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回 抄查外府尽得金盘玉册 掩饰内宫终显马迹蛛丝

且说曹丕入秋以来即重疾不起,那日他与孙权于锦水之畔把酒相谈,心结稍解,只多饮了几觚热酒,归来时竟不能自持。他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遂羁留中和宫偏殿,每日只口述诗文词赋诸篇章,令身边宫人抄记;又拟将《列异传》一书补全,托刘禅身边的陈祗整理成册。随后更是数日未有一言,以苦思章句虚耗过多,无力再多话也。

其间刘禅又来过几次,因他时常昏睡,总不能搭话。这天阴云积了大半日,到黄昏时,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曹丕在里头听得雨声,缓缓抬眸,倏尔轻咳几下,把喉中浓痰咽了。服侍的宫人见他醒转,待去取那笔墨之属,曹丕却向外一指。那宫人会意,因招呼两名侍者,只将曹丕连同小榻朝回廊里搬了,又取了毛罽及裘衣往他身上掩好,曹丕便半闭眼睛,任那水汽携了七八分凉意,尽拂在两侧脸颊。

他只静听雨打树叶,未及身后有个声音说道:“这秋霖譬如牛毛,一味地点滴不尽,果是与夏时暴雨瓢泼之势大异。”却是刘禅趁无人留意时过来瞧他。伺候曹丕那宫人慌忙下拜,刘禅便按了他手腕,作嘘声道:“切莫惊扰了子桓。”因向旁指了,那宫人遂奉命退去。

曹丕却无甚反应,只和衣靠在小榻上,将那毛罽敛紧了些。刘禅以他不能逢迎,更不在意,顺了他目光看去,因见庭中十数株秋芙蓉拢在烟雨之下,尽作飘摇之姿。这芙蓉花开了许多日,原本已临凋败,经雨一打,花瓣悉数坠于泥泞之中。刘禅便叹道:“又是一年锦城花落。去岁此刻,朕与子桓相逢于蜀中,那时的秋芙蓉开得倒极绚烂,朕只叫侍儿取些来堆在书房内,好解我案牍之乏。”

他见曹丕犹自僵卧在侧,一时间难以开口,遂叮咛其以动作相答:若指头在手腕上叩一下,即为应允;倘叩两下,那便是摇头之意。他又恐曹丕尚有心事,因说道:“子桓要见甚么人?与他吩咐些甚么话?且往罽被上描了名姓,朕只替卿传召便是。”

曹丕却往手腕连叩两下,显是不意此请。刘禅于是低了腰,附他耳畔说道:“卿有何事,想是连朕也不便知道的么?”言迄便要起身去寻些笔纸,好叫曹丕陈抒心中所想。

那头曹丕忽的伸手,似是要凌空抓取一物,刘禅也顾不得取纸笔,径将他双手握于掌中,等了半晌,方听曹丕悠悠地道:“犹有畋猎之思。”

那刘禅本就拟向西狩,只因七月以来都中多有变故,是以迟迟未能成行,此时听曹丕提起游猎事,眼底又泛起泪来,只连连说道:“待卿好了,朕亲赐卿与我同乘銮车,咱们只往汶山郡巡去。”曹丕只默然不应,刘禅犹不甘心,说道:“那司马仲达……”话音未落,但觉其人双手坠下,再去探时,见他垂首闭目,已然气绝,一代文才,魏阙帝子,竟就此长逝。俄而雨势转大,庭外风声大作,将那芙蓉花枝干尽数摇折,刘禅只浑然不觉。

其时金华宫上下皆以曹丕于中和宫养疾,知他病情转急,无时不在忧心。那贾充远远地望见陈祗过来,因跌撞着奔进内室,正赶上司马师往门前行去,那司马师便抬了眸子朝外一瞥,暗道:“只怕宫中有大变。”

他此行乃是替曹叡取些石蜜,因那曹叡素来不甚喜雨,眼见秋雨不止,便欲化些蜜露来食,好扫除心口郁气。待司马师不疾不慢地把蜜水调好,那面陈祗已步入里间,他因快步赶上,只在其身侧轻轻擦过,继而直转卧房,将手头玉碗递与曹叡。

