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米雅〕第十二夜(XI)

第十一夜·复活

  米诺斯的话让我十分震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想,我竭力抓取那些瑰丽而诡谲的用词,仅仅像这样就耗费了我全部心力。也许是年代久远,他的嗓音有一些变化。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音调总是斜斜地上扬着,像一个真正的青年;而我所认识的米诺斯法官并不是这样,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浸满了水,拽着低沉的尾音向地面坠去。不间断的死而复生为他的实际年龄累加着筹码,迟暮的心灵早已疲惫不堪,现在的米诺斯不过是一块已经开始泛黑的银币,在岁月的冲刷下偶尔发光。
  信息粒所能收集到的意识体是随机的,通常它只会读取当事人印象最深的一段记忆。米诺斯叙述的世界于我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所在,遥远但却真实,雅柏菲卡则是一个曾经生活在那个世界的人,死在神识时代之前,只能靠他人脑海里的残像时而现世。无论出于最初的好奇,还是这些天他对我意识的顽固盘踞,我都有理由找到这个人,把他的生平公之于众;更甚者,我有义务告知其他人我们世界的真相,不论我将受到诚心拥戴抑或一致质疑。
  于是我聚精凝神,试图帮助雅柏菲卡重新现身,但眼前如同蒙上了一层迷雾,我感受不到他;这样的举动反而让我回想起米诺斯,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是我硬拽着他跌下床,还粗暴地抽取了他的记忆。
  我撑着窗沿艰难站起,勉强稳住发软的双腿,一路向门口走去。米诺斯在我身后的某个房间,我不敢去看他,此刻我只想着逃离,跑得越远越好。
  巴连达因还留在岛上,我没费什么周折就遇上了他。米诺斯病倒后,拉达曼迪斯组建起了临时法庭,包括他手下在内的一批人维持起旧有的秩序,没有来自法官的直接指示,加上代理们只能使用纸质档案记录数据,一切杂乱而艰辛。我到的时候,巴连达因还在努力分出两大片区的名录,他头也不抬,只往身旁指了指,示意我先等他忙完。
  我直接告诉他:“让我去见拉达曼迪斯。”
  巴连达因停下了动作,他的表情凝结了,一缕乱发贴在他鼻梁上,而对此他似乎浑然不知。
  “拉达大人拒绝见你。你明知道是谁带给了他超额的负荷,还有我们,看看我正在做的事……昨晚他才发过脾气。魔山有如今的局面,全都是因为你,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有底气出现在这里。”
  我早意料到拉达的人不会对我友好,所以我换了个请求:“那么能告诉我巴比隆在哪里吗?”
  巴连达因不想和我多谈,他继续分装手上的资料,直到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纸页划破。“他就在这里,但帮不上什么忙。”他将伤口抵在衣袋里,一圈血点很快在布料上晕开,“我恳请你给他找个去处,免得他隔三差五地干扰我们的工作。”
  以一个下属的标准而论,巴比隆多少有些没心没肺。他并不好好体谅拉达曼迪斯那濒临崩溃的神经,反倒趁此机会四下游走,在忙碌的同事跟前指点江山。因此,在接到我的委托后,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备受尊崇,与他人相比着实卓尔不群,这令他急于向我卖弄本事;于是他抛下巴连达因,无比畅快地搭上一艘船,直奔雅典而去。
  
  ***
  
  失去屏障的克里特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再无两样,人群很快散开,没有离岛的人也纷纷接上自己的联结,而这将进一步消解掉希绪弗斯带来的疑问,最终一切回到正轨。
  阿释密达与阿吒婆拘已经离开,他们急着赶回东方,去参加另一场盛会。笛捷尔等人还留在岛上,算上贝阿特丽切组织,我能联合的人其实有限;不过我仍然愿意做出尝试,这些人勇敢而叛逆,并不畏惧未知的命运。我走进大厅,坐在众人面前,正如许多年前的雅柏菲卡,为邂逅志同道合之人心怀喜悦。
  “我们进不了核心。”雷古鲁斯挠了挠头发,看起来有些难过。为了验证我的想法,他之前特地在外面跑了一趟,然后被埃拉克里翁拒之门外。
  “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试图安慰他,“那个地方不属于常规的世界,它的准入条件太苛刻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在神识库还没有覆盖到克里特前,不要主动连入系统。”
