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五回 羊叔子引祸感时知冷暖 周承祚抱屈解剑饮风流

上回说到姜维在沮水一带遭遇邓艾伏击,激斗中竟被削去右手前臂,又值天色转暗,不知随行密卫能否探得自己所在,正万分紧迫之时,幸得钟会唤来附近羌民,这才令形势转危为安。他既饮毕羌人所给汤汁,身上暖意渐生,疼痛即稍有缓解,只是呼吸之间滚烫如火,心口且觉烧灼,捱到后半夜,总算昏昏睡去。迷糊之中又听得马匹连声嘶鸣,睁眼看时,屋外已晨光熹微,傅佥与钟会分列两侧,正忧心忡忡地瞧他状况。

见姜维醒来,傅佥因大喜,叫道:“将军身上好些了?昨夜你烧得厉害,阿会替你求了些药草……”蓦地余光瞥见姜维臂上断处,不由神色一滞,剩下的话便也说不出口。

姜维苦笑道:“一时片刻还死不了。”又看他二人仍旧杵在原地发怔,脸上倦色浓重,显是整晚皆忙于照料自己,遂把余下那只手一摆,道:“你们可吃过东西了?待养足力气,再随我去寻昭信等人。”

傅佥拱手道:“将军先在此处休养便是。我只骑了将军那大青马,往各处逐次寻去,料半日之内即可同他们会合。”话音未落,因想起自己那坐骑惨死于奔逃途中,心下黯然,半晌后低低叹了口气。

姜维死里脱生,亦是百感交集,还待说话时,救他那羌人入得里间,只把姜维身上那毛罽一把收了,口里且低声咕哝些话语。傅佥急道:“你莫要牵动了他伤处……”姜维止他说:“他是要为我清理血垢。”因以羌人礼仪向那羌民郑重谢过,又请他替自己另寻些可供书写之物。

这姜维自幼与雍凉羌人杂居,总还会些当中语言,便与那羌民交谈几句,方知邓艾此一年间诸般动作。他一面由傅佥细心洗去身上污秽,且寻思道:“他既留我不杀,便是自恃我回去之后亦奈何他不得。先前丞相曾着去卑及刘豹等匈人往羌中查探,想是为那邓艾所阻,乃有如今状况。我朝虽云克定天下,而国中经历数十年大乱,人口田地十不存一,平辽之后,更无力远征,诸如边疆之事,有时便不得不倚赖外族。”思及此处,因向傅佥说道:“你且将昨日遭际细细记录,待抵返成都,分两处呈报天子及丞相。”

那羌民不多时即取来十数片晒干竹条,又另寻了一根铁锥,这便是刻字之用具了。姜维掂了掂,道:“倒还不错。”因执了那铁锥,一笔一笔朝竹片上凿去。他用惯右手,甫叫他以左手书写,自是百般别扭。傅佥遂请道:“让末将替将军回信罢。”

姜维摇头道:“我已半月未往成都报讯,陛下总要见了我笔迹,才放得下心的。”他执意要亲力为之,只是手底毕竟生疏,又身有重伤,持笔时即颤抖不止,落处歪斜扭曲,耗费许久方书成一字。

他二人相谈时钟会尚在身后探头探脑,此刻便挤上前道:“我在都中曾见过将军翰墨,尚能模仿一二,将军如不嫌弃,这发往都中之书信,便交由会来写可好?”

姜维遂停了笔,看他道:“你年纪尚小,也能写得许多大字么?”

钟会面上羞赧,遂低了头踢地上木器,且说道:“会别无所长,只在家父教导下粗识了书法,又不得他精髓,权会作些仿人字迹的活儿罢了。”

他父亲钟繇本为驰名中原之大书家,此话当是不假。姜维因将纸笔交与钟会,他自卧于席间,口述北上以来诸种际遇,却只字不提自己断臂一事。

此时远在千里外的蜀中,天子刘禅尚且不知姜维在羌地所遭之劫难。他犹以其人屯守北疆,而刘永寻即便至,只待抚越将军诸葛恪以大军接应二人于畿辅,也算全了自己一番念想。那头诸葛恪受了圣谕,领着一万精兵离京北上,不过才行了两日,这天夜里刘禅忽然惊醒,因疾呼宫中内侍,且高声叫道:“为何室内如此昏暗?还不速速为我掌灯!”

说话间已有人翩然而至,乃是那中和宫近侍陈祗。他自持了一盏小灯,先将寝殿内烛台逐次点燃,而后伏拜于刘禅榻前,轻声唤道:“陛下,庲降都督李恢过世了。”

刘禅方逢梦魇,尚未及反应,只是枯坐塌边,良久不发一言。陈祗因又说:“洛阳处还未见有奏报传来,依仆之揣测,东都那边是想请陛下自行决断继任人选。”一面从怀中取了一只竹筒,里头装的乃是李恢逝世前留与天子之密信。

刘禅接过那物,只缓缓叹了口气,片刻后乃说道:“平南一役,李德昂出力甚多,既降叟濮旧部,又征其地金银牛马,仰供我朝北伐军资。朕以他在章武朝时曾遥领交州刺史,本拟着由他去查办逆闿同士燮私通之事,谁知天不假年,使朕闻此噩耗。”