那陈祗也不见怪,跟在他后头一路进了曹叡寝间,只先叫贾充把人召齐了,自杂使仆婢以上俱屏息静气立于外侧,他这才朗声说道:“曹昭仪薨逝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曹叡亦是大惊失色,那一口琼浆便似白蜡般含在嘴里,良久方才回缓,心中只胡思乱想道:“他果是去了么?……都中该由何人主葬?形制规模可有议定?我又待如何自处?往后诸人势必仰仗于我,而我竟有些许期盼么?”他又有个隐秘念头:倘使曹丕早逝数载,使自己主事,且以司马懿等重将拒守西陲,而今局势又待如何?此思只在脑中略一闪现,曹叡即低垂了眼睫,更不敢多想。

陈祗既带了曹丕去世消息,西宫人众片刻之间难以团转,因齐齐看向里屋,都指望着曹叡拿定主意。那曹叡自从曹丕搬离金华宫,代其行内事已久,只是现下主心既失,一时倒手足无措起来。曹叡遂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杂念,将那蜜浆往几上一放,展声道:“诸君稍安,家君既遭不幸,叡眉目眦裂,痛心不已。然宫中不可自相为乱,宜往禁中议定别策,以付后事。”又向那陈祗道:“先生可先回禀中宫,只告陛下我等已获悉唁信,金华宫稍时便遣人往御前问安,叡亦随后入见圣上。”

陈祗连连称是,又多劝慰他等几句,便向中和宫行去。那面刘禅却昏昏然不知所在,他眼瞧着众宫人将曹丕身体以香草汤药精加沃洗,又细细整好衣物,直至入殓棺中,铺以凌室之冰,久久不发一言。他既无心掌事,索性寻了诸葛恪委托宫内要务,且令其与蒋琬共理蜀中,自己则于曹丕卧室流连数日,见内中器物依旧,而人已不在,因枯坐于榻侧,终日静默不语。

他胸间阴郁久不能舒,晚间只吃了几口清羹,即令侍者将汤碗撤下,忽忽心念迭动,乃转去偏殿之藏珍阁,欲览曹丕所阅书卷。他到时陈祗正呼喝内侍搬运物件,一干人内外奔忙,竟未留意圣驾亲临。刘禅吃了一吓,因指里头道:“尔等这是作何?”

陈祗忙见了礼,乃说奉了董允之命,前来整理曹丕旧物。刘禅便不悦道:“此间为子桓生前常驻,朕本拟将之原样封存,卿却未经朕许,私自挪用当中物事!”

陈祗连连说道:“曹昭仪的东西俱是留在别室,仆未动分毫。此藏珍阁为陛下之私库,既时常为人出入,董侍中顾念前有廖立之鉴,当是要检索一番的。”

刘禅见禁中疑心曹丕行窃,更觉恼恨,道:“莫不是缺了甚么东西?”

陈祗便答道:“倒也未有所失。仆按那名录上所记逐一查过,莫说珠宝珍萃,便连文卷杂册也都俱在,反倒是平白多了两物。”他唯恐刘禅责怪,忙命下人将那两件物品呈刘禅过目,乃是一块色泽瑰艳之玉璧,并及数粒金屑。

刘禅犹不在意,只道:“这东西又何异之有?”陈祗因说:“陛下不知,此一为明光璧,一为辟寒金,俱是外间贡物,内府向未收藏也。”

那日刘理邀姜维及诸葛恪共论外事,说起秦论贡物之异样,正是因这明光璧与辟寒金本是额外之物,疑别有他情。刘禅不查此节,乃问道:“或是子桓翻阅典籍时漏下的?”

