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六回 名留谤史盖因指鹿作马 意止蓬蒿遂只画地为牢

上次讲到周胤丧葬诸事尚未办定,宫中又传密令,且命刘永前去商议沙漠汗身亡一事。那沙漠汗原是鲜卑人拓跋力微长子,先质于洛阳,而后得朝中特许,往各处州郡观览,事在前回。此人年前即到蜀中,又于成都四夷馆内逗留大半年,与曹爽一行人相交莫逆,一时竟不愿动身去别地。那曹爽为着之前何晏犯事受拷,曹丕又不幸病逝,近来行动多有收敛,谁想当下出了这事,越发惶恐不宁,因火速向天子上报,且力陈自己于此全然无知。

刘永到时,曹爽方给禁中提去问了话,这会从中宫附近战战兢兢过了,见刘永过来,便将他衣角轻轻勾住,低声道:“甘陵王救我。”

他语调暧昧,辨不出是如往常般戏谑抑或真心相求,刘永叹了口气,也不作甚表示,只挥手让他去了,自己却看一眼身后,但见夜幕渐合,黑云低沉,他刘永缓步于偌大的殿前,似是正踏入某个不可知的所在。

天子宫内尚未上灯,只稍远处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显出人主之坐处,刘永因向着那一团黢黑中唤道:“皇兄。”

他话语间并无甚情绪,刘禅先未答话,隔了多时,乃朝身边一指:“永弟还是如平常那般坐罢。”

待刘永于他两尺外坐定,刘禅忽道:“你府上的事,我已知晓了,衣衫用料,日常饮食,但有甚么需要的,只与那向朗提便是。他是朕亲命的光禄勋使持节,自不会为难你。”

刘永眼睫微动,只说道:“谢皇兄关心。”

刘禅便叹道:“月余之前,朕也像今天这样召你,你也这般坐在朕身边,因瞧着我气色转好,乃宽劝我莫要伤痛子桓太过,眼下朕却也要将那话回送与你。卿之体恤朕,正如朕今日之挂念卿。”

刘永点点头,闭上眼将衣摆一寸一寸捋平,末了乃轻轻说道:“外头似又要降雨了。”

刘禅一面暗察他神色,只说:“前几日蜀中忽遇雹雨,坏了许多稼田房舍,朕正要着人前去修缮,又下了诏令,凡因此雨而损失甚大者,俱给以布匹钱粮,且减免半岁税赋。”他因向刘永处探了探身子,道:“朕做得可还好?”

刘永道:“陛下怀仁西都,百姓自当领会得。”顿了顿又说道:“当时臣尚在赶路途中,不曾亲历此雨,只回来时府上花木尽都摧折,园中狼藉一片,自是能够料见其规模。”

他既提正事,刘禅便顺势坐起,道:“二弟此次北上,可有甚么发现?”

要知道刘永此去不过带了二三十人,那鲜卑帐下忽然生变,仓促间绝难抵御,刘永因以实情相告,且说:“臣未行至北地,只暂居于陈仓,不日即为抚越将军替回。”他倏尔趋前,于刘禅跟前拜道:“臣愧对皇兄托付,还请皇兄责罚。”

刘禅忙将其扶起,道:“你能从那地方全身归来,便已很好,况戎人无常,二弟伺机而动,岂能怪罪?再者,若非永弟此次偶遇,朕又焉知那鲜卑子私自扣了高句丽王,且插手辽事已久?”

他说一句,刘永便点一回头,刘禅以他心绪转好,乃将沙漠汗溺亡之事重又提起,又把各处证词递与刘永查看,一面说道:“先宫中召曹爽问话,他迷蒙无知,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此事究竟为那沙漠汗游玩时不慎落水,又或是有人横加谋害,还望二弟替朕抉择。”他因看向刘永,目光烈烈如火。

刘永却不与兄长对视,只低头道:“这沙漠汗虽不过是夷狄质子,却深得力微所重,他以朝廷怀柔恩策,又仗其部下效力戍边,这才安心遣爱子入质。臣闻从前他与秦论争辩道路之便,力主陆路优于海上,因着行进稳妥之故也,那秦论则主海道之便捷远过陆路,至于此场辩论以谁获胜,臣便不知了。只是由此观之,但凡享有泽国者,近如孙氏辈,犹屡遣属下入海,或济舟辽土,概不避风浪险恶;那沙漠汗世居内地,驰骋马上,其人不喜水路,亦是大致可知的。他身亡处为都中一片极大的池塘,周遭荒凉无人,且植被稀疏,无甚景致可看,若他本就不爱赏那水泽塘陂,便不会特意去附近走动。又思及不久前臣所历之劫难,永不敢妄测,只怕是有人蓄意为之。”他一气说完这许多话,似是耗尽了数日来的力气,因低低叹息一声,便不再言语。

刘禅终是按捺不住,遂说道:“如何讲来?”

