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七回 承密令刘公寿携琴入洛 秉皇恩曹元仲衣锦还乡

锦官城内柏树成荫,入冬后则更添几分萧瑟。叶底深青色石阶一路绵延,三十丈以西便是先皇埋骨之所,当中特置园邑令并若干扫除仆役,除日常清理外,每逢初一及十五,乃沿门廊间细细拂去灰尘,打整园内杂草花木。章武三年时候,丞相一身素服主持国中大丧,又亲自督造先帝陵墓,便是这般站在青石阶前,看路上人来人往。

而今刘永亦是孑然立于垣墙之外,眼瞧那园邑令指使底下捡拾落叶,倾倒烛灰,心头似沉了块冰凉的铁石。先前刘禅为安抚二弟,特命将周胤收葬于先帝陵寝近旁,也便园令一道看护。刘永虽有万分不愿,一时更不知天地间还有何处能供周胤安眠。

周胤下葬那天刘永并未到场,只独自在府邸庭院徘徊,又手持小锄,将那枯死芍药尽数铲起,收捡于囊中。他心神俱醉,饶是衣衫尽为细雨沾湿,也只全然不觉。这刘永直忙碌至黄昏前后,忽觉呼吸转烫,竟由此小病了一场。到拂晓时分,恍惚间周胤似正忧心忡忡地注视自己,再一睁眼,身上高热已然退去。他因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些时候,晨起时只觉胸口郁塞难耐,索性弃了府中侍者,一路独行至帝陵外处。

这惠陵园邑令见刘永亲临,遂暂收了盛气,缓步走来,拱手行过一礼,说道:“问殿下安好。”

刘永耳听头顶树叶给三五雨点掠得轻微作响,悠悠地道:“惠陵的柏树又茂盛些了。闻说去岁沿墙一排的柏树枯了大半,急得皇兄不知该如何是好,亏得先生不辞辛劳,日夜奔忙照料,这才使之重获生机。”

那园邑令便谦逊一番,且道:“今年秋天雨水频繁,树木长势便好。这松柏之属最是耐寒,若遇雪天,衬了一地的素白,越发显出苍翠挺拔来。它枝干又坚实,纵先前时有雹雨,也奈何它不得哩。”

刘永因轻声道:“可惜寻常草木却挡不住摧残。”

那园邑令不知刘永感慨何事,便劝他道:“外头有雨,殿下往檐下靠些。”见刘永只岿然不动,因又说:“殿下忽的来看先皇,是有甚心结么?”

刘永点头道:“父皇已去八载,永每每忆起他教养之恩,辄思念不已;又谨记其临终教诲,以恭敬慎重侍奉丞相,方不负永安宫嘱托。”他见仆役忙不迭地驱赶鸟雀,遂叮咛道:“若遇园中鸦鸟,先生可留它在此筑巢,此鸟性情仁孝,合该作拱卫先帝陵墓之用。”

那园邑令只轻叹一声,道:“难为殿下考虑得周到。”

这刘永到底不是薄情无知之人,眼察那园令略有忧愁之色,因说道:“先生适才问我是否有事,永观先生神情,也似暗怀烦恼,可试让永稍作纾解么?”

他既提了,那园邑令便不由得频发哀声,又往外间一瞥,说道:“殿下可知道曹昭仪去处?”

刘永道:“昭仪受命归葬蒋山,却又如何?”

园邑令乃把手头物事放了,摇头叹道:“陛下虑他孤苦,便从仆手底下抽了些许人手,又升拔其中一人做了园令,拢共去护昭仪坟茔。前次那边传来消息,说其中一人在城中好酒误事,给拿了问责;此人醉后夸口,泄露皇陵机密,干系又甚是重大。殿下且想,那看护人俱是仆从前手下,尤以那闹事之人,正是仆再三荐与陛下,这才得以随行东郡。仆以他自章武年后即为先帝守卫陵墓,最是耐得住寂寞,却哪里料得往后会犯这等大过?眼下想了,只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哩!”

那蒋山园令信报先前已传刘禅阅过,刘永这边倒是头一回听人说起,乃宽他道:“他既去了外间,更不归先生管辖,便生了事,也该由蒋山园令担待,先生自是不必在意的。”

园邑令急道:“在意得在意得!他守陵多年,先帝陵寝大小诸事也见了个十之八九,若叫他肆意张扬……”他正欲逐一数落,蓦地省起一事,连忙敛口,又偷瞧刘永脸色,见其无意追问,这才稍放下心。

刘永看在眼里,只装作个无知无觉的样儿,且与那园邑令多说了几句,由他领着看过了周胤坟冢,又于墓碑前静立片刻。那园邑令跟在后头道:“殿下不留个信物与他么?”刘永只摇摇头,不多时即离去。

那园邑令既惧怕因蒋山之事担上干系,随后乃上一疏,却说九月以来都中多雨,恐雨水浸入墓室,致使陵园崩毁,故特请陛下派匠作加固周边。

刘禅看了他请命,顿生出些燥郁之意,因随手将其一放,道:“这雨不间断地下了十数日,总没个消停,竟不知要下到何时去!”他这当口正为南中之事苦恼不已,又无姜维诸葛恪等人为他排遣,待要宣召蒋琬,恐他正勉力维持蜀中秩序,只得强压下念头,扶了额跌回座上。

