无可奈何,只得说:“诸公皆在,抗儿莫要无礼。”又转向陆逊道:“敬风素来纵容这孩子,他在永安家中即与仆以子卿相称,昭仪勿要见怪。”

那陆逊见了幼子,喜欢尚且不及,又岂会真与他置气?忙招呼韦昭坐了,说道:“敬风家人都在么?”又作势令仆婢奉了酒水,为韦昭接风洗尘。韦昭因笑道:“仆不胜酒量,请乞茶荈以代。”

陆逊奇道:“便是这一点也吃不得么?”因转了身瞧那郑泉一眼,笑说:“文渊可日啜美酒十升,弘嗣何如?”韦昭如实答道:“不过二升,动辄即醉。”陆逊便道:“弘嗣路上辛苦,逊也不难为卿。”遂使人换了茶水来饮,又说,“此系蜀南名产,卿尝尝香不香?”

那面陆抗仍记挂着去看獐子,因攒了陆逊衣袖向他求茶。陆逊佯作不喜道:“先生尚未及奉茶,阿奴出身陆氏嫡系,便连这点礼数也顾不得了么?”陆抗听在心里,面有惭色,乃跳下陆逊膝头,辄朝韦昭一揖:“请先生先饮。”

他乍模乍样的说话,逗得座上众人迸出阵阵笑声,齐齐道:“陆小公子守矩知礼,性子虽活乏些,终可教也。”又劝陆逊莫拘他严了,陆逊遂道:“逊自来西京,足足一岁未见着这抗儿,他便不如先前知道进退了。若果真要使他成才,总得尽去了盘礴之气,今更与抗儿赐‘幼节’一名,往后他大了,即以此语为字罢。”

稍时陆逊一行人乃去了外室见那陆凯,故人重逢,自是一番悲喜。陆凯因拟在孙府住上几月,以便陆逊父子多聚些时候;陆逊知其本意,心下感动,也不便多说,只腾了几间宽敞洁净的厢房与他家眷居住,叔侄二人每日同席而食,举止亲厚。

再说自黄皓来探司马昭后,曹丕再将其关上四日,到第五日朝饔时分方命贾充放他出来。其时司马昭许久未曾梳洗,容色憔悴,散发结作一绺绺的披在半腰,曹丕皱眉道:“你父兄皆是喜洁的,独你却更不较他们知道整着些。——贾充何在?还不速速将他收拾干净了见我。”

贾充在一边应着,忙引了司马昭入内盥洗,又取了些沉香屑和入清水与他清理,一面说道:“子上往后也得谨慎些。昭仪向来好干净,最见不得人溷浊样儿,你就算不服他,也不当拿这个去赌气;况且身上脏了,等到生了虮子虱子,难过的还是自己哪。”

那司马昭与贾充一年未见,险些要记不住他的模样,这会给热汤浸得活泛起来,先前委屈暂都散了,因与他戏道:“公闾又长开了些,过些时日怕个子比我还高了。”

贾充急道:“子上还与我说玩笑话哩!待会怎么去和昭仪交代?”他说话时正给司马昭发上打皂膏,下手便重了些,不留意绊住了发间死结,引那司马昭嘶的一声,唰的下转了身来,水花溅了贾充一身:“公闾小心些!”

贾充经他一唬,杵在地上做声不得;司马昭激痛过后回过神来,瞧见贾充衣衫尽湿,不由得抱了几分歉意,低声道:“你……好不好?”贾充只咬了牙摇头,司马昭倒不好表示,片刻方说:“既然都沾了水,索性与我一道洗罢。”

他虽是这样说,贾充却不敢逾越;再一僵持,那贾充只得开口劝道:“子上说甚么笑话呢,快洗净了去回昭仪的话方是要紧。”又往司马昭身上补了些蕙子汁,直弄得整个人都透着雅雅的淡香。

司马昭犹自不足,带过贾充领口道:“可巧昭仪上回收了北宫来的锦子,他嫌那衣料琐碎,自己不用了,便赐给底下人自行裁量。我因做了件缀锦的氅子,你去睡房格子上为我取来着上。”

贾充连连应了,遂折去取了那物来与司马昭;不想司马昭唤他近身,先一步褪了他外衣,又将那氅子径自披在贾充身上,因说道:“这东西颇能隔寒,你便拿了去,算我与你的一点心。”