陈祗便道:“陛下节哀。”顿了顿又说:“那黄皓既蒙陛下拜为寻剑使者,仆以为凭此人才干,尚不足以远赴南中涉险……”

刘禅却扬手道:“朕也没真想让黄宫人做成此事,所以给其荣光,俱是为全他旧日里悉心服侍的情分。”他耳听得窗外秋虫鸣叫,略作思想,乃说道:“蜀郡太守张翼从前随先帝征汉中有功,朕虑他是个知兵知事的,这次便由他顶替李恢之职位罢。”

陈祗连连点头称是,又向刘禅行毕大礼,即从偏门退去。他只顾埋头走路,冷不防那面黄皓听了刘禅传唤,这会正揉着睡眼往里头赶,两人只在门口撞作一处。陈祗吃了一吓,低声斥道:“你可当心些,陛下心里正不爽快,莫平白惹了他嫌去!”

黄皓见是陈祗,也不好发作,略略向他打过照面,便急忙赶去刘禅榻边。那厢刘禅尚在细看李恢遗言,见黄皓进来,奇道:“你不在外间待命,却来我这内宫作甚?”

黄皓只做出个为难样儿,道:“陈宫人要奴婢宿在他房里,好叫奴婢于近处服侍陛下,有甚么要吩咐的,奴婢也能随时听着。”言罢又朝地上轻轻一瘫,望刘禅道:“奴婢好容易得陛下起用,竟无一日不在忧愁侍奉不周,日间倒罢了,一旦入夜,陛下就寝前事杂且繁,奴婢自是万万不敢离开半步的。”

刘禅正读至李恢信中关键之处,心头一滞,于黄皓奉承话语便不上心,只随口说道:“你且去外头候着,待需你时,朕自会说话。”

那黄皓未听见刘禅与陈祗起先交谈,尚以天子此言是责怪自己办事不利,唬得他一个激灵,连忙伏拜道:“奴婢虽常在圣尊近旁,凡有余暇,却是在倾力寻访先帝宝剑去向的!前些时日奴婢去过廖立之妻蒲河池家中几回,听那妇人说,近月益州郊外有些传言,是……是和……”他瞥刘禅一眼,其声低微,渐至不可耳闻:“……和孝愍皇帝有关。”

须知刘协前往南中一事,知之者只姜维诸葛恪在内的寥寥数位,便是随行护送的蒲元诸人,也只以其为天子所遣之宫中御医。听得这话,刘禅眉头一抖,把手头密信暂且搁下,看黄皓道:“外头都传些甚么了?”

黄皓便哆嗦道:“奴婢当是知无不言的,只是……只是陛下若听了动怒,伤了玉体,奴婢怕担待不起……”刘禅“咦”的一声,朝后一仰,道:“你且说,朕不怪你。”

要知道黄皓在城内招摇多日,虽于那关侯赐剑下落无甚进展,到底打听得些坊间秘事,只想日后于天子跟前一并邀功。这当下刘禅逼问且急,他也顾不得掖藏,乃将路上所闻尽数告与其知晓。

原来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夺位后,魏室以刘协为山阳公,虽未有加害分毫,而外间以其不曾露面,恐已遭人毒手,执此念者尤以蜀地为甚。汉帝被逼禅让,旋即遇弑,先帝乃亲率文武于都中大祭,谥其曰愍帝,此事益州内外人尽皆知,便有所疑虑,新君已立,也不便多提。而后洛阳既下,正可寻旧时天子下落,是生是死,总需有个交代。

先前太后本欲将复刘协尊号之事交由刘禅来抉择,纵是迎其还宫,也不过以禅让为名,依旧令刘禅坐稳皇位。只是不想山阳公发病忽亡,又经查处,乃知其人为羊衜顶替。此事来龙去脉为太后所秘,只是旧帝这番死生无常,传至他处,到底难止妄测之人。如今更有一种流言,竟不知最早由何人传出,说的是建兴时魏吴交聘,两国互通人质,而天子实则已为孙权所获,吴人更护送其潜逃至交州,靠了雍闿旧时之资财,暗地里密谋再起。传谣者描述既细,且把那“炎火黜,青羊出”六字谶语复又提出,说得自是煞有介事。黄皓从蒲河池处屡屡听得的,便是这小儿吟咏之语也。

眼下刘协正行医于南方诸郡,刘禅听了,更加不快,只思索道:“早时理弟巡视蜀郡,也曾见人这般说过,一经查处,却与昔日魏人虎豹骑相关。想来曹氏坐镇中原十数载,牵连甚广,总有人不甘就此受困的。”黄皓见天子面带愠色,愈发惶恐不安,刘禅因指外说道:“你明日再到各处打探,若有蒲元去向,使密卫召他回来,便是大功一件。”

那黄皓忙不迭地应了去了。刘禅折腾了半夜,困意又生,因重回榻上,看着帘外烛影摇曳,不免生出些隐忧。他赐黄皓密令不过是个引子,本想借其人之手过问南疆事务,至于所涉机密则一概委任李恢;偏那李恢于此时亡故,如此巧合,未免太过。他思来想去,还是早日寻着蒲元,勿再将汉帝置于困境。