适才陈祗来传消息,说的是那张翼自领了庲降都督后,厉行峻法,只令南中诸民抱怨不堪。当时各郡因着无人看管,时疫横行,群氓耸动,已是一片乱象。张翼到任后,乃严令其民留守原籍,又禁止人群往各间走动,时日一久,便生哗变。那夷地本就有暗中不服者,遂以此为借口,竟掀起一场兵乱来。

刘禅以公主满月大宴后便祸事不断,前回重阳节时即废止赏花祝酒惯例,而后又值腊祭,不得不命太常行郊庙之事,仪式便一律从简,后宫也只使曹叡一人跟随。他见本年冬月典礼人烟萧索,与会者皆面有愁容,想去岁曹丕孙权俱在,席间又得蜀舞为乐,今昔一相比拟,已不快了好几日;这会南中又来报耆帅作乱,尚还不知张翼是否探得刘协下落,更觉手足无措。陈祗一面将那园邑令请示仔细收好,又道:“陛下,庲降都督派人禀报军情。”

刘禅摆手道:“朕不想见他。”忽的又回味过来,因坐起身,道:“罢罢罢,你去传他便是!”他从清晨起即思绪混乱,纵有决策,也只在摇摆反复之间。陈祗低了头退出宫门,心中大是担忧。

片刻后一名传令官由天子侍卫引入殿内,因往那三丈外砖石地上跪了,以此行甚急,来时颠簸一路,身上尚还在微微发颤。刘禅见状遂说道:“罢了罢了,卿不必多礼,径到朕跟前奏报即可。”

那传令官先前只向丞相汇报战况,此厢还是头一次面见天子,见他虽正襟端坐,神态犹显恣意从容,心想:“陛下果是个不拘礼的。”也不推脱,直行至阶前两尺处站定,向刘禅一揖:“末将见过陛下。”

刘禅却不知他所想,只打量他道:“又待有甚么事来烦朕?”

那传令官见天子竟如此说话,不免诧异,也不好接口,遂埋了头道:“是有关庲降都督在南中之部署,因此事重大,先前不便多言。”他说话间更向四周看去,刘禅便道:“你们且下去,只留几人在殿外护卫。”众侍卫遂听命退去,刘禅乃转向那传令官,低声道:“可是蒲元处的消息?”

传令官却不忙答话,只将一信件呈于御前,说道:“都督自知有负使命,只因叛军乘机为祸,而援军未至,兵燹未平,不能即刻回朝请罪;当下他正于署内屯运粮草军械,只待陛下指派接应大将,据有此间物料,即可一举灭贼。”他又趋前几步,低声说:“……此外尚还有一事。”

原来张翼在牂牁并非徒然行事。他到任之后巡视驻地,本是怀了更深一层疑虑,其后方有此刻薄之举。他起初阅览李恢遗书,又取其在任时之记录,以蒲元一行曾在邛都遇劫,现今二度遭难,前后两次未必无有关联。那邛都贼人所图惟雍闿旧日秘宝而已,李恢拷掠过后,知其人不过南中乡民,而藏珍一说在其地实则流传已久。想蒲元不过氐人工匠,逆贼数次为难,或是冲那医官羊善而来。

思及此处,张翼忽的抬头,向身旁副官道:“若是为着那宫廷医官,翼只怕此事与当下时疫也有些牵连。据说那宫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又久居中原,历建安大疫,于瘟疫之疗法已颇有经验。今贼人独将他扣下,是不欲叫其人于南中防患未然也。若我推测不错,此次打劫之后,必是有人处心积虑,妄图使时疫盛行国内,乱我朝纲。”他说到兴处,只一拍桌案,说道:“你速着人去两京复命天子及丞相,切莫迟误。”

他且自寻思,于是执法愈严,又作个暗中命手下寻访秘宝的样儿,只令外间先起些自疑之心。果然不几日南中即乱,夷人怨声沸天,又有耆帅名刘胄者,以朝廷无力羁縻蛮邦,举数万人据北反叛。那张翼一面应敌,且留意乱军出处,将其动向逐一摸清。

那传令官因把来龙去脉向天子大致叙述,又道:“都督已派人接应了蒲元先生,他虽受惊吓,身上倒无甚伤处,又说那宫医羊善遭劫前几日,还曾与他留下些许言语……”

刘禅忙道:“他……他都说了甚么?”

那传令官因说道:“却正与南中疫病相关,推算时日,那会各州郡病状尚未爆发开来……”

他还待再禀,陈祗却又在门外拜道:“陛下,荡寇将军下辖的信使到了。”

那张嶷奉命屯驻汶山,严防羌中人口流窜,蒋琬曾勒令其固守,一旦局势稳妥,即遣人入奏天子。刘禅听是张嶷部属,顿时松了口气,遂命其人先行来见。

张翼之传令官意恐打搅天子议事,因要告退,刘禅却挥手令其止步,且向那信使说道:“速命张嶷往牂