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三回 音尘绝胡马北狩成新赏 衣冠行氐儿南渡会旧识

上一回说到刘永向周胤剖诉衷肠,竟以离丽剑之为皇室聘礼一途坦言相告。他既直言不将此剑另与他人,便是抱了破釜沉舟之心,遂借觐见兄长之机,只将实情尽告与其知道。

刘永到得内殿时,天子却独自卧于一张窄榻上,只将两个玉鱼置于掌心把玩,见他来了,便向旁让出空位,且说道:“二弟快坐。”

刘永辞让一回,仍挨着刘禅下位坐了,道:“前次永来探视皇兄,只觉清减不少;这几日面色却红润些了,许是已想通了?陛下乃万金之躯,曹昭仪不幸早亡,固然可为一怜惜事,皇兄为他心丧即可,倘悲恸太过,伤了根本,于朝于国却是百害无一利了。”

刘禅叹了口气,说道:“你只道朕哀伤子桓早逝,却不知你三弟亦有不足之症,朕思及子桓,便是为理弟隐忧也。”

那刘理以出生之际衰弱不堪,至今仍时常害病,故天子向来只命他在府中好生休养,未有召见过几次。刘永遂说:“永前几日方去看过理弟,他因不能时时入宫问安,犹怀歉意,更托永替他谢陛下这半年来的照拂;又说自己有赵广近身相伴,当不至孤单寂寞。”

刘禅叹道:“理弟身体羸弱,朕也不勉强他,此次传召二弟,却是为了另一桩事。”他忽忽垂首低眉,眼中闪烁,因瞧着刘永道:“如今永弟年岁也大了,昨日相父从洛阳发信,着朕召宗正及光禄勋等,及早议论永理二弟之婚事。”

刘永不防他先一步开口,心头一震,低身下拜道:“皇兄未定中宫,弟安敢先于兄长册妃?”

刘禅看他神色大变,遂把那玉鱼搁了,凝神端详刘永脸庞,片刻后一拍手,笑道:“朕唬阿永玩呢!相父这几年劳烦国务,呕心沥血,他镇抚四方尚且不及,便连朕早先推脱暂不立后也无心来管,哪里还有闲暇替二弟操持婚事?”

刘永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庆幸之余却又不免些许失意,因暗自纾解道:“罢了罢了,相父若还挂念着我,必强令我同朝中亲贵成婚,到那时我又如何与阿胤交待?”

刘禅见刘永久不答话,遂握了他手,说道:“二弟纵不纳王妃,府内却迟迟不见妾媵伴侍,莫不是别有中意之人罢?”他本是随口一提,忽的省起那日自己与韦昭论乐理时,曾于刘永身旁瞥见一名美貌侍卫,腰间似悬了刘永那剑;更往深处想去,自己又于上巳前后耳听此人陈诉幽思,正是为着甘陵王而来。那刘禅寻思至此,面上不觉一赧,遂把目光悄悄一移,却去看架上书册。

殊不知刘永这边亦暗怀心事,他因连忙笑道:“皇兄这话便折煞永了。先帝曾下遗诏,令我兄弟几个但以勤俭是务,弟素好鲜衣走马,从前花销多了,即不好再有声色之娱。何况伯约将军年届而立,不也是一心公事,尚无甚个妻妾儿女的?我辈受命拱卫天子,正该以大将军为标榜,鞠躬尽力而已。”

他既提到姜维,刘禅眉头一动,说道:“二弟想要为国效命,却也不难。当下朕正有一要紧事,要托阿永去办。”

刘永因将双手抽出,向胸前一抱,沉声说道:“但听皇兄吩咐。”

刘禅便指外间道:“前时伯约发来急信,称北方或有异动,我正担忧此地安危。卿日前既无他事,朕欲命你领一支密卫,悄往益北三郡附近查探,若路遇伯约,即要他作书一封,把近况细细与朕说来。”

刘永以上回姜维身亡云云虽系误传,到底令刘禅心不自安,竟至要派遣私人,眼见姜维无恙才肯罢休,乃说道:“兄长心怀国事,于大汉本该称庆,只是永才疏识薄,恐有负托付,若要因地制宜,且论及与伯约相熟,何不委任诸葛抚越前去接应?”