  这片岛屿是柯罗洛斯长期缺席的真空地带,尽管如此,一旦没有了防护壁,神识系统还是能够渗透进这里。离开了联结会叫人活不下去,克里特不过是一个长在世界表皮的瘤,仅供人享受短暂而畸形的欢愉。
  先前阿释密达也对他们发过类似的警告,当然了,这些人背后旧有的扭结还在起着作用,因此仍然难以对互为抵梧的事件有所认识。好在笛捷尔等人都很珍视与希绪弗斯的友谊,要让前法官的牺牲变得理所当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我不在的时候,阿释密达还向他们阐述了自己对神识库的理解,笛捷尔把这些话都记在备用录上,我得以一窥究竟。“历史是一个外在于观念的总体,涵盖了所有既成事件,而记录是人们对历史的狭义描述。”上面写道,“迄今为止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并不超出记录的范畴,但柯罗洛斯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它能事无巨细地载入海量数据,让历史与记录重合,实际上这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世界。囿于解读能力,我们不能开采这座富足的宝矿,但我们能接近它,一如从前的先驱者那般,利用我们未知根底的自然规律谋求发展。”
  那会我还在阁楼上,正为米诺斯的冒犯大感恼火;但他的独白提供给我许多信息,以致我现在能坦然面对阿释密达的这番话。精确地复制自然似乎是不可能达成的,不过神识库能做到模拟;创造世界用不到意识的参与,只需要一条可延续的公理,以及在往后的光阴里保持生长。对神识系统而言,它的原动力便是我们所有人的神经活动,在无尽的碰撞中化合发酵,终于演化成现在的样子。
  “阿释密达没办法向我们传达测量不同世界的方法。”笛捷尔说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我是指,我们至少要知道自己隶属于哪一种时间体系。”
  我确实有个拿不太准的猜测。而此刻的我心怀忐忑,我不得不告诉他们:“我还需要一个契机,我在等那个人回来,等他把答案带给我。”
  “那个人是谁?”
  像在回应他们的疑问,巴比隆在这个时候打了个响指,出现在门口。
  “我想他说的是我。说起来,你们都不锁门吗?”他朝门框踢了一脚,“我忘了带上公务证明,所以乘船时费了点周折。要离开魔山的人太多,我得按流程排队,不过回来就容易多了。防护壁坏了,雅典人把这叫做灾难性事故,他们恨不得早点回家,哪怕那边已经没人在管。”
  他的话明显让卡路迪亚感到不快:“嘿,你说什么‘雅典人’?”
  巴比隆绝不是个善于忍耐的人,一场冲突在所难免,好在笛捷尔及时打了圆场。“没必要锁门。如果碰巧有人经过这里,我们会很乐意与他分享我们的发现。”就这样,他止住了可能会蔓延到整个现场的敌意。
  巴比隆手上拎着两丛植株,过河的时候他还特意用清水洗刷了叶片,因此看上去格外新鲜。在认出那是什么后,笛捷尔赶来接过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到离人较远的角落。
  这就是我拜托巴比隆去干的事。米诺斯在回忆中反复提及红花铃兰,提到它们是当年毒死鲁格尼斯的铃兰的后代;拜他所赐,我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北坡那片多少显得突兀的铃兰。表面上它们是大法官的特许,用以治疗卡路迪亚的突发疾病,但米诺斯骨子里的浪漫主义会驱使他完成具有象征意味的举动,他一定是借此机会移栽了玫瑰园里的铃兰。
  “辛苦你走一趟了,巴比隆。”我头一次由衷地感谢起这个人,然后我转向笛捷尔:“接下来要麻烦法医先生了。我们的克里特缺少化验仪器,你能不能用最简便的方式确认这两棵植物的性状?”
  巴比隆同时带来了皇家玫瑰园与北坡的铃兰样本,并记下了两地其他铃兰的生长情况,而它们最终将印证我的想法。诚然,接入神识库的人会受制于它搭建出的时空,进而扩大到周围的事物,但克里特是个例外。这里的植物不属于任何信息场,它们会就此留在旧有世界,与自己原先的起源分道扬镳。只要给够时间,克里特的铃兰必然和雅典玫瑰园的出现不一样的性状,我把前者作为一个固定坐标,再逐步推定各个片区的时间体系。
  笛捷尔很快就确认了两者的不同之处。“魔山的自然环境比皇家花园差很多,这里的铃兰为了躲避阳光会渐渐变得低矮;与雅典的相比它们的颜色也更杂,已经算得上非常明显的性状分离,这只会在连续繁殖许多代以后出现。”
  我的呼吸几近停滞:“你的意思是——?”
