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四回 陵摧山折元逊忽罹丧乱 玉碎瓦解姜维自甘毁伤

一望无际的苍原上,三两点野花迎风飘摇。牙门将张嶷披一席红袍,正自高台上往四周巡视。他此入益州已半月有余,只是因身荷重责,尚未来得及回成都面见天子。

这张嶷本是贫门寒户出身,以先帝在时屡立军功,深受朝廷倚重;刘禅嗣位,更受东都指派,位列日后镇守戎事十大将领之中,且拟加其荡寇将军名号。建兴五年时候,山贼张慕作乱于绵竹广汉一带,正是这张嶷奉诏讨伐,设酒宴相邀和约,趁贼军酒醉之际,乃将其尽数擒杀。如今他大业待建,只先隶属于马忠将军之副,不日即可独领大军。

此前他本随马忠屯驻东北,主理鲜卑诸事,司马懿赴辽后,张嶷即听洛阳处调命西行,几经周转,终于在昨日夤夜前后到得汶山郡地。他此行手上只带了兵士三百人,甫入地界,即命手下沿湔水之侧勘探,他自己则登北川俯瞰地形,且陈兵列营,修筑牙门。

这会子张嶷攀了几截枯木,簌簌地往土坡滑下,脚方落地,蓦地一个腾身,于一片山石上站立。那张嶷随即嗅了嗅手头泥土,道:“前几日这里下过暴雨。有小股戎人在雨前途经此地,且生造篝火,其势甚大。事后遗迹为雨水反复冲刷散落,只掩于灰土之下。”

随他而行的约十来名甲士,为首那兵卫头饰白毦,乃向张嶷一抱拳,说道:“将军体察入微,无怪朝廷屡降重任。只是我等此来未携重旅,果真如丞相所吩咐,仅作例行哨探之用么?”

张嶷遂向身遭环视一趟,缓声道:“姜伯约敏于时事,他既加紧筑防,又历时月余巡游益州偏远诸郡,必是有所警觉。丞相又素服其人行事,否则不至千里之外远调庞宏,助其布演八阵。我料羌地不出旬日,必然生变,是时诸君且听我号令,其余则见机行事可矣。”

那兵卫便说:“仆闻伯约将军起于天水,或本就是羌人旁系,于此间人情地理熟悉些,也是应当的。”

张嶷摇头道:“不独如此!”因来回几圈,只将足底青苔尽碾作粉末,他却转向旁人一笑道:“某今深入西羌,正要试试他的能耐。”

要知道姜维封侯拜将时年不满三十,又是魏之降卒,甫才归顺即有传言,以他此举实为诈降,欲将近身行刺丞相乃至天子也。其后姜维出入营帐,与丞相贴身相应,过从极密,常议论时事直至深夜;又于平定两京立得大功,乃至一步登天,畀任大将军之职。朝中诸臣未见姜维,多有不服,便是张嶷这般起于寒微者,亦对其抱有试探之心。

那张嶷言迄,绕山石游走几步,因眼观西北,却是对着蚕陵方向。卫士乃道:“伯约将军设阵在蚕陵,将军若要前往观览,依如今行程,只消傍晚即可抵达县城附近。”

张嶷却不及答话,他更朝旁一跨,倏尔一个躬身,竟伏于一处泥洼之上,似是在留意此中气息。

众人皆知张嶷秉性,见此情貌也不讶异,其中一人低身道:“将军可要在下往附近查探?”

张嶷遂向那人一挥手,右臂仍撑于地面,只说:“你且领二人去绵虒郊外,到广柔以下十数里,着意山间境况。此去切记隐匿行踪,若遇别情,不可贪留其地,速速赶来报我。”

那卫士自领命去了。张嶷因握了佩剑站起,又来回踱步,向那白毦甲士交代几句,乃将较重行装逐一打点,竟是随时准备西进。

他麾下人虽不多,却俱是以一当百之劲卒,先头奉命去往绵虒那三名兵士纵马直驱,到山前则弃马轻装,蹿行林里,不出一日,即把周围形势烂熟于胸。待他三人归来,先与余人相视一眼,为首者往张嶷跟前拜道:“将军所料不错,广柔至绵虒之间,果有数股流寇出没。”

此话一出,先前那名白毦甲士也不免惊诧,遂上前几步道:“怎的此前伯约将军未曾呈报?”见张嶷皱眉不语,那白毦甲士因又说道:“绵虒本是大禹故里,常有方圆百里的居民于此间行祭,前次又值大雨,或有人祀于湔水,以求其支流不得泛滥。你几个莫要看走眼,误将那水泽边民认作流贼。”