刘禅摆手道:“朕另有五谿蛮事要交付表兄,眼下他却是片刻离不得京畿的。”他因朝刘永臂上一托:“朕自改元以来敕封卿为甘陵王,正用卿之时,二弟几可借此扬名立威,奈何推诿?依朕所见,羌事甚急,卿不宜多行耽搁,朕自发身边精锐密卫数十,且将先前匈人所贡御马相赐,二弟即刻启程,与伯约会合。”

刘永知其命不可违,又恐自己去后留周胤在府上久等,遂唤了自己贴身侍卫叮嘱道:“你且告诉阿胤,我有急事需替皇兄去办,许晚些时日回去。我不在时,他可与简七等人相互从事,只像往常一样便好。”

那侍卫知周胤颇得刘永器重,一面应了,且向甘陵王府行去。刘永目送那人离开,这边刘禅已命人将自己亲手所选之白马牵引至殿外,又配有轻骑护卫并辎重若干,显是早就有此打算。刘永因寻思道:“我本就虚担宗室之名,便使我往北地多行历练,日后整好立足于朝;间或为着阿胤有甚所求的,向皇兄开口时,却也容易些。”

他决心已定,便再无顾虑,即沿先帝建安时攻蜀旧路出都中,过得剑阁小道,再经由西汉水直入武都。其时刘禅以姜维行踪难定,但令二弟尽快赶路,那刘永又时刻记挂着周胤,犹不及品鉴沿途风光,十日之内也堪堪行过两百余里的崎岖山路。这天出得关城,便到了武都地界,途中更无甚波折,自刘永以下皆松了口气,当中一名随从乃说道:“此行虽云顺当,只不知出得梓潼郡后,又该往何处去寻大将军?”

刘永道:“伯约素喜随身豢养些雀鸟鸽类,正是为此。昔日陛下命元逊表兄赴扬越之地平叛,全赖伯约之白鸽往返送信,这才使军报得从千里之外达于圣听。”他因向行囊一指:“如今皇兄特与我伯约所养鸽鸟数只,一待抵达沮县附近,即将其放出,令它等盘桓方圆数百里内,只向着旧主寻去,早则三五日,迟则十天半月,必能与伯约将军音讯相通。”

那廿七名随从皆是刘禅旧日私人,与姜维过从不密,不意有此一说,刘永既悉心解释了,遂纷纷称是,起先那随从亦笑道:“且愿大将军尽快识得自己这豢鸟,莫只当作个闲禽野味,竟把它打下吃了!”众人俱是哄笑,那人又说:“倘他报以安好,我等自可不负陛下任命,殿下也好早日同府上那小兄团聚。”

他所说的小兄显是周胤,刘永面上不觉微微发热,乃顾左右而言道:“永疏于走动,蜀中以外地形是不大熟络的,还需与诸君共勉。”

众随从笑道:“我等亦是头一遭入羌地,凡遇戎狄遗迹,或丞相部署,还待仰仗甘陵王殿下提点。”

刘永便点头说道:“伯约将军信上说,武都近旁有少许羯人出没,君等可多加留意。此一族人但以拜火为务,倘见原上火光,不得惊扰,只悄然潜近,问其人缘何至此。”

众人皆一并应了,正待动作,先头派去探路那哨报忽忽赶回,只伏拜于前,说道:“禀甘陵王殿下,前方道路通畅,只是此间人烟稀少,却有小拨胡人相为游走,扎十数营寨。”

刘永不免与旁人对视一眼,问道:“是羌人氐人,抑或北地流民?”

那哨报只是摇头,却道:“仆去问时,他乃自陈是鲜卑力微别部,奉洛阳朝廷之命,搜逻羌道近旁,不意殿下到此巡狩,即刻便特派使者前来相迎。”

要知道太后之节制诸戎,乃用各自分化之策,或攘或抚,使其部尽归麾下统辖,其中最见成效者,一则匈人,一则鲜卑。现下这支游散胡族,正来自最先归附汉室之力微部落,那力微长子沙漠汗亦身在四夷馆中,先前已有叙述。刘永知太后遥许力微河西一地,是欲借其兵力抗衡邓艾及不臣之羌人,只是益北一带距其驻地尚有数郡之隔,却不知怎的迁徙到此。刘永略一思索,乃说道:“此地别无驿馆,可使他整肃仪容,携朝廷所赐官文,往我所搭轻舟上来见。”

那哨报自去传话,片刻之后,一名鲜卑特使因轻装而来,于是刘永设酒船中,又出上好鹿脯一鼎,且令其从容相告。

那特使先见过刘永,亦不多话,只堪堪行过一礼,道:“我等新得别部探报,因辽东战事,高句丽王急欲向我部通好,前日他阴潜入境,被我部扣了,当下押在九原帐中,此事力微可汗已着人向丞相呈报。”

