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七十九回 小利施孙仲谋意指建业 大梦觉曹子桓魂归首阳

却说朝廷急召司马懿回朝,又不说明所为何事,那司马懿正在紧要当口,焉能就此罢休?只嘴上含糊应着,竟将车马都封在府库,未曾有动身之举动。

马忠眼见西京来使催促,遂向那司马懿道:“陛下亲令仲达速还,奈何迟迟不奉圣命?”他与司马懿虽相处已逾十数日,只因二人从前分事两朝,他马忠又以司马懿是刘禅私嬖,恐朝中有掣肘之意,故司马懿抵达辽西以来,纵其人屡屡献以裨益之策,那马忠仍是愿他及早归去。

司马懿见他神色,已知其人所想,便叹道:“陛下既降密令于某,懿又岂敢不从命?只是懿早先与那公孙氏下了诈书,信报未至,倘懿就此离去,此一计策即告破灭矣。”他因将头埋得低了些,拱手道:“将军是朝廷倚重之干臣,某仅为掖庭罪人而已,如无懿奉旨横加干涉,将军定当不负丞相所托,不日即平辽事。便说去岁诸葛抚越持节受命于东南,若他不来,征西将军便不能尽剿乱贼了么?此皆陛下之韬略,某亦不敢妄加议论。”他有意提及诸葛恪,却是为消解马忠之疑虑;又将刘禅制衡之思点到为止,只使马忠不便多说。

果然一席话叫马忠颇为受用,乃强按下自得之情,暗道:“此人心计诡谲,当日丞相屯雍凉之地与之相抗,尚且有所顾忌,我更要多加提防,切莫受他唇舌鼓动。”因向司马懿点点头,暂许他再留驻些时日。

司马懿这才安下心,又问以昌黎郡边界工防诸事,得知自己所开沟壑尚在,兼邓芝此前奉丞相命,拨小股工匠悄加扩展,与其上更行掩护,由是对孔明之远虑又赞赏几分,且寻思道:“倒叫我没有错看了他。倘非各为其主,不得已以兵戎相交,此人确为我平生之知音。”

数日后公孙渊遣使送还音信,口称司马懿为贤兄,且抱怨汉廷待己苛刻,不似旧魏宽仁优容;只字里行间复添骄纵意味,已然将自己许为一方国主。

司马懿遂于心中暗道:“我在洛阳为官时,他公孙氏也是这般发信与我诋毁吴廷,一面又与孙权虚与委蛇,相约以海路交好。只不知他发吴人手中信件,又有几多攻讦我魏室之辞?此等反复攀附之辈,怨不得我那时便想拔除了他。”

那公孙渊起先得司马懿许诺自立,由他透露汉军底细,且说朝廷意在西北乱局,十年内无暇东顾,倘辽人能暗中策动鲜卑作乱,则更可保四郡二十载无忧。公孙渊因益发猖獗,又唤北地高句丽为濊貊小儿,浑不将其放在眼里。其时高句丽由其王忧位居统领,屡营宫室于丸都城。这忧位居新袭王位,因前有曹魏攻伐之鉴,他唯恐汉朝光复后重起战端,已先沿接壤处密密布置了兵线。此番铺设甚广,竟叫那公孙渊起了疑心,以他亟欲联汉图己。这会司马懿发信相助,那公孙渊正好闭门自守,与高句丽彻底断绝。

司马懿闻言大喜过望,因朝腿上一拍:“正该如此!他既孤立无援,他日将军挥师襄平,生擒贼首,只易如反掌耳。”

马忠在一旁观他密信,见司马懿确无异心,便道:“辽东所仗者不过鲜卑及高句丽而已,如今自折一臂,正可证其主无有远谋,取之自是不难。”

司马懿将那信笺细细展平,且说道:“水尚有覆舟之厄,北邻本是无常戎狄,不怪这公孙氏多个心眼。某只再作些手脚,叫他把另一臂也折去了。”