果然几日后那黄皓又带来消息,这回却是越雋牂牁等地有数千流民欲迁入都中,如今正聚集在犍为郡之武阳一带。刘禅道:“这又是为何?”陈祗因说:“想是起先朝廷收领南地,又押送地方豪帅于成都,致使无人羁留其众。今圣尊怀柔待民,其人乃思归附,陛下正可充作军旅之用。”他又宽慰刘禅几句,且叫天子先安下心,于是刘禅特许内附之民暂居于广都城附近三五里,凡出于四郡者,一律交由蒋琬安抚。

那流民中多牂牁兴古两郡之獠人,又有别部蛮夷杂陈其间,不多时即滋生事端,且为一地之空闲争吵不休。其时蒋琬自提了一支禁军往来巡视,见场面混乱,夷人几至互相殴斗,因疾色喝道:“此地并非南中诸郡,岂能容你等在天子脚下放肆!”

他身后一众禁卫随即上前分开吵闹之人,蒋琬更斥责几句,乃说道:“既来西都,便是京中之民,从今往后需得安分守己,但有喧哗扰民之举,叫我拿住了,却是概不问前因后果的,只一并遣回原籍即是。”他又命手下将此话高声复述三遍,且录诸纸笔,贴于城门外墙之上。

底下有獠人便道:“我等自然是谨奉天子号令的,只是此来都中,非我本愿,皆因庲降都督过世,南地混乱,这才来向陛下讨个说法。”

蒋琬又气又笑,道:“你几个还待讨甚么说法?”

那数名獠人因自陈南中边境入秋后忽然时疫盛行,祸及周边,又说李恢日前亡故,疑似正为此疾病所染。蒋琬且自寻思道:“若是真如他所说,李德昂致陛下之密信里当提及此事。先前汉帝隐匿身份南下,乃穷一身之医术,与边民祛除此间瘴疬,谁想时至今日,仍免不得这等暴疾肆虐。”他以为此事干系颇大,遂留禁卫看护流民,自己则先折回将军署,将獠人所报情况理作文书。

这当口姜维与诸葛恪俱已不在,将军署名归蒋琬主掌,实则不过代行监督之责,几经周转,最后却交到了中护军费祎手里。那费祎向来放任手下自决,署中众差吏不得拘束,久则生事。蒋琬见四下人员不齐,问及去处,门吏乃说:“有数十人去了孙府,约莫是在午前时分了罢。”

蒋琬皱眉道:“他们去孙府却为何事?”

那门吏遂说道:“似是因着那外间传言。听闻有人解出一道谶语,内中暗指名姓为羊某者不臣,有助旧主乱汉室之意;又说孙氏从前勾结魏人,早在僭位江东时就藏匿了真正的洛阳天子……”

他所说事甚秘,蒋琬连忙将其打断,且说道:“费文伟呢?他这便同意你们出去了?”

门吏道:“中护军以事涉国体,宜作详查,故许底下人先去了。如此举动,将军署可行得轻率了?”

蒋琬摇头道:“不然,这件事你们做得还不错。”他自往里间寻了个坐处,脑中且推演着南中局势,只是今日流民音容形貌总挥之不去,心底越发忐忑。

这边将军署众差吏却正在孙府处不可开交,陆凯先将其尽挡在门外,以无天子诏令,不许他等入内搜查,且说道:“此间原是丞相府邸,寻常朝臣途径此处尚且要敬上三分,列位擅自闯入,若叫陛下知道了,该作何想法?”

那吏员求索不得,只发狠道:“整个蜀中都在传那‘炎火黜,青羊出’之逆言,这青木之象又属东,说的可不是那泰山羊氏么?前日南中又传孙氏私押汉帝于交州,是恃其为日后拥立之资,叫两方交攻,他自己好趁乱上位也。风闻那羊氏之悖逆便窝藏在孙府,是与不是,待我等往里头一探,即刻便知。”

那羊衜之子羊祜此刻正寄在孙府,一旦被他几个寻得,则孙氏为逆之罪名,立刻便可坐实。陆逊闻得动静,已悄然往外门站了,听罢这话,心头一沉。先前侍中等人便往孙府中大行搜检过几回,而后孙权乃有下狱之厄;如今都中流言又起,陆逊又岂能由他任意罗织?乃先一步说道:“此话逊也曾耳闻,故数月前我已往见陛下,以实言相告。陛下以逊多虑,遂将那谶言指代之羊氏遗孤寻得,送入蜀中,更托逊照管。此举无他,乃是信任之明证。诸君若还有疑,可请蒋公琰亲去禁中询问。”

岂知陆逊既口称羊孤身在府中,那一干差吏劳碌了半日,又不甘心空跑一趟,眼下更欺孙权失势在外,竟是执意要孙府交出那羊祜来。陆逊便沉声道:“孙府方因着孙昭仪出事,已被仔细搜过,事在羊家小儿入蜀之后。侍中既不以此为意,可见‘悖逆’之说皆不过诬妄。”他眼瞧众差吏要开口说话,因将话锋一转,说道:“阿祜是陛下亲口要的人,倘真出了状况,在场各位可都担待得起么?——只当下各退一步,但有差池,逊自会为诸君于圣上跟前说话。”

他既把意思说到,旁人顾忌天子,也不好强起。见形势稍有缓和,陆逊遂乘势说道:“诸君暂且听我一席话。陛下不日即要东幸,路上自是不可有任何闪失的,朝中凡有人多些考虑,逊亦能知会。只是那羊氏小儿不过十岁孩童,逊与他多日相处,知其一意攻书,心性单纯,便是其父祖因着世代为官缘故,当真与旧时汉帝有关,于他又有何涉?况且诸君不过听取无根之言,便认定孙府有所密谋,焉知不是他处不服王化者蓄意散布,乃使朝中人员尽留意别处,他自己却整好行为恶之事?”