这力微所领原是鲜卑族中拓跋一部,其人与没鹿回部纥豆陵宾相攻数载,终于鲸吞其地,事在前回。当时鲜卑旁系林立,与那高句丽接壤的本为东部鲜卑,因力微势大,屡屡发兵滋扰,那东鲜卑不得已一再退让,乃屯往饶乐水之北,故炎兴初年同高句丽比邻而居者,实则已换作力微别部。

先前马忠屯重师于辽隧,引得公孙渊举兵相攻,邓芝因乘雨势发北之一军偷取襄平,事成之后两相夹攻,乃大破公孙渊于辽水。自辽东秋雨陡降,至有此大捷,尚且不足半月,凡大军调度,粮草所进,乃至公孙氏奔逃之路线,却是无一不出司马懿所料。

只是早在暴雨之前,那高句丽大王忧位居因恨公孙渊背约,又见汉军沿岸屯扎,恐不日国中有攻伐之祸,遂先一步联络鲜卑,欲留一存身之地也。他只晓东部鲜卑旧年与己国相为示好,殊不知其里早为人偷梁换柱,高句丽使者方深入其帐,将国书递送,实则所见者乃是效忠汉廷之力微部落,又哪里容他有再起之机?只将忧位居骗去相会之所,当即拿下,欲向洛阳处邀功。

那特使将实情娓娓道来,刘永只连连点头,既服太后远见,心中仍想如此大事,西京毫不知情,本是沿袭建兴年间内外要务一律交由丞相揆理之习,只是皇兄早晚要亲持国政,是时丞相私人又该如何交付?至于朝野诸郡惟丞相是仰者甚众,纵他如愿隐退山林,恐也难免日后舆情反复,凡此种种,更不知天子可有应对之策。

刘永一面胡思乱想,又打听了姜维行迹,那特使因邀约他往见本部统领,相携共同北上。那刘永本欲推辞,只不忍怫那使者美意,且其部于当地情形较自己确是熟识不少,也便从了他所请。

再说蜀中这边,那周胤因刘永久去不归,总不免得忧虑。他甫得刘永许诺,既惊且喜,本拟一旦刘永归来,即将心中所藏秘事和盘托出,只不想此一别竟望不到尽头。他不得倾诉,便似舌根处含了块碱盐,吐不得也咽不得。这般捱了数日,终于按捺不住,于午后时分提了那离丽剑,却往那孙府方向步去。

他周胤虽是因与人置气出走孙府,事到如今,自认已与其间无甚芥蒂,况他上次偶见陆逊,其人亦没个责怪之色。又因自己毕竟身是吴人,意乱纷繁之际,到底生出些许故人之思,至于寻访那人是陆逊抑或旁人,倒非要紧之事。

他到孙府时,陆逊正指引手下仆婢扫除各间院落。那步骘全琮等手头既忙,只当他是府上杂役,照例呼来喝去,叫周胤稀里糊涂下接了一捧澡豆,且命他和在里屋那铜手盆里。周胤只恍惚间走了十几步,不想却撞在陆逊身上,那澡豆面子便也撒了一地。

陆逊还以哪个小宫人手上不稳,正待好言安慰,那周胤一抬眼,陆逊因说道:“怎的是阿胤来了?”又见周胤面上为澡豆沾染,颇是狼狈,遂要领他去里间打理干净。

他言辞既温文柔和,周胤眼中不觉一热,也不顾洗去脏污,躬身说道:“小侄路过孙府,起了些思念之意,便想进来看看伯言叔父。胤从前不通理,擅投奔了甘陵王,今既来了,伯言叔父可既往不咎罢?”那陆逊早年与孙权把臂相交,周胤之父周瑜又是孙策总角之好,故周胤与陆逊私下相处时,但以叔侄相称。

陆逊只微微一笑,道:“阿胤有此心便好,逊怎忍责怪!”又牵了周胤细看,想他在吴中时少不更事,贪杯好酒,而今随了甘陵王,竟渐渐出落得谦逊守礼,一时更觉宽慰,说道:“他若见你有所长进,定然欢喜得紧,或似旧时指导阿循那般,亲授揠弓术与你。”

这个“他”乃是指孙权。周胤尚不及品咂他意下所指,陆逊已先携他入内,往一张小几间坐下。那周胤离了孙府足足数月,于各处陈设已记忆不清,只觉寝间屋内焕然一新,隔断处但以湘妃竹修饰,又有椒兰麋芜之属焚于中庭,端的雅致无比,再看诸仆行事井然有序,心下对陆逊愈加敬服。

他更待往细处看去,忽闻一声异响,却是那陆抗匿于里头玩乐,见陆逊来了,躲藏不慎,踢中了一只鹤形香炉,那鹤嘴中所叼云芝遂咕噜噜滚落到二人脚下。陆逊见了便不悦道:“你不去随着韦弘嗣研习课业,却来此间游手好闲作甚?似你那羊祜阿兄,此刻已把《古文》数卷读过,能作得大赋长策了!”

