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米雅〕第十二夜(Ⅰ)

第一夜·审判

  初次遇见米诺斯的时候,我被反剪了双手,来不及换掉睡服,头发凌乱,右脸的擦伤一点一点往外渗出血粒;而他一身红袍,银白色长发理得服帖端整,就坐在那里远远看着我,活像古代壁画上色彩鲜艳的异兽。
  说真的,我第一眼望见他,便不得不对这个人生出好感。他的头稍稍下倾,嘴角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罩在阴影中,形成微妙的翘起,那让他看起来似乎一直在笑;他的举止堪称模范,即便是某些不太合身份的动作,在他手底也能走出优美的流线。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现在莫名其妙的处境,我难保不会上前与他侃侃相谈——在熟睡中被一句话控诉,旋即遭到逮捕,搏斗中还受了伤,这情形换作是谁也绝对快活不起来。
  原先的警卫在押赴我就位之后便纷纷离去,为我与前台留出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他们是一个一个退出侧门的,像是在迎合某种偏好,而非单纯地遵守纪律。座上的人待到四周完全安静下来后,才懒洋洋地瞟了一眼卷宗。我注意到他身旁整整齐齐叠了一撂大开本图书,烫金书脊,每一本都足有三个指头厚。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翻阅这样的纸质读物,何况这些书籍一看便属于前纸媒时代价值不菲的珍藏品。
  我暗暗做个深呼吸,然后听他说道:“你的名字很有趣。”
  “你的更有趣。”我早听过法官之名,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场,“但丁说你面目狰狞并且臃肿,还说你终日躺在地狱的第二环,按照尾巴缠绕在身上的圈数决定犯人去哪层地狱受苦。”
  法官大人有那么一瞬间的诧异;之后他抬起头,面上波澜随即消散:“你知道但丁?”
  他雍雅的神态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与其是在赞许,不如说更像嘲讽。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反问他说:“那你读卡夫卡吗?”
  这回他没有反应,我忍不住想用手为他比划——可惜我不能,所以我只是耸肩蹭掉脸上的血:“他写过有史以来最荒诞的一场审判。”
  “所以呢?我必须得提醒你,先生,我们的世界没有国家,当然也就没有比国家权力更广的法庭。”
  他的每一个音节都在助长我的怒意。“可你写出了比他更精彩的——”我顿了顿,准备一口气抛出我的全部质疑:
  “睡在床上,半夜被人破门而入,伸手去摸防御系统,却发现它已经停了几个小时;没有一道正式的传讯手续,没有罪名,没有立案,没有陪审,衣冠不整地直接被绑来见法官大人,——甚至连个被告的身份都拿不到,还有比这更荒诞主义的吗?另外,这里并不是正式法庭吧——”
  他耸耸眉头,对此不置可否。“但我可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小职员,我需要知道理由——”我的声音逐渐走高,“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越权行事的底气,就因为你是难能可贵的大法官?没有人能够在对方无罪的情况下越过防护壁抓人,所以你就擅自关掉我的防御程序……我说,你像这样干恐怕不止一次两次了吧,以前还有哪些人栽在你手里?”
  神识时代的法官有着通常意义所不及的权力,如果指控成立,他们甚至有权在庭审前就切断被告人与神识库的一切联结。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惮对他大肆发泄我的愤怒。
  “我是这样干过。不过……”他随意翻开手边一本精装书,语气上扬,似乎把我的责问当成对他工作的褒奖,“你猜怎么样?”我看着他,他放慢语速:“到最后这些人也没有投诉我,——一个都没有。所以我能顺利干到现在。”
  我徒然张着口,一时竟没办法接话。“这些”,他说这个词的时候,眼中神采闪烁,像在炫耀腰上挂满的战利品,我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那我会是第一个。”最后我说。
  “对此我很是期待,——如果你能接得上系统的话。”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那么你干得真漂亮,法官,干得真漂亮。先把看不惯的人隔离起来——不,不是看不惯,会诬陷到哪个人身上全看你当天的兴致,——然后秘密监禁,下一步就是顺理成章的谋杀了。神识库竟然推选一个会犯谋杀罪的法官,他还把这作为谈资……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这会我忘记了自己被缚,只想着快步冲上前台,同他争论,抢夺卷宗,或者直接揍他……干什么都好;下一刻我却因为失去平衡而从台阶上踩空,脚踝一歪,险些在他面前跪倒,气氛一度尴尬。
  “嘘——请噤声。按理说你还身在法院范围之内,听我说话的时候劳烦安分点,不然我的警卫会让你吃更多的苦头。”他稳稳地坐在原地,一点也不担心我可能会突然跳上去掐他脖子。
  这家伙好歹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咬牙道:“您这是在渎职。”
  “‘您’——”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肩骨抑制不住地剧烈颤动,“我不认为一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人还会有使用敬语的逸致,你在自欺,先生。”
  我发现自己面对这个人常常会失语,好在他的话也让我恢复了几分神志。我知道现在闹起来并不会讨到好处,所能做的就是暂时等他为我定罪。
  “明天你将被带往魔山。”他只丢下这样一句话,随后几名警卫进来带走了我。
  