他一面说话,轻轻掸去案上灰尘,更朝马忠一笑:“——他却不知往日联络‘濊貊’者,正是懿之使臣也。当日懿相约高氏共同攻辽,虽终究未能成行,某之筹策犹可应于当下:可先许其王以重利,诱之出兵,待大军讨平公孙氏,只将兵马驻扎于原处,一旦有变,正可转头捣毁高句丽之根基。”

马忠听他轻描淡写,俨然已把整片辽土视作囊中之物,偏神情动作甚是恭谦,自己便有不服,也先由他去了。

是夜司马懿往辽东回信,议以“绍汉”二字为公孙氏年号,助长其称帝之心;又以此称势必触犯汉廷,不知孔明他日得见奏报,是否作哭笑不能之态?

如此一想,胸中不免激荡,遂取了使节官册,又自提一剑,寻着夜深无人之际,径向那城墙登去。他远望城外密云翻滚,只盼数日后天降暴雨,使得辽水大涨,他好虚布兵阵于左右。哪知此岁气候既炎热,雨水竟也足足晚了半月方至。司马懿一面枯等战机,因夜不能寐,于榻上辗转反侧,遂盘算起成都形势来,不知自己那二子尚且安好,司马师又在何地漂泊。

时下已然入秋,想曹丕身上顽疾必定发作,又是一番隐忧。那司马懿只一拍榻板,咬牙道:“罢罢罢,忧他作甚?曹子桓害我昭儿蒙难至此,我不与他计较,已是顾念往日的情分,哪里还留心得他之病症!”

虽如此想着,到底放不下西边状况,便蘸了檐下滴水,乘着睡意一遍遍在枕边写下些小字,待去辨识时,却是早年华佗为曹丕所开之药方。他牵绊既多,兼之先前蜀中急信催促,心底总是难安,好歹将这几日捱过去,又与马忠相商低调行事,只暂以痹敌之姿东示而已。

那厢曹丕人在宫中,病情总好一日坏一日。兴致来时,便觉通体舒畅,直欲将万千情思都付于笔下;待乘兴而起,熬上几回夜,又一蹶不振,缠绵于床榻之间。须知医官最惮疾病如此反复,以患者稍见好时即放任无度,致使内耗深入五脏也。曹丕如此捱了十余日,这天又感胸口烦闷,遂于午后闲坐园中,折一枝芙蓉攀在手头赏玩,冷不防背后有个声音道:“曹子桓竟也这般温存旖旎,真不似当初与我针锋相对时候!”

曹丕连忙回头,不意竟是那孙权,顿生忌惮之意,双手携芙蓉花藏于腰后,朝旁一退,且问道:“你怎的在这里?”

原来孙权自与陆逊决裂后,即自请搬去刘禅宫中,一则为避嫌隙,二也是暂不愿回他那孙府。他身子既健旺,刘禅又召樊阿悉心施治,腹上刀口不日便都结茧。只那董允平日里例向刘禅问安,每每经过孙权住处,孙权因倚栏与之对视,总摆出一副意味深长之模样。

这会孙权偶遇曹丕折花自娱,本想嘲讽他几句,因看他容色远较从前憔悴,便多少息了些争胜之心,只指庭中芙蓉道:“此花形色虽妍,一待秋后便即凋谢,总不能长久。我却从来不爱赏这些花柳之物,纵旧日有所赏,也不过吴中之杨絮,因它已然败落,不必惜其委地也。”一面往外间让了,那曹丕便坐于玉阶之上,且听他还要再说何话。

他两个明争暗斗由来已久,殆非自西迁蜀地而始。十年前昭烈征吴,孙权乃举国向曹丕称臣,实则以首鼠之势羁縻曹刘两方;一待缓和,即刻叛魏自立,而后更与太后约从北伐,盟誓共分其土,两军间多有相攻。黄初六年冬,曹丕亲征广陵,与吴师隔着一江遥遥相望,那曹丕但见对岸旌旗蔽天,声势浩大,知吴地万难图之,遂指江水道:“此天之所以限南北也。”竟至退兵。

其时孙权亦亲自督战,只是两方戎卒既众,沿江岸渐次排了,到底未窥见对方样貌。此刻他二人互相打量了,俱在心底泛起别样滋味,暗道:“连他也添了这许多白发了!”

