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四十七回 将功补过马谡更添心病 因地制宜邓艾复出绝途

那周胤既来奔刘永,几日下来受他厚待颇深,遂拿定主意再不回去。刘永知他所患者惟孙权一人,至于以孙权目前身上状况,却是无力再理会周胤的,也便由了他,只吩咐几句;又欲与孙府处打个招呼,周胤道:“除孙昭仪外,那边是惯不在乎我的,没来由多生些事来。果真寻来,只说我上次冒犯了甘陵王,正在他府上谢罪。”刘永也虑着孙府为难周胤,几经思量,竟因此作罢。

他两个夜里只睡在一处,又都是养熟了便话多的,周胤因把自己耳闻十数年之奇事怪谈皆细说与刘永,又说孙昭仪旧时底下有个叫韦昭的,从前拟给江左兴衰始末作史,只是既为战火所断,更不知何日能够如愿。

那刘永却不忙给他讲蜀中故事,这当中又有个缘故:刘永因不得太后喜爱,除节庆筵席外,终岁也未曾见过几面;先帝虑次子寂寞,便许太后手底下的马良兄弟代为教养,又多教他见识些些四海之内的风俗逸事。那马良还罢,马谡却是个闲不住嘴的,他所闻见的隐秘事既多,私下总无意漏些给刘永知道。是以刘永年纪虽不大,于各路逸闻总归是熟稔于胸的。

他既新与周胤要好,免不了拿昔年马氏兄弟教他的那些话来哄周胤,又说起兄弟两人诸般风趣,周胤因说:“你与我倒有些相类,皆是自小无父母管着的;只是你既为少主,总不至于乏人解闷,又有兄弟相伴至今,比之我自是好上许多。”

刘永笑道:“阿胤早年是漂泊些,也便养成了无人约束的疏懒性子,凡事不加留意,开罪些甚么人自己也不知道;永虽不才,到底身为大汉藩王,自往日后,定悉心护得你周全。”

他虽有调笑之意,最后一句话却说得极是诚恳,周胤不免动容,嘴上犹自不饶人:“殿下好大的心哩!只是你比我尚小两岁,又何须得来护我?不求公寿交付生死,日后你册了妃立了业,只为我寻得一片好山水,再辟一处屋舍与我,让我能够在里头自在地喝酒奏乐,也全了我一世心愿!”

刘永暗道:“他自幼孤苦,与我总不能相比的,孰长孰幼何足论哉?倘真能同阿胤涉于林木深处,与他饮酒唱和,便是亲兄弟又岂得求如此?”这般寻思,胸口不觉泛出起些暖意,因说:“怎的阿胤最近总爱提甚么册妃不册妃的!孤倒是怀了些疑惑,阿胤长到这么大,既奉名将子嗣之血食,却无人与你说过亲么?”

周胤呸道:“殿下还是先操心自己为好!”刘永佯作讶异道:“相父只得我与理弟两个亲子,自是不缺大族里巴望着联姻的,贤兄却也不急么?”又将手伸去周胤腋下轻挠,一面笑道:“不如我去央了相父,叫他指门亲事给你,可还合意?”

须知这周胤素有些心结,旁人看来或谓为痴病:往日他跟着兄长过活时,心里便只得他兄长一个,及至周循迎娶孙氏宗女,两人竟至疏远,他由是添了些莫名的忿恨,竟至于饮酒自渎;如今提及刘永婚配之事,周胤因将从前的不快尽数忆起,只说了声:“岂敢劳丞相费心。”便背对了刘永侧躺在榻上生起了闷气。

刘永不料有此变故,因回想他先前求辟外居之语,略一思索,心下了然,乃说:“你怕我成婚后与你生分了,再不会如今日这般敞开心来谈话儿,是也不是?”

周胤给他戳中心事,面上倒过不去起来,遂把脸往被子里一埋,低声道:“你只觉得我可笑罢?已是及冠的人了,竟也总好在微末小事上计较,浑不似个能担当的。”

不想刘永颜色一变,乃郑重说道:“婚姻大事,岂同微末?”趁周胤恍惚,又凑去他耳边道:“正是为着这个缘故,我才迟迟不曾选妃。先前我同你说这个话时,你当玩笑话过去了,眼下我却不得不与你再提一遍。”他因起去身,一路走去里间杂物架上取下一物,待折返时,双手斜托,却是一把宝剑。