刘永闭了眼,低低道:“皇兄或许已得呈报,那日与臣会合之鲜卑人,口里自陈正是力微所属。臣在过扶风境时,这一批鲜卑人中忽有人哗变,又往附近劫掠一番,而后各自散去。余下十数人恐因此获罪,乃将永送至附近官府,便即逃离,是以臣至今难证其词真伪;但他口称力微部属,又说高句丽王为本部俘获,干系却是颇大。力微受朝廷委任,牵引漠北羌胡,本当尽心竭力,只他那长子于成都一殁,其人未必不生离心之想;边地犯事,险将我引入绝境,又足可使朝廷猜忌其部。如今看来,或是有人欲数难并发,屡行离间。谋死沙漠汗,使鲜卑诸部与我朝结怨,仅其中一端而已。”

他所说句句打入刘禅心底,天子因将近日来内外之动荡一并省起,又及汉帝至今下落不明,凡此种种,混在脑中犹如一团乱麻,一时只觉繁难万分。他长叹数声,终于跌回坐上,只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永虽未览日间情报,这次回来到底听得些流言,遂起身说道:“皇兄也不必过于烦恼,元逊表兄已接替臣戍北之职,他能断多谋,手上又握有精兵,必能查出端倪。”

刘禅指外道:“朕先已着张翼赶去南中镇抚流民,只盼他不负我望,与表兄各自努力,早日换得国中安宁。”

那面刘永又说要亲去查看沙漠汗遗体,好确认其死状。刘禅以他身份尊贵,不便抛露头面于尸首之前,那刘永遂将“尸首”二字默念几遍,忽而双目失神,按了身上佩剑,怔怔地道:“你要告诉我那秘密,许是永远失落了,我却只能在心底里念着你。这剑我也再不需要了,便随了你去罢。”

刘禅被他此番举止唬得一惊,急急后仰,因将几上杯盘打翻,乃道:“二弟这是何意?”

刘永却猛然醒悟,连连摇头致歉,因向刘禅辞别,又说宫中但有所需,尽管发人传召即可。

那刘禅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且令内侍将刘永好生送回。他惊魂未定,以刘永失了心底所好,故有此失态之举,略一思索,乃起身拟好十数条要务,皆着人发至甘陵王府邸,托刘永月内办妥。他此举乃是以安抚诸葛恪之法依样安抚刘永,只是一来刘永性子与诸葛恪大为殊异,二则周胤实是枉死,刘永只面上强作个无甚波澜的样儿,心中到底无法开解。

此刻刘永缓步出了刘禅寝殿,因使那内侍自去复命,自己一人独贴着宫墙踯躅。那西风一味劲吹,且夹杂了若干冰凉雨滴,便似万点刀戈轻触肌肤。刘永衣着单薄,不免瑟缩发抖,忽觉脑中眩晕,身子竟不受控地往下滑落。他急忙取下佩剑,咬了牙杵在地面,堪堪用作支撑。

他在周胤过世后又取回了离丽剑,只依了周胤往常样式系在腰间。这离丽剑是自己亲手相赠,周胤由它惹祸,又最终以此剑自尽,刘永终是过不去这道心坎;待要将之折毁,又因周胤曾将此物贴身佩戴,那剑鞘剑格不知受了其人多少精心擦拭,总是不舍。

他思量许久,仍埋头系回那剑,口中乃低声道:“你说丞相为着替我纳妃,便容不得你在我身边,我却是不信的。他果有那般在意我么?便是提亲,也只替我皇兄与理弟说过,于我则一概不闻不问。那马幼常从前教我课业,有一次不慎漏了嘴,说丞相当年本欲随我父入川,因怀妊之故不得成行,便要将此子堕去,其时药已兑好,只是马氏兄弟硬相劝阻,又要告给我父知道,这才作罢。他既勉为其难留下我,日后诸多冷遇,也是能够想见的。”

这刘永自得知噩耗以来神情恍惚,时而自顾自低语几句,又常觉周胤未死,尚在府中候着自己,面上便现出些许柔色。适才他在刘禅面前不过勉力镇定,而后更强行推导沙漠汗遇害之事,思绪已濒临混乱;他又以自己受命查案,时时记挂着去看那沙漠汗尸身状貌,不觉中竟与周胤遗容重合,这一激之下,登时浑身僵直,便如着魔一般,比之先前在天子寝殿时更可怖数倍。

他犹自呓语不止,忽的有人在他后头轻轻道:“二兄在和谁说话?”