那探报的卫士便道:“仆悄往湔水以东数里山中,远望山上所扎营寨,新漆之木香犹自飘散,即知非此间本来所有;又贴于石壁细听,耳闻刀戈撞击之声起伏不绝,应是坊间正加紧铸造兵器。照此下去,恐不日汶山将有兵戎之祸。”另一人乃把所注地图并探得之详情讲与张嶷。

他三人所见营寨却非汶山本地羌人所筑,原来此一股势力本是河西之羌胡种,此番乃特地南下。先前匈人曾入蜀献马,这河西羌人为避纠察,相为尾随,尽作匈奴打扮,竟能混入其间;而后更有以羯胡伪装迁入汶山者,既以拜火为掩饰,叫人难以辨识。姜维当时在武都交境眼瞧的拜火羯人,实是这河西羌其中之一支。眼下那河西羌人自山中扎稳足跟,余者正陆续不断地迁来,凡见汶山羌民,俱晓以同族之义,大行收编之举,这便是姜维北行未见多少羌中游民之缘故。

此前姜维屯驻蚕陵,羌中流寇以羽翼未成,不敢轻易来犯,只远远羁留于平康荒野之侧。那姜维由南往北,依湔水而上,而此股羌人因潜缩西境,一待其人走远,即向绵虒迁移,是以能够绕开姜维,竟于神鬼不知间安营立寨。其后刘永过广汉旧道复查民情,又与其相互错过,若非张嶷及时发现,一旦流贼势力壮大,招揽乱民,雄踞各处山头作乱,是时朝廷欲再行讨伐,便非朝夕可定了。

那厢乱况既已查明,张嶷不待修整,即刻率领众士卒,乘着破晓之色向绵虒急急赶去。须知这绵虒一地扼取江水之源流,成都以内数条河渠皆出于此,其东不足五十里又是都安县,乃秦时李冰父子所建都安堰之所在,是以占领此地,即能遥遥控引都中水势。这河西羌人既知此节要害,想是先已计划周密,若要如往常那般强行攻取,怕颇为不易。

思及此处,张嶷乃扎营于羌寨对头山间,令鼓吹就地奏乐,又着百人小队持长矛劲弩,立于羌人可见之处,大肆张扬行迹。果然不多时寨中有人蹿出,只向张嶷处匆匆一瞥,即慌忙遁入门内。

张嶷便放声大笑,指那人道:“贼子休走!”旋即发轻骑数十,作佯攻之势,先从山道缓步而行。那小支兵卒方上攀数丈,前头的只叫了声“当心”,却见无数滚石携了泥土草木,正自四面山坡倾泻直下,所过之处灌丛藤蔓无不摧折。饶是这批兵士数经战场,陡然遇到此番情景,也不免大为惊骇。

这绵虒数十里深谷,两侧皆山岭相抱,羌人据守山间石门,本就居高临下,他一干人又就近开凿,往营地外堆放无数石块,甫有人至,便以乱石投掷,只令官兵寸步不得靠近。那兵士知其厉害,也不敢硬攻,急从小道奔下,待逃至落石不能及处,即面向羌寨,挥舞手头兵戈,高声叫骂。寨中羌人因愈发得意,一面抛掷杂物,也与那汉军兵卒相为谩骂;那羌人所扔之物纷纷散落,待细看时,却是亵衣裈裤之属,乃意存羞辱是也。

张嶷见了便道:“果是有所提防的。”他当即大喝一声,止了手下喧嚷;对面羌人见张嶷有退缩之意,只吵闹稍时,终也乏了,便要休整回营。

那白毦甲士时时随行张嶷身侧,此时乃说道:“我军只得三百人,绝难攻下敌寨,是否发急信与马忠将军,且就近向西京告援?”

张嶷却仰视山间,只沉声道:“你即刻发信,将战报告与陛下,其余诸事,倒是不必特意为之的。”他不待投石羌人撤回营寨,乃将手上灰尘拍尽,快步上前,长长吸入一口气,俄而拢圆口唇,却是效仿林间逸士,作啸声于山谷。这张嶷本就嗓音嘹亮,经由谷间几回震荡,绵延不绝,声浪直冲山顶,竟似将山门口那顶玄色旗帜也激得猎猎作响。

张嶷之长啸足足持续一刻有余,再一刻,余音乃止。他见羌人震怖,遂乘此余威,直趋向山间小路,乃朗声道:“我大汉既发尔等驻守羌中,本该世代保国安疆,奈何不思父祖之坟茔,流窜于内地,啸聚此间山岭,竞相为乱?”