这司马昭虽然落魄,此时见了自己旧日里接济过的贾充,竟又复了些原先贵公子的气派,俨然一副替人打点的势头。贾充知他素性,遂不和他辩驳,只行了一礼同他道谢。

那面司马昭见他恭敬,便不复言语,只伸手与贾充更换衣物。他自随汉军南下后,无一日不备受欺凌,从前的尊养华贵尽付云烟,兼身为罪臣之子,凡事只得小心谨慎而为之;后来又为曹丕讨作贴身宫人,屡受他父子二人恶气,竟至于失身被辱。如今得贾充悉心问候,不独找回些往日荣光,更多一分居高临下而慷慨他人之意,是以颇乐得与那贾充闲叙。

贾充却不察他所想,因说道:“子上莫要怔着,曹昭仪还在等你回话哩。”司马昭抬头看他,忽将他一把带过,低声道:“你着这身料子煞是好看,只是曹叡那小子心眼甚小,你私下穿时,莫让他瞧着了。”

贾充一面应允,又道:“这锦子是司马充依送来的。子上与他分离日久,可另裁取衣料一件,贴身伴着,就像充依仍在身边一般。”

司马昭听了便冷笑道:“充依哪有这个心在乎我的死活哩?他是汉帝妃嫔,我只无名宫人,公闾既明孝道,当知道为人子者不宜与父母争辉,何况昭本有罪之人,更不能为充依再添斑污!”一席话把个贾充噎得无言以对,只默默为他穿戴齐整,又听他道:“充依以前倒是送过来一张用旧了的巾子,只是后来曹昭仪又着人还去了。那巾子本是曹昭仪庆我大兄满月,从华佗手上讨来的;若说留一物求个念想,不如这巾子最顶用。”

贾充忙道:“子上倘是真思念子元,我便偷偷的去向充依求了那巾子回来,又有何难?”

司马昭叹道:“你是个可靠的,只是我前头才说了,为人子者不当行此有损父母声名之举。你自去要了那物,若昭仪看见,又当如何问我?或偷或求,皆使得充依不得自处,岂不殆害无穷?”

他说得郑重,唬得贾充连连道:“子上考虑得周到。充一介稚子,只图着令子上高兴,便甚么也不顾了,非是子上警醒,险些误了事呢!”

司马昭止了他道:“你也不必做这个样子给我看;我倒有个疑虑,存在心里很久了,因无处问人,只得悄悄和你说了。”

贾充便径自把司马昭扶在身上,一面轻轻拢他头发,说道:“子上于我有大恩,吩咐做什么我不一口答应着?也不必忌惮走了密语,纵别人拿刀子逼着我,我也不说与他一个字。”

司马昭一时发噱,往他面颊上一捏,道:“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还要不了你的命!只因充依好与各宫应酬,便是上次他送这锦衣料子来,说是一整匹,实则裁成二尺宽的条子,里头还藏了张字条,给雨水浸透了,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贾充奇道:“可是我身上着的这件氅子?”司马昭道:“我见那字条形容诡异,又有些类似华佗那巾子的质地,还道是张旧年药方子,不意裁进了衣料里;未想曹叡那小子着急轰我走了,余下的话便没听着。后来我躺在牀上又胡思了一宿,越发觉着那东西眼熟,既得昭仪赐了那料子给底下人,我便偷偷裁开来看,却料不得每张都先给他们拆过了。”

贾充一面点头,猛省起一事,遂道:“你说这条子该不会是华佗留下来的东西罢?”司马昭道:“起先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那华佗殁于建安十三年,其时此人正给曹氏召去做自己的私用医官,因他不肯,竟至于身死狴牢。充依此年方应了征召去给朝廷做曹掾,起先又只闲卧家中,是以与华佗并无交情。”

贾充稍一寻思,又道:“许是同那巾子一样,本是曹昭仪赠给充依的?充依既在曹昭仪手下做事,得他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是再寻常不过的。”

司马昭笑道:“他倒真无聊得很,送旧了的巾子也罢了,还把那些个香囊袋、葡萄枝、粳米串子甚么的零碎玩意陆续送来;充依受他不起,又不好推诿,只得与他玩笑说:‘五官既有鼲子裘,至于西域火浣布可有无得之?’这倒切中他下怀了,因说那火浣布本是虚诞之传闻,后来又著了书专作批驳;曹叡那小子为着自己太子之位,一心讨昭仪的好,更令人刊了碑搁在太学外头哩!——可现下又如何?前次秦论来朝,献了陛下一箱子的火浣布,他那块石头还在洛阳立着,曹叡的脸皮子都快挂不住了。”

贾充连忙道:“子上小点声!”司马昭浑然不觉,只说:“只怕他曹叡还不在乎自己颜面呢,——呸!他也就仗着自己模样生得漂亮些,便让他在天下人眼前多丢会脸,叫世间飞的跑的游的都来瞧瞧曹家养下的嫡亲儿子多好看,岂不是正合了他心意?”