孙权因觅个不远处的廊柱靠了,悠然道:“那时候天气严寒,便连入海口处也结了少许冰。我立在江畔,看城墙工事自建业一路绵延至脚下,耳边却是猎猎寒风。”

曹丕便闭了眼,隔了多时方缓缓念道:“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他所念的正是自己于广陵观武时所作之诗句,既将此诗提起,便是应了孙权话头。那面孙权因接口说道:“——‘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曹子桓大言不惭,视天堑浑若无物,终是未能成行。”

他与曹丕即便在交恶之日亦时有书信往来,那曹丕总将个人诗赋附在信笺后头,只作炫耀意味,并不图能与孙权论上几回为文之道。谁料事隔数年,孙权尚能记诵其诗,曹丕先是一怔,继而面色转柔,一时大觉舒缓,遂将那诗续完:“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翦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孙权便把“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一句多念了几遍,且说道:“只这话说得不好,当时你我虽未曾刀戈相拼,却是我行了屈兵之术,令子桓只得望江兴叹。”

曹丕见他依然嘴上好强,乃浅笑道:“那日我观仲谋戎事,见江南拥兵巨万,车舆接天,又以沿岸一带水面冻结,舟不能行,这才有所顾忌。只是丕亦于北岸屯驻重兵,我纵不能至,卿也不能往。”

孙权却摇头说道:“子桓大误也。”

曹丕以他夸口,因愕然道:“难道仲谋自以为尚有余力北进?”

孙权便大笑道:“哪里有甚么巨万之师,接天车舆?时逢山民作乱,我向荆扬之地调遣兵马尚且不及,却怎好提防北岸!是我吩咐底下布置疑兵,只以木桢作车,苇席为衣,施加彩饰,做出个行军浩荡的样儿,实则可用之兵不足数千。”

他以当年军机坦言相告,一般的轻描淡写,曹丕不禁暗服,沉思片刻,忽而问道:“仲谋怎不回孙府寻那陆伯言?”

这曹丕不提倒好,既提了,孙权心中颇不是味道。他因一时激愤与陆逊断交,事后不免后悔,嘴上却万万不肯表露分毫;又兼那红豆手串为他盛怒之下烧毁,更是难以见陆逊之面。只将手一拂,说道:“陆伯言有负于我,我已立誓此生不再与他相见。他自去顶我的空缺,做他的富贵昭仪,好叫我落得个清闲之名。”

曹丕不想他有此言语,待欲开口,孙权却向外头指道:“他新近领了御命,将那羊氏小儿收养在身边,正奉承得不亦乐乎,我若回去了,反倒是扰了他兴致。”

此话却似一记闷锤,叫曹丕没来由地惶恐起来。早时他将天子刘协贬为山阳公,其后羊衜辞官,朝廷以养疾之故,特许其人羁留河内,而羊氏一族以汉朝旧时公卿之身份私见废帝,暗中多有侍奉,曹丕只作不见。未想如今羊衜遗孤西来,曹丕唯恐查办孙府波及羊祜,引那一干昭烈老臣向自己清算旧事,因咬牙辞了孙权,转去内室歇息。

他心绪复又不宁,至晚些时分,胸中便似擂鼓一般,面上竟隐隐发青。其间孙权又来叨扰过他两回,却只拿些不要紧的话相烦,曹丕不过敷衍几句,强起些颜色而已。

那边刘禅因曹丕疾病陡转直下,心急如焚,难免多斥责太医几回。这会曹丕服了药睡去,他便把医官引去别室询问,说话间不知为哪句言辞冒犯,刘禅一时火起,待要发怒,忽而陈祗赶来奏报消息,往刘禅耳边附了,说是宗正业已请回御妹,正留在宫中候命。

其时果果初封南阳公主,还不及为其营造居处,刘禅既闻幼妹入宫,哪里还按捺得住?只将医官数落几句,打发了他回官署,便急急要与果果相见。他才迈出数步,忽又折转,向陈祗说道:“为我取那金边氅衣来!”