那将军署诸员思及不久前姜维身死之传言,以陆逊所说也有些道理,当中一人便趋前几步,说道:“只我几个已先领命,这便去了,怕不好交代。”

陆逊乃一拱手,从容说道:“逊敢以自身为担保,阿祜绝无他意。若是因此生变,祸及诸君,逊自会去陛下殿前受领。”

那差吏因说道:“某追随大将军做事,于西迁各人当中,素来是最敬服陆伯言的,也知有伯言在,里外当出不了甚么乱子。只是陆君亦有眼观不到之处,前次孙昭仪犯事,伯言不就事前不知么?”

陆逊便轻叹了口气,眼见又要相持不下,忽而内间喧哗,却是陆抗逐着乌璋,一路直追出外门。那獐子一个收势不及,正拌在前头几名吏员腿上,唬得周围人皆是一惊。陆逊待要呵斥,只因今日情形毕竟不同,也不好说甚重话。

那边羊祜随后亦至,他见外头声势颇大,颇为惊讶,便要领陆抗回里屋去。有眼尖的官差遂指了羊祜道:“想这孩子便是那羊氏遗子了罢?却和我去一趟将军署,问清了话,自会送他回来。”

陆逊还待劝解,而羊祜这几日也略知些府外风言,知差吏此来正是为己,终不愿牵连孙府上下,因请道:“祜愿随各位前往,是时祜当会自辩,望勿要牵连伯言先生。”

他望陆逊一眼,点了点头,即缓步上前,同将军署众人去了。陆抗尚抚着乌璋毛发,怔怔看着羊祜离去,便问陆逊道:“阿兄平日里好好地和我在一起,未作甚么恶事,原是给人说了坏话才被拿问,与先前孙昭仪一样么?”陆逊只凝望远方,半晌乃说道:“兴许是罢。”

那羊祜由人领去将军署,署内听陆逊说得郑重,也不敢怠慢,先将羊祜安置在一间空房内,乃是早先羁押何晏那屋子。时天色转暗,众人皆自散去,羊祜在孙府时因不及用饭,捱到半夜,只觉饥饿不堪。他性情内向,总开不了口向旁人讨要食物,倏尔腹内作响,乃强咬了牙斜靠在门栏上;迷糊中又望见远处有个小小身影,与门吏一通争辩后,辄迈入内室,直往自己卧处过来,却是陆抗。那陆抗提一小木盒,往门边附了,且轻声唤道:“羊氏阿兄,我来看你啦。”

他身形矮小,堪堪钻过外门栅栏,将手中那小盒打开,里头乃是数片肉脯,经由慢火熏烤之后,香气扑鼻。陆抗又说道:“是阿父命我带的,他知阿兄走得匆忙,只怕将军署疏忽餐食,饿着了阿兄。”说话时更取出一筒清水,与那肉脯一道递去。

羊祜正冻饿之际,在陆抗面前也不拘谨,接了吃食,三两下咽了,又急急取水和下。陆抗打量他身上无甚伤处,遂说道:“阿父说,但有他在,旁人便动不得阿兄。阿兄且忍耐些时候,叫他们问明白了,许明日就能回来啦。”羊祜知陆逊暗地相护,不免感动,因将喉中肉脯慢慢咽尽,待要向陆抗道谢,那孩子却已提了食盒,箭也似的奔出了将军署。

那面蒋琬正忙得不可开交,一时却无暇理会羊祜被下属私扣之事。他留了那牂牁獠人逐次查问,才知南中时疫蔓延势大,竟已远过自己估量。起先疾病只见于边远郡地,那兴古郡紧邻交趾,人烟且少,初时并不见报;十数日后乃依次推及北方各地,尤以那建宁郡为庲降都督驻所,人员颇多,转眼之间便病倒一片,到八月下旬时,南方各郡患病者已达数万,更有死者相枕于道,群鸦盘桓其上,情状煞是可怖。

原本李恢羁縻南中,正需调动民事,分发草药,抑制此疫蔓延,惜他亦染病逝世,一时间辖内更无人指挥。于是益南时疾与流言并起,其民混乱不堪,畏惧者纷纷向北逃窜。这几千入蜀流民仅是开端,随后更有大批当地之蛮人,正源源不断地往都中赶来。

蒋琬听罢大为失色,急命各郡流民就地屯驻,如无天子口谕,任何人不得进京;一面又令禁军于武阳以外安置场所,禁止余下流民继续北行。那时疫既能四下散播,只恐往来众人中已有携染此病者,如此便绝不能纵其接近畿辅。蒋琬料理外事已罢,再顾不了去将军署停留,甫回皇城,即直往刘禅内宫而去。