刘永这才察觉有异,因转过身去,却是那南阳公主扶了墙一路过来,正好奇地打量自己。

这南阳公主于先帝东征时出生于成都,方满三日,已为内兄诸葛乔送出城外,其时刘永尚在稚龄,未及与这个同胞亲妹相处。这会独见她来,刘永不免起了些亲近之意,温言道:“你怎的在这里玩耍?外头风沙大,你只穿了这几件衣物,不觉寒冷么?”

公主摇头道:“我来向皇兄请安,眼瞧着二兄似是身上不太舒坦,怕出了事,便跟过来看看。”她因探过身,轻声向刘永道:“二兄心头既有事,皇兄本不该强召你的。”

刘永便叹道:“小妹这般聪慧敏锐,他日见了丞相,他必喜欢你得很。”

这南阳公主自归宗汉室以来,不知已受了多少奉承话,旁人且以她相貌类其生父,虑公主东迁后将得盛宠,遂大肆褒扬,凡她说话行事,必以丞相作比。公主心中虽大不以为然,到底觉出些滋味,也懂得借丞相之名替自己挣些好处。

这当下她见刘永亦不能免俗,因说道:“我从未见过丞相,也不知他性情为何,要去了那边,与其人不熟,却还待二兄多替我担待。”她伸出脚沿砖缝细细划去,又道:“听董侍中说,宫里头赶在年初前便得动身,那会洛阳怕是已大雪纷飞了罢?”

刘永只将目光移向宫墙,悠悠地说道:“你出生那晚,蜀中也下了好大的雪,一簇一簇连成了片,似是要把这百年间的雪都落尽了。皇兄那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与我及理弟一道等在外头,从清晨直站到黄昏。那会鸦雀归了巢,聚在屋檐底下吵闹不休,我闻着庭院里的松枝香气,一抬头,雪便淅淅沥沥下来了。皇兄不知什么时候去了里间,我寻他时,他正提了一只暖炉走出来,问我身上冷不冷。我和理弟便把手拢在上头,只那炉子从前是熏香用的,我嗅着椒兰气息,连打了几个喷嚏。”

公主因望向兄长,道:“后来呢?”

刘永垂下眼眸:“我与理弟抵不住困,到后半夜即睡去了。听皇兄说,你直捱到了天际将明才降生。说来也奇怪,你落地没多久,那场雪便也停了,都中的雾聚了许多日,到这时阳光穿破了云层,映着院中积雪,直淌在你脸庞上。”

南阳公主只听得心下默然,半晌方道:“为难二兄了。”

刘永轻笑道:“我有甚么为难处?我虽是个外王,吃穿日用,倒也从来少不了我的。”

公主并不接他问话,因四顾说道:“里外都传过二兄处事谦和,今日见了,我只觉着阿兄比他们说的更从容数倍。”她又向刘永挪了数步,靠了墙,低低地说:“二兄对兄弟姊妹们自是很好很好的,我看在心里,日后也要这般好好待二兄。”她惯常看人眼色,知道自己这二哥是个豁达易处的性子,遂先行示好,以待将来周转之便。

刘永亦越发疼爱这个幼妹。他郁结难解,经与公主一席交谈,毕竟有所缓和,自是感激,因往她头上揉了揉,又将其鬓边乱发仔细理好,道:“你与我那理弟性子倒有几分相似,丞相对理弟颇是喜欢,想也会于你多加关爱,小妹此去,却是不必多虑的了。”

他见公主仅着一件单衣,便将自己御寒用的外衫脱下覆于幼妹身上,自己则暗里咬了牙抵受冷风侵蚀。这刘永本就仪容修美,这般孑立在深秋细雨里,便如一杆风姿飘摇的枯荷。他打理好幼妹后即离了内宫,只留南阳公主裹紧了外衣瞧着他远去背影,似是心有所想。