那羌人犹以张嶷无计可施,有胆大的遂倚在小道之侧,叫道:“河右苦寒,怎比得蜀中轻歌曼舞之乡!依我能耐,不仅要取这湔水肥美之地牧马,还要驱驰成都,躺一回那温柔榻!”说罢效仿那张嶷,发数声大笑,只是他底气究竟不足,这几声笑听来便颇是刺耳。

张嶷也不斥他无礼,只朝那杆羌人旗帜一指,向身侧纵声道:“何人能猎此贼旗?”那白毦甲士遂应声出列,向张嶷一抱拳,即取了马上长弓,又自背后抽出白羽箭,三两下跨步于前,凝神聚气,把弓弦拉得宛如裂帛,却见一道白影闪过,这一下便仿佛霹雳一般,顷刻间把那牵引旗帜之绳索拦腰斩断。余下兵士翘首相望,不待那旗帜飘落,先齐刷刷叫得一声好,竟震得谷间轰隆隆似万鼓擂动。

张嶷又叫道:“谁可夺此山门?”登时有十余劲卒上前请命,遂就地拾起羌人遗落衣物,裹上双拳大小的圆石,双腿跨满,右臂后倾,臂上筋肉横虬,只将之奋力掷向羌寨外门,便听得声响连绵不绝,那石块竟纷纷砸中山门木梁,所失者不过毫厘之间。外头喊话那羌人犹自观望,这一下避闪不及,险些被那重物扫中。余下羌人连连呼喝,令其回营,又作兽散之状,嚷扰纷纷,显是为张嶷所慑,既惊且怒。

于是张嶷看向羌寨,乃说:“我手下兵不足三百,尚有如此能人力士,而朝中有重弩逾万,只消调试机括,即能连发箭矢数十,自是比得今日甲士一箭之威;我汉廷之砲车辎重,高可十丈,臂围三尺,可投千钧之石达于群山之巅,又非兵卫仅恃膂力所能比拟。如今天子坐南,怀柔羌中,你等虽云逆贼,尚可稽颡归降,是时听凭自愿,或遣回河西之地,或留于益州诸郡,凡日间用度,皆朝廷先行供给,而后可安居为民。”

他话音一转,继而厉声道:“倘尔等不思悛改,犹怀侥幸之心,据此为祸,一旦乱报上达天听,使朝廷亲发十万大军来讨,只需截流断水,纵火焚山,便叫尔等求生无门,俱化作这汶山枯骨,湔水怨魂!”言罢又亲撰文一封,极言汉军之兵势,且将其放入竹筒,着白毦甲士以弓矢射入羌人营中。

他既将恫吓之辞送到,便不再动作,只悠然漫步于深谷之间,更登高台观览日落之景。到暮色四合时分,果有数名羌人耆帅于寨中探头探脑,不多时打开山门,领随从数十人,竟是自缚以诣汉营,陆续向张嶷请降。张嶷果然一概不究,逐个亲解绳缚,又询问志向,赐其钱粮谷帛。见先头几人得获厚利,余下几位羌人首领亦不再自持,一并带了左右亲信,只向张嶷处投奔。

张嶷因清点人数,命其递交营地图纸,且问他道:“你等本世居于北地,为何南来为乱?若非朝廷以汉室重光,宽宏治民,定然挥师汶山,卿等焉有求和之机?总不免得殒身受难,埋骨山林。”

其中一名耆帅遂回他道:“那河西旧地虽云水草丰美,向来只宜放牧,哪得都中这般坐享收成!自那大帅北宫伯玉身死,别部羌人群龙无首,每每只在雍凉之间流窜,或有北上侵扰我境者,皆由我等抵挡了回去。只是一年前河中大片土地为乱兵所据,他一行人竟于此处开垦农田,霸占牛羊水泽,我一群人斗他不过,因听闻天子行将迁去洛阳,蜀地空虚,成都周围可资作盘踞之地,故生此恶念,将军勿怪。”

张嶷笑道:“如此说来,倒还是那乱军的不是了?”其余头领只一齐点头。张嶷便说:“你等若要内附,却也不难。丞相优渥边民,凡有意归汉者皆给土地耕植,从其教化,又哪里需得这般周折!”他见众羌皆静默不语,因又开口问道:“营中诸人都尽随你出寨了么?可还留有顽抗者?”

