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二回 强兵万薮得谋抗以片羽 弱水三千但愿取之一瓢

却说那司马懿正值诱敌之际,纵此番不得为自己加官进爵,虑于颜面,也是万万不愿轻从朝廷退还之命的,故直至八月之初,尚且与那特使虚与委蛇,只口不提回西京之事。他虽是如此举动,心中到底有个症结,竟压得他久不得安。于是这日屯师北地已毕,司马懿乃自提一长剑,缓步朝那辽水西岸行去,且盼着早日天降大雨,好叫他尽快脱身。

其时辽水渐已上涨,水面浑浊不堪,那司马懿将使节往碎石堆上一放,径自坐下,又远望天色阴沉,枯草成霜,只同河水连为灰茫茫的一片,不觉倍感苍凉。

他且自留意四下地形走势,因寻思道:“此间苦寒太过,纵不失为乱世退守之地,倘使中原吏民徙居其中,亦当常怀齿冷衾薄之叹。”又想起自己沿途所闻,知孙氏所略之荆扬以南,旧时也不过是丛泽之境,瘴疬之乡,短短十数载,竟经营得颇有规模,是以对孙权赏识之余,犹有开疆拓土之思,以为许自己几多时日,辽东不日也可成数代之盛。

正胡思乱想时,左右忽有人小跑而至,却是日前自己遣去洛阳之传令官。那人方往郡城内外寻他不得,又于马忠部将处打听,才知其人已至辽隧以北,遂连夜赶赴司马懿所在之处。那传令官此时正气喘连连,一面将手头物事递与那司马懿,道:“仆已将先生文书呈交丞相,他因回了一函,要仆亲与先生过目。”

司马懿便拔刀把那封条挑开,又将那竹笺往眼前一抖,匆匆览毕,笑道:“果然还是不放心。”因把竹书卷了,向那传令官一指:“若是换作旁人在此,孔明必不会回信。”

那传令官欲问丞相信中所涉何事,司马懿只笑而不答。他在外已伫立多时,身上不禁阴冷,乃将外衣裹紧了些,又与随行侍者吩咐几句,即要回营探视;方行了几步,陡见空中黑云密卷,一滴雨水正落在他眉心。那传令官因说道:“怕是要下雨了。”

司马懿遂将那长剑一按,道:“来得正是时候,此天助战机也。”他意兴顿生,亦不着急避雨,只向那传令官道:“你且持我口信,速往柳城外十余里军营处,交扬武将军知道。”他说的这人却是邓芝,早先与马忠一道奉命镇抚辽事。那马忠自留昌黎,邓芝则独在上谷一带驻守,以备鲜卑之通聘。

原来太后知刘禅胡闹之举,大不以为然,乃另发一信命邓芝东进柳城,倘马忠仍用司马懿之计,趁雨佯攻,邓芝即可联鲜卑之部,在西端遥遥接应。那司马懿已唆使公孙渊与高句丽王忧位居反目,又固好辽隧工防,诸事已妥,正巴不得及早归去,便将这一支南下奇袭之军托付邓芝,由此人担当破城之任。

这阴云酝酿了足有半月,直至今时方才降雨,其势不免浩大,司马懿甫令周围人自行退去躲避,便听得天外风声飒飒,雨帘似乱石般直捣而下,不消片刻,已将自己整个浇透。他更不多待,只把腰间宝剑一抽,将那剑鞘掼于地上,冒雨迎风而舞,且作鸢飞鹤展之态,遍抒心头快意。

他司马懿出行时未着甲胄,仅披了寻常文士衣装,袖口颇是宽阔,虽因风而起,又以雨水沾湿之故,动作起来便与那吐信长蛇仿佛;只是那剑锋过处宛如榴花点水,于凝重当中又多少显出灵动之姿。舞至酣畅处,司马懿蓦地停手,向着头顶一声呼喝,那剑也在此刻定于半空,只雨点打在剑身上铮铮作响,似为之鼓掌祝彩。

他直待至雨势转小,尽兴乃归,那面侍者见他周身尽湿,忙取了干净衣物与他换上,又问是否生火取暖,司马懿乃说道:“且将那炭火留与扬武将军罢!你等只需整理车驾,且将我行程告与陛下。”

侍者因问道:“先生却去哪里?”