那大氅以蜀中锦缎精心织就,太后鼓励农桑之时,曾命锦官以为此衣料为样,织造数十匹行于国外,刘禅这时穿了,自是别有一番意味。

他又以相父昔日所用之白玉冠束发,于别馆来回几趟,并未寻着果果身影。正惶惶之际,蓦地望见远处樟林下落了一人,却背了手在看那枝头蝉虫。那女孩年不满十岁,身量尚且不足,眉眼亦未长成,于浑然不觉间却自有一番容止仪度,端的凛然如烟霞照松雪,盈盈似芙蕖漾秋波。刘禅乍见这幼妹,不觉痴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南阳长公主听得里头动静,转过身即见刘禅排场,知他便是自己那长兄了,遂行至跟前,低了头怯怯地叫了声皇兄,又屈身欲行大礼。

刘禅这才醒过神来,一把将她搀了,道:“小妹无需多礼,仍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便好。”因将她再多打量几分,携往里屋歇了,且说:“先帝子嗣绵薄,膝下只得我兄弟姊妹几个,平日里又不多见面,朕每每思及,总觉抱憾。眼下你既来了,朕心里自是好生高兴的。”一面却暗自忖道:“她越发出落得好看了,想相父幼时也是如此形貌罢?”

他这般胡思乱想,一俟转到无人处,即刻原形毕露,拉了南阳公主手腕,喜笑颜开,举止间竟似垂髻孩童一般:“小妹平时都爱吃些甚么?喝的梅汤还是蜜水?我只叫他们为你做来!”又说:“这皇宫里乏闷得紧,中护军及侍中等又好是刻板,我亦时时要受他几个制约,卿只不理他便好。其余人等,朕那表兄诸葛元逊,以及大将军姜伯约,却是不妨同他们亲近的。”

他只顾介绍宫内形制,又来回踱步,冷不丁足下一软,乃是踢中了一物,因高叫了声“嗳哟”,旋即往南阳公主处看去,却是担心幼妹受自己惊吓。

岂料她神情古怪,竟是在竭力憋笑。刘禅更觉纳罕,躬下腰瞧了,将那物拎起,本乃一只木质蝉虫,腹背处却填了机括,一对翅膀不住地颤动。那南阳公主掩面而笑,又将左手握成拳,送至刘禅跟前:“阿兄猜猜这里头又是何物?”即展开手掌,乃一蝉蜕而已。

原来这南阳公主心性狡黠好诈,因她长于民间,不识礼数,初来禁中时只作个怯生寡言的样儿,好叫旁人莫要与她为难;后见刘禅性情憨厚,便胆大起来,竟至以木蝉相戏,乃说道:“这东西是我适才在树上捡的,可巧前几日我在家里闲得无事,也做了个木蝉儿,这便献与阿兄,拿去做个玩物罢!”

刘禅啧啧称奇,又把那木蝉托在掌心看了一回,喜道:“你竟会做这个!”因想起自己那相父亦工于机巧,他若见了小女,想必是十分喜欢的。

南阳公主却先不答话,只扯了扯刘禅衣袖,低声道:“往后还待去……拜会他么?”