这南阳公主既与二哥道别,也不着急回房,只沿宫门内一路溜达,忽见前头有一人正向长兄寝殿走去,看样貌像是金华宫的隐蕃。她因稍作驻足,暗暗将此人行迹记下。

却说隐蕃此回来见天子,正是司马昭一手促成。那司马昭自御前承欢之后,夜间多伴侍刘禅左右,只他假意逢迎,终还是记挂着兄长处境况。正值刘禅因南中之事烦恼不堪,司马昭便向他荐了西宫隐蕃,且说这人与蒲元曾为旧识,或可着其前去协助张翼。那边隐蕃正奉了曹叡密令四处团转,如何不愿屈就?当即应允下来,又声称他知道蒲元心头记挂何事,总需得自己亲去开解。刘禅见隐蕃不过是一介外来侍者,本不意他留在宫中生事,遂许了他所请,命其速去牂牁同张翼部下会合。

刘禅既办妥一事,浑身舒畅不少,这当口正往花园内漫步。司马昭便乘了皇帝兴致,乃说自己离开西宫已久,总想着回去瞧瞧。刘禅因说道:“卿在金华宫获罪,不以其为胸中芒刺,反倒挂念起它来了?”他这半月来外事接连不断,那司马昭也未真正侍寝几回,略一寻思,也便放司马昭去了;只是其人仍不得在西宫留宿,天晚即归,以免侍中处拿问。

那司马昭领了圣命,第二次前往金华宫,见里外大丧痕迹已渐次抹去,旧魏宫人纷纷除服,心下只是冷笑。他沿着旧时道路去往从前住处,果见司马师在附近徘徊,遂迎上去道:“阿兄,阿昭来瞧你了。”

其时司马师正在往外倾倒昨日用过的安神香粉末,见二弟过来,面上讶异,乃低声说道:“你现在是天子属意之人,不便出入旧宫,若要见我,只托外间侍者来递个信,我自有法子去中宫探视你。”

司马昭恨恨道:“我却偏要过来,阿兄是怕我扰你清闲么?”他瞥见兄长手中的安神香粉末,无端生出些揣测,以司马师昨夜尚与那曹叡颠鸾倒凤,此物正是助兴之用;他稍一闭眼,眼前又现出两人席间旖旎婉转之态,更觉无比忿恨,当即将脚边落叶一踢,往园中一块大石上坐下。

司马师只当他少年脾性,一面将香灰轻轻掸在空中,道:“子上任意妄为,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这金华宫一地,你往后便不要再来了。”

司马昭便刷地抬起头,朝兄长身上打量了,唇齿颤动,片刻后讷讷说道:“我倒愿着回去我染病的那些时候……”

当日司马昭为曹叡所害,司马师忧心二弟,几至寸步不离,且言语熨帖,唯恐伤及子上自尊。不想司马昭去了天子处贴身服侍,竟使兄弟二人生分至此,他却不知司马师亦不过令他避嫌而已,兼之上次他逼问太过,到底令司马师生出些难解之情,若此时还要亲密无间,反倒略显怪异了。

司马昭见其兄不答,蓦地站起,几步跨至司马师跟前,与兄长贴面而对。他眼光灼灼,几欲滚下泪来,倏尔司马师佩戴之铜面掉落,司马昭瞧着阿兄脸庞,愕然道:“你眼上的伤……”

司马师苦笑道:“我在芍陂借宿时曾遇上火情,虽侥幸逃出,到底受了那烟火熏烤,左眼从此落下畏光隐疾,平日里既不能见强光,便是晚间烛火也只减作三分之一用。近几日我甫一用眼,即红肿下泪,疼痛异常,若再不施针药,恐不久则有性命之危。”

司马昭登时慌乱,只他经历这许多事,总还有所长进,略一思忖,即恢复如常,叹道:“早知如此,阿兄便不该独自去那东南之地涉险……”忽想起兄长正是为着自己才出走,面色一滞,因敛口不语。

司马师亦五味陈杂,他想的却是曹丕死后曹叡威逼更甚,暗以魏人共主自许,又恐司马昭之旧案事发,急于自谋,便连自己时常也劝他不住。他思来想去,乃拢了二弟衣袖,低声问道:“你在皇帝身边,可有听取外间消息?”