  “两边的铃兰具有同样的特征,基本可以肯定由同一个祖先分化而来。但魔山的更老,我是说它们至少比玫瑰园的那些铃兰多分化四十年,这很奇怪,就像是女儿生下了母亲。”
  卡路迪亚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它们是米诺斯做了法官以后才移植过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五年……”
  “卡路迪亚。”我面向他,凝视着他的双眼,“你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吗?——你生活在一个循环的世界,在那里,你和你的同伴们会周而复始地重新现世,而你的疾病,不过是神识库对最初的你进行拙劣仿制的结果。”
  笛捷尔的论断使我大受鼓舞。米诺斯的确以治病为理由,从玫瑰园带走了一部分铃兰。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那时的卡路迪亚患着心疾,他的好友笛捷尔转而向米诺斯寻求帮助,这些铃兰便由此默默地在北坡生长了数十年,而留在玫瑰园里的那些却由于雅典片区的影响,停止了向更多的方向分化。红花铃兰是个意外的突破口,而一旦借此敲定了雅典的时间体系,许多谜团也就迎刃而解。
  “弱循环的世界不会精确重复已经发生过的事,可它却有一种内在力量,会拽着人们一次次组建起相同的人际关系,我把这叫做‘因缘’。”我解释道,“我在去找米诺斯之前和辉火交谈过。辉火是个想法独特的人,他信奉所谓的因缘,并认为自己与死去的弟弟在上辈子也是相依为命的兄弟。他启发了我。阿释密达说过,轮回世界的事件不会一丝不苟地再次发生,但人们被因缘牵引着,在某个恰当的时机里可能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交同样的朋友。开启了米诺斯移栽动机的那个人并不是现在的卡路迪亚,但他的因缘留了下来,作为一部分记忆刻进了当事人的骨髓。”
  阿吒婆拘说过,古印度的纪事缺乏时间维度;而一个真正循环的世界让时间的缺席成为了现实。不论是眼前这群人,还是曾经的希绪弗斯与艾尔熙德,甚至是叱咤风云的白礼兄弟,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从那个世界走来,继续着从前就存在的社会纽带。很遗憾,出生在米诺斯辖区的我与他们分属两个世界。我感受不到任何与我有关的因缘,在我短暂的生命历程里,我出奇地保持着孤独的状态;我躲在自己的联结之后,没有亲友,也没人跟我提过魔山。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只会单向行进的人。
  说到白礼,我还有一个疑问。内核里的资料显示他在五十一年前执掌法官大权,但鲁格尼斯的资料却告诉我,早在那之前他就在法院供职。死在神识时代前的人不会参与循环,鲁格尼斯是最精准的定位标识,这五十一年是真正向前推进的五十一年,米诺斯在那年修建新的法院,而雅柏菲卡也将在不久后离世。
  卡路迪亚他们还保留着兄弟二人共同执政的记忆,可事实上神识库已经接管了一切,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双法官设置。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雅典大法官从来都是白礼,他利用兄弟二人相同的容貌,让赛奇顶替自己办公。他与阿斯普洛斯是柯罗洛斯最早的一批研发者,为了雅典法院的荣耀,他们有意让系统调控人与法官制度相重合。所以白礼挂名法官,赛奇担任法官,两个人都能在一开始顺利被纳入新体系;而接下来他们就要开始扩充队伍,把柯罗洛斯向外推广。发达的信息网已经把世界连成一片,只要一个地区接入神识库,那么如同病毒链一样,其他地方也会陆续沦陷。
  白礼兄弟不会没有想过继任者问题,他们当然希望由创建人直接推荐新法官,可是谁也没料到,不久以后产生了卡伊洛斯法识,它与柯罗洛斯神识两相冲突,旧有的推荐通道被关闭,从此只能由柯罗洛斯自己选择法官。在米诺斯的叙述里,阿斯普洛斯是一个谜,他很可能并没有接入雅典系统,而是误入了直线的世界,最后静静地消失。作为孪生弟弟的德弗特洛斯却得以留在雅典重生,所以他会不由自主地怨恨希绪弗斯,并且带着与兄长的因缘,两个人之间难舍难分。
  不过对我来说,最初的兴奋已经散去。在确定了自己的时间体系后,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只有和我处在同一世界的米诺斯能带给我慰藉。我按住脉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哪怕再吵一架也好。
  