陈祗遂拜道:“陛下明断。仆查得此物后,即刻赶往金华宫询那曹元仲,又索了昔日昭仪偏好之物,竟掘出一件旧事:此二物并为当年蜀中雍闿所属,因他恐惧朝廷讨伐,遂私会那交州士燮,只将满室珠宝财物尽托于郁水以南。”

那雍闿事迹此前已有提及,刘禅甫听此人,眉头一皱,说道:“雍氏谋逆身死,我又听伯约说他藏匿隐户逾万,正深恨之,如何又清算起他来?”

陈祗乃说道:“陛下可还记得起头侍中拷掠孙昭仪,当中一桩罪状便是与雍闿相通,唆使其人叛汉?陛下虽宽宥不究,此事却也不假。那雍闿败落后,又逢士燮之子士徽反吴,孙氏因灭其家室,这批东西也不知去向。仆以为吴人既缴纳其物,当是点数查验过了;西迁时又不见吴宫有此收藏,想必孙仲谋仍将其留于交趾,只是所匿甚秘,片刻之间难以寻着。至于此二物事,应为吕岱检点之际,由臣下带去与孙昭仪赏玩的。”

他说一句,刘禅也点一次头,言罢刘禅因说道:“卿是指仲谋交聘魏人时,曾将少许明光璧并辟寒金作礼,赠与子桓?是以子桓随身亦有此物。”

陈祗遂笑道:“陛下圣明。仆知获此节后,即刻托人去外间巡访。因那郑泉曾为使者,前日以此得罪,暂拘于廷尉狱,我便令他将功折罪,着他供出交州藏宝。惜乎这郑泉虽为聘使,到底未知究竟,只说荆州陆凯家中尚留有士燮遗物。仆顺着他所指略行检索,竟得名录一份,正是当初雍闿所记,上头细细列了他手底下的珍宝。”

那陈祗料刘禅往后过问,因将物证俱已备好,乃从怀中取出厚厚的一叠丝绢。刘禅眼前一亮,道:“卿倒是个知事的!”因对陈祗又喜欢了几分。待展开那绢,见其上网罗金银之属,并及各项杂物,皆按次序陈列;除此之外,尚有单独一张绢子,列举的却是些奴仆名目。

陈祗因低声道:“仆虑陛下心绪不佳,故呈递御目的只十中之一而已。年中时庲降都督李德昂返镇邛都,曾报路遇群盗劫持驿馆,正为此一节而来。今既获名册,可见坊间雍氏秘宝之事,殆非传言。仆以为,往后陛下只消逼问孙氏……”

那面刘禅却忽地指其中一行道:“黄皓却在上头。”

陈祗便凑过去,只见“杂役”一栏上,赫然记有黄皓姓名。这陈祗有意将记录黄皓之绢混在其间,正巴不得刘禅提起,忙说道:“黄氏宫人原本便是逆闿贡与陛下的,底下有他也不足为奇。”他因顺了那行字瞧去,念道:“黄皓者,本越雋人氏也,幼时罹疾,致使阳损天阉,故服侍间多有不从心处。”遂笑道:“这雍氏好生狡诈,他不好使的仆婢,却拿来献给陛下。”

要知道刘禅正因着曹丕过世,迭有故人之想,今见黄皓之名,霎时又将其人重新省起,不免思念,叹道:“他身有不足之症,我竟不知。”

陈祗见刘禅已然有意,只作个顺水推舟样,说道:“仆已抄了副册,日前送与侍中查阅。陛下所看的,乃是雍氏原件。”又附耳道:“陛下若想他了,只吩咐仆一声,他自是乐得奉承的。”

原来陈祗已得名册,偶见黄皓情状,即知此前秽乱宫闱事为污蔑之辞。他既存心让黄皓复出,即刻手持名录拜会侍中府,先以秘藏邀功,待董允稍加询问,便递上奴婢名单,乃道:“黄氏既有疾症,可见其私通司马宫人之言,纯属虚妄。先生拘留此人,又惮陛下过问,久不得发落,不如留与祗支使,其后仆只在陛下跟前寻个由头,打发他出宫便是。”