司马懿便说:“归京。”

那侍者犹未及反应,以他夸口要去往东都,遂笑道:“先生莫不是想去会会丞相?”话方出口,顿觉失言,连忙把头一低,要将那湿衣取走。

司马懿却往他臂上一点,说道:“我昨夜做了一梦,见自己膝上停了一小蝉,稍一动作,即鸣叫不止,似是要促我速速回去。我若强留,便是不吉,怕此后不利战事。况陛下先前发信急召我回成都,为战局计,我已私自延后十数日,倘再行推诿,日后如何回禀天子?”

那侍者因点头道:“既是陛下诏令,先生更宜尽快复命才是。”又说:“我这便去取行囊,带先生先往辽隧辞别马将军。”

司马懿把手一挥,道:“不必了,我已着人留马将军书信,并此处山川图形一齐送上。你我即刻启程,由北道而归。”

他身边一众侍卫与他相处多日,知他行事毫不滞涩,一言既出,断无更改,也不多说,遂草草将随身物件收拾了,待那传令官传达回来,且说邓芝两日内即到,司马懿因乘了那追锋车,只携了刘禅派与他诸随从及器物,依原样归返。

那司马懿自北行经望平,再由鲜卑交境处辗转西行,不独游览盛景,亦有眼观形势之意。他自恃凭追锋车旬日可抵都中,是以日程虽紧,路途犹有迂回。只是时下正值多雨之际,每日车发若缓,他即连番催促,不再似来时那般悠然自得。那鲜卑诸部之前由张嶷等人经略,已安定了一年有余,司马懿眼见其周边规模,即知太后东进之心分毫未减,是意欲图之则先稳固后方之策也;又想其人昔年南征以行北伐之举,虽事有轻重难易之别,亦可比于今日情状。

到㶟水以东时,那司马懿估摸此刻马忠已于辽隧作大举进攻之势,邓芝亦该率军悄然入境,一面于心中默默演画战情,更把西京烦心之事抛之脑后。偏那雨连下了两日,此刻略有放缓,忽而云开雾散,竟透出少许日光来。司马懿乃指不远处一山丘道:“这里好。”因弃车而行,于高台之上稍作停歇。

那㶟水道经燕国,是幽蓟境内一大干流,沿岸风光独好,又有草木低伏,因着夏去秋来,皆作半黄之色。司马懿眼见层林尽染,正要感叹,猛听得丈余远外的灌丛簌簌作响,但见一人形容狼狈,径自由小坡滚落其间。

司马懿不意此地有行人经过,把剑柄一按,即命侍卫查看情况。那人却是个少年模样,他眼见司马懿等人过来,忙不迭爬起身,将衣衫上的灰尘扑了,又往脸上胡乱擦了几下。这少年肩头抖动,蓦地从后边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原是一只黑貂。

前去那侍卫因作个搀扶状,问他道:“小兄是何地人氏?来此寥无人烟之所,却不怕遇着虎狼豺豹么?”

那少年向侍卫一揖,略略谢过,又察言观色,见司马懿气定神闲地独坐于后,乃朝他道:“丞相曾说有一西京特使本月之内会经过燕地,便是尊驾么?”

这少年正是先头接应姜维之庞宏。他自与姜维布阵蚕陵,两人行从亲密,日间更是无话不谈,那姜维乃以驭鸽之术相授,且约从通信,一两日即能往返一回。时逢庞宏又得洛阳密报,语及司马懿奉天子命屯辽,不日当返。因这庞宏之前频繁出入幽燕,于此处颇是熟悉,他不久前辞别姜维,而后盘桓其间,只待司马懿从附近经过。

司马懿颇感讶异,与庞宏询了名姓,又取了使节同他过目,悠悠道:“某与令尊旧年也曾有些过从,惜他正当英年,壮怀不酬,懿每每为之嗟叹。”

他提及故军师庞统,庞宏因闪过一丝戚色,顷刻间即平复,乃说道:“前日伯约陆续发我书信,说他北上时偶遇邓艾残部,险与之交战。至于个中细节,伯约未曾详说,宏便一概不知。”

那邓艾曾得司马懿一手提拔,庞宏既在他跟前提起此人,显是别有他意,司马懿因淡淡一笑,道:“邓氏所赖者唯地利耳,今四夷宾服,只他孤身在羌地,又无谁个后继,日久必然自溃,大将军却不消得专为他出一趟兵。”轻描淡写间便把话头挡了回去。庞宏也不好过分相逼,只细问了辽东战况,即刻回书一封,托人送去东都。