这个“他”却是指当朝丞相。刘禅遂说:“卿是皇家骨血,他日还洛,自是要拜见相父的。”又恐她多心,忙道:“相父也想念你得很,前些年还时常与我提起果果哩。”

南阳公主便低头不语,片刻后即转霁色,央着刘禅带自己四下里走走,又要去瞧初生的侄女大虎。

刘禅笑道:“朕那大虎儿才出月份,总没个模样的,与寻常婴孩无甚异处。”嘴上说着,却仍向幼妹指引了鲁班公主所在,且叮咛她莫要逗引太过。

须知孙权以其女获封丹阳,虽暂被削去名号,毕竟有所恩荣,他自己则借养伤之名赖在中和宫,间或探望亲女,日子倒也悠闲。南阳公主去时,那孙权正作作饿虎扑食状,戏哄阿保怀里的大虎,形容极是滑稽;蓦地瞥见有来人,身形一僵,继而往后退了,摆出个若无其事的样儿。

南阳公主强忍笑意,低了头看向脚下,引路那宫人遂说道:“这便是先帝的长公主了。”

孙权眼瞧这长公主姿貌绝类其父,不禁起了故人之念,与她叙了年齿喜好,又问起孔明近来可好;只因那南阳公主未曾与亲父相处,于此一无所知,便胡乱编了些话搪塞他。

她刻意矫饰,孙权老于事故,一眼即知根底,因寻思道:“孔明行事端方持重,奈何生此狡童,倒有些他年轻时候的神采。倘叫小皇帝见了,怕难以自持罢。”遂同她又亲近些,亦是为往后立足根基。

说话间外头脚步窸窣,孙权因向窗边探了,眼见又有数名医官急急往西面赶去,忖道:“莫是他曹子桓又发病了?”换作早些时候,他见如此情景,必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而今既横遭不测,但觉内外纷争好没个意思,兼之前日与曹丕说一回交心话,那曹丕病情日重,他竟多少生出些惋惜来。

那医官径向里头去了,因将那针药瓶罐摆弄了半日,夜幕四合时方出,为首的太医令只向刘禅一揖,道:“昭仪疾病非一日酿就,亦非一日可好……臣等不敢欺瞒陛下,只请陛下降罪。”

刘禅气急败坏,说道:“莫再拿这些话唬弄我!你且直说,他这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那太医令遂把心一横,咬牙道:“曹昭仪病入肺腑,已然难愈,不过吊命而已。度昭仪之情状,早在三载之前便有弃世之厄,延续至今,已殊为不易。臣既领圣命,定当竭尽所学,保得昭仪大体无恙。”

刘禅心想:“那是司马仲达的药方在起效用了。”因说道:“无恙不无恙甚么的,朕听不得这等漂亮话。——那便是治不得了?”那太医令点点头,刘禅愈发焦躁,把脚一跺:“早先为何不报?”

众医官乃拜道:“那时昭仪尚可四下走动,恐报了扰陛下兴致。臣等已将医署中诸方用尽,前月樊阿先生来看了,亦是摇头难治……”却是无人能再为曹丕侍疾。

刘禅起先还有所期冀,现既已确凿无救,因折返曹丕榻间,许久无话,只怔怔落下泪来。

曹丕见状,已自知不能起,乃轻声说道:“生死有命,陛下亦不必伤怀。昔年相者高元吕说丕至四十而有小苦,如今我已过四十四,得四岁苟且,已是万幸,岂再有奢望?”

刘禅只是摇头,稍时乃说:“卿既爱院中芙蓉,朕便命人把它都挪了来,放在子桓身边,好天天看着它。”

曹丕却道:“芙蓉娇贵,移之必不得活。只丕尚有一请,还乞陛下成全。”不待刘禅答话,他先挣扎着坐起,道:“愿陛下借丕一叶小舟,送我去看看河洛之水。”

莫说东迁一事尚未筹备妥当,那洛阳之地远在千里之外,以曹丕此时身体,自是万难承受颠簸。刘禅因说道:“子桓切勿多虑,只消颐养数月,待病好后,朕亲赐车马仪仗,送子桓返乡。”

曹丕叹道:“陛下仁厚爱人,奈何连将死之人之愿也不能满足?”