那董允性情严正,素来与黄皓中人相为抵牾,只是那黄皓本一卑微内侍,倒掀不起甚么风浪来,几相考量,便许了陈祗所请。陈祗因着人提了黄皓,只向里室说话。

其时昭德将军简雍亦在董允处叨扰,他既见此逸事,如何肯错过?也一并跟了来,却见陈祗替黄皓换了衣物,又低声叮嘱些言语,那简雍登时起意,几步上前,打趣他道:“先帝在时,都中有人因私匿酒具得罪,乃与酿酒者同罚。雍因以行道男子为喻,告先帝曰:‘彼人意欲行淫,何以不缚?’先帝不解,雍遂道:‘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引得先帝大笑,乃宽恕其罪。”

黄皓神色窘迫,嗫嚅道:“我……我……”简雍见状更是不依不饶,只向他肩头一拍,笑道:“倘若那日换作是黄宫人行于街头,直可免于责罚,概因无淫具可用也!”

他言行无状,原不把黄皓忌讳放在眼里,陈祗忙向那简雍道:“只那小册上所记此事,而今已隔数载,安知尚有不举症状?”

简雍便大笑道:“能否举得,只脱了裈袴,雍一试便知。”一面作势要来扯黄皓衣摆。

黄皓大惊,急忙躲闪,心下早已恨极。他虽行事低贱,却是极为在意此一隐疾,是以即便身在囹圄,也未曾供出自身情状。那简雍亦不过做个样子,只取笑一番,随后自行去了,留那黄皓气得浑身发抖;只他困守牢狱数月,早已精疲力尽,不多时即沉沉睡去。

这会陈祗提及黄皓,言语间又暗示其人已归自己所有,刘禅遂说道:“既如此,把他留在卿身边便是,朕若要用他,自会唤卿知道。”

这刘禅既复得了黄皓,心意稍解。他先前懒于晚膳,此刻腹内饥饿,正待传唤太官制备饮食,忽有侍者入内通报,说是参军马谡持节来都中,有要事禀告。

刘禅奇道:“洛阳怎的突然派马幼常过来?”也顾不得用膳,只命陈祗留于内殿,他自往外传召马谡。

那马谡到成都已有数个时辰,只是刘禅以曹丕初丧,心神未定,内间尚且不及知会。马谡既暂歇在外头,自是闲他不住,因向四处走动,行至将军署时,恰那诸葛恪不在,只留些许吏员看守。马谡还道此间由姜维掌事,便与那门吏招呼了,且笑道:“容我向姜伯约讨炙肉来吃!”

说话时里头却隐隐有哭声,见马谡疑惑,那门吏只向里一瞥,神色颇是不屑,因说道:“那是起先押在将军署的魏人何晏,犯了事,正由我等管着。”

这马谡耳听八方,于何晏其人倒也有些知底,乃道:“我当是甚么人,那何平叔虽没个行迹,却也是个通晓经籍的学人,没来由的把他扣了。”与那门吏攀谈一阵,知悉情况已毕,便三两步跨进去,又以姜维作保,命底下放他出来。

想马谡原是太后跟前极为得眼之人,众吏亦不好开罪他,遂把门锁解了,向何晏喝道:“马参军亲来保释,你可好自为之!”

那何晏委屈不已,由小吏搀扶出来,瞧马谡一眼,乃揖道:“谢先生搭救。”

马谡便使个眼色,道:“你先莫谢我。有甚么话,咱们边走边说。”因携何晏离了府署,忽的转身道:“君于今年五月十六私自设宴,邀约西宫旧人来会,又作文论及‘宗经’云云,事后此篇章落在陛下手里,他不拿你怪罪,却也是年少心慈了!”

何晏不防他说起旧案,连忙道:“其时陛下害病,晏等人为祝玉体疾瘳,故铺陈此筵,绝无二心。”

马谡便道:“谡听将军署的人说,君多次聚众宴饮,在成都已成惯例,却也都是为陛下祝疾么?”

这一问极是突然,何晏尚不及反应,马谡因将他拉至无人处,低声道:“你前几次与旁人饮酒作乐时,是否采摘了四夷馆外的萱草?”