那庞宏所提交战云云,语涉河外羌胡诸事,且留与稍后陈说,此节只简叙那姜维先前事迹。他见汶山一郡既还安平,即日起托专人掌点边防工事,他却仍旧取道北处,沿阴平武都各地依次巡查。

要知西北一地多胡人杂居,魏朝南徙以来,更使得北境匈人鲜卑诸族混入,皆据地而居,应时而迁,彼此间难以辨别。曹植曾持杯酒于刘禅及姜维跟前解说自己入蜀事迹,便是因着胡人裹挟,令他几经颠沛也。太后掌政洛阳后乃以手下名将分赴四域,遥制各间夷戎,或征或抚,或许以重利,使其相互掣肘,一载下来,卓有成效,故姜维沿途之所见,已非当初曹植所历乱景。

他直行至建威,再向北即是天水郡界。当日南北隔绝,姜维既为降将,一时难返,不得已乃以“当归”、“远志”之言聊为慰藉;如今故乡近在眼前,反倒生了怯意,只刻意规避,言语中不提及半字。他手下密卫度其心思,乃笑道:“将军可着我等按原路行进,自己则领十人护卫,去那冀县一趟。”

姜维乃将手上长鞭一展,在空中打了个响,道:“待我办成朝廷所托大事,再去不迟。”众侍卫知他倔强,便不再劝,只纷纷朝他一拱手:“将军之所在,我等必誓死追随。”

姜维因回了一礼,说道:“只再前行五六日,便到另一处屯养之地,诸君亦可稍作调息。”

他一行人欲由京兆往北地郡,便先需舟发渭水,时值连夜大雨,姜维恐河道不通,又想那曹植过河故事,语及蒲氏与杨氏二氐相争,只怕自己这回借渡,犹不免得口舌纠纷。

他正盘算时,却听远处有呼喝之声,乘了风势猎猎传来,有密卫即探了来报:“前头有人正堆起柴火,且盛装打扮,迭作怪声,恐非是附近居民。”

起先曹植曾说匈人中混有一羯胡种,以拜火为务,姜维心想便是当下这批人了,只是这羯人如何突然出现在武都一带,细想之下,更生疑窦;他又以一路上虽深涉羌地,竟未遇上几个羌人,忽的一凛:那邓艾盘踞河间,必与羌人勾连,倘他竟唆使其族为祸,甚或斡旋诸胡,从中取利,又将如何?虽时下各郡仍风平浪静,虑此前鲜卑轲比能之作乱,姜维只觉不祥。他思来想去,依旧修书三份,一封发往洛阳报陇间近况,一封呈与刘禅过目,一封则略简,只作三寸绢布,以信鸽送与那庞宏。

之前刘禅所获姜维急信,说的正是这小股羯人滋扰;至于那姜维忽逢不测,而后屯于别间,另生抵牾之事,已是后话了。

再说司马懿堪堪于十八这日到得宫中,甫入内殿即伏拜阶下,口称有罪,又将节钺高举过顶,只请刘禅将之收回。

那刘禅苦候了他许多日,原本盛怒非常,只是曹丕去后,稍得自解,气已消了大半;况他与司马懿许多时候未见,到底甚是思念,便说道:“仲达快起,坐到朕身边来,让我瞧瞧卿有无清减。”

司马懿兀自伏于地,只道:“罪臣枉顾朝廷密令,只图战场上一时之进退,有失为人臣仆之道,理应受罚。”

刘禅因笑道:“如此说来,卿此番晚归,倒不是为一己之私了?”

司马懿俯首一拜,从容说道:“仆以公事赴辽,自当以公事留辽,岂有以区区私事回朝之理?”他知刘禅心结已解,遂展颜一笑:“只是容罪臣妄行一问——陛下急召懿回京,其为公乎?其为私乎?”