一年老耆帅便道:“除大小头目以下归服将军者,尚还有游民百人,皆非我部所辖,因闻说此间有利可图,乃乘乱依附也。另有当地羌民千余人,只与我部互通过消息,未及相从。”

张嶷点头道:“那便好办许多。”于是整好衣甲,由众耆帅迎入据地,往四下里细细检视。那山门之后足有十里山地为羌人所辟,张嶷见其府库堆积兵刃,又别开十数小间放置杂物,并谷帛牲畜等,无一不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凛然。又有若干不肯降汉者,见首领开营,乃先行逃走,张嶷遂命手下探清其人位置,随后几日发兵卒挨个清缴。

这当口天色渐晚,张嶷令众耆帅下汉军营帐歇息,他独与白毦甲士行于羌寨庭前。那甲士眼瞧他眉头不展,便把火折往旁放了,道:“将军可还有心事?”

张嶷遂指那放置谷物之小库说道:“我早先也与流贼打过照面,想从前张慕之乱,其人行进线路,屯积粮草,皆不得章法。而如今之羌贼进退有序,其余如假扮羯人,避伯约锋芒,以及先取绵虒以为根基者,浑不似寻常乱民所能为之。我还道是谁个头领欲效前汉冒顿统合羌中,更与天子相抗衡,哪想一经威吓,便即请降。他几个空有这等军械物资,却是一般的短视。”

那白毦甲士因说:“将军是怀疑此次羌乱,背后更有旁人指使?”

张嶷便不言语,那甲士续道:“先前那耆帅所提‘乱兵’者,想必是魏人邓艾了。他既把当地羌人赶出河间,又为何要教其屯兵之法?若要尽其所用,又何以不募其为甲兵,且供他驱驰麾下?”

正议论时,外处有人径自上山,白毦甲士因去查看,却是那年老耆帅孤身前来。那耆帅因向他两个一鞠,说道:“适才我只顾答将军所问,险些忘了一事。”张嶷便摆手示意他讲来,且听他说道:“前些时候我之余部路经安定郡地,获流民若干,其中有一人口称东方人氏,因乱流落至此。我那部下见他几个孤苦无依,想一并带上也是不妨的,遂许其紧跟于后。”

张嶷抬眼道:“不错,那又如何?”

耆帅乃说:“当中那异乡客误以我部即刻要去成都,这才出言请随,只他身罹疾病,行路不远,我那属下遂以羊车相载。到广武时,那人病情转重,竟至亡故,因将他草草葬于附近,这便罢了;谁想他临终之前,尚还留下一话,我部以为关系颇大,昨日方抵山中,即说与我知晓。”

张嶷见话头不对,神色越疑,只与白毦兵士一道看向那耆帅,却见他说:“……那人当时已无甚神志,竟把我部下错认作朝廷使节,乃请他以文书上报天子知悉,另将他此一年间之过往事迹尽告与丞相。”

张嶷躬身道:“他姓甚名甚?”

耆帅遂从怀中掏出一物,说道:“听我那部下交代,此人实是吴人,与国朝丞相同宗,单名一个‘瑾’字。”他将那物送至张嶷眼下,正是剩下的三枚玉鱼之一:“……将军可辨得其真伪?”

此时远在成都城内,抚越将军诸葛恪正代姜维掌典将军署事务。他尚不知羌中变故,数日之后张嶷信报传至蜀中,别送一份与刘禅,除羌人乱况外,正提及这诸葛瑾之事。

那诸葛恪因姜维音信久久未到,陛下竟发甘陵王往千里外探视,颇不以为然,又恐小皇帝在蜀中待得焦急,却把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往自己身上招呼,便更不自在几分。他在将军署又暂无他事可做,乃邀了蒋琬对弈,权且纾解心中不安。

他二人所持棋子即蒋琬此先取南中玛瑙所制,从前蒋琬于天子跟前陈演三都之要,便是用这副棋子标注国中之地。那诸葛恪执黑棋,蒋琬自执白棋,几回下来,诸葛恪已连失数局,因把手头棋子轻颠几下,道:“这局我又输了。素闻公琰是蜀中一等一善弈者,恪实在不是对手。”

蒋琬道:“元逊旧日里也爱与人下些闲棋,或是心思不在此上,才使某侥幸胜之。”

诸葛恪因摇头道:“说来也怪,我自晨起之时,头颅一侧便胀痛不止,又总嗅着身遭一股血腥之气,只怕事出不祥。”

蒋琬笑道:“莫要多想!伯约正在北地巡视,你我且为他讨个吉兆,待他早些归来,元逊也可交付差事。”

他话音未落,门口侍卫,只道:“陛下有要事发诸葛抚越,有关将军之大人……”

听得这话,诸葛恪哪里还坐得住?只将棋子攥紧,道:“我父可有消息了?”