何晏因忆起寒食节时席间取花草博戏之事,当时他饮酒方酣,更不知说过何话,因支吾道:“许是……有的罢?”

马谡听了,只将双手一拍,大叫道:“要死,要死!那物是丞相离京前种的,养在都中两年,好容易开了花,君却图一时之快,擅自采撷。倘陛下追究起来,你该如何自辩?”

何晏顿时失措,忙说:“晏不意个中隐情,他日得还洛阳,必亲赴殿前拜见丞相,向他赔礼。”

马谡遂叹道:“丞相倒不至和人计较,只是他近来身体不适,行止越发无常。前日里文长往他卧处议事,不知哪句话又忤逆了他,他因停了言语,缓步向兰锜行去,自取了架上的章武剑,又静悄悄地退了剑鞘,忽的一个转身,持剑直指文长眉心,那剑尖便似雪片一般,犹自上下点动。这一下由他做来煞是好看,只如白鹤衔草,轻云委地,却把文长唬得半死,连说道:‘丞相休怪,是延失语了!’他这才还剑入鞘,竟向文长一笑,道:‘小试而已,文长莫惊。’文长与我说起此事,只笑道:‘丞相到底不是武人,他弄个花架子,便以为能唬得了我,却不知在某眼中,尚不比得内人与我玩闹时所舞之剑来得凌厉!’我看他额头冷汗犹未拭尽,知他胡乱夸口,也未同他多理论。”一路说着,恰这时侍人通传刘禅召见,马谡便弃了何晏,直往宫中去了。

那边刘禅多时未见马谡,待要闲话,马谡却敛色拱手,只向刘禅一揖,道:“月前蒋公琰发信与洛阳,说及曹氏病危事,丞相恐其人逝后陛下任意妄为,将他灵柩发洛阳下葬,故着谡前来探视。”

刘禅一凛,暗道:“相父竟连这个也要过问。”立时不快,说道:“朕也正愁如何安置曹子桓,仅是入葬形制,便得好生省度。”

此时曹丕拥了芝兰香酒之属,正殡在别殿。刘禅遂传了御命,召蒋琬诸葛恪等一同入内议礼。那蒋琬以其人外棺该依昭仪形制,并于锦屏山后修葺墓室,刘禅自是不愿,乃道:“曹氏虽是昭仪,以朝中位份作比,亦可视为王爵。朕拟赐他称号,比诸侯王之礼安葬之。”

蒋琬便谏道:“祖制有言:‘非刘氏者不可称王。’曹氏本谯之外姓者,安得以王爵尊之?”他论及往事,又以曹丕在时曾行篡逆之举,更不宜加诸王号。

诸葛恪亦附言赞同,又道:“依臣浅见,可令光禄勋向朗持节,赠其昭仪印绶,而以皇后形制安葬。”他却另有打算,以曹丕既虚尊为后,则孙权将来即可得皇后宝玺。他于孙权下狱事上到底有愧,是以总想好生弥补。

刘禅只连连摇头,道:“这个更不好。”他自为东宫以来,既未册太子妃,继大统后又迟迟不肯立后。太后曾以张飞长女贤良淑德,拟取之摄于中宫,刘禅却百般推托,又以长子璿尚未长成为由,空置此位达七载之久。马谡知他心病,乃说道:“在臣看来,曹氏虽有逆举,归于陛下后则谦柔奉公,宜敛之以公卿礼,又虚封他为洛地之侯。只是陛下若要送他北去东都,却大是不当的。”

刘禅因说道:“归葬洛阳是子桓心愿,缘何不加成全?他若泉下有知,见朕弃他远故土千里之外,必当伤心欲绝。”他执意依曹丕遗愿行事,旁人屡行劝阻,刘禅只一味不允。

蒋琬见不可开交,忽而省起一事,道:“孙氏旧年曾于蒋山营造园寝,形制未成,然曹氏既黜帝号,其墓亦不得称陵,合当以孙氏冢稍加修缮,充作瘗葬之所。此由水路去往建业,辗转总需一月,又兼砌成坟茔,总计其间时日,正可合三月停灵之礼。”