刘禅因想到曹丕过世之事,到底不忍再提,乃说道:“卿倒一向是个谨慎的,日后如别有冗事,朕必委卿以重任。”

司马懿拜道:“若不谨慎,罪臣当日便不得与丞相颉颃。”

他忽的提起太后,刘禅眉间不觉一抖,因说:“卿此去辽东,可有顺路到故宅瞧瞧?”他倒不是果真有敕封司马懿旧地之意,只是司马懿如途径河内,或与太后照面,他整好亲问些其人近况。

司马懿岂会不知刘禅心思?只笑说道:“懿一心秉公,且身兼重罪,纵留恋家乡,也须知‘避嫌’二字。罪臣听闻伯约将军北驻陇蜀,负陛下之所托,亦尚无探视故里之举。”他这一回答,即是自陈已知姜维出京一事,概因刘禅非多疑好猜之君,他推诚布公,反能得其重遇。

刘禅果然微微颔首,以司马懿凡事据实相告,可为信任;又听他续道:“倘使懿以私情羁留河洛,孔明体察甚微,必能知我行迹,由是懿可与之交接。只是数年之前,罪臣已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懿身披士卒之甲,混入汉营当中,见他犹未着戎服,只以葛巾羽扇相饰,且由三五兵士贴身护卫,遂未敢动冒犯之心。其时大军相持数十日,他尚以甲煎濯手,又取茜纱绫仔细拭尽,显是颇为好洁,以此推之,或是为着甲片缝隙处易生虮虱,更不便于清理,他竟舍之不穿。”

那刘禅只听得津津有味,便嗤的一笑,说道:“朕只听说相父不爱着甲胄,未想是这个缘故。”因步下御座,搀了那司马懿道:“只朕远在都中,总不得见军戎全貌,且消息滞后,未能即时见报。月前又有流言说伯约遇害,叫朕好不忧心!此皆是外间人视朕如玩笑,一日之内数次愚弄,煞是可恨。”

司马懿听了便点头深思,片刻后乃道:“蒙陛下不究,罪臣年前亦着人往蜀中散过谣言,却称孔明与懿相约划地而治,且以那运粮官苟安为证,迫使陛下召丞相回朝。”他说起这桩往事,犹是怀念,竟微阖了双眼,眉梢轻轻颤动。

刘禅听了倒不怪司马懿,只恨自己轻信奸小,一时间不觉面上发烫,对那李严更气上几分,乃说道:“是朕不查,到底非卿过错。”又见外头掌灯,遂说:“天既晚了,朕拟隔日再论卿之事迹,许卿仍留北宫,这便去罢。”

司马懿自是连连称谢,又缓声说道:“至于外间误传大将军身死,陛下可留意是何人传谣。”

他叩拜再三方告退,因往旧日居所玄澹宫行去,一路上总觉得通体不自在。他既悄然入室,见无人迎接,空中且浮动着灰尘气息,想是自己不在时宫人偷懒,北宫内外疏于打理,物材用具原样未动,便连旧日饮水盛羹之器也结了蛛网。司马懿心思一转,自去生了火,将那药瓮洗净,又回想今日天子殿前数语,不免神游;忽觉手上一烫,待去瞧时,竟是自己恍惚间已按那华佗药方煎出一壶药来,因想道:“容我去瞧瞧曹子桓。”

那司马懿遂将汤药以小瓿盛了,只一人亲赴金华宫。方到外间时,见四下一片缟素,侍者仆婢面皆惨色,正愕然之际,不防与一名宫人撞个满怀。司马懿见此人未着素服,因拉了他问道:“是何处举哀?”

那宫人来日尚浅,不认得司马懿样貌,还道他是外间掌事,因说道:“仆是侍中处侍人,时逢西宫大丧,曹美人向宫中请了纸烛麻衣诸物,特来清点。”

司马懿便道:“西宫何人过世?”又说:“某是北宫司马仲达,前月奉了御命出宫,未及知会禁中消息。你更不必忌讳,与我讲来便是。”

那宫人轻轻“哦”了声,道:“原是六月前派出去的那位充依。如此大事,君竟然不知?是西宫那曹昭仪,已于十日前故去了。”

这话更叫司马懿不及反应,只笑与他道:“你莫与我玩笑,他既去了,缘何未见其棺椁?昭仪虽有旧疾,由库府御药精心养着,当不至病危。”

那宫人因说道:“充依却是不知,南府孙昭仪起先犯事,被侍中查问,曹昭仪便添了心病,好容易捱过了一月,竟于本月初八那日薨逝。陛下令其东葬蒋山,乃发舟楫送行,如今许已行至荆州了。”他见司马懿杵在原地不动,似在凝神深思,因又悄声说道:“仆闻陛下曾为昭仪求医问药,昭仪遂提需旁人旧时药剂方可缓解,说的即是阁下么?”司马懿犹不答话,那宫人以自己多问,便拱手相辞,一面要往别处走了。

未想那司马懿忽的一把将他手臂扯住,道:“他去前都说过哪些话?可有提过甚么人?”