司马昭看他道:“我听小皇帝说,南中数郡当下正爆发时疫,偏庲降都督李恢亡故,其属流民乃趁机北上,混乱中又有人私传大不敬之言,将军署与禁中正领着手下逐一查去,眼下都中人人自危,便连那天子二弟也被波及了。”

司马师神色便凝重几分,越发不以曹叡举动为然。司马昭因说:“兄长虽受庇金华宫,侍中未必不会彻查,是以阿兄处境或比之昭更加急迫。小皇帝闲时也与我透过些口风,他原先遣了姜维与诸葛恪去北地,瞧他日夜不安的样子,是为着那边亦现了同样疫病,因相隔极远之故,恐是有人蓄意散播。”

这司马师心思何其细密,立时便知当中微妙处,因说道:“从前那张仲景著书,也曾提及建安年间频发之疫病……”

司马昭遂轻笑道:“那时阿兄尚在胎腹当中,只随了父亲安卧于内宅之榻,如何知道他写过甚么?”

他说话竟分毫不留情面,司马师眼见这二弟愈加悖逆无状,皱眉道:“子上,休得妄言。”

他司马昭毕竟仍忌惮着兄长,面部即刻转柔,半晌后乃说道:“阿兄可还记得那华元化?他若是还在,与张机通力协作,未尝不能挽救当时危局,使伯父不至染恙身亡。”

他言辞恻恻,道不尽的幽深缱绻,司马师叹息一声,侧身握了二弟手腕,缓缓提至心口。司马昭便续道:“……那是建安二十二年的事了。是时阿兄不过十岁,未必能够记得。”他意存讥讽,暗指司马师不念手足情分,只顾与旁人行乐。司马师心下会意,也不好多说。

建安二十二年中,华佗早已亡故,而张机亦殁于年前,是以瘟疫横行之势一时难控,朝野尚不乏以其为阴阳失序之辈,屡屡聚众祷祝,设坛以施祈禳之术,只徒使疫病蔓延而已。

司马师忆及当年惨状,只轻叹道:“若此次南中时疫与之前中原所兴是同一病灶,则势必月内传遍州郡;一旦那南蛮之部携疾入得西京,终于在这京城内盛行起来,你我俱不能免。”

司马昭闭了眼,似并不觉紧迫,不多时乃悠悠地说:“这当下天子却比阿兄更急,成都一乱,不独两国旧人,便是周边诸戎,蜀中乱党,也免不得会起意。时下他那伯约将军及元逊表兄又都在北境,于此疾暂且无知,倘他几个竟然在驻地染疾,小皇帝绝难施救。”

他所说倒也不错,此刻诸葛恪正于三辅之间巡查驻守,尚且不知南方所生变故,只先追查刘永所说力微余部;至于姜维之行踪,诸葛恪以其人足够自保,倒也不忙遣人去寻他。

是日秋风爽朗,诸葛恪披了条深褐色裘绒,沿着河岸缓步而行,因向随从道:“卿等需谨慎行事,若从鲜卑人手里夺得那高句丽王,将他送还朝廷,便立得大功一件,日后行赏晋爵自是少不得的。”

他身后众人连连称是,又恭维诸葛恪几句,那诸葛恪唇角带笑,却只作个挥手样儿,道:“我已向长安官吏询过伯约去向,他此次深入北境,或可与挟持甘陵王之鲜卑子相遇。恪所以不令专人接应伯约,是意在自提一师,亲赴羌原,也好威慑其地。”

随行侍从以他甫遭大丧,凡事不便亲力亲为,略劝几句,诸葛恪遂说道:“为人臣者需得不拘泥行事,陛下既将巡边重任托付你我,岂可以一己私情废公?”

他嘴上虽说得轻快,只国中经战乱摧残,书籍名册十中无一,更何况边地胡族本不为官府专门记载,这诸葛恪待将作乱的鲜卑部尽数查出,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因提取了各郡户口逐次查看,又索要边民迁徙记录,且盘问四周十年内之民情;凡手足无措,惶恐不能对者,诸葛恪即大加斥责,着主簿记下姓名官职,待日后一并向天子弹劾。

他苦寻许久,终于在一处附录中见得些蛛丝马迹,说的乃是建安年间北宫伯玉之事。这北宫伯玉以中平年间盘踞凉州,号十万之众,朝廷亦奈何不得;其人为韩遂所杀后,旗下兵马乃归韩遂所有。而后韩遂又由曹操剿灭,他所领之羌人部属即汇入北境,不知所踪。诸葛恪将一卷读完,已转了无数个心思,因暗想:“前次张嶷尚且来报那河西羌人伪作羯胡南下之事,想这羌胡种诡谲多诈,若他业已乘势向北,与鲜卑子及匈人联合,相为作乱,又待何如?”