  ***
  
  等我返回那个房间,床已经空了。离这里不远的厅堂里,米诺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正坐在窗边喝茶,手里还翻着一本书。
  “拉达曼迪斯很忙,他领着下属包揽了你的工作。你要是没病,应该去看看他。”
  米诺斯放下书本,却没有看我:“你很为他着想,可惜他并不愿意领情。”
  我想到巴连达因的抱怨。“对于你的病情我是负有责任,可如果你肯早些告诉我实情,这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靠着墙,脑袋后仰:“你知道吗?碧亚克处在混沌时间系里,他出狱以后去了伊比利亚半岛,几乎所有的修普诺斯学员都在那里。身处混沌意味着无序,我难得见他一次,也可能在将来再也见不着他。”
  米诺斯的神情依旧倨傲,而我从中品出了少许落寞。我认为自己该给他一些安慰,于是我说:“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你期盼能像重遇碧亚克那样见到雅柏菲卡,这本来是你成为法官的理由,但过早离去的他没法参与轮回。所以,我同意你在我的意识里留下他的形象,这样你没事的时候还能见他;除此之外,我自己也有一点私心,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米诺斯怔住了,忽然间他大笑起来,然后伸手指着我,态度格外猖獗:“你真想看他的话,最快的办法是搞一面镜子。”
  我强压怒意,还他一个冷笑:“我从来不知道区区镜子就可以让意识成形。”
  “蠢货。”他说道,“为什么不拿它来照照自己的脸呢?你简直和他一样的不可救药。”
  事情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我的建议似乎勾起了他不那么愉快的回忆。“你最好不要再惹到我。”我攒起拳头,“把话讲清楚些,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那样讨厌?”
  “那么我只能抱歉地说——你的一切。你一次次的任意妄为,你满满的自以为是;你的发色让我想到溺死过人的湖泊,还有你左眼底下那粒薄命的痣,全是让人厌恶的存在,不管你在我面前出现多少次都不会改变——‘你怎么会分身呢?把一只苹果切成两半,也不会比这两人更为相像。’我倒想问问我们的这个世界,它如何能做到把同一份美均匀复制进不同的个体,再释放出双倍的恶劣。”
  这下换我发怔了,我眼角轻微地颤抖,周围的空气一下变得干燥。“你逮捕了我,我尊贵的法官大人,你把我抛到这座小岛上,我举目无亲……”
  “我必须这样做。”米诺斯打断了我,就像雅柏菲卡那样,他翘起一条腿,“不如扪心自问一下,为什么你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只因为你的意识先替你作出了否决,毕竟眼看着一个和你容貌相同的人在跟前随意晃荡,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面对太荒谬的事,潜意识总喜欢代行其事。”
  我摇摇头,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米诺斯法官,你念念不忘的人死在多年以前,你把他植入我的思想,逼迫我承认他,现在还妄想让我成为他,你不觉得你自欺欺人得很可笑吗?”
  “我可没对你的思想做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你不过在‘因缘’的作用下见到了他。有了卡伊洛斯的帮助,你能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梦。”他歪了歪头,模样有些无辜。
  “你在监视我。”我冲他叫道,“再说,你切断我的联结,还把我强行带到这里,这也能叫自然而然吗?”
  “那么换我来告诉你吧——这里,克里特的魔山,”他跺跺地板,“它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米诺斯索性喝光了手里的茶,他闭上眼睛,脸上再也没了轻慢的神色。终于他再次开口说话,语调悠长而倦怠,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想你已经从那个东方人嘴里知道了什么叫世界分裂。这个时代的分离主义甚嚣尘上,不同的片区形成了迥异的时间体系,接下来它们开始疏远,不可避免地走向隔离。最早意识到这个后果的是雅柏,但他无能为力;直到我接过了他的位子,并通过反复游说联合了一部分法官。没人希望拥有一个被分得越来越碎的未来,为了应对这种状况,我们利用卡伊洛斯编码出了一个系统,将多个世界的神识连接起来,进而维系住世界间的正常交互。”
  “这个中心枢纽就是埃拉克里翁?”