周胤先仍是卧在榻上装作不觉,忽听得嗡的一声,顿时屋内寒意浸人,终耐不住将眼睛开了条缝儿偷偷望去,但见刘永立在五尺开外,正将那剑抽出鞘内,露在外头的数寸纹理有如冰绽,止不住的水光灼灼。周胤只暗叫声好,便又闭了眼倚回枕上。

那头刘永不紧不慢地道:“月前四夷馆里来了个铸刀的好手,阿胤若稍加打听,便知道他是相父跟前最受倚仗的能人巧匠,专为军中提供甲胄铁器。”他一面说话,又伸手往那剑锋上一弹,“我这把剑便是他当年受先帝邀约而铸,一共八把。因上头均铭了相父刻字,分与关张赵三位将军,又使我兄弟三个各执一把,他与先帝则佩了剩下的两把;上边铭文不一,镌刻时间便也不同。”话音甫落,那凛凛剑啸之声也戛然而止。

周胤因说:“便是坊间所传的蜀主八剑么?”话一出口,乃暗悔起自己终于按捺不住搭理了刘永,脸上一涩,索性探起身从容接了那剑,更透着光细看了半饷,忽道:“昔日我还在吴地时,曾随长兄去陆敬风家中拜访,见他厅上便有这样一把,剑鞘及剑柄形制与你手上的并无二致。”

那先帝八剑当中,两把随葬,四把分持在太后与先帝三子手中,剩下两把却因关张殒命失散民间。周胤既提及陆凯家中有与刘永之剑相同形制者,当疑似失落二剑的其中一把。刘永眼色一动,握了周胤手腕道:“那上头的铭文你看见过否?”见周胤不答,又将指头往剑格处轻轻一拂,显出“建兴”两个字来。

刘永叹道:“你不愿多说也罢。”因将剑鞘一并递去道:“这把剑自建兴元年由相父赐我后,已随我过了八个年头,如今转交与你收藏,权作为我先前允诺:日后无论生了甚么变故,或吉或凶,但凡你手中持有我这把建兴离丽剑,我手下之人必不负你所托,定当倾力相助。”

前回已提过这八把剑各与一枚玉鱼对应,合八卦之象,刘永之剑为“离”卦,故名离丽;余者分别是乾健、坤顺、震动、巽入、坎陷、艮止、兑说,刘禅手中的那把建兴剑,正应着巽入这一象。

周胤不防经他如此重托,心神震动,这才省起刘永所问,讷讷道:“我那时只见那剑悬在兰锜之上,既是陆家访客,不便取了来看,是以不知里面是何样貌。”他恐刘永失望,低了头也不忙去接那剑鞘,却将手腕反身一翻,嗖的声儿,剑身稳稳的正含在鞘里头。刘永不由赞道:“好身法!”

周胤得刘永许诺,不觉阴翳尽扫,提了宝剑向刘永一揖,笑道:“贴身为护卫,殿下看我可还使得?”

刘永奇道:“贤兄不仅深通音律,竟还能使剑,可要把我也尽数比下去了!”周胤道:“琴剑本家学,胤多年不习兵戈,比起父兄辈尚差得远哩。”他既提及自己出生不久即病逝之生父,不免带了几分豪气,仿佛正身在旌旗鏖战当中,眼见当年的江左美丈夫指点河山。

刘永心气上扬,不禁击掌称赞,遂以信物为约,自此与那周胤定交。他先惦记那建安宝剑的下落,这次便一道报给刘禅,又道:“臣闻前日陆凯自巴东举家迁来,正可拿此事探他;若果真在他手上,不待臣许他重利,其人急于邀功,断无藏匿不发之理。”

刘禅想着孙权央他往陆凯手上要那孙峻之事,一面点了头说道:“陆伯言谨慎,行事又利落,公寿可自他问起,亦省了许多麻烦。”刘永笑道:“难得陛下想起借他来断陆凯去处!免不得的,这便过去。”刘禅既将此事托付刘永来办,自己则唤了宫人侍奉笔墨,他好就寻剑一事问太后心腹马谡见解,再则也打听打听汉帝失踪之进展。

那马谡远在洛阳,见刘禅独来致信自己,多少有些得意,乃寻思道:“陛下虽不欲叫丞相通晓此茬,而事关先帝秘宝,我若借此妥善安排,好安了他的心,丞相也便喜欢些。”

他心念一动,拿定主意先去官署里寻那魏延,一边笑道:“贺文长的喜!”魏延正收了李恢报捷,止不住的春风盈面,见马谡过来,因改了副若无其事的样貌,佯奇道:“喜自何处?”