他说得决绝,刘禅内心凛然,遂缓缓答道:“他日东还,朕必携卿归返洛阳。”他因指蜀主剑为誓,神色极是郑重,又自取一细绢,将誓词尽数写好,封入金篋当中。

曹丕见他如此动作,心已凉了大半,暗道:“他到底不放心纵我北去。”他既把话说开,便再无顾忌,复又请道:“丕早年惟以著述为务,曾发诸士撰集经文,并我所作之百余章,共计千篇,名曰《皇览》。既已归汉,这一名称当是不能再用了。”

刘禅会意,遂握了他手说:“他日朕自会着人为卿传抄,却不必改它名目。子桓呕心为文,为后世增饰辞采,应以原句载之。”

那曹丕所牵挂者惟文章与功名而已,见刘禅答允,心底释然,因说道:“除此书外,丕尚著有《典论》廿二篇,早岁刻作碑文,后为叡儿所毁,可否一并刊之?”

刘禅这回却不答他所问,只望向窗外,轻轻说道:“朕幼时以先帝长子身份,颇得内外看重,故而能时刻随相父教习。至于永理二弟,纵是相父亲子,却只是由马氏兄弟考略课业,平常与我不在一处。”

曹丕无意他提起别事,遂低头不语,不知他作何意思。那边刘禅犹自说道:“有一次,——那是父皇拟取汉中的时候罢,一日终了,朕怎么也寻不着相父,只孙公佑赶我往外间玩去。朕在那将军府里待着极是无趣,便欲各处走动,再去找我那永弟玩乐。适逢马幼常一脸慌乱地跑进来,我看他行色匆忙,原本无意打扰,可偏就在这时,朕在角落瞧见一物。——子桓且猜猜,那是甚么东西?”

曹丕正自凝神,不防他这样一问,齿间打个寒颤,继而长舒了口气。

刘禅犹不在意,见曹丕不答,只继续说道:“——却是一张蛛网,上头系着个碧色蝴蝶,显是甫落入网中,尚且在奋力挣扎。”

曹丕不免失笑,心道:“孩子气!”面上却不露声色,且问道:“陛下便等在一旁,看那蜘蛛捕食之态?”

谁知刘禅摇摇头,说道:“朕见它不住扑棱,觉得它煞是可怜,竟动了恻隐之心。那时我鼓足心气,三两步跨下石阶,拉住幼常衣袖,指那蝴蝶说:‘我能放了它么?’幼常却急着要走,只向我一拱手,道:‘公子心地纯仁,便自己定夺罢。’却只是以敷衍之语答我。我因自寻了一截松枝,朝蜘蛛网子四面挑了,将那蝴蝶释放出来。”

他回忆过往,眉宇间现出几度柔情,倏尔却生戚色,道:“朕只想着放它生路,总归是忽略了一事:那蛛丝虽然柔软,竟无比粘黏,朕一通捣弄,反使那蝴蝶双翅都缠在一处,直直落在地上,眼看是再难起飞的了。”

他说话时曹丕且垂低眼眸,似是若有所思。刘禅亦不觉有他,只将目光移向外处,续道:“朕心中焦急,就着松枝戳它几下,再去看时,那蝴蝶已隐入灌丛,再找不着踪迹。想它拖着一对残翅,纵能爬行,也斗不过地上草虫;我枉自救它逃脱险地,依旧于事无补,终究落入蚁蛭口腹。”

他情思所至,竟难以自持,只吩咐曹丕好生休养,不多时即离去。

那日以后曹丕迅速枯败,到八月初,便连起身也觉艰难。他自知不能久长,又总念着故地山水,刘禅见状颇是不忍,遂命向朗小心护送曹丕出城,就近沿锦水一带布置了,且按洛河形貌铺设两岸,以解曹丕思念之苦。

那面孙权亦自请随行,刘禅正怕他为下狱之事怏怏不乐,遂许他一路跟去了。到得水畔时,孙权却向随行宫人道:“你等暂且退去,我要同曹昭仪说会话。”