那侍卫眼望诸葛恪,继而看向蒋琬,不知该如何开口,因将手头信件递与诸葛恪。只见上边明晃晃地写着几行小字:“故吴豫州牧大将军诸葛氏子瑜,以炎兴元年八月十九病逝广武,由河西内附之羌民收葬……”

诸葛恪只看了个开头,浑身如遭雷击,蒋琬瞧他颜色乍变,知他身上有大事发生,遂默默收了棋局,先行告退。那面诸葛恪犹手持此信,便连棋子从掌中滑落也未察觉。他最先顾及的倒不是自己该如何伤痛,只在脑中反复思索,暗道:“倘这消息传到洛阳,叔父该怎生作想?他与我父同胞之亲,又共患难于乱离之时,如何能够接受?”

诸葛恪扶了墙怔怔而立,但觉眼底干涩。昔日刘禅得闻姜维死讯,亦曾以目中无泪问于诸葛恪;如今自己身临大丧,方信重创之下无有涕泪。又不知过了多久,刘禅已悄然进得将军署,只往诸葛恪身边站定,唤一声表兄,乃低声道:“那上头的内容,表兄已看过了?”

诸葛恪因回望刘禅,也不顾得行礼,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禅见了这分光景,心底已是了然,因说道:“朕刚得通报时,虑前次伯约之事,也疑心此为外间人诈言,只是那收葬羌人已押送回朝,朕见他手上有……”他看得诸葛恪一眼,余下的话便说不出口。这刘禅自己历过大悲,知此时多少宽慰话也无济于事,索性向诸葛恪臂上一拍,道:“朕要表兄率一支兵马,往三辅附近屯扎,以接应伯约与二弟。”

见诸葛恪犹不置言语,刘禅便握了他手腕,引他一齐坐下,说道:“朕自是知道表兄心里为难,只是伯约既不在,外间军务多杂,朕便只得倚靠表兄了。”

岂知这诸葛恪性好逞能,刘禅既面露无助之态,他只无措这一时,即强作平日模样,且拱手道:“恪只听陛下调命便是。”

他甫闻父丧噩耗,此时强起,刘禅亦觉不近人情,遂温言道:“从今往后,这一批大军由表兄执掌,卿可安心从事。至于卿去后,将军署并禁卫一由公琰所领。”诸葛恪因点头称是,他于朝中温忍多时才得独自掌军之机,只是值此特殊时刻接管,却不知该喜该忧了。

刘禅此番委任却并非突发奇想。河西羌人异动,必因邓艾而起,若他这当下发难,姜维人在雍凉,手头不过随行密卫,只恐有甚不测。兼之诸葛瑾病故,那诸葛恪现下再无顾虑,唯汉廷是仰而已。他又虑着诸葛恪伤心,乃以重任交付,为分其心思也。

只是他几个尚不知提携诸葛瑾之羌人,正是姜维此前在建威之所见者。当时这一批羌民伪作羯胡样貌,而诸葛瑾亦跟随其间,惜姜维未曾止步查问,终致与其错过。这当下姜维却已行至京兆,与此间官员略略打过照面,歇息十数日,即又一路北上,乃屯驻沮水之侧。

这沮水原是洛水一条分支,自冯翊起,呈东西走势,实已探入羌地。姜维自恃身后即是三辅之郡,故并不惮只身往赴险境;他心中总存了些疑惑,定要亲往查看方能干休。时下正值九月,北原已呈萧瑟之像,姜维见远处峰峦耸立,岩石与苇草混作一处,斑斓如美玉嵌于绒裘,一时豪情激荡,指前头群山道:“今日且去那座山脚下落营。”

那山川所在虽一眼可及,实则相距甚远。他身边一侍卫因上前说道:“再往北些,便是羌人放牧之所,距汉地也有好些路程。将军出行已两月有余,今又极于北境,可暂且打理行囊,回朝复命了。”

姜维却摇头道:“维长于雍凉之间,与羌人原本熟识,想这胡地之羌习性也相去不远,维又何惧?中原多年用兵,人口空虚,一旦外族侵扰,变数尚未可知。君等可知昔日曹子建之流亡国中否?维此去正可探其底细,为我疆土防患于未然也。”

那侍卫见他执意要行,也不好再劝,那头来忠傅佥因将马匹拢作一处,使其就地饱足水草,休整过后,乃继续向前进发。

他一干人越往北,则遮蔽越少。沿途地带先还开阔,只望不到头的成片枯草,到一处山脚时,四面水道迂回,蓦地现出另一副天地来,姜维便“咦”了一声,身侧傅佥乃问道:“将军可有甚么发现?”