  ***
  
  我是在走廊上碰到他弟弟的,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有着冷金色短发的青年,最近刚获得神识库认证的准法官,年方二十三岁的拉达曼迪斯,前途无量。他正急着往什么地方赶过去,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前面押送的是什么人,直到从我身边错过时被我睡裤上的纽扣挂到,他转过头看我,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目光。他向我比了一个手势,然后继续赶路。
  “他想对我说什么?”我不懂那个手势,之前也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的眼神仍然让我很不舒服。
  “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再敢伤害到米诺斯大人,他绝对不会饶过你。”回答我的是一个叫做碧亚克的警卫长,他好像十分同情我的遭遇,离开审判厅后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喝水,自然是被我回绝了。
  一个意外的答案。我被气笑了:“什么叫做——‘再’?”
  “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碧亚克是个说话直白的人,也多亏是这样,他几乎有问必答。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差点对大法官实施了攻击行为。
  “谢天谢地,拘留期间贵法官不多加给我伤害就足够了。那位拉达先生,他凭什么认为一个阶下囚有能力对在职法官造成伤害?”话是这么说,一旦找到机会,我当然要去控告米诺斯,那算是正当的维权手段,顺便再申请把他从前的滥权行为彻查一遍。
  碧亚克看起来有些犹豫,不过最终他还是选择坦言相告:“先生,那也说不准的,以前就有刑拘犯人刺杀法官的事发生,据说那个人是故意犯罪入狱的,目的就是给公众制造恐慌。”
  “那恐怕是神识时代之前的事了。在此以后法官的实权转移到了社会调控层面,一言不合就能毙掉任何人的交互联结,——比如我就是这么遭到逮捕的。”我总是忍不住蹦出些讽刺话来,这样往往会让碧亚克沉默一小会,看起来他对米诺斯极其折服,根本不愿意去想他的过错。
  我们一直走到三楼的某个转角处停下,那里连着一间屋子,不消说是我今晚要待的地方。接下来碧亚克掏出一把铜制钥匙准备开门,我自然感到相当惊讶:“现在没有谁还在使用老式钥匙,系统就会拒绝接收实物,它只吃得下信息流。”
  他没多说话,低头朝锁孔里摸索一会,门开了;然后他冲我晃晃钥匙柄。“法院不同于外界。出于某些原因,呃……我是说,你明白的,米诺斯法官提审嫌犯之前必须要尽可能断掉他和外部的联系,所以这里的联结都很弱。”他笑了笑,“我们用不了神识联结,除非开庭那几天。”
  这样一来米诺斯会在身边随时准备纸质书籍也就说得通了。我又想到他刚开始直接在一大叠文件里查找卷宗,如果用神识库提供的页面定位会容易很多,看来这个人宁愿无限度地增加工作难度也要坚持自己某些习惯,实打实的精神洁癖。
  “八点我会来叫醒你。”碧亚克一面将我和床柱锁在一起,转身就要关上大门。
  被指控那会我记得是凌晨两点,眼下天已经蒙蒙发白。“你不会认为我还能睡着吧?——倒不如留下来陪我聊几句,正好打发时间,这样下一次在面对法官大人的时候,我或许会认罪快些。”
  碧亚克没多留心我话里的讥诮之意。似乎是觉得我说得在理,他让其他警卫先走,自己则站到窗台边上。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特地向我解释一遍为什么不能给我松开手铐。
  “你知道,这个房间很特殊,只是用金属锁栓住了窗户,没有加护栏,很适合翻窗逃走。”他做个打破玻璃的动作,“但如果限制了你的活动范围的话,就不用操心这个了。”
  “如此看来我们的大法官还真是别具一格,居然会造出一间适合疑犯逃跑的牢房。”我越发意识到米诺斯各方面的行为都堪称清奇,他甚至很可能患有精神疾病;而我之所以被捕,不过是因为一个神经病在突发奇想。
  我开始打量这间屋子,那边碧亚克却难得显得有些激动,不用说是想要替上司辩解:“米诺斯法官绝不像你想的那样不靠谱。这里轻易不会住人,如果有人,你瞧——”他敲敲窗框,示意我自己就是个例子。
  我联想到米诺斯之前就私自抓过不少人,想必这里是用来关押非正式囚犯的。但碧亚克接下来的话让我生出几分兴趣:“说到底这不是间牢房,不过也确实该整改整改了,它横在这里,就像扎进来一根浸过醋的软刺,……从前甚至还有谣言说,是米诺斯法官多修了一间房,以便在这里会见意中人。”
  “他这样的人还能有……?”我好奇有谁能受得了米诺斯。
  “这只是个不搭调的传闻。事实上,在这里工作过的没一个见过那个人,哪怕是打小就跟着他、现在也还在做他副手的代理法官路尼先生。你知道这座法院建成多久了吗?——五十一年,那时候我父亲还没出生。”他看起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才故意把这则谣言透露给我,再转而将它驳倒,“米诺斯法官没有感情史,你想一想,一个二十一岁就升为正式大法官的人,从童年时期就被神识库刻意培养,往后只会更忙,哪里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往花前月下挥霍?”
  我很想在后头补上一句“但他却有时间忙着捏造罪名”,不过我不能再让碧亚克为难,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想问他。
  “‘魔山’是什么?”
  碧亚克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还剩一个小时,我得先去议事厅集合,很抱歉,要失陪了。”
  