蒋琬到时,那黄皓正于室外打望,蒋琬眼瞧他行迹可疑,先将他喝住,又道:“你不是先前犯事那宫人么?到这里作何?”黄皓不敢言语,只低了头匆匆往外溜去,蒋琬便指他道:“我先入见天子,待回来再与你好生清算。”

他因急急去了,见刘禅并非如往日那般高卧于榻上,乃于寝间之外另搭了一处小榻,自己却握笔执简而坐,竟是在亲自批阅公文。蒋琬见此情景,心中宽慰,暗道:“不枉得丞相昔日教导。”他于门口伫立片刻,给刘禅余光瞥见,遂招呼他就近坐定。

刘禅案头叠了深深一摞文书,最上方正是李恢之信。那李恢发病甚急,行文难免仓促,而寥寥数语间,不独交代雍闿匿财之旧事,此次南中爆发疾病,其人亦有先见之明,乃请陛下调命继任时发宫中御医跟随,又说他不在时,南中必有动乱,需得遣朝中执法严厉者亲为接管。蒋琬阅罢此信,长叹口气,说道:“李德昂思虑缜密,在内倚为腹心,在外则为我朝日夜奔走,惜乎盛年遭此横祸,不得再尽忠悃之力。”

他动作时袖间棋子碰撞出声,清脆如池间冰破,刘禅闭目静听,将手指一点一点叩在膝头,稍时乃说道:“朕独不为此事烦闷。”他向案上众文书一指:“——是为此等事也。”

蒋琬因依次查取,越往下翻看,眉头便越紧一分。刘禅方才所阅是建业来报,由蒋山园邑令呈递。月前曹丕棺椁辗转东向,匠作乃就地修缮墓室,不日下葬。当时园邑令下辖统共三人,为曹丕看护坟茔。内中有一人因不耐寂寞,私往石头城内饮酒作乐,又乘醉与人口舌相争,将自己曾为先帝守陵之事大肆宣扬,园邑令遂将其拿下,还请天子下旨定罪。刘禅道:“这倒不是甚么大事。”

后头则是张嶷奏报汶山羌情,当中论及诸葛瑾死事,并他手头玉鱼一道送还。蒋琬皱眉道:“这几日外间地不论南北,人不分亲贵,诸事齐齐发作,臣以其后或有乱因。陛下銮驾归京在即,更应多加防范。”

刘禅乃向奏报上轻轻一掸,道:“那河西羌除狡辩绵虒之乱外,于国舅疾病状貌描述却细,卿可瞧上一瞧,与那南中时疫之症状有无相似?”

蒋琬因细看张嶷转述,又把今日那獠人话语翻来覆去回味一遍,正色道:“陛下宜早将疫情知会朝中官员,且令张伯岐就地驻守,切不可使本地羌人往四下流窜。”

刘禅道:“果有这么严重么?”

蒋琬苦笑道:“臣以为诸葛子瑜疾病,必与当前南中之时疫同出一源。”

刘禅点头道:“不错。”

蒋琬乃拱手道:“南中此疫肆虐,要非季节饮食所染,乃依托人体播散。那河西诸羌既与子瑜密切相从,臣恐其身上已沾染病灶,此刻正自羌中夷民间潜伏也。只是其民何以相隔千里而共患一疾,臣却是不知。”他略一思忖,又说:“陛下可先遣樊阿等人往南中给药,至于汶山一带,因有张嶷镇守,却还不至紧迫。”他心头更存着一事,此刻也不肯先行挑明,乃是有关刘协之行迹。此等暴疾流行南地,刘协便不能坐视,必亲为施治,一旦因此染疾,竟蹈李恢之覆辙,朝廷又该如何自处?

他且胡乱寻思,又取其下一册,为卫温与诸葛直所报。他二人航海至交州南端日南郡,正值汉末所建小国林邑为乱,欲攻占毗邻之西卷县城。蒋琬匆匆览过,虑刘禅意思,也是此时不便发兵。

再往下却刘璿铸剑之请,夹在这一众公事当中,便略显滑稽。蒋琬因说道:“皇嗣也胡闹太过,眼前正要紧时分,岂可纵他小儿奇想?”

刘禅只摇头道:“朕却不以为意,若非他突发此念,朕何至省起寻那蒲元?至于璿儿贪玩多事,待别事办妥,再行责罚也不迟。”说罢颜色一变,更从书案另一侧抽出一封密函,乃是蒲元近日所拟,适才方抵都中,尚未有拆封,因与蒋琬一同审阅。

他两个只沿那信报看去,霎时僵立在地。原来上头说的是蒲元一众人于牂牁之南遇劫,自汉帝以下皆为贼人所扣,只蒲元与孙接二人逃出,乃往驿馆处求援。因那李恢先已去世,南中又逢乱局,更无人即时派兵解救,只得先请地方驿站将此事上报天子。

刘禅乃往腿上一拍,道:“他并不知汉帝身份,尚以那是朕派遣去放药的医署中人!便是其余护卫,也只当汉帝是寻常医官,虽云护送,到底照料不密。伯约当时责朕草率,轻许汉帝赴险,朕尚以他慎重太过,今日看来,是伯约度事周密,全为我之过错。”一面连连叹气,端的是万分焦急。

蒋琬安抚他几句,又说:“汉帝一行此时遭人挟持,想来绝不简单。”他因沉声道:“臣恐劫他那人,并不以其为等常医师,乃明知他是建安天子,正冲这个而来。先前都中传那流言……”

刘禅不待他说完,蓦地腾起,说道:“那便即刻着人救他出来!”