他说起曹叡诸般丢人现眼之事,愈发来了精神,竟要滔滔不绝讲下去;贾充见状忙止他道:“咱们还在说那锦子哩,待晚上回屋了再听你数落他的不是来。子上素日在他那里受的委屈,吃他的打骂,经他的作践,尽可以与我说的。”

他提及作践云云,司马昭省起当日曹叡狎亵之举,面上一热,整个的愤恨起来,因说道:“我倒忘记了前头说的事;便依你罢。”遂扎好衣带,续道:“我出生那年恰好曹昭仪拜了五官中郎将,又为丞相之副,天下士人争相趋附,其间却也没冷落了充依。说来也怪,那时候充依便常宿在他府上,整晚的见不着人。十岁以前,通常是我夜里给梦魇惊着了,又不敢喊人,只抱着衣被低低的哭,子元总能知道我醒了,便过来与我睡在一处;那之后昭仪继了王位,充依倒时时在家了。”

贾充也是个伶俐的,见这话着实诡秘,不便多问,遂道:“如此来,那些缝在锦子里头的字条也是昭仪送的了?”司马昭摇头道:“果真如此,充依也不当藏藏掖掖的;何况若不是那天下雨,曹昭仪下摆给沾湿了,又恰在陛下宫里经了火烤,材质撑开,原也发现不了里头的东西。”

他二人再多说几句,毕竟难明就里,贾充只得另寻他话,乃说道:“那华元化行游四方,事迹颇广,闻说他尤擅内术,能视人面色而知肌理痼疾何在。”说到此处,他面色一沉,更贴近司马昭几分,竟有些拨弄坊间秘事的意味:“我曾经听别人讲过一个故事,说故甘陵相的夫人怀娠六月的时候腹痛不已,华元化来给她看视,因说胎儿已死,遂服药堕下。又有李将军的夫人抱恙,华佗因说此是胎死腹中之故,那将军还不信,称先前已落过胎,只打发他去了。过不得百日,那将军又去请了他来,连说夫人有胎动之象;华佗便以药去胎,乃道明缘由:原来那夫人本是双胎,一儿已出,另一儿不及落地,即滞留当中。他既能由胎息知人内里状况,也能够察人气色,任旁人以宽大衣物掩饰,只消得他一眼看去,便知其人是否有身。”

司马昭嗤的一笑,伸手往他额上一点:“你怎么尽留意些这个!甚么‘胎’不‘胎’的,你若想要孩子得紧了,报与侍中,请陛下发你出宫自行婚配便是。”

贾充给他取笑得面上泛红,低了头道:“我不是为让你高兴来着,何必捡这些话来说?”司马昭便将头枕在贾充肩上,双眼看向房梁:“你说,这华佗当年有没有见过我母亲?”他见贾充迷惘,因自顾自说道:“我出生时便没阿母,子元也没见过他阿母,可充依却说我们是同胞的嫡出兄弟,每年也不见他引我两个去祭母亲。我私下寻人来问,总没个说得出所以的,倒是怪哉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能无故失了音讯,让人人都不知道世间有这么个人来么?”他说这最后一句,不禁又想起了司马师,眼眶一红,便埋在贾充颈窝将泪水揩尽。

贾充怕他伤心太过,一面将他背上拍了,又道:“前些时候陛下新请来了一名医官,是司州那边过来的,给派去南边治瘴疬了;据说他还曾受教于华佗哩!”