  ***
  
  我在的位置恰好能望见远处绵延的山峦,大团大团芦苇依山形错落,晨曦笼罩下光华流动,是那种熔银一样耀眼的白。不消说,法院周围的风景还真不错,我闭上眼,禁不住想与温暖湿润的空气融为一体。这时候门锁响了,我以为警卫过来叫我,刚要起身,在看见来人后面色一沉。
  是米诺斯。
  “啊,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是我?”他看上去气色不错,“因为没有我亲自来授权,你是不能从这里走出去的,毕竟如今什么都讲程序正当,要是可以,我也不想平白无故站在这里沾惹一身的灰。”他冲我弹了弹一侧的挂毯,阳光下腾起一片尘埃。
  “你昨天该为我安排一间干净的房间,至少——它先得是个牢房。”
  法官微微睁大眼睛。我接着说道:“这个地方难得关一回人,并不适合用作囚室,但很适合拿来幽会。”
  他抄起双手往墙上一靠,表情意味深长:“碧亚克给你透了什么消息?”
  “他说你被传过绯闻,私藏情人。”我突然有点同情碧亚克,“就在这里,这扇窗——如果情况属实——大概被你爬过,不然干什么不给它装上栅栏呢。哦,最后这句话是我的妄自揣测。”
  他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愠怒,而是垂下眼睑,满不在乎地发出一声嗤笑。“想他也不会八卦别的。”他说。
  “他是个好下属,全心全意为你着想,还特别提醒我这不是真的。”我嘴角略微上扬。
  法官点点头,替碧亚克谢谢我的夸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讲得没错,但概括得不准确。”见我没领会到精要,他又补充道:“这里曾经待过一个人,很早以前。”
  “和你有关系?”
  他看向我:“你应该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多想:“所以,他也是因为你的擅作主张,才像我一样无缘无故地……?”
  “当然不像你一样。他与你不同。——他可比你恶劣多了。”他打断了我,很快便沉浸在回忆里,我能从他脸上的表情推测出他此刻心神起伏。他说得咬牙切齿:“一个真正、真正意义上的,棘手之人。”
  根据我昨天的表现,我实在想象不出会有比当时的我态度更恶劣的人;不过有人竟能让米诺斯感到头疼,这令我心情相当愉快。我告诉他:“相信我,如果你不为你这次的行为做个合理的解释,我会像荨麻一样扎手,——还是说,低于某个度你就不在乎了,那个人能刺激到你,是因为在你心中连荨麻也不足以形容他的……”
  “确实不足以形容。”
  他答得倒是爽快。
  “他有着玫瑰的名字。”
  ——“雅柏菲卡。”
  不知是不是拜他良好的人文教养所赐,米诺斯说起话来总带有珠玉般的韵律感,但像这样诗意十足地赞美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他还记恨着这个人,倒是很出乎我意料。
  “alba”是一种玫瑰的拉丁文名前缀,意为“白色的”。“Alba-fi——ca”,他这样来发这个词的音,舌头快速敲击上腭,唇与齿开阖两次,然后音调长长地向后拖移,止于一个轻巧的爆破音。他保持着最后这个音开口的姿势,仿佛在品咂玫瑰花瓣的醇香。
  我留意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自己的名字在拉丁文里拥有“红”的词根,当然也可以代表一种花,我认为正是这个原因才让米诺斯把它评价为“有趣”。但更有意思的是米诺斯现在的表现。
  “碧亚克说你没有恋人。”
  他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可没说我谈过恋爱。还有,你不会真以为他是——”
  这个人果然永远也不会说点好听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但好奇心还是压倒了不满:“我从没见过有谁那样去念另一个人的名字,而他却否认两人有过关系。你说他以前住在这个房间,但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法院。在职权行使上你一贯肆无忌惮……他对此很是屈辱吧?”
  “过度打探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的隐私并不是一件礼貌的行为。”
  如果这个名叫雅柏菲卡的人之前就死去了,那八成和米诺斯本人脱不了关系。我并不相信他真的于心有愧,他之所以那样回复我,不过是他懒得再与我多说。
  “因为他是你践踏公法的牺牲品。或者说,他给你的第一印象太过与众不同,你才会特别地记得他。”
  “有几点我得先说明白。首先,我没有逮捕他,最开始见到他也不是在这里。其次,你听着——”
  窥探逝者的过往向来不至于让我有罪恶感,但我此刻莫名打了个寒颤。
  “第一印象并非什么与众不同。”他难得整个儿都庄重起来,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我那时只想操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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