他话已至此,再不迟疑,因急命张翼上任庲降都督,更带上宫中医官并樊阿等十数人,一同往镇牂牁平夷县。那头陈祗方领命要去宫外通传,刘禅又叫道:“慢!”因将李恢书信重新封好,另手书密令一份,一并交与那张翼查阅。

蒋琬在一旁看得,乃说道:“臣以张伯恭行事严正,治内虽云稳妥,只此番形势殊异,若待南蛮之部过于苛刻,怕适得其反。陛下可有更替之人?”

刘禅摆手道:“伯约元逊俱已北上,伯岐西镇,都中尚需公琰稳固,朕身边可调遣之将,就近便只得张翼一人。他是先帝老臣,卿勿多虑。”蒋琬以事发紧急,也不再多言。离宫时蒋琬不由打个哆嗦,呼出一口寒气,见天上不知何时下起雹雨来,更觉心中难安。

这雹雨在都中断断续续下了两日,到初五时,城里草木已折了小半。刘永府邸内,周胤正为之烦恼,概因今岁初夏自己移栽庭中之芍药亦受天灾,一夜之间竟全部枯死。其时雹子并芍药籽粒散了一地,周胤心中震动,大感不祥,只站在房檐底下发怔。

简七遂笑道:“这将离子入秋即谢,一经暖风便会再发,你又嗟它作何?岂不闻‘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周胤却无心同他打趣,只皱眉道:“殿下说此花长在蜀中,能耐得腊月严寒,越冬亦可存活。我方才细细查看了,这些将离子是自根部坏死,纵是回春作暖,却也无济。”因默念道:“将离将离,我若寄情于你,可否带回公寿之音讯?”猛然间省起“将离”一语尚有离别之意,那刘永孤身在外,此刻自己以芍药作祝,恐是不吉,忙敛了思绪,将离丽剑往怀里抱了,径自坐于阶前。

简七见他惆怅,与他调笑几句,又道:“你自留在此处悲春伤秋,我捱不住风吹,且往里屋去了。兴许我前脚刚跨过门,殿下人已到了。”

他话方出口,便听闻外头喧嚷,因朝周胤挤眉弄眼,一面飞快跑去迎接。周胤也一把跃起,几步赶在简七跟前,待奔至外门,来人却是蜀中兵卫。周胤面上一僵,呆立在原地。

那领队差吏遂向他一揖,道:“奉命办事,扰王府清闲,还望见谅。”

周胤惊道:“甘陵王一向不涉政事,里外传闻与他何干?”

那人因说:“闻说殿下府中收留过一吴中人氏,禁内正欲提他查问。”

他所指吴人自是周胤了。周胤一怔,脱口道:“我便是甘陵王收纳之吴人周胤……”蓦地觉出不妙,忙收住话头,暗忖道:“前些时日我与公寿戏语,但说令他做太子云云,难不成被人听了去,竟传到了朝中?”

他尚在胡乱猜测,那差吏又问他道:“既是小兄本人,敢问小兄可识得那孙府羊祜?”

周胤又是一愣,还不及思索此话何意,差吏因说道:“我等受大司马所托,正查及近日都中谣言之事,得知小兄上月前往孙府,与那羊氏遗孤似有密谈,个中言语,可否据实相告?”

周胤便急道:“我同那羊氏幼子并不相识,只见过一面,这会恐是连他样貌也忘干净了。”他一面赌咒发誓,那日初见羊祜之情形忽然重上心头,余下许多话便似梗在喉中,一时做声不得。

那差吏见他手足无措,乃低声说道:“我们此行也非是为难小兄,只是甘陵王人在北地,与诸戎混居,听蒋公之意,似是其地亦有时疫。眼下南方又乱,他那里但有变故,却是急救不得的。小兄既是王府侍卫,更应深居守己,勿要四处游窜,累及殿下。”

周胤只把剑柄握紧,抬头道:“这么说来,甘陵王如今身在险境了?”他转向简七,急道:“我央你寻他消息,你但说他一切安好,可当下他果真安好么?”

那简七且支吾说:“我只怕阿胤知道了担惊……”

周胤哪里等得他说完,连忙奔出府门,口里叫道:“我这便寻他去!”

那差吏因将周胤一把拦住,周胤岂可干休?只说:“不需陛下差遣旁人,只我一个即可北上。”正拉扯之时,猛听有人断喝道:“逆人何故为乱?”竟是禁内之侍卫,为首者指周胤道:“便是你在益州传谣么?”

周胤心忧刘永,哪里留心他口中何话,争执间不慎使利剑出鞘,那一干侍卫顿时紧张,只护在领队近旁。

那为首侍卫见此情景,愈生恨意,疾色道:“此是先帝之剑,如何到了你手上?怪道那黄氏宫人晃荡许久也没个下落,原是被你所藏。”

先前黄皓得志,宫中瞧他不惯者甚多,欲请圣上整治,却因刘禅暗地袒护,总不能行。而今周胤嚣张,他等人便把气尽撒在周胤身上。领头那人乃说道:“丞相在蜀地时,最看不得有人放肆,何况你本是吴中罪人,合该立即拿下,交禁中掖庭狱问审!”