马谡向案上一指,道:“文长若不知道,其他人便更不知道了。”一面凑得近些,一把揽住魏延双手,“文长以一卜之虚妄而轻出南中大军,不惮着丞相责你么?”

他正道破魏延心事。其时李恢上书已转送朝廷,魏延手上的这份却是手下驻军所报。太后既未通传此事,魏延便不知他如何想法,虽李恢破敌之速总赖于自己能料先机,内中决策到底非是依循常理而发,只恐太后以此诘难。

这会既听马谡说了,魏延面色微沉,乃道:“幼常不去丞相跟前替他分忧,却叨念起我来?”他性子素有些倨傲,朝中许多人便与他合不大来;惟马谡不以为意,两人倒浅有交情,是以每每魏延发作,马谡却也不以为忤,神色但自若尔。

马谡因往魏延肩上一拍,叹道:“丞相身边有文长足矣,又哪里缺我一个参军?”见魏延不解,又贴近了些,低声道:“文长此回立下功劳,按理当加以褒奖,然关节处却在如何裁夺上——倘以功论,自是不消说的;可文长毕竟全因术士占梦之故而骤起边兵,荒诞至此,又失调遣法度。只是倘丞相要单论文长之罪,蔽去料敌之功,岂非赏罚失度?赏也不是,罚也不是,无论对文长如何处置,总归是要为难的。”

魏延便回缓了神色,笑说:“你也莫要诓我,既来寻我,便是已有打算,速速告来,饶你冒犯。”马谡忙道:“文长是个明白人,弟又哪里骗得过你呢!他李德昂素是个可靠的,若要表功,当为文长略加讳饰,只说文长在那边的亲兵先有探报。是时丞相宣文长议军中大事,兄再度丞相之好恶,将此节缘故托出也不迟。”

魏延道:“不待幼常提醒,吾早便知矣!适才不过略布疑阵,以考幼常洞决之心机;而今看来,果真与我是相通的。”说罢将报书往案上一弹,带出连串清脆的响动声,径自大笑起来。

马谡见他宽心,自知不必再劝,因记挂起刘禅吩咐来,遂接了魏延那文书细看,一面说道:“南方多文长耳目,各处驿站君亦是最通熟不过的;谡有一事,还请文长相助。”

魏延方讨了他吉言,正乐得施他个慷慨,便说:“幼常但讲,若吾能及,必尽力而为。”

马谡便将刘禅附笺悄与魏延观览,一面道:“这汉帝一事且不忙论;陛下虽人在西京,到底不忘先帝遗志,譬如先帝失落民间的两把宝剑,但有风响,总是要好生查探一番的。”

魏延抬手止了马谡道:“汉帝在自己封地无故失踪,顶替他的却是个早便辞官回家的大族之子侄,且其人身殁时日未免太过凑巧,如何便不忙论它了?”

他见马谡发怔,因沉思道:“丞相甚么心思,他不说,你我难道还不知道?先帝登基,本就是因他曹氏篡逆,又以都中传闻汉帝遇刺,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愍帝神主已在太庙供奉了许多年,陛下践位亦已是第八个年头,忽然要他告示天下从前汉帝尚在,岂不荒诞?何况冒名之人已死,个中隐情朝廷却并无眉目,论愍帝果真崩殂,实则其人究竟身在何地尚且未知;而欲白羊氏胆大之状,物证乏少,又太过儿戏。山阳一地官署不说还罢,若说了,陛下面上亦挂不住罢?惟有暂且搁置,待陛下返继大统,再思量加封前代之事了。”

马谡失了神色,噌的下站起身,一面快步围着魏延踱了两转,挥手道:“文长可担待些!丞相原是更喜欢你我两个些,素日里即偏袒惯了,杨威公、刘威硕等人与文长不和,俱是由丞相压下来,私下里好言好语的和你说了,——文长可不要因着这个缘故,便把些宫朝隐蔽之事随处说了去。”

魏延免不了做色道:“那刘琰是先帝跟前的人,原是要任诞些,也还罢了;杨仪却是甚么东西?如何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又说:“君与他同列丞相参军,我却要为幼常抱一大屈了!”

马谡笑道:“难为文长总惦记我,我本不是个不知厌足的,丞相待我亲近,我便谢了他好意,再不与旁人计较了,哪里及得上文长吞气如虎,终不得和凡夫为伍?他日陛下再论功臣,难道文长还坐不到个大将军的位子么?”