姜维道:“这水路些古怪。”他目光向周围匆匆扫过,指那片水泽说:“列位在汶山及武都各地,可曾见到过这等景象?”

他疑虑既生,也顾不得招呼各人,即刻跨马疾驰,朝群山之间飞奔直去。他身后一众密卫醒过神,随后也扬鞭紧随,仍被甩开数十丈距离,不多时姜维只化作远处一抹黑点。

这边姜维转至后方,猛地勒马,停在一道小水渠旁。稍时傅佥也赶到身边,姜维因说道:“羌人之在汉地,尚且以游猎为主,疏于耕种,奈何此处有如此沟渠?维少时常游于凉州,见过羌民许多牧马水泊,而此间水道殆非天然所成,必为人力开凿。”

他此时已置身于群峦环抱之中,静静的山谷间,姜维的声音久久回荡,身畔野禾浮动,似在起舞相迎。他两个交谈间尚惊起一头鸂鶆,扑棱棱地往西飞了。那傅佥遂眯起眼睛,朝那水鸟奔逃之地望去,正寻思着是否将其猎下,充作晚间之肉食。

姜维却一下子神色大变,连向傅佥道:“且先退出此地!”这一声直扩向谷中各处,饶是后行者也能听得分明。傅佥还待询问,霎时只听山岭间人音沸腾,乌压压一大片甲士沿各间小道涌来,领头人所持赫然是一面黄色旗帜,却非羌人形制,乃中原人惯用之传令旗也。

姜维眼瞧这光景,这几月来诸般异象,此刻已豁然明了。他向四周飞速扫了一圈,乃低声道:“他以沟渠田地占据羌人牧场,驱其不得不南迁,又暗中使人给以屯养之策,刻意避我勘察,潜于汶山附近,待陛下行幸途中,即内外相合,退可乘势夺曹氏旧人,进则可挟持天子发令东都,且试丞相不臣之心——这便是邓艾的谋略。只怕九原鲜卑,五部匈奴,亦在此人计较之中。”

那邓艾于羌胡地境经营期年,不独利用山川形势开设河渠,引水溉田,且著《济河论》详解开垦荒地之疑难,更以此为据,铺设羌中水网,搭造船只,给养战马,极尽地利之便,现下正将水道扩至沮水以北。姜维所临之若干渠道,即是邓艾军本月新开。

眼下这持黄旗者却正是邓艾,他此来原只为亲督工事,未料哨骑忽报姜维行踪,索性设伏于道旁,看他几人如何动作。邓艾见姜维临危之际行止犹有章法,遂高声道:“来者可是天水姜伯约,还不快快下马受降?”

这会姜维同傅佥身处四合之地,一旦邓艾率部下杀来,他二人当是万难规避,姜维遂默默算好一条退路,且先撤离谷间,与手下密卫汇合。

邓艾又岂能如他所愿?即纵手下一支小队直取他跟前,又使另几队士卒分赴各间口隘,拦截姜维去路,他自坐镇阵中,以旗帜相与指挥。那姜维因让傅佥紧跟自己而行,只是毕竟寡不敌众,几回下来,终于为邓艾部队冲散,自己也被数面合围。

他眼见道路不通,忽的轻拨马头,向东面水泽驰去,却是已先估好水道深浅,因选一处浅滩,便要涉水而过。不想邓艾士卒快如闪电,姜维只稍一思索落脚之处,对面已先抄到,抬手便是一鞭,想把姜维扫下马来。姜维急急闪避,反手还他一剑,堪堪拉开些距离。这一耽搁,余下数名兵士也赶至身侧,与起头那人呈包卷之势,又有打头者趁姜维剑指别处,乃以长矛急取他胁下,姜维不得已攀紧马匹脖颈,沿马身之侧猛地一贴,好歹躲过这波攻势。

便在此刻,一人躬身趋前,径自来引姜维马绳,姜维回避不及,肩膀轻抖,将背后箭矢咬在口中,向那兵士喉间一抹,即叫此人当场殒命。这时左侧追兵又至,姜维再无搏杀余地,就势翻滚落马,犹护住马膝,不叫马匹折跪于地。那面傅佥也脱出重围,因舍身来援姜维,一把将其揽上自己坐骑。