众侍从闻言便退至十数丈外,远远观望两人动静。孙权也不理会,从行囊中取来酒水杯盘,自坐于曹丕舆车之侧。

那锦水本不甚宽阔,纵秋高风起,掀起些浪涛,终是远不似江河二水之浩浩荡荡。曹丕因说道:“这秋风之凉日甚一日,眼看雁群已飞过三茬,更不知我能捱到多少时候。”他沉默片刻,又说:“年初时王子雍来请我安好,与我谈起都中诸儒,且说那谯周曾撰一文记载蜀地逸事,内有一条口称锦水之妙,以此水洗濯新成之锦织,则颜色艳丽如生,别水濯之,却总显黯淡。是故以‘锦’之为名。”

孙权便道:“此谯允南附会之词,岂真有易一地之水即令成色大减的道理?我吴中锦缎,只取淮水支流濯之,光泽纹饰不输蜀锦,他日且带与子桓裁衣。”

曹丕听他自夸之词,只是摇头浅笑,因把手腕轻轻扣了,道:“仲谋既提淮水,可知橘生于淮南才得为橘,徙之淮北则为枳,纵它状貌无甚区别,口味总是不同的。锦水发自雪山,或有天地灵气相为裨补,犹未可知矣。”

孙权因起身斟酒,自留一口大碗,却递了只小木觚与曹丕,以其力不能胜重器,乃说道:“洛水源出秦岭,比之小小锦水又是如何?我在江南那会,曾听人说曹子建有一赋文,以神女起兴,写尽洛水风光,只恨先时道路不通,不得窥见全篇也。”

曹丕遂说:“仲谋果有此心,自去同他说了,他当是乐得奉承的。”他抿一口酒,又道:“我虽去国离乡,近来却并无几多悲戚,只是越发想念中原景致。可那河洛之地,邙山之间,果真是我故土么?丕既生于谯,长于军旅,随父跨马参战,四处奔劳,竟不知有睽离之苦,而今又该向着何处嗟叹。”

他一面感怀,孙权自把酒水一气饮下,又伸了袖子一擦,道:“你我不过暂寄于天地之间,诸事且拼它一口气,徒肉身皮囊罢了!却哪里不是立命之处?”他说到兴处,遂再顾不了忌讳,乃道:“想那孔明原是琅琊旧人,又客居荆土日久,辗转入蜀,今临大事,依旧不得还家;便是昭烈其人,征讨半生,也不过起三尺之坟,发丧于仓促间。子桓既好为文,想必通读古来辞章,知愚贤行迹,世上不如愿者十之八九,又嗟它作何?”他素来逐利好胜,今见曹丕郁结于胸,竟屡作劝慰之语。

那曹丕因说道:“我只愿往后回葬东都,其余各事,也贪求不得了。”他咬牙撑起身子,良久方道:“丕其时巡视旧地,因作终制,以那首阳山之东赐名寿陵,合当为我瘗葬处。又历数上古以来坟茔状况,以珠宝名器藏于其间,迭遭窥伺;想墓主本意在安息,又岂须含玉披金,徒受盗贼侵扰而已!故我严令首阳陵室无加苇炭,亦不必有金银珍萃,仅留些瓦器,合乎涂车刍灵之义便可。小皇帝倘许我回去,也当依此形制,只舍我北邙山间一片宁静。”

孙权见他既提掘冢一事,想其父在时更设专人盗取墓葬,横生别意,乃戏他道:“卿或能衣锦而北还,惜我却不能埋骨建业。”那孙权初加尊号之际,曾命上大将军陆逊督造蒋陵,好作将来长眠之所;惜乎一载之后便即西行,而陵墓未成,只怕早沦为群鸦巢穴。

曹丕说了这许多话,已大觉体虚,哪里还待与孙权打趣?遂倚车闭目,半晌乃苦笑道:“倘不得归去,却也无妨。成都山川环抱,不独为雄关险隘,亦可全我骸骨,不至受中原群盗焚如也。”他顿了顿,复而叹道:“仲谋且说,蒋山之月与邙山之月何处相异,古时今时又有甚分别?不过千百载后凭旁人指点,你我泉下俱是无知。”

他发此议论,气氛渐转苍凉。孙权知他心性,更懒与计较,只把酒往嘴边一送:“千百年后之事,想它作甚!那史官自去鼓唇弄舌,勿要扰我享美酒甘霖。”他又见曹丕看向自己,眉目间似笑非笑,因奇道:“你待何意?”