  米诺斯露出赞许的表情:“你的聪明是我难得能褒奖你的地方之一。要是没了魔山,早在十几年前你就见不到雅典那些家伙了——这个十几年是相对于我辖区内的世界而言,它只会单向地流逝。”
  “我是个孑然一身的人。”我低下眼帘,“和你一样,我身在线性的时间里,我缺少像笛捷尔他们那样的联系——”
  “他也孑然一身。”米诺斯说道,“我是说雅柏菲卡——你明白的。魔山不只有弥合裂痕的作用,它还能创造新的扭结,理论上可以惠及那些生活在神识时代之前的人;不过很遗憾,就算是法官也不能把它带到柯罗洛斯世界。内核属于法识体系,能和它产生关联的原本只能是法官,所以我耍了个花招,我把‘法’的涵义扩充到能与法官在法律意义上产生联系的人——也许你猜到了,那就是犯人。只有被卡伊洛斯定义为犯人后才有资格进入魔山,所以你必须先得是个罪犯。最开始对你定罪要麻烦一点,我挖出许多年前的档案,用数据证明你通敌,向黑客买卖情报,于是雅柏菲卡,那个死去多年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第一个罪犯。我在内核建立了资料库,再用它们一点一点拼凑出你的信息。这样做能如实拷贝你的外形,副作用是,你将因此丢掉自己在原来世界的纽带,他们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的印象,你的心性也会与最初的雅柏菲卡产生偏差。”
  我掰起了指节。如果米诺斯的话是真的,那么此前我已经复活了无数次;我所处的世界不同于其他任何人,这也是我缺乏社会关系的根本原因。“以后就好办多了。”他说,“我只需要在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把你逮捕起来,尽管你已经记不起自己是谁——这不是问题,你总是在一开始气势汹汹,到最后却能自己探明真相。”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抬头看他,“进入核心意味着失去自我,你明知道我已经不是雅柏,做这种事对你不会有好处。我能感受出来,你循环往复地下着逮捕令,看上去乐此不疲,实则对这场表演早已厌倦。”
  米诺斯笑起来,他让自己尽量显得轻松:“不在此世与内核搭建起关系,你就不会重生;当然,我要的不仅仅是如此,我在遵守与你的承诺。你看,你曾经请我承担起裁决者的职责,与柯罗洛斯同行,我做到了;至于你要求我把你当做实验对象去探明世界,我认为,至少我应该把你视作能并肩作战的人,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实验品。”
  “所以从前那些因为你而蒙受冤屈的人——”
  “都是你。”米诺斯答得很干脆。此外他还告诉我:“拉达不喜欢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认为你将成为我最大的威胁,某种意义上说他想得没错,可我从不如他所愿,我并不后悔。”
  拉达曼迪斯一定在不同的时间段见过我,并且见证了我给米诺斯造就的诸多恶果。“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我头脑中回荡起碧亚克给我的解释,以及拉达那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仿佛被命运所安排。
  “alba是拉丁语‘白’的词根,而你的名字与拉丁文的‘红’相关,你是否觉得理所当然?rub,这不是你想象中的某类植物,不是别的——它来自红花铃兰。”
  我陷入了沉默,米诺斯的行为让我无法作出评判。他未必没有一点私心,但这样的私心永远得不到满足,我没法拿回最初的记忆,他也只能在永恒轮回的模式中生存下去。克里特屏障的损坏不是一起偶发事故,它预示着世界将再次断裂;卡伊洛斯所诞生的魔山系统无法继续维持连接,各个时间节点的人们再也不能进入别的区域。那时的米诺斯只能留在那个永远遇不到雅柏菲卡的世界,或者更糟糕,他将以法官的身份孤独地循环着,在直线前进的时间中失去一切亲人,熟人,以及敌人。
  恐怕这才是我重生的意义。即便我改变不了世界的走向,至少还能在自己彻底消失前给予他些许慰藉。我不知道对米诺斯来说是不是如此,也许他不过是在践行一个很早以前交给他的嘱托,而我理应为这样的嘱托承担后果——然而,就算存在继承的意味,如今的我能不能说与雅柏菲卡具有了相似的身份?
  当然不能。他像寓言中的忒修斯之船,被剥开肌肤,被抽走骨骼,被分解成一堆堆面目全非的碎屑,消溶在漫长的时间里,还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米诺斯把它们捡起来,一次又一次努力还原成那个人的模样,最终他用这些东西拼成了一个我。
  船还在那里,而它已经不属于忒修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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