那韦昭韦弘嗣原是陆逊在吴时指给幼子之教习,陆抗来成都投奔后,陆逊因向刘禅举荐韦昭作曲,又数次请命,令韦昭仍留孙府,为陆抗传授辞章经籍。只是陆抗年岁幼小,纵使陆逊再三叮咛,平日韦昭但与其平辈论处,总还是束他不严;陆抗又极为好动,甫一得空,即如今日般四处偷跑,除陆逊外皆以他孩童天性,也便听之任之了。

这陆抗素来畏惧陆逊,听他发话,浑身先打个哆嗦,一双眼睛却往周胤身上打量个不停,片刻后说道:“他腰上的剑和敬风阿兄家里的那把一样。”

周胤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陆逊却大为恼火,只呵斥道:“抗儿无礼!甚么‘他’不‘他’的,这是你阿胤小兄,你两岁时他还来瞧过你。”

周胤忙道:“阿抗年才五岁,他不记得事,也是无妨!”因想自己疏于父兄管教,不久前尚浑噩如赤子,自与刘永相逢,竟似变了个人,只觉往后岁月到底有所期盼,遂暗暗想道:“公寿提携我的,我自会倾心报他;纵报不得,且把我一生一世都许他便是。”

那厢陆逊不知周胤心事,又责备陆抗几句,恰羊祜来请日间安好,陆逊因将他引至身前,道:“阿祜虽云客居,总归是汉之世家,父祖于国有功,朝廷才特为关照,更无需如此拘谨。”又瞪陆抗一眼,低声道:“抗儿却不似你这羊氏阿兄般通晓事理!”

那陆抗被其父一瞪,自是不敢多话,只乘陆逊不留意时,偷向羊祜一瞥,朝他吐了吐舌头。他两个虽性子截然相反,毕竟年齿相近,身边又无别的玩伴,旁日自亲近些。那羊祜不攻书卷时,亦常常拣了庭中枯枝,且拟作剑戟兵刃,与陆抗比划一二。羊祜见陆抗滑稽状貌,因强忍笑意,又向周胤揖道:“这位兄长却也甚面生,可是伯言先生旧时相熟么?”

周胤初见这羊祜入内,便感通身俱不自在,又说不上端底,一时竟忘了回礼。陆逊眼见气氛微妙,遂低咳一声,又轻抚羊祜鬓发,且说道:“卿只留心自身要务,不必时时寻我行礼。——这便去罢。”

羊祜只匆匆看周胤一眼,即向陆逊拜退。陆逊又道:“可将抗儿一并带上,令他好生从卿读书。”遂朝着陆抗轻轻一推,着羊祜领他下去,显是不再追究先前贪玩之过。陆抗大喜过望,面上仍对着陆逊恭恭敬敬一鞠,甫出房门,便来回小跑,缠着羊祜以木石为兵卒,陪他玩一回两军对垒之戏。

那周胤于不在意处心性却宽,羊祜无故惹他胸间短促,陆逊纾解他几句后,便也把此事尽抛于脑后。他出得孙府,因刘永尚无音讯,郁郁之情终不得舒缓,忽而抬眼,见一只黄雀于头顶盘旋,且作婉转之声。周胤一时起意,径将那离丽剑抽了,乃拟此鸟身法,上下蹁跹,把一套精绝剑术尽数演出。

那黄雀却无心瞧他,只在低处连转了数个弯,即朝皇城内所筑之巢穴飞去。一旁金华宫中,曹叡伫立阶前,看群鸟聚集檐下,那黄雀儿驻在半空一个扑棱,片刻后也混入其间。

其时曹叡尚在为父服丧,他只着一身素色粗麻,夕阳下浑似玉髓雪雕一般。此正值鸟兽归伏之际,眼前纵喧嚣嚷扰,那曹叡面上只万分平静。他沉思良久,蓦地向身边一内侍说道:“你前次到孙氏近旁为他侍药疗疾,做得却好。”