他以孙权所修蒋陵为曹丕墓室,诸葛恪以为不妥,徒张了口,到底未有说法。马谡因乘势说道:“洛阳本世祖埋骨地,安可使曹氏与之齐驱?况那首阳山已为丞相规划作陛下之陵,若要敛他,只可以陛下妃嫔之礼从葬园中,然岂有陵中无主,而后宫先行之理?需得先觅别处安葬,百年后再送抵陛下陵墓。”

刘禅听了便默然不语,暗道:“只先委屈子桓些时日,待大局定了,朕当亲送卿归洛。”

余下更无异议,刘禅遂宣召诸臣,立诏策道:“卿遘疾已久,今忽遭陨丧,西宫举哀。朕时在禁中,得悉此信,仓皇若失,肝胆几裂。惟卿深居禁内,位至昭仪,恪志笃诚,辅助朕躬,巧思为文,屡建长策。朕以卿谨慎奉上,许卿以共乘金銮之礼,约还东都,奈何天命不待,一岁而殁!今使光禄勋向朗持节,谥卿曰‘文’,追赠河阳公之印,兹表朕意。特将卿梓棺扶摇东向,安葬蒋山,并遣园邑令以下三人扫除,告慰卿灵。呜呼哀哉,执此以悼。”

于是八月十五这日,宫内外一片哀声,自皇帝以下皆立于城头,金华宫更是举室而出;又有白衣执绋,吟《蒿里》之曲,送曹丕东行。刘禅向四周看了一圈,道:“为何不见他曹叡?”

陈祗忙道:“前日仆与曹美人议昭仪身后事,他因遭逢大丧,本就无比悲恸,又淋了雨,一直卧病不起。仆因劝他好生休养,至于送葬事,心之所至即可。”刘禅方失了曹丕,唯恐曹叡又有闪失,陈祗遂连连告慰,又说曹叡只小病而已,不日即可痊愈,刘禅意方稍安。

四夷馆及文学苑诸魏人亦伫立相送,那曹植乃亲作诔文,诵念于途。辞曰:

“伏惟炎兴元年秋八月初八日,汉昭仪曹氏薨于成都。时大霖雨,商风入境,草木摧折,愁云蔽日,举目不发,天光失色,丛畿生烟,群鸟悲鸣,迭作戚声。不肖植乃叩作诔文,曰:

“君振铎之苗裔,降陈国之旧址,持赤舄之公堂,赖重光之以复。幼即能典,潜治三坟;良思作赋,雅量为文;风姿岐嶷,卓然不群;衣被泽丽,杜若加熏;神湛秋水,眼观行云;皎皎如玉,涣涣冰清;爰及戎事,掌数六军;河右跨马,东郊勒勋。

“比及在河洛之侧,绍熙前绪,屡称奇术,后又之于陇蜀,谨奉圣意,数展鸾才,履蚕丛之遗迹,望鳖灵之江涛,又逢少皇巡幸,携从东游,乃着春之锦绣,挽夏之辔辂,餐秋之英华,乘冬之舆素,怀仲尼之志,秉宋玉之思,咏而歌之,无复加之辞章也。

“于是意兴雅然,珍珠作露,白玉成霜;寒暑更替,椒兰生光;亲持秬鬯,涉水流觞;衣冠就沐,道彼近旁;唇吐黼黻,齿含琼芳;撷英摘句,文藻源长;意览麟室,手披嬛琅;慕贤追古,远溯尧唐。

“其敏若何?典论为工;其略若何?皇览崇隆;其思若何?鹤唳疏桐;其辞若何?骚楚遗风;醉倚戟剑,醒揠刀弓;朝拭薤露,暮过蒿丛;书成七言,辞采尽穷;锦帛乍裂,香雪游鸿。

“岂料吉凶之不悯,福祸之相继,奄忽罹疾,病榻辗转,求汤侍药,一载魂归!当是之时,圣尊许其还家,遂有依依东送,逝水行舟,殓以时服,珠彩无施,不封不树,依山同茔,更取醪醴为祝,祀君魂魄之于无形。