那魏延方回嗔作喜,又低了头道:“若论一不留意即把朝中秘事透去外头,愚兄如何能与幼常相比?便是先帝八剑及那些个玉鱼的来由,丞相不许你说,君可掂量掂量,统共对外人说过几次?”一面伸了七个指头,笑道,“连上年前那鲜卑子,足足七次!”

马谡忙告饶道:“文长欺我,这哪是卖弄消息呢,怎至于这许多次?那沙漠汗及秦论皆是域外之人,皆不通风物,又不在中土久留,告诉他们知道也无妨,谁叫他们总央着我问些奇闻诡谈哩!我若不说,岂不失了待客之道?”

魏延笑道:“幼常又哪里是管得住自己喉舌的,莫说他人找上来问,便是只与幼常寻常相处,怕也免不了透些口风出去罢?早年的鲁王殿下,如今的皇子殿下,既得幼常教养,丞相身边的隐秘事,许知道得不少罢?”

马谡不由咋舌,连连道:“二位殿下随我的时候正值幼龄,可不敢叫他们知晓些宫闱之事!惟把荆土益州上的趣闻哄他们玩,也便罢了。”末了又闷声补上一句说:“文长可千万别叫丞相知道,仔细他饶不得我。”

他如此一说,魏延因省起上回马谡不慎向阮籍提及刘璿出身,给四下里告到太后跟前,因此挨了好一顿数落,不禁发噱,便解了他的难,说道:“前次陛下在益州境内张榜求取丞相那八枚玉鱼,如今可有消息?”

马谡叹道:“便正为此事寻你呢!咱们知道,先帝八剑俱是应了八卦次序,因配了那些玉疙瘩来对应。陛下的剑为巽象,他手上常把玩的那对儿玉却是乾象与坤象,可见即便是同一人所持,玉与剑也未必对应。”

他所说的正是刘永与周胤提的八剑之象一事。当时先帝按照余人品貌,乃分赐鱼剑,与太后各执镌了章武字样的乾坤双剑;铭文为“建安”的,则是震、坎、艮三把,分别由关羽、张飞、赵云佩戴;建兴元年往后,刘禅及两个幼弟因得了巽、离、兑三剑,是为建兴三剑,以其象对应长、中、少三女,又称三女剑。

魏延道:“此节我自是知道的,那便又如何?”马谡因说:“由是只消得与剑只比对,便知其物真伪。那鱼腹内又有机栝,断断伪造不能。陛下自去岁以来,断断续续的,已收回五块玉来,惟缺震、离、兑三只,那剑又缺了震与坎两把,倘依次形制取索,当更好找些。”他一面说话,把那李恢之捷报复又展开,“文长此回能在边境立功,有赖君南中之队伍;至于扬越之地,因上次平叛山越,亦留下不少驻军。那六鱼双剑均失自荆州,或转运建业。文长若是能够发荆扬探报,获剩下三只玉鱼下落,乃献朝廷,丞相岂不更喜欢你些?”

魏延便大笑起来,将那战报揽在手里一卷:“幼常诓我为你建功,是时你好往丞相跟前请赏,却估摸着我不知道!也罢,便如了你念想,即刻修书与那义阳守将,好叫他几个私下打探去。”

马谡颇是喜欢,忙折去太后处探了口风,又折回来报与魏延,口中连连贺喜。原来魏延素日张狂,而于治军将略上实有过人之处,故太后屡嘉其勇武,端的是另眼相待,与王平等人一道引为臂膀;这魏延前回几次误打误撞,恰巧中了朝廷局势,太后皆犒慰其劳,这次虽应在军中,自也不在例外。

马谡既是这般说法,魏延也便安了心着人去办他吩咐那事。果然过几日太后召各将领论南中平叛事,因魏延有先决之功,省却李恢许多调度,乃赐他与李恢金银布帛,又登记在册,只待刘禅归来各升勋爵。

他虽将诸事都考虑妥帖些,又因了适才魏延责他泄密一类的话,总落下些心病,乃寻思道:“从前但凡陛下出征,便留丞相据守后方,非独辎重车马之补,亦有教养子弟之嘱。公寿虽得陛下喜欢,到底不能常年团聚,因托于丞相抚爱,指望着日后能成大器。谁料公寿虽为丞相亲生,自小便受丞相疏远,更不如陛下亲厚;至于个中缘由,公寿既不问我,我也不便多说。只是除此事之外,他弟弟的底细,我却是尽给他说了,两相比类,无怪他多想。”