司马昭道:“我倒也听吴质提过,这人姓羊,大抵是旧年兖州羊氏的后裔,流落到蜀中来的。当年中原大疫,他有感于斯,遂立志似华佗那般云游天下,济世救人,倒也可以想见。”他提及建安年事,眉目微动,又说:“伯父便是于此年亲往营中为军士给药,以致染疾殁去的。”

贾充知他难过,又惮着他两个在湢室耽搁过久,曹丕那边起疑,遂加紧与他篦了发,散散披在后头,一面说道:“方见了水的头发莫急着绾上去,容易惹头风。曹昭仪见你整着了,心里一好,也不管你束发不束发了。”

司马昭恨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耗在他父子身上。”贾充为他理好外衣,说道:“往后的事,谁料得到呢?”两人因去谢了曹丕的恩,暂且退下不提。

那面黄皓仍念想着司马昭,又无法与他接触,偏司马懿无事一般,整日只闲在屋里摆弄花木。黄皓因自个儿寻思道:“不知阿昭病可大好了,曹昭仪将他关够了么?那贾充看上去倒是个靠得住的,正可借他之手与阿昭连通。”又想:“诸葛恪那脚下生梯的如今也发达了,陛下成日里离不得他,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命苦之人?也亏了他的出身,换做别人,哪能升腾得那样快呢。”他却不想诸葛恪发迹于微末,本因功受赏;只以为其人乘了外戚之便,这才超拔于宫人卒列。当时朝中又有琐碎传闻,因说诸葛恪与姜维走得近些,那黄皓遂大为迁怒,竟连姜维也一并记恨了。

他既郁躁不安,便一日日的推算时候,好容易捱到二月见底,将司马懿吩咐的潔祀行头皆备置毕,因倚在廊上嗟道:“陛下出行,我是不得见他的;若要寻着由头面圣,必借着他身边妃嫔进身。只不知充依有无心思进取,如之前那般,离陛下远远的,可叫我如何是好?”一面发愁,暗暗琢磨着是时与贾充通好气,总得自己寻个法子才是。

偏天幸怜见,这日午后有刘禅宫中的内侍来玄澹宫召黄皓,别人一概不宣。黄皓尚自不解,且问道:“可是令奴婢先行,司马充依随后即来?”那内侍不愿多理黄皓,只说:“陛下只命黄宫人过去,其余人的去处便不当再问。”

黄皓虽觉不安,毕竟得刘禅亲口宣见,直喜得五脏六腑都似拨响了的瓮罐一般,不住地打颤;又要梳了妆再去,那内侍因说:“不必打整了;陛下要黄宫人即刻觐见。”遂命手底小黄门捉了黄皓双手,一路往天子寝殿去了。

你道黄皓何以得此际遇?原来日前陆凯携家人西奔,陆逊虑着来人甚众,宜报与刘禅知晓,遂托薛综封了文书上给中和宫。时值华灯初上,刘禅正与孙权相戏,乃掷书与孙权,且笑道:“这伯言未免太谨慎些了,陆凯往赴,子弟相聚,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孙权便展了那笺略略查看,见当中未曾提及陆抗,心下了然,乃说道:“他陆家多散居在荆益二州,这个陆凯是当中辈分与伯言最近的;他既领了家里人在巴东住着,又接济了些臣妾旧日宗室里年幼无依者,这次也一道来了,臣妾便有个请求,想着陛下成全。”

刘禅如何不依?笑道:“凭卿裁夺。”孙权便往那笺上一指,说道:“臣妾族中有孙辈名作孙峻者,素来骁勇,颇怀些弓马武艺,后为陆凯所养;臣妾因想着其人虽是稚子,到底可造,正巧臣妾缺些近身护卫,陛下自己的侍卫又不便与臣妾多处,便许他进宫储为臣妾武卫,也可使他多历练些。”

刘禅因面上犯难,孙权只道他不乐意自己在寝殿安插人手,待还要央他,刘禅却说:“卿要喜欢,便着几个私人进来服侍也未尝不可;只是仲谋既已有妊,又不欲他人知道,朕怕那孩子一个不留意透出口风,到时候卿岂不是徒添羞忿?”