这般捱了两三日,诸葛恪到底心中不安,便欲调动兵甲,只沿姜维北上痕迹查探。决议一出,属下纷纷劝揽,诸葛恪便道:“诸君尽可蜷缩于三辅之内,抵受那温柔酒乡,却不知丞相之志在四疆之外,外间不守,国内岂得安宁?陛下既命你我接应伯约,他人在此间,也当亲去相会才是。”

诸葛恪既下决心,便点了五千精壮者随他,一路伴着偌大的排场去了。到富平时,因需过一狭窄小道,诸葛恪先命哨骑探路,俄而其人转回,说道:“前头有数人借过,瞧衣着打扮,当是此地牧民。”

诸葛恪便有些不悦,道:“先使他在旁候着,我军马过后,他再前行。”

那哨骑因附耳道:“我朝宽以济人,素来不与百姓争道的,是故属下已先引他过来,将军可让出一条缝隙,容他几个过了。”

诸葛恪面上一阵发烫,待要争辩,那牧民已牵了马匹行至队伍跟前,引绳那人一身羌人服侍,低了头要从士卒中过路。

诸葛恪身旁一副将见那马匹雄壮,不免起了艳羡之意,上前几步,向那羌人赞道:“好马,好马!”他又恐牧民不通汉语,乃戏言道:“我若以千金换取此马,君可行得方便?”

他略略打量马匹,眼底忽的一亮,见马身所负行囊中有些微精光闪烁,显是藏有剑戟之属,一时大惊,叫道:“提防刺客!”

此话既出,身边侍卫纷纷拔剑护于诸葛恪身前。主簿因指他道:“你是何人?缘何私带兵戈?”

那引绳羌人先还默默不答,忽而抬起头,将所覆斗笠取下,说道:“这大青马伴我日夜,便是以城池相与,我也不换。”

诸葛恪只把这声音听在耳里,半晌怔怔道:“你……你是姜伯约?”他连忙命手下收了兵刃,自己一跃至前,盯着那人又瞧了瞧,立时喜上眉梢。

这乔装之人正是姜维。他从荒原之上死里逃生,又于牧民家中休养数日,待伤势转好,他即辞别了那羌人,又以随身玉器换取些衣食草药,与傅佥钟会一道循路返回。傅佥折马后,三人仅得一匹坐骑,行囊俱负在马背上。姜维不忍爱马过于劳累,遂由自己与傅佥轮流抱了钟会乘坐,余下那人则牵引缰绳。如此一来既无法策马长驱,那钟会又需睡眠,不能日夜赶路,行程便极为缓慢,数日毕了也未出得羌境。

那郊野白茫茫地望不到边,沿途不见高大树木,只数不尽的蒹葭苇草依水泽密密分布,整好分辨路况。时值姜维跨坐马上,他在附近游走了这许多日,也未逢见半个麾下密卫,细细想来,恐其已遭邓艾毒手;又觉返程之路漫漫无期,心下更是焦虑。

正胡思时,傅佥忽朝他靠拢,轻声道:“将军莫要出声,属下这就去替你打来今日野味。”

原来他适才一眼望见远处芦苇起伏不定,再细看时,原来底下藏了个前来饮水的肥大灰兔。傅佥大喜过望,忙提了弓箭,悄然向那水塘逼近。

他自屏了气息,控弓引弦,将箭矢直指野兔后背,眼见便要得手,这时头上忽作扑棱之声,有数只白鸽依次掠过,那野兔陡然受惊,蓦地瞥见鸽群下潜伏的傅佥,即刻钻入身旁洞穴里,眼瞧着是再不出来了。

傅佥失了手头猎物,只将恨意洒向鸽群,乃指半空说道:“既害我失了手,便只得由你几个抵了它去。”因顺势搭弓,瞄向当中一鸽。他凝神已定,忽而瞧出异样,越觉不可思议,乃瞪大眼睛,向姜维叫道:“将军且过来看看,这些是你在蜀中养下的鸽鸟么?”