几相思量,仍不放心,便回书刘禅,说及魏延已遣人暗访先帝遗物之事,又附信一封,单致给刘永过目。

那面刘禅正要寻个由头将陆凯请来宫中细问,便趁了吃饭的空隙,先向孙权探了话儿。那孙权一日懒似一日,身上又热,只着了件轻薄纱衣,底下风光若隐若现;却见他含了枚冰块,往那席上一瘫,赤了双足不住地点动。

刘禅见他雍容妩媚,自是喜欢非常,乃向他胸口一点,按出一枚红印,笑道:“卿月余来愈发白净,竟有些何平叔的风范了。”

孙权抬手打落刘禅腕子,又去盘中取些樱桃来吃。刘禅因说:“何劳卿特用冰镇,倒失了许多风味。”

他既恼孙权浪荡,便拎了粒小指头大小的樱桃送去孙权嘴边;那厢孙权只瞥了一眼,见黄森森的尚未熟透,因嫌酸不与理睬,刘禅遂说:“卿不开口,朕只得把它含在嘴里来喂了。”

孙权迫不得已,只得推脱道:“陛下莫要胡闹!这果子青得瘆牙,一望便知,岂劳陛下亲试?”刘禅便随手把那樱桃往外一弹,再乘了间隙朝孙权面上一啄,道:“前几月卿总寻这样的果子来吃,最近反倒吃它不惯了。”

他取笑归取笑,终是不忘要点,待孙权净了手,乃说:“上回卿要去的那孩子服侍得可周全?朕见他年纪太小,便命宫里侍卫多照拂他些,又有专人教他习武,大半年下来,总能有所进益。他双亲既失,仲谋又是他长辈,当怀仁宽柔,凡事不可为难了他。”

那孙权私下与孙峻见面不多,又恐他事先知道自己如今身上状况,便是私下里问话,也只隔了两重帘子令其远远的立在一边。这会刘禅特意嘱咐不可待孙峻太严,只含含糊糊应了,面上却是心不在焉。

刘禅倒不见怪,一面唤宫人将杯盘收好,笑说:“今年气候较往日暖些,园中樱桃子也更甜熟。朕意明日修禊时赐群下御果,卿可先兜些拿去与峻儿尝鲜。”忽而又道:“上回伯言说卿那外家子也一并来了,可令伯言将他带上,也好教你多与他见见?”

他口中所说的却是那陆抗,因此儿出继陆氏宗子,故不由孙权之姓。这陆抗得来原属意外,当时陆逊久未有子,宫中皆以其不能生育,皇嗣局势已定,遂纷纷附媚鲁肃所出孙权唯一亲子孙登;不想陆逊于四十三岁上得了陆抗,孙权面上既挂不住,方由得陆逊将次子挂在陆家名下。他因与陆抗疏远,平时多想不起这孩子来;如今刘禅提了,一时觉着难堪,遂答道:“是儿顽劣,恐惊扰陛下,便令他好生留在孙府,再吩咐敬风那孩子看着他。”

刘禅不解其故,只道孙权不欲自己问起他从前子嗣来,因调笑道:“卿自有了大虎儿,也顾不得旁人了!只平时饮食还得节制些,莫将朕这孩儿养得过胖!”

孙权正巴不得他不提,连忙应了,又听他说:“至于卿那敬风侄儿,朕知道峻儿也是随他过来的;如今陆家小辈里,可是由他堪作表率了?”

孙权道:“陆家虽比不得从前,子侄辈里头尚还有几个能担当的;便是伯言那幼弟陆瑁,也算得上砥柱。陛下若要拜他几个官位,只怕朝中会起流言说陛下偏私;倘单独宣他入宫对策,却也还使得。”

刘禅笑道:“朕自然知道轻重!如今太史、经纶、文学、四夷皆有曹昭伯一系典管,此皆旧魏僚臣,卿自吴中带来的那批人却闲置府中。卿与子桓俱是大汉昭仪,弘彼而抑此,总说不过去。”

他说话时且将手搭在孙权腕上,一轻一重地往下捋压,惹得孙权没来由的全身发痒,忙讨饶道:“陛下厚恩于臣,使臣有椒房之专,哪里还敢期望其他?况元逊是臣身边旧人,敏慧有干略,他既见荣宠于陛下,臣再举荐旁人,怕也是不济事的。”

刘禅与他相处已久,略略明白些他以退为进的手段,只时下正需他辅助,两人相处时皆心领神会,不便道破,便由得他在自己跟前奉承;又命底下将新采的樱桃送去孙府,统共三篮,湿灵灵的泛着雾光。

这会子椒兰焚尽,刘禅因着黄门再添一炉香来。那小黄门行至中门,给外头猛蹿出个人一拽,险些撞在门板上;待要怒目而视时,却见是刘禅密卫,乃是专司刘禅宫外耳目的,便不敢多言,低了头折去库房。

那密卫嘴上轻训了声,足下却是不停,只一路行至丹墀之下,将手上笺文举在头顶。刘禅瞧这光景,心下已是了然,低声道:“京兆郡那面有了消息了?”