孙权未料他竟是为此事犯难,不禁忍俊,往案子上一伏,笑说:“难得陛下为臣妾有此体察!孙峻为人沉稳,最是不得与人通有无的;况他年幼,臣妾不说,他也不知我身上不便。”刘禅一面点头,心里头想的却是:“我所以说这话,原是为着上回无意漏给了元逊及公寿知道。”他既有愧,也不便多说,只许了孙权所请,翌日即传了孙峻入内。

那孙峻方十一二的年纪,面目英俊,体格健旺,见了刘禅便往阶上一伏,朗声道:“民峻叩见至尊及昭仪,再拜顿首。”这“至尊”二字却是孙权在吴时臣下沿用敬称,当时孙峻参拜,即以此号相称;如今再度听来,其人与名号皆在,独为人所加称者换作席上另一人,竟大有伤怀之感。刘禅犹自不觉,只笑道:“赐卿入座。”

孙峻因谢了恩,刘禅遂使内侍携他来身旁坐定,一面抚了他手掌,向孙权笑道:“是儿掌中有薄茧,当是自小习武故。”

孙权道:“不独习剑,从前峻儿也与臣妾一道出猎,便教他些弓箭御射之术;臣妾性喜搏虎,此子即在一旁为臣妾驱射虎车,虽在搏击之术一处上力不能逮,至于射猎狍麕雉兔,到底也不曾失过准头。”

孙峻因向刘禅及孙权一拜,说道:“峻年纪尚轻,往后当慎惕勤勉,以期大用,护卫至尊与昭仪周全。”

这孙峻虽然幼小,而应答自如,不卑不亢,刘禅颇是喜欢,遂轻拢了他背脊说:“卿可曾取字?将来卿入我寝殿,列作护军,私下里传召,总须有个名号的。”

孙峻拱手道:“族中旧规,不及加冠,不便以字相称。”孙权便佯作变色,喝道:“天威在此,峻儿不可妄以冒犯;汉家宫阙,切莫再提从前规矩!”

刘禅乃笑指孙权道:“这孩子心直口快,朕看他很有几分谔谔之士的遗风,料其必能尽心侍卿。斯子初来拜我,仲谋也勿要吓着了他。”

孙权望孙峻一眼,说道:“峻儿所云旧规,原是从前臣妾拟下的;臣妾既为陛下所禽,便除了这族里的规矩也无不可。”因向孙峻沉了声道:“还不速速告陛下尔作何字?”

孙峻得了命,这才起身拜道:“峻字子远;蒙陛下不弃,得服侍中宫。”刘禅笑道:“可是‘道之云远’之远?”孙峻朝斗权二人一揖,答道:“日月在上,合当供峻仰瞻。”

那“道远”、“日月”云云,本属《诗》中《雄雉》一篇,原是妻子思恋征夫之作。刘禅既断取其中一句附会孙峻之字,孙峻便也从中撷得“瞻彼日月”之意,实将刘禅并孙权拟作日月。刘禅会意,因与孙权相视一笑,叹道:“伯言带来这孩子,若不是卿先要了,朕真想着这便留用了他呢!”

孙权越发得了意,转向孙峻笑道:“峻儿可听着,如今是陛下不从吾处夺你,这才许你继续侍我;卿既效命汉宫,必唯陛下所令是从,而后才是南府孙昭仪,当理会得?”

那孙峻识得好歹,忙点头道:“下官孙峻奉陛下旨,必尽心侍奉昭仪;倘昭仪不好了,或缺了饮食,短了用度,陛下只管着拿峻问责便是。”刘禅抚掌大笑,孙权也喜欢非常,遂唤了内侍,引孙峻退去落脚。

这面孙权尚觉不足,似嗔还笑的,半倚在屏风边上说:“臣妾所料无错否?峻儿可曾觉察臣妾身上异状?”刘禅见他颜色鲜妍,巧言倩笑,浑不似年近半百之人,不觉绮念横生,笑说:“卿怎的就咬定了他不曾看出?许是他心下疑惑,又不好当着卿问朕罢了!”

孙权便咬牙道:“此不过是陛下一意妄度,强加之稚子,岂非仗至尊之势欺舞勺幼童?”刘禅嘴上毫不示弱,一面回他道:“仲谋恣意跋扈,又孰不是倚怀娠之身逞口舌之利?”