曹丕便说:“并无他想,丕只省起一桩往事。当年我父领军入濡须口,与君相抵逾月,有感对岸舟车整肃,乃作‘生子当如孙仲谋’云云,我因暗地里不服,倒想瞧瞧这孙仲谋是何模样。概已存一较高下之意,其后与君百般针对,俱是由此而来。”

他娓娓道来结怨始末,孙权大感意外,说道:“你便是为了这个总同我过不去?”因忆及迄今与曹丕诸种相争处,一面以箸击打杯盏,颇觉开怀。

曹丕本以数月来变故不断,少有时候不在忧心,此刻与孙权一席开解,又倾吐旧事,大扫阴郁之情,更将满腔壮怀尽数勾起,抚掌道:“罢了罢了,我也从了仲谋所请,只饮酒作乐便是!”因浅诵曰:“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他漫语轻言,只图这一时忘我,因不再是汉宫妃嫔,亦不得魏室帝冑,非为送行老父时与弟争利之涕泣公子,更作月下赏花弄墨之风雅骚人,于人世盘旋一圈,末了一身孑然,到底仍是那邺中痴儿矣。

孙权遂和了他节奏,与他一拍一咏,且道:“子桓作思乡之歌,大得乌孙公主遗意。”

曹丕乃回他道:“仲谋有勾践之谋,屈身事敌,才堪忍辱,亦从节拍当中可见其志也。”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释怀,更不在意言语冒犯。孙权因将衣袖一展,揖道:“此一碗酒,遥敬江淮之水,敬万千山,敬曹子桓。”

曹丕亦报以揖礼,举觚饮尽了:“敬首阳之雪,居巢之月,敬孙仲谋。”

二人饮毕,只将酒具抛于足下,继而临水大笑,于是两朝纠葛,千里争端,万骑戎马,数十载恩仇,尽消泯在这一酒一笑中。

他曹丕已把生死看淡,刘禅却犹自存了侥幸,以司马懿不日即归来,按其药方调理,曹丕尚还能有一线生机。偏司马懿误以为少皇心性无形,是故私留辽郡,竟不遵朝廷传命。刘禅饶是气结,又无可奈何,只往去司马昭处发泄。

那司马昭多日不见圣颜,正茫然不安,以刘禅此行是来宣自己出宫,因唤了声“陛下”,候在一旁待他说话。

谁料刘禅无心同他闲叙,只说道:“朕发急信至辽东,已隔半月之久,司马仲达为何还未归来?纵不能乘那追锋车,也该即时回信,阐明状况才是。”他怒意更甚,来回走了几圈,蓦地一拍书案:“他是要抗旨么!”

司马昭只得低了头,待要说话,刘禅却又指他说:“朕特许他驰骋疆界,自是有朝一日要放他归乡,他却等不得这一时片刻,怕是早有私逃之意。他概不奉命,便连你的安危也不顾了么?”

司马昭大惊失色,他已将请命之辞想好大半,见刘禅发火,哪里还敢开口?遂不住地绞手,只怕带走司马师之愿望业已落空。

那刘禅发完一通脾气径自离开,只留司马昭木然杵在原地,听外间小宫人打闹,说了句:“你莫要采那花儿,且留它几分颜色罢!”那司马昭浑身一颤,眼底竟滚下泪来。

他几个自不可开交,却不知远在数千里外,司马懿正与马忠相商伐辽事宜。那司马懿乃请马忠驻扎辽水西岸佯作攻势,自己则领一奇袭之师,绕北而行,直往襄平奔去。端的是:

山外连山看山皆不是,

梦里还梦道梦也似真。

要知道后事如何,下次分解。

评论(21)

热度(274)

  1. 共4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