“君高才之崇丽兮,比长沙之鵩鸟;怀情思之幽密兮,隐枚叔之七篇。

“临深台以咏志兮,捋漳水而演武;执旌旄于戎旅兮,发长歌而试鞭。

“奉汉皇之效命兮,春与秋其为撮;揆百事以襄扶兮,举山林以访贤。

“神魂忽其寂灭兮,舍茕茕而独立;英魄返其道远兮,寄朗朗于逝川。

“嘱金银无以藏兮,涂车刍灵之意;摒珠翠而绝盗兮,不效季孙之丘。

“披素裳而执绋兮,付梓宫于舟楫;瞻彼岸之峥嵘兮,过旧时之长洲。

“濯洛水之沧浪兮,灵妃顾盼之侧;点孟津之军甲兮,日月伤其淹留。

“感四时之代序兮,嗟君去之不往;邙山行以无路兮,问绝途于沙鸥。

“今司命无佑,离合道分,既逢不幸,永弃于途,沾衣涕泣,不胜悲怆,聊寄寓于翰墨,作斯文而伤悼,呜呼哀哉,尚飨以酹。”

他一气读罢,悲从中来,乃取西域茶毗火葬法之意,将诔文尽付火中。

一旁孙权则伴侍刘禅左右,他见陆逊远远地站于城门口,只一身单衣,发梢为细雨沾湿,时而经风吹起,似颇是落魄,因有意看向他处,并不与之目光交汇。他虽暂去昭仪之号,由刘禅照拂,竟也能于后宫主事,眼下听曹植诵读诔文,想曹丕愿望亦未得偿,刘禅又封其为河阳公,取遥领洛阳之意,想自己那丹阳公主亦同此理。至于朝廷大行妄事,竟将曹丕葬在自己那蒋陵,想是于己绝无放还之意。他稍晚陪刘禅回宫,又省起送葬时陆逊眼色,心乱如麻,把牙一咬,向刘禅道:“臣妾知雍闿所匿财物之去向。”

刘禅方送了曹丕,尚未回缓,浑不在意孙权言语,那孙权因说道:“陛下节哀,然生死无常,子桓既去,宜当以国事为重。”

刘禅叹道:“卿只当我魂不守舍,无意做这承平天子,朕却是念着百岁后我亦归去,纵留这满室珠玑,又有何益处?”

孙权便说:“陛下自当勤勉用俭,却连昭烈遗物亦不在意?”见刘禅注目,他因续道:“权尝往陆凯家中,示他些余暇玩物,见内里有一宝剑,刻‘建安’二字,剑鞘上且铭‘震’之卦象。”

刘禅点头道:“那便是关云长之佩剑了。”

孙权却说:“只这把剑现今并不在陆敬风手里。”不待刘禅疑问,他因说道:“早时权命郑泉为使西去,更与士燮相通,当时即以此剑赐予交趾,那士燮又得雍氏之宝,只堆作一处。后值南方覆没,我虽着人清点其府库,到底未及将这剑押运回建业。”

那建安二剑下落原为刘禅心之所系,只是他尚在沮丧当中,因摆手道:“此事往后再议。若卿言之确凿,果发先帝旧剑,朕即为卿恢复封号。”

孙权只是苦笑,他自曹丕逝去后,以世间又少一故人,想年前两人以一后位相争不止,而此情此思现已俱付涛涛江水。那雍闿资物甚厚,孙权暗藏于交州秘处,本拟他年再起之时,或可作为襄助;如今蒋陵横遭侵占,曹丕棺椁亦不得回返洛阳,孙权万念俱灰,适逢朝廷正追查雍闿事,遂拟把藏宝地据实相告,以示寥寥无心。

刘禅却不以此事为要紧,他由陈祗侍奉着沐浴已毕,那陈祗乃遣下人送去果品,轻放于书案之前,又看刘禅身形单薄,遂命司马昭为其送去裘衣。司马昭因亲将衣料披于刘禅身上,待要告退,刘禅却轻叹口气,想着今年重阳时节,再不能见子桓音容,忽而伤心得难以自持,只伏在案上抽噎不止。