谁知对方见姜维滚地,已先抽出长剑,欲格挡其人颈间,行捉拿事也。傅佥这一拉一提,姜维右臂便重重抵在那剑锋上,自手肘以下,竟齐齐为利刃削断。顿时四处血点飞溅,姜维闷哼一声,眼见断口血涌如注,一张脸顷刻间变得惨白。

傅佥大惊失色,便要抽出手为姜维止血,姜维却低声道:“不必理会,依旧按原路行进,莫让贼子有可乘之机。”

他虽受重伤,神志犹是清醒,只伸出余下那臂,为傅佥指引方向。两人飞驰至谷口,忽的身下一空,原来那马奔跑过快,不慎踢中一截断树,遂连人带马一道跌倒。傅佥忙将姜维护卫在怀,以背脊着地,却让姜维稳稳落在自己身上。那马匹四肢尽断,躺在地上抽搐几下,便即不动。

他二人甫挣扎爬起,邓艾部刀戈便到,只密密围作一圈,逼其就范。不多时行伍向两侧让开,邓艾自骑一匹黄马,往姜维身前站定。那傅佥扶着姜维喘息片刻,因落地时头颅受荡,渐渐昏迷不支。

邓艾便轻抚马鬃,缓声说道:“伯约是新朝大将,羌地人少地狭,本凄凉之境,怎入得贵眼,竟不远千里来访?”

姜维抬眼道:“维受命于汉,以正朔立命,言何新朝?况天下方定于一鼎,君恃一隅而抗万钧,势必破败。我闻邓士载本义阳望族,为战乱所苦,这才流落中原。倘君这便投诚,随维回朝面见天子,以君之才干,必得大将印绶相授。君又与朝中魏文长同乡,闲时一聚,大可畅怀叙情。”

邓艾只是一笑,因翻身下马,绕着姜维傅佥二人行了几圈,却不忙答他所问。姜维见邓艾状貌悠然,知其有意拖延,不叫他得空治疗伤处,他臂上鲜血兀自汩汩流出,一席话说毕,斜靠在傅佥身上,已是句不成章。

邓艾便把目光投向远处,且道:“艾起于微末,理应为旧主所谋。当时我只怀一腔激愤出走,而后战局胶着,致我沦丧至此。而今我于此间别开一片天地,却再无旧国之思了。”

姜维道:“曹子桓已归降,君既认他为旧主,自当随其脚步。我朝信义立世,倘君生在汉家州郡,也是一样能得提携的。”

邓艾忽的看向姜维,道:“魏帝也是伯约之故主。伯约曾于大魏门户拒守外敌,何故健忘至此?”

他语含讥讽之意,显是嘲弄姜维亦做过降将。姜维体力难支,只苦笑道:“维不幸生在乱世,遇后汉倾覆之祸,眼见生民流离,屋室焚如,方知光复之重,汉室当兴。”

邓艾遂将“光复”二字念了几遍,乃向姜维问道:“果真如伯约所说么?古今未有不破之国,不覆之朝,现今汉廷有贤明之君典掌,自是一派生机,岂不知百年之后,又将重蹈昨日之祸?文景濞乱,汉武巫觋,成哀以后更篡乱相承,光武固云兴复,不过数朝更替,而有宦者擅于内廷,流寇聚于外室,——伯约可知‘贫无立锥之地’、‘饥死者十之七八’否?此非廿年前之景,却是二百年前事也。艾此番谋算,亦非为着魏室之天下,乃报知遇恩情而已。”

姜维张了张口,还待再辩,邓艾却先摆手道:“我此次不取你性命。伯约且折转回途,好生思量。”

他一言罢了,乃抛出一只小瓶,堪堪落在姜维脚下,又说道:“愿艾与伯约还有后会之期。”遂将令旗一挥,那数百名甲士便如潮水般顷刻退去,不久原上恢复平静,又是来时莽莽苍苍之模样。

姜维此时已与密卫相距已远,况天色渐暗,更不知众人能否寻得自己。他往地上一通摸索,拾起那小瓶,费力咬开瓶盖,里头却是邓艾留下的草膏,也顾不得多想,当即将那药膏尽涂于臂上,肌肤所触,隐隐发麻。又以牙齿撕下身上布料,草草包扎好。稍时患处即不再渗血,果见此药奇效。

姜维闭眼休息片刻,渐觉力气恢复,遂撑了地面站起;谁想先前失血过多,这一起身但叫他眼前一黑,几欲栽倒,恍惚中身间一轻,继而又是一沉,定睛看时,原是一稚弱幼童,只得五六岁上下,正往自己腰下苦苦支撑。那孩童摇晃几下,终不能胜其力,眼看两人皆要重重倒地,姜维抽出佩剑朝地上一掼,那小童因一个借力,将姜维扶好坐定,已是气喘吁吁,一面唤道:“大将军伤势怎样?”