那侍人正是此先奉命入宫之青州人隐蕃,他拂去额角细汗,向前一鞠,道:“曹美人深谋远划于高阁之内,屡达外间朝事,仆大是钦佩。”

曹叡便将一丛乱发拨至耳后,悠然道:“罹丧之人,焉有位份?从今往后,你只叫我元仲便好。”

那隐蕃早岁也是个见惯世面的四方游侠,亦不推托,就近挨着曹叡站了。他此前因曹叡吩咐,佯作背主,孤身往孙权处为其理疗疮疥,终得相伴左右,前面章节已有详述。孙权失势下狱之后,手下一干侍从尽被遣走,这隐蕃因此也回到故主跟前,尽将孙权动向告与曹叡。他见曹叡神色无甚悲喜,只当他犹在伤悼亡父,遂宽慰几句,又说:“但凡元仲有令,或潜孙府,或探中宫,仆必亲为践行,死生不计。”

曹叡点点头,且使隐蕃下去,他仍立在原处,忽觉肩头一沉,原来司马师不知何时到他身后,却将件大氅披在他背上,一面笑道:“做做样子。”

曹叡也不看他,只将一物从怀里兜出,又朝那司马师眼前一转,说道:“仲达来过。”

司马师因顺势看去,见是一只小瓿,黑锃锃地迎着日照反光。曹叡且自顾说道:“你父亲差诸葛元逊来送药时,用的便是这东西盛药。我那时亲为接待,记得很分明。此物不知被哪个莽撞宫人一脚踢进草丛,今早隐蕃来回我消息时,见叶底偶有幽光闪烁,这才拾得它。”他把那小瓿掂了几掂,轻轻往后一抛,动作极是随意。

司马师叹口气,伸手将那物接住,说道:“殿下如要涉险,师却是万万不能够相陪的。”

曹叡听了这话,再不能镇定,转头道:“昔日你榻上献策,且不住地怂恿我自立,怎的如今却作畏葸之态?”他将“榻上”二字咬得极重,语调又刻意旖旎温存,显是意存讥讽。

司马师低头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师当时戏语,但令殿下激怒,以失方寸而已,现下再提,却是不当得很的。”

曹叡道:“你还肯唤我作殿下,便是仰仗我之号令,我要为自己图些进退,却需得你来助我。子元如此畏缩,莫不是想念你那二弟?又或是担忧事关你父亲,令他在北宫不自安也。”

司马师只是不语,曹叡因将衣袖一拢,道:“——你父亲前日是去辽东平那公孙渊了。他想效仿诸葛元逊,立得些功勋,却终是护不得你兄弟。”

司马师遂点头道:“不错。殿下洞察明晰,师拜服之至。”

曹叡因又说:“从前那孙权造你父亲的谣,乃说他与邓士载相约,只待朝廷东迁,即纵兵劫掠,救我大魏旧人脱困。今他事成归返,又闻余下兵势要乘胜取高句丽,不妨借此再行些动作,只使那邓艾羌人并及东胡羯种混战作一处,你我也好成一番事业。这便叫移天换日,以真乱假。”

那司马懿之往辽东,知之者本不多,曹叡借隐蕃之力四处打听,由是得悉内情;只是他若以此生事,则司马懿必卷入其中不能脱身。他曹叡顾及司马师颜面,到底没把话坦明。

司马师自是明白个中要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说道:“时机未到,强行为之,只得殆害无穷。如殿下有甚么变故,师绝难相救。”

曹叡便将衣摆一抖,沿玉白石柱斜斜靠了,又伸出两个手指轻点司马师肩头,道:“我若执意要为呢?”

司马师便叹道:“殿下须得慎思再三,方可行事。那孙氏荣宠至此,又以丹阳公主自恃,尚且因私结流言引火,而后有下狱受拷之危。殿下立身未稳,前且有黄皓之祸,即便陛下伤故考之逝,移爱殿下,一旦事达洛阳,连他也为你辩护不得的。”

曹叡笑道:“那便不是你我能知的了。我问你一句,你那兄弟现如今还拘在皇帝身边侍奉,你就甘愿见他承欢御榻,如履薄冰么?”

他姿容明媚,这一笑饶是凡夫俗子也不能自持。司马师点点头,轻声道:“那合欢花衬你面庞,却是刚刚好的。”

曹叡轻斥他道:“又口出妄言!”他盯着司马师瞧了片刻,乃说道:“你自是于我有意的……却不知你那兄弟知晓否?”