周胤辩护不得,索性将那剑往空中一挥,挽个极利落的剑花,高声道:“这是甘陵王宝剑,可看清了么?”

他动作时身边禁卫犹以他作乱,只将其围在当中,一时间剑拔弩张。那侍卫只道:“这便是想谋逆了,列位且仔细他手头兵器,随我将他扣下。”

周胤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又无甚急智,因说道:“我若是随你去了,又当如何处置?”

那侍卫冷笑道:“朝廷律令,皆有成法,倘查明果有反意,当即处决,也是能够料想的。”

他说“处决”二字,周胤更是慌乱,眼前景象也迷糊起来,且说:“不经请示,天子必不能置之不顾……”

那侍卫恨他仍敢辩驳,因有意恫吓,道:“押你审问,正是丞相早先的意思。你父在时,曾阻先帝西行,却也忘记了?今你又仗了甘陵王之势逞凶,只此一端,便可定罪。”他且说着话,底下人已先逼近,径去拿周胤手腕。

简七忙低声道:“阿胤忍一时之气,等殿下回来再与他计较。”

他一提刘永,周胤更是按捺不住,只想着速速去羌中接刘永回来,又岂肯依从众卫逮捕?情急之下血气上涌,见有人近身,忽忽向旁疾刺,眨眼间已伤了一名侍卫。

那禁中侍卫及将军署差吏不料他竟真敢动手,纷纷拔剑相对,周胤因几下急挑,只往他等手腕处运剑,又连避数人,但听兵甲相碰之声不绝,于身侧竟劈开一道空隙。周胤眼瞧得脱,遂舍了纠缠,直奔向王府高台,他自往顶端站定,与余下诸人对峙。

简七见挽救不得,心思陡转,大声叫道:“大胆周胤,持剑动凶,便不怕连累了甘陵王么?”

这一声顿将周胤唤回了神,低头看时,四周已无退路,而剑锋犹有血痕。他抗命不从,又刺伤兵卫,局势已无可团转。周胤稍一闭目,脑中却是刘永正染了重疾,与那羌人尸骸卧在一处,苦楚不堪;待要上前,刘永却蓦地坐起,且厉声疾色,指责自己害他受人猜忌。周胤轻声道:“如何能证你清白?”那刘永之幻影因说:“君可自决,永嫌隙之人,岂好多言?”

周胤遂将那日抱怨刘永不得立储言语省起,怔怔念了两遍,忽然倒转剑柄,却用离丽剑朝自己颈间抹去。简七大骇,连连叫道:“阿胤不可如此!”一名禁卫手快,攀着那高台向上一蹿,当的一下,将那剑打落,却终是迟了一步,周胤喉头已被划破。

他既感腥甜之气,忽的清醒过来,见手头鲜血肆流,耳边不住轰鸣,却说不出半个字来。简七急叫道:“将他平放里间,速叫王府医官来看。”饶是此前嚷着要缉拿周胤之侍卫,此刻也顾不得定他罪过,只先由人尽力施救。

那周胤受此重伤,万分危急之时,诸葛恪也已抵达陈仓附近,正与刘永会合。那刘永因说鲜卑哗变,令辎重尽失,自己全赖县令接济,方得停歇之处。

诸葛恪甫才丧父,一经休整,诸种烦杂念头便涌上心间,唯有全力委意公务方可缓解。他因向刘永请道:“时下边疆混乱,殿下亦不可再涉险。恪当遣麾下一队兵士,送殿下即日返回成都。”

刘永道:“皇兄所命,我尚未达成,安能回去?”

诸葛恪摆手道:“伯约自当由恪来接应,他与我共事多日,早便心神相通,此去寻他原也不难。况殿下手头未携精兵,若遇战事,如何处得?”他又微微一笑,道:“如殿下在军,恪尚还要护卫殿下,只徒耗兵力而已。”

刘永也正挂念蜀中,遂同诸葛恪客套几句,从了他所请。诸葛恪因说道:“那鲜卑力微恪自理会得,便是高句丽王,羌地诸戎,及匈人众部,恪只一律应付了。”他手上比划着,意兴所至,将近来不快皆尽扫空。

刘永一面点头,忽省起一事,道:“随我而行的还有一幼童,名叫钟会,是阿璿身边的伴读,也因乱与我走失了,元逊如寻着他,也一并带回罢。”

诸葛恪便默念道:“钟会,钟会……我听人说伯约新认了一名义子,便是他了?我倒想亲去见见那孩子。”他且答应着,又抽出身边侍卫数十,与先时刘禅密卫并作一处,星夜随刘永南下。

那边刘永秉了归乡之意,比来时更快了数倍,不多日即到都中。他不及向刘禅请命,先独自溜回府邸,却不见外间有人迎接,甚感纳罕,且思量道:“许又是阿胤所为,便似上次那般隐匿众人,要给我惊喜么?”