他且说话,伸手却将孙权手掌捉进怀里:“卿也是娴熟鞍马之人,这手上茧子比之子远又厚实了不少。”因对孙权更抱了几分愧疚,乃道:“待卿身上好了,朕即为卿亲辟一块林地,专供日常畋猎。”

孙权听了暗喜,心道:“只是当时你许下的洛阳林苑,可还作不作得数?”又想:“那曹氏儿素喜铺张,每游猎成性,不思归返;只一个辛毗便苦劝他许多次,更无论他人。他在东都造下那巡猎之所,该当气派得很哪?”他却不想自己身边张昭诸臣如何谏他游猎,一时眉头上扬,自以为大出胸中恶气。

刘禅瞧见他神色有异,只当他侍宠而骄,便说道:“卿既要了孙峻,何不再向族里讨些个年轻孩子来,彼此照应着,也好不那么寂寞。”

他连问两声,孙权方恍过神来,说道:“旁人皆不如峻儿利索,况且人多则口杂,臣妾也不乐意总给人叨扰着。”说到此节,又贴了刘禅耳道:“那孙峻不喜乞食于人,早望着陛下拜赐入宫,谋个差事做做;陛下全了他一番想念,岂不甚好?”

刘禅因说道:“你倒都知道了!朕正虑着我那元逊表兄府上缺人,要调一批侍从与他差遣;日前伯约又来问朕要人,这一来二去的,朕身边竟连些个贴心侍奉的也找不得了。”

孙权略一寻思,已有了三分计较,乃道:“陛下既要人照顾起居,何不起用旧人?”刘禅因问他究竟,孙权道:“臣妾听说先前陛下身边有几个亲近的宫人并黄门一类的,因犯了宫规,给董侍中斥去下头做了杂役;他几个伴侍陛下多年,最能通陛下心意,何不请休昭例行折中,许当中一个还居中和宫?”

他话音方落,刘禅已捺不住思念起黄皓等人,半饷叹道:“怕是休昭没那么容易说话罢?况朕已将他们赐了仲达诸人,不便再讨要回来。仲谋底下若有好使得的,倒是可以荐举入宫。”

孙权忙道:“孙府自去年起,送进宫来的便有百人之众,切不可再添宫人内侍,徒令臣妾见责于人。”因转念寻思,片刻乃道:“陛下既不愿惊动侍中,臣妾倒有个法子:只因不日百官修禊,陛下当率祭仪亲濯江水,是时众人俱在,可借故行赏赐之事,以充各宫室所需;余人既各有所得,陛下要从中留用一两个宫人,便有何不可?”

刘禅眉目微动,乃说:“其后又当如何?”孙权道:“陛下当先拟定该由何人服侍,时下便可借询问各宫与祀舆服之名召他入见;陛下既与他说明心意,待上巳时候,因使他刻意显露些,即可立了名目收他陪侍。”

这一席话直入刘禅心底,便即连称三个好字,又咬了孙权脖颈道:“难为你想那么周到,只不知子桓可有这样剔透的心思?”因转喜为忧道:“朕这些时日只里外劳碌着,未曾宣过子桓来见。他尚带着寒症,却不知服了朕赐的汤药,又该有多少起色?”

孙权不意竟由他提起曹丕,忙说道:“陛下亲赐群臣药膳,偏曹昭仪又比别处多出些分量,他即是千年的铁木,也该补得开出花来,兼曹美人一干人又出入侍疾,哪得陛下去忧心他呢?”

刘禅笑道:“朕知道你心意。你原本与他不对付,便也见不得朕多喜欢他几分;只是这几月朕虑着卿身上状况,又免他人惊扰,子桓仲达一概不宣,故未曾与人同牀。卿既有心,倒为朕再出个主意,可一解朕胸中躁郁?”

说话时便凑近孙权面颊,扰得那孙权腮上发痒。其时孙权亦因着搬入内宫缘故不得与陆逊狎昵,清静了数月,满腔热火竟一发给刘禅重勾了出来,便再捺不住,沉声道:“陛下自己不得开禁,便虑着臣妾也是那惯好索求的性子,所以出言辱戏,欲令臣妾蒙羞?”

他将“辱戏”二字咬得甚重,更激起刘禅念想,遂一把抽去孙权发簪,将那五尺乌发往掌中一并捋拢,轻轻道:“朕方问了那樊阿,寻常人只消到得四月开外即可行事,卿当不必顾念。”一面说话,又张口咬上孙权肩胛,顺势将外衣一并除去,语音便模糊起来,倒平添了些温存意味,正是:

绝途倚孤城,背国入西京。

清辉掌中泄,寒剑崖底鸣。

但濯三江水,辜负十万兵。

何劳委尘溷,上苑遥许卿。

毕竟黄皓可否借此时机高升,司马昭又当有何遭遇,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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