这司马师看似游刃有余,实已夹在曹叡与司马昭之间,进退两难。曹叡一语道破他境遇,两人俱是心领神会,因默默相视,半晌无话。

却说那隐蕃新领了曹叡密令,乃先去各处打探情报,又迈过一处回廊,眼前一亮,见黄皓正自往这边赶来,因三两步迎过去,道:“黄宫人发达了!”

那黄皓自领刘禅之命以来,只弄权显摆了十数日,于先帝宝剑下落却无半点进展,正忧心忡忡,隐蕃这般说话,他只当其人打趣自己,遂摆手道:“罢罢罢,你自是西宫小吏,我却因着替陛下办事,举止总得万分小心,只恐一个不慎,便触怒了圣颜!”

隐蕃笑意不减,一面悄悄将他拉至隐蔽处,低声道:“仆曾与蒲元相识南中,为他所举,这才入蜀侍奉。那蒲元又是替先帝铸过剑的,黄宫人要为陛下寻剑,奈何不借他蒲元打听些消息?倘有甚所需,仆也好央他接应。”

黄皓便往四下一瞅,折回来与隐蕃道:“可当得真?”因重做个忧愁样儿,道:“我也正要找那蒲元,只这人身在别处,一时无他音信。”

隐蕃笑道:“蒲元虽不在,他尚有一远亲,眼下正在都中候命。”

黄皓大喜,问道:“却是谁个?能与我一见?”

隐蕃遂说道:“便是那罪臣廖立之妻蒲氏,遇赦回朝,日前才与陛下见过,黄宫人何不问问她去?”

黄皓连连点头:“那几日我偏巧不在,这些却是一概不知的!”他犹要掩饰入狱窘态,隐蕃也不点破,只一笑道:“若得蒲元所在,黄宫人也替我向陛下告个假,叫我好生同他聚聚。”因与黄皓拜别。

这黄皓得了指点,旋以特使为名,寻至廖立其妻住所。其时蒲氏尚居于皇城以南,见使者问话,忙将他引进屋内,道:“武都氐人某氏,见过天子御使。”

黄皓只将令牌往明处一弹,说道:“我也不诓你,我新得了陛下号令,要召蒲元回朝,你既识得他,这便唤他回来罢!”又将蒲氏打量一番,说:“看你样貌,倒不像北人,却生得和陛下宫中侍儿一般无异。”

蒲氏复向他行了一礼,道:“妾与蒲元虽云同族,只从前随先夫朝见天子时见过一面。”

这黄皓本没甚个行迹,听她一说不免焦急,便将左足置于几上,躬身道:“如此看来,我却寻错人了?”

蒲氏忙道:“妾确是武都人氏。我族世代沿漾水而居,建安后因战乱迭起,这才离散各处。妾之小字‘河池’,正是武都以北一县名也。”

那蒲河池见黄皓轻佻,总因他是刘禅特使,倒也不敢怠慢,只将所知情况逐一道出。黄皓又岂是能办得这等正事的?早已不耐,忽的听蒲河池说道:“……蒲元曾于族中说:‘先帝以双股剑交我重铸,我因增益金牛山重铁,按着八卦次序铸成八剑,丞相又各自为其配以八只玉鱼,饰以机括,喻八方之意。’妾以为此八剑之初创,即是应了八个方位,今天下初定,为图其灵性,那八只玉鱼,本该依从各自方位,往各处镇守才是。”

黄皓再不知事,也明白此为最关键处,遂细细记忆了,又断断续续听那蒲河池道:“……只他去往南中,却是为一桩旧事……”他既以寻剑为要紧,余下的话便不怎的上心,事毕后又在外闲游几圈,至天晚时方回宫,乃向刘禅禀报今日所获;不想先已有人留在殿内说话,他一面贴近些,见那人似在奏报宫外情况,正等得焦躁,猛听得刘禅道:“汶山郡方得伯约巩固防事,如何又有羌人作乱?速速为朕查来!”

那汶山郡本与梓潼毗邻而望,一流廖立,一放李严,盖因地接京畿,居民又稀疏,乃合安置罪臣所用,只是定居者少,守备便弱,故时有西间羌氐侵扰。此前姜维沿了蚕陵一带设防,且扩及周边,正是为此。至于使者所报汶山羌乱,又不知将起多少波折。有道是:

许素日应抛缎帛金玉,

说平生但爱猿鹤莼鲈。

究竟后事如何发展,且待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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