想到此处,刘永心下更柔和几分,脚步也愈发缓和,只悄悄潜进内院,却见医官正往里间进出,又有侍者手持汤药,急急朝里去了。

简七守在门口,见他回来,面上亦无喜色,只垂头扯弄衣袖,嚅嗫道:“殿下……是阿胤受了伤。”

刘永听周胤出事,哪里还忍得住?忙入内查看,只见周胤卧于榻上,面白如雪,喉间伤处由绢帕覆盖,生死不知。刘永口中干涩,又恐说话时惊扰周胤,便将府内医官拢至身侧,生生把声音压低,说道:“他怎的成了这样?”

那医官遂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告与刘永,且说:“近来王畿多事,府中所涉,俱是误会,陛下亦不会降罪的。”刘永低了头,咬牙问周胤状况,医官稍一犹豫,悄声道:“仆等虽竭尽所能,只为周氏小兄止住了血,他伤得过重,吞咽亦十分艰难,不过有一日捱一日罢了。”

刘永默然,半晌向那医官道:“我自来瞧他。”

那周胤昏睡了许久,本无甚知觉,此刻却似嗅得气息一般,倏尔睁眼,见甘陵王正在跟前,遂竭力挣扎坐起,便连身边数人也止他不住。刘永忙上前轻轻一按,将他引回榻间,道:“我已到了,你且安心,余下我自理会得。”

周胤喉头攒动,说话已极是费力,只道:“是我……是我对你不住……”

刘永因向四周看去,众人会意,各自退下,只留他二人在室内。刘永便柔声道:“阿胤无过,切勿多虑。”

周胤望他许久,说道:“丞相制定蜀……蜀中律令,若行凶伤人,另当惩处。我若好了,也……也要下狱问罪的。”

刘永道:“我即刻托人送信洛阳,向相父澄明此事,还阿胤一个说法。再不济事,便乘皇兄那追锋车亲去一趟。”

周胤垂眸道:“丞相居摄内廷,必不肯见你。”他忽尔鼓动脖颈,好容易将喉中津液咽下,乃说:“我原配不上你,也不配用这剑,早便解剑归还,倒免了许多事端。”

刘永面上一滞,道:“他们都说了甚么?”

周胤脸偏向一侧,半晌乃说:“是丞……丞相要赐死我,想是他……想是他要替你定亲,便不能容我在侧……”

刘永霎时僵立,沿着指节逐一捏去,见周胤还要说话,说道:“医官让阿胤悉心静养,勿要消耗太过。只消谨遵医嘱,不多时便好了。”周胤说了这许多话,这会也觉力竭,遂闭了眼睛,由着刘永为他轻轻擦拭面颊。

是夜周胤高热不退,口中多发胡言,医官不得已替他灌了些退烧草药,这般又拖了三日,到九月中,气息已转微弱。刘永却仍当他是平素那个与自己说笑的王府侍卫,便像往常一般同他说话待事。这天夜里,周胤悠然醒转,连唤刘永数声,语气颇是急迫。

刘永数日来只睡在他近旁,朦胧中惊醒,因往周胤榻边坐了,道:“阿胤要喝水么?”

周胤并不答话,手上亦无甚动作,似重又睡着。刘永以他呼吸滚热,起身便要寻些清水来喂。

周胤却将他衣摆抓住,轻声说道:“我怕死得很,你别走了,我要好端端在这里,亲眼瞧着你加冠。”

刘永愕然,片刻后乃道:“我就留在王府里,哪也不去。任谁来召我,我一概不理。”

周胤张了口,低低道:“我要说与你听的那个秘密……”他声带本就受损,眼下虚弱已极,勉力发声,也只得含含糊糊呢喃之语。

刘永握了他手腕,轻轻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了……等你身上好了,再来说与我听,可还使得?”

周胤唇齿颤动,又唤了声:“甘陵王殿下……”

刘永只答应着,那面周胤喘几口气,嘴中尚还轻念着些听不清的话语,到破晓时分,终于也低了去。

简七不知何时来到刘永身旁,此时轻搭刘永肩头,道:“殿下,阿胤去了。”

刘永兀自跪坐榻边,不发一语,简七便又道:“他最后想要告诉你甚么话?”

刘永摇摇头:“那是我唬他的,想着若不许他把话说尽,留得一丝念想,总还能撑过这些时日。”

纵是简七平素多言好谑,听了这话也免不得沉默。他还待宽劝刘永,遂传唤医官及侍者将周胤先行收殓,他且陪刘永临窗枯坐。

那刘永如泥塑般站立良久,秋风过隙,更将他乱发吹起,简七见了便道:“殿下多添件衣物罢。”正要动作,忽传府外有侍者来谒,不待刘永说话,那人已先进得院内,拜道:“陛下要甘陵王去一趟宫中。”

简七恨道:“殿下才回西京,便不能许他多歇上几日么?”

刘永作了个止息动作,因问所为何事。那通传者乃说道:“是四夷馆的曹爽发出急信,陛下一时难以定夺,故召甘陵王殿下同去参议。据曹爽所言,他从昨日午间起,便寻不见力微那质子沙漠汗,今早又遣何晏外出采买,这才发现其人已溺亡于郊外池塘……”

刘永便垂下眼帘,总叫人瞧不出半分悲喜来。这正是:

红尘斑鬓白首孤残月,

青冢黄昏金钗冷荒原。

要知道后事,且待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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