司马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呆立于旁。刘禅哭过一阵后,自行拭了泪,瞧他一眼,说道:“你倒是无甚忧虑的。”

那司马昭闻言便垂首不语,心想:“你又怎知我无忧虑?”却听刘禅轻轻道:“朕总是想明白了,纵是仲达归来,不过延子桓一时片刻之命,焉能起死回生?子桓在邺时曾与旁人发‘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之言,是先已看淡生死;遗命中又说‘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他于篡国之初即作此不祥语,且引作历代盛国之鉴,这话旁人不爱听,朕却以为是百世不易之理。便是朕践位于季汉,总把个承续汉祚挂于口头,殊不知汉之一朝,早轮换过两回,中间又有七王取祸,王莽为逆,赤眉绿林蜂起,而后光武乃继以天命,到底非是高祖立业时那个大汉了。”

他发时事之想,换作早先时候,司马昭必不敢议论;只是既相处久了,明白刘禅是个不拘此节的,乃说道:“昭仪在邺时,以为难全其寿,遂尽心著述,期留后世,非是不惧形灭,亦不独为立言扬名,是为文时能直抒胸襟,发即时之所想,引以为快哉事也。陛下居蜀中胜地,朝览云霞,夕听秋雨,正为这一个‘此时此景’,既感畅怀之乐,又何须羁情于百代身后事?”

刘禅“咦”了声儿,因省起先前司马昭有寒蝉之论,乃问道:“子桓都教了你些甚么?”

司马昭拜道:“仆误入藏珍阁,由着曹昭仪指点,只学了些许辞章。”

刘禅不由颔首赞许,忽又起身,径去箱内取出一件衣衫,说道:“这是子桓旧物,侍中收检时朕命人留了与我,现下便交你收管,权作半个师生之谊。”

司马昭看时,却是早先曹丕所穿大氅,因略感失望。他只嘴上告谢,一面退回卧处,将氅衣搭于身上,迎了窗外月色发怔,不想眼瞧这物愈发地眼熟,蓦地暗叫道:“这是那时之衣物!”心念一动,取来小刀,沿经络逐一挑了,果见里头尚存有少许字条。

那日曹丕从氅中裁出若干带字黄绢,吴质以此为司马懿送药时附赠衣料,疑其人别有所图。当初字迹为雨水化开,难以辨认。此衣既已损毁,曹丕遂弃之不穿,只藏纳于箱底。司马昭一面把氅衣拆尽,且寻思道:“我父手上那丝巾也是同料所制,乃绣了个‘华’字,是感念华佗所记。”

他更是不解,又想起自己先头对吴质那无意之词,再一省视,意下恍然:原来司马懿早把华佗为曹丕开具药方记在绢上,又裁进衣料,且看他曹子桓能否有心发现。司马昭更低声道:“父亲既要把那方子递送于他,为何不明说?惜他未领我父心意,否则早在雨水损毁前即取出丝绢,前日发病,也可依此方煎药。”一面苦思,又觉蹊跷。

倏尔月光过隙,只把那氅映得亮如古铜,司马昭遂沿当时送药情状忆去,霎时间犹如雷击,于是建安十三年冬月司马师降生,其间曹冲夭亡,曹操以“汝曹之幸”诫子,又及华佗赐死,司马懿几番推辞,亦不得已在此年出任曹掾,个中事件,只尽数为之串起。司马昭背后冷汗大作,暗自想道:“怪道他总召我父入府,我幼时浑蒙不觉,以父亲与他谋定政事,不料宫闱事秘,竟还有此过节。”因持了那绢伫立许久,眼前又显现出兄长司马师之容貌来。有分教:

马踏莲花遮面犹半落,

蜂拂桂萼弹指已全开。

到底司马昭领悟何事,黄皓旧案重发后,曹叡及司马师又该如何自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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