姜维在后头瞧得分明,早已大喜过望,更作鸟鸣之声,引那白鸽纷纷落于手上,一面轻抚羽翼,又仔细查看有无附带信件。

钟会拍手道:“这鸽子好听你的话,若换了旁人唤它,它也下来么?”

姜维笑道:“待回了都中,我尚有十数笼信鸽,纵是送几只与你玩也不妨事。”

钟会因指其中一只道:“我便向将军求了它去,可好么?”

那白鸽原本是刘永北上时辎重所带,途中遭遇鲜卑人内乱,资物失散,笼内鸽鸟也一并为乱民所劫。到沮水后,那几名胡人欲烹食此鸟,钟会乃趁其不备偷偷将其放走。时逢羌地连日大风,这三五只鸽子失了方向,几日里只漫无目的地盘旋于苍原之上,如今既见旧主,亦是欢喜非常,俱向着姜维咕咕而鸣。

傅佥眼瞧那鸽子肥壮,笑道:“惜这鸽鸟要作送信之用,不能烹作日间美食,你我也只得就些麦饼,和了山间溪水咽下,却无味得很。”

姜维叹道:“卿随我出行,一路只思吃食,这次要非收手及时,几误我大事。”

傅佥因接口道:“这便叫做‘既失黑貂,又逢野雁’,‘不得玉兔,便思鸽禽’!”一席话引得钟会在马上捧腹而笑,他三人相视片刻,更觉开怀,暂忘了几日来的波折苦楚。

姜维正愁不得递信之人,乃将书信附于鸽腿,寻晴朗处放了,命它速速归返成都。他心中大石落地,自然也轻快些,不多日离了羌中,北地郡治依依在望。他因与众密卫走散,索性身着从那羌人牧民处换得之服,也扮作个牧民样儿,一面悄然跟随南迁羌民,见北地郡各处官吏疏于职守,随意放行,不免暗暗恼怒。

而今姜维既与诸葛恪重逢,相顾只是大笑,诸葛恪因命人牵了那青马,他自与姜维叙话,乃道:“伯约近来可好?”

姜维便引了傅佥与诸葛恪相识,诸葛恪颇是喜欢,谈话间无意朝姜维身上一瞥,却见他右手空悬,心下一紧,又以其人神色自若,也不便多问。

姜维只浑然不觉,他将数月来遇事粗略同诸葛恪讲了,更问起刘禅近况,诸葛恪一面答应着,又望见傅佥身边尚跟着一小儿。姜维笑道:“这是钟繇那幼子阿会,与我路上作个伴儿。”

诸葛恪点了点头,说道:“恪在畿辅时,查阅卷宗,知有一支北宫伯玉旧部羌人下落未明,若按伯约所述,其人非但不曾散落,更以朝廷虚弱之际纠结域外,日久必成隐患;又或是那流亡的邓艾许了他好处,他便安心供其驱策,如此则不可不查。”

姜维往自己那大青马颈上轻轻一拍,道:“数月之前匈人向朝廷上贡良马五十,维如今思来,只越发觉着别有深意,元逊亦需得留心。”

诸葛恪因省起自己私留了夏侯霸给姜维的骏马,心底一热,道:“恪理会得。”

那面姜维不查有异,更向北一指:“咱们往郡城去罢!”

诸葛恪抱拳称是,乃策动胯下马匹,与那姜维并辔而行。他自出蜀中以后,未曾有这般快活,心里且道:“若日后我拜为辅臣,与伯约驰骋国中,游各地盛景,便是平生一大快事。”

那姜维饲养之信鸽四日即飞还成都,先歇在将军署鸽栏外,蒋琬眼瞧异常,忽然醒悟,忙将其捉了交与刘禅。天子见了那信,喜得连连叫道:“是伯约的消息!”他因急急拆看,里边乃是姜维叙述入武都以来之行程,又说自己在羌中遇险,现已安定,请天子务必安心,其余诸事,还容日后入朝再禀。

刘禅正欣慰不已,一旁陈祗忽从侧门入内,拜道:“陛下,臣下有疏文待进,是参军李邈连夜所拟。”

这李邈原是刘璋旧部,先帝入川后任其为益州从事,后又迁为安汉将军,与马谡并为丞相参军,只是言辞间偶失丞相所意,乃留蜀中赋闲待命。

刘禅为着姜维来信,尚自欢喜,因奇道:“李汉南平日深居简出,未尝与朕递过甚么疏文,怎的今天省起要来知会朕?”