那宫人显被他举动唬了一跳,只托腮细想,片刻后说道:“那会子临近黄昏,天方下了雨,昭仪便要到庭前观赏,据陛下身边的宫人说,昭仪当时更无他话,仅告陛下一言,说自己尚且念着……念着游猎之事。”

算起来此前那场辽东大雨,正与蜀中秋雨同时而降;他司马懿雨中舞剑之际,正是曹丕花间咽气之时。司马懿因点点头,道:“他仍不忘玩乐!”那宫人见他并无甚异状,乃叮咛他事事小心,随后自行离去。

司马懿嘴上只答应着,待那人走远,终于拿不住手上那汤瓿,咚的一下,便沿着小径滚落,药汁尽溅在花草丛中。

他空行一趟,大觉好没个意思,也不顾得拾那盛器,只把双手向后背了,依着旧路返回。行至半途,身后忽有人叫他道:“充依可还安好!”因一转头,却是那黄皓。

要知道司马懿昔日待黄皓毕竟不薄,那黄皓即便得势,见了他也不免有亲近之心,因拜道:“好多时候没看见充依,奴婢实在想你得紧,嘴上正念着,谁想这就瞧见了!”

司马懿知他先前因故下狱,而今不知怎的又给放了出来,只不好细问,遂说道:“懿不在时,卿想必是去了陛下宫中罢?”

黄皓便有些得意,且道:“陛下新任了奴婢为寻剑使,令我替先帝巡访流散交州之宝剑,奴婢往后怕是服侍不得充依了!”

司马懿笑道:“我在北宫之时,便说卿假以时日必当重见御颜,只不知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懿却要为卿贺一声喜了。”

黄皓喜得心头发痒,忙说道:“是充依讨的好兆头,奴婢却哪里敢掠美!”遂暗想道:“还是这司马充依知事,旁人见我如此,定要把我旧时难堪处翻来覆去地问了去。”

那司马懿心头有事,自不愿与黄皓多待,即缓步去了。这面黄皓得旧主赞许,愈发趾高气扬,倒不急着去办他那正事,乃把几处御园都逛了一回,又以公务为由出了宫城游玩,将个戴胜鸟逐至树上,忽在那砖墙转角瞥见个美貌侍卫,心道:“这不是甘陵王身边那周胤么?”

他素来不得刘永喜欢,见了刘永私人,心中便是不悦,正要避开,却看周胤腰间悬着一把宝剑,形制与刘禅之剑一般无二,暗叫道:“好个内贼!”因三两下跳至周胤跟前,道:“来者何人,竟窃取宫中宝物!”

周胤吃他一吓,急退两步,将手按于剑上,也不忙回话,先将黄皓打量了,道:“仆乃甘陵王府上亲卫,此剑是他亲手所赐。”

黄皓便朝他腰上一指:“我朝旧例,凡宫中铸刀剑兵器,向来只赐身边亲近之人,便是我这般的内侍,也不敢对陛下御剑碰上一碰的!你却吃了甚么胆子,私取了甘陵王殿下爱剑来玩?”他上回冲撞刘璿,犹不得半分惩戒,又岂会把区区周胤放在眼里?只一口咬定周胤行窃,竟要告到刘禅跟前去。

周胤既羞且怒,只他追随刘永以来,从前那任诞性子敛了许多,唯恐为其惹上是非,故不与那黄皓纠缠,只向旁轻轻一让,避了对方抓扯,说道:“仆还待为甘陵王办事,恕不奉陪了!”因加快脚步,几下便把黄皓甩在身后。

那黄皓拦他不得,兀自叫道:“管是甘陵王还是安平王,那天子所赐之剑,却是万不能转给他人的!若陛下将来为甘陵王赐婚,尚要把它作为信物交与新妃,岂能由你收管?”