姜维意识已然模糊,一时辨认不得眼前人物,只说道:“你……你是那日皇子身边的小童?”

那孩子因点点头,又道:“你伤得重,且快歇下,我去取些水来。”便匆匆朝一旁跑去。

接应姜维的正是那钟会。他不多时折回,见姜维面有疑虑,乃解释说:“天子放心不下将军,令甘陵王殿下北上寻你。我那时随皇嗣殿下入宫请安,因与他玩闹,藏在一大箱中,未想那物是陛下指给甘陵王的,竟被裹带出宫。我一觉醒来,已隔成都颇远,又不敢吱声,好在箱内即有食物,也不至使我冻饿,趁他无意时便出箱走动。到武都后,有一支鲜卑人来拜访甘陵王,这才发现我行迹。只是那鲜卑帐中不日哗变,我于混乱中与甘陵王走散,由几个胡人夹着我一路远上北原,只歇一日行一日罢了。我以此身遭难,再回不得故里,谁想在这荒野之地得遇将军。”

姜维轻声道:“你倒是有几分游侠气。”

钟会便低下头,绞弄一侧衣袖:“我在成都时,总听旁人提起姜伯约之名,便想着见见这大将军样貌,当真见了,果真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我又钦佩又羡慕。其实……其实我一早便知道那是去北地的箱子……”他声音渐低,也不知姜维听见了几分。

见姜维阖目养神,钟会也不叨扰,因寻思将他二人带离谷间。只是姜维虚弱不堪,傅佥又昏倒在地,他一个六岁孩童,如何抬得两名青壮男子?若要转去哀求胁迫他那几名胡人,又恐他几个畏惧姜维日后捉拿,先乘虚取了姜维性命,又如何是好?

正焦急时,外间响起一阵蹄声,有羊车自此经过,乃是附近尚未及迁走之羌民。钟会大喜,连忙向那羌人奔去,连比带划,且说:“那边有人受伤,阿伯且随我过去看视。”

只是那羌民本不识汉话,是故迟迟未行,两人言语不通,钟会说话,他只一概摇头。钟会便急道:“救人要紧!你要多少钱粮房屋,待救了他,天子自会慷慨赏赐!”

他见对方仍不作态,索性作顽童之状,就地哭闹,又紧抱羊腿,只不让那羌人离去。

这时远处一声马嘶,原是姜维坐骑返回来寻他,正细细舔舐姜维面颊。那羌人便指了马匹看向钟会,钟会连连点头,急引了羌人到姜维处,这才将他两个扶上羊车,又牵了大青马,先往羌人住处落脚。

那姜维紧绷半日,此刻方觉出断臂处锥心之痛,兼之身上大小伤口十余处,入夜后齐齐发作,只令他苦不堪言。钟会小心翼翼端来药汁,见姜维眉间紧锁,额头密密结了一层冷汗,片刻后倚着帐子低低喘息一声,嗓音滞涩压抑,想是极为痛楚。钟会年纪既小,一时之间难以周全,眼见姜维辗转难眠,只急得将药碗一放,眼泪簌簌地就要滚下。姜维见状,反倒顾不得疼痛,先安慰他说:“我敷过这药,便不疼了。”又把邓艾所给小瓶往钟会眼前晃了晃。

钟会因用袖子擦去眼泪,道:“真的不疼了?”随即又说:“你莫诓我,适才我还听你不住呻吟,必是身上难受得紧。”

姜维心道:“我岂可在小儿跟前失态?”遂轻轻一笑,往钟会头上一揉,道:“维久在沙场拼杀,这点创痛,于我不算得甚么。”他强支起身,又替傅佥看过伤处,见其人无恙,也放下几个心来。只是自己遭断臂之厄,日后要掌军讲武便十分艰难,此番身在羌地,更不知往后吉凶。这正是:

引南就北徒英雄气短,

声东击西空儿女情长。

到底姜维能否平安归朝,诸葛恪在都中又待如何自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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