陈祗道:“许是李参军因着都中多事,乃有建言呈给陛下。”一面将那李邈文书毕恭毕敬送上。

刘禅咕哝道:“又是何方出事了?”他展了那奏状,只读了前头几字,面上陡然变色,只见那上面写的却是:“自胜朝北征后,两廷分立,东西隔绝,僚属各为所是,不相往来,丞相托名隐逸,实则居摄十载间未曾有还政之举。又值南中时疫,羌边乱局,竟或为奸人所使,未可知也。臣恐社稷有陵夷之祸,益州有板荡之危……”

他不想递上来的竟是这样一份奏疏,顿时恼怒不已,只将那竹简一扣,道:“丞相在外无甚过错,不过因地制宜,凡事自不需禀报。这李邈却让朕多加提防,言语间视丞相宛如虎狼,是何居心?”

陈祗哪里敢接话?只低了头装作一律不知。刘禅便将那上疏往地上一摔,道:“从前他因着入蜀之事出言冒犯,触怒先帝,是丞相屡为他求情,这才得以免死。他不思报效,反倒鼓弄起唇舌,意图挑拨,无非是记恨丞相未携他北上。他也知道都中多事,却拿这般言论让朕生气,可想去外间与那李严廖立作伴么?——朕倒偏不让他得逞。”他虽大为不悦,想到姜维不日将回朝,又转怒为喜,只说:“朕这次不同他计较,你且将这东西还与他,令他好生安分。”

陈祗一律应了,自是退去不提。刘禅默坐殿内,他心里尚有个疙瘩,这会四下无人,因小声道:“我倒不是真对丞相起疑,只现下畿辅动乱,不知他在东都可已想好对策……”又忧心起汉帝之境况,一面暗自推算,以隐蕃此时合该到得张翼驻所。

之前刘禅怜惜曹叡丧父,特许他为隐蕃送行。曹叡因携了司马师随行,二人直步至城门之外,那司马师因说道:“过了这城门,便不是内宫所能涉足处,殿下且回去罢。”

其时蒋琬将禁卫多调去管控南来流民,京畿内外防备实则薄弱,曹叡不免起意,道:“陛下既答应我出来,便留上一时半会,也不至有甚么大事。”

他主意既定,又沿那城墙走动几下,终于觅得个无人过处。司马师劝无可劝,俄而转身,以示绝不奉陪。

曹叡却一把拉住他手臂,轻轻道:“邓艾败了?”

司马师摇头叹道:“其人尚占据羌中,未知成败也。然殿下一味行险,却比邓士载处境更危殆百倍。”

曹叡笑道:“你兄弟日前又来瞧过你,他既可从容游走各宫,我便不能有半日之闲?”

司马师还待驳斥,猛听得郊外树荫底下有人影晃动,正留意时,那林木蓦地分开,现出十余轻装过客,竟是径直向曹叡奔来。打头几个不由分说,伸手便来拿曹叡,却是要将其劫入丛林之中。

曹叡大惊,欲拔剑相抗,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人嫔妃已一载有余,又哪得随身佩剑?因连向城边躲闪,又搜寻近旁落枝石块作防御之用。

那一行人便停了动作,倏尔委地,低声道:“中军虎豹营旧人,拜见殿下。”

原来这一支乃是昔日曹魏之虎豹骑兵,趁此混乱之际,意欲乔装入城。曹叡强定心神,俯身说道:“你等为何人指使?所来为何?”

那十数名兵士相互对视一眼,忽的拜道:“先皇已崩逝,某等自是效忠于平原王。”

曹叡大感意外,向司马师瞧去,见他神色亦显凝重,只将目光投向一人,缓缓道:“竟是你么?”

他所指那人正是当日在芍陂所遇之文钦。司马师不意在此情景下与旧识重逢,只觉心旌飘摇,说不上个中滋味。

曹叡因转入暗处,细问了城外布置如何,有多少人手,又道:“如今姜维与诸葛恪俱不在城内,守将又都在外,便是东都着人支援,片刻间也奈何不得,叡虽不才,正可与诸君相济共勉。”

司马师因看向曹叡,眼中到底泛起些波澜。正可谓:

以毒攻毒得三生薄幸,

将错就错换半日清悠。

到底都中形势如何发展,那曹叡等人又将有何际遇,且待下回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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