孙权见刘禅去接那笺文,忙作个揖要请辞,刘禅却道:“此事与卿有关,正当教卿看见。”一面摆手让密卫去了,往孙权身边一贴,笑道:“是朕日前让他去办的,原是为查访诸葛子瑜下落,今日方得了消息,便许卿与朕共览。”

那孙权原本嗅着熏香昏昏欲睡,听得这话登时来了精神,又不得表露太过,只说:“臣恭喜陛下。”刘禅只望着他浅浅一笑,摇头道:“是喜是忧还说不定呢。这里头载的甚么内容,朕与卿一样尚不知晓。”

孙权便说:“愿为陛下启封报喜。”因接了笺纸一把拆开,再平平整整的往案上摊了,斜了脖颈与刘禅凑在一处;再看时,二人面上均是一滞。

原来先前刘协带来诸葛瑾消息,刘禅自觉有负表兄,便即指派私人前往长安附近打探。那十数名密卫依了刘协留下的行程,一批按原路逆行,另一批则由着洛水北上,直入了冯翊郡边境,却是为防诸葛瑾向北流窜,以致其出了汉家辖地,便更难觅他踪迹。

这雍州之北、并州以西,与鲜卑拓跋部东南向合围,乃是一块四夷杂居之空地,以黄河三面环绕,后世又称其为河套;东汉时候本分属凉、并二州刺史部,用以安置归降匈奴。汉末大乱,朝廷无瑕北顾,终失了此一片纵深之地,乃使杂胡乘乱而下,聚居壮大,亦不受北面鲜卑牵制。

自九州归附之后,太后每每思复大汉极盛时候之疆域;奈何人口迭遭荼毒,总需得十年上去修复,便暂将王业图谋藏于金匮,只略使些外交手段,拉拢归顺外族以为屏障,又暗助其吞并不臣之夷戎,此前遣子入质以获扶助的力微即是一例。

他这般运筹周转期年,境内羌胡、北地鲜卑俱已归顺,独河套一处却因着起先曹操诈扣单于呼厨泉的缘故,四下不服,总不及收回。这南匈奴一支因其祖冒顿与汉朝联姻,乃冒姓刘氏,自命与汉同宗,太后便起了连合并州境内匈奴五部的心思,多召其帅往赴洛阳议事。前次曹植所述右贤王去卑,便是太后着力示好之一端。

其时去卑受太后编制得入雁门,与北面力微呈合击之势,共御河西;那呼厨泉尚有一侄名作刘豹,昔年为曹操拜为匈奴左部帅,也一并西去,只驻在离石要塞。此数人但有长子,必居于洛阳为太后所制,既可充作质子,又能使之习汉家经籍以归慕王化,日后继位便更亲近汉廷些。

那去卑得知邓艾曾驻军雁门,因请了命去搜罗邓军行迹,却只在漯水上下觅得沟渠若干,又有邓艾修筑屯防,历经几回战火,至今仍抵得大用。他因心下惶恐,即刻上书朝廷,请求西出雁门以追查邓艾。那面太后正要寻个由头接收河间失地,此书一上,立时拜他假节,又着精兵五千相助,实则行监管之便;一面却又令刘豹原地观望,一旦得去卑消息,便出西河郡以为接应。

你道邓艾当时流往何处?却正是到了这羌胡杂糅的自在之地。此处物产富饶,水草丰美,灌溉饱足,又位处平原,乃绝佳屯兵养马之所;又因其不受汉廷监管,更是天赐其人之飞地。也便因了这层考虑,邓艾据守雁门之初,即打量着盘踞其地以为经略。至于策乱轲比能部,只为西迁时羁縻回缓之用而已。

这密卫送去刘禅手中之笺,所载却并不是诸葛瑾下落,正是后一支密卫自雍州北境探得消息。刘禅稍嫌稚嫩,尚且罢了;孙权却是一眼瞧出当中要害,正是:

蒲生绿池,欯颃连丝。从游跌宕,任尔东西。往来轻命,岂复归思?

究竟密信当中有何要紧事,邓艾遭遇又将会如何,且看下回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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