周胤只埋头一路走去,到府上时,便将黄皓无状处说与刘永。刘永一面把周胤引至身边,说道:“这黄皓鄙俗不堪,便如刍狗一般,阿胤别和他计较。晚间我去见皇兄时,自当劝他疏远此人。”

须知刘永婚配之事一直是周胤一大心结,他刘永现下已将及冠,便不册正妃,于礼也该纳娶诸嫔。那黄皓虽满口胡言,到底说中要害处,周胤因轻抚剑身,道:“这剑只眼下留在胤身边,往后却是要交还的。”

刘永便扬手道:“切莫理会那黄氏宫人!我既送了你,焉有取回之理?况永不通音律,还赖以此剑作资,换阿胤教我琴曲。”

周胤笑道:“甘陵王锦衣玉食,还愁无人教以音律?”

刘永因说道:“从前相父倒是教过理弟辨音,那时他方点了粮草,即抱了理弟坐于案台,向着他那张廿五弦的锦瑟,一根根数了去。”

他既提刘理,周胤不免意气上行,起身道:“丞相对你这般冷淡,我亦要抱个不平,纵他平日再忙,亦不该另眼待你。况且按照宗正次序,这太子之位,原本应该是你的。”

刘永连忙止住他道:“阿胤休说这话!”他恐落人口实,因向府内外游走一圈,见四周更无旁人,这才安心稍许,折回道:“我一向无意于功业,得父兄荫庇,做个外间藩王,不受那饥馑之苦,便已胜过万千流民。朝廷又优渥宗室,兄弟间多行恭让,是终陛下之世,更无景帝之祸也。”

周胤以他谦让,乃说道:“君纵即位,不过仍是丞相总领百政。换公寿来做天子,与陛下之摄位蜀中,又有何分别?”

刘永因着外间无人,耳听周胤口出无状之语,只是默然。当年先帝汉中进位,太后力挫众议,执意立长,由是刘禅得为王太子,其后又有谏杀刘封之事。刘永倒不至于对此耿耿于怀,只他身为先帝次子,独不得生父所爱,周胤此话正中他心头症结,是以并不出言劝止。

周胤续道:“我虽不太懂得分寸,也是为公寿想。若先帝在时以立嫡为务,使公寿摄嗣君之位,丞相纵不相护以父母之爱,为国家计,也得悉心教导,全不似如今这般淡漠。”

刘永遂苦笑道:“情之所至,意之所钟,却是勉强不得的。”

周胤听他提一情字,不免想起黄皓那话,因怔怔道:“正是,所系者既在彼不在此,旁人亦难强就。只是世上事并不总能如愿,胤闻建安末庐江有刘兰芝并焦仲卿夫妻,情意笃好,终不过父母所命,迫其分离,相殉于清池庭树。”

刘永瞧他神色,便知其心意,乃将手置于剑上,郑重说道:“那黄氏宫人说我兄弟三人之剑需用于将来聘娶后妃,自是不假的;只是永不纳无意之人,纵有静女三千待选闺中,我却不瞧上一眼。此次归洛,我即上书相父,且言永疏懒成性,且淡泊于情事,请暂缓婚娶。”他说到要紧处,面色渐转柔和,轻声道:“我既许了阿胤四处游历,便再无更易之理,三五年内,不提成婚之事。相父若要强行为之,永唯其是命了廿载,眼前却非得放肆一回,抗令不从了。”

他说得真切,浑不似信口许约。周胤知甘陵王此人一向平易谦和,里外皆不愿得罪,眼下发此言语,已是大违其本性,心下感动,因低声说道:“那……那离丽之剑……”

刘永道:“任谁来说,我只与阿胤一人。倘硬相逼,永宁可自断此剑,决不交给他人。”

那剑用途既已坦陈,刘永此意是何,已然明白无误。周胤唇齿微动,将心念一横,道:“我尚有一事,向来是秘不告人的,待公寿从陛下处请安归来,即说与你听。”又摩挲腰间离丽剑,显是珍爱无比。

刘永笑道:“阿胤还有甚么不能与我说的!却要留到往后再讲。”

周胤只是不答,更将刘永朝外轻轻一推,道:“公寿且去罢,莫叫陛下久候。”

刘永便向周胤一揖,小步奔出府门。他甫经一番剖白,心绪畅快,便是生身之父多年冷遇,也尽抛去不想了。有分教:

破阵子翻满江红滚滚,

永遇乐感沁园春匆匆。

到底先帝宝剑下落如何,司马氏兄弟及孙府上下又该生出多少事端,姑且留待后话。

评论(28)

热度(257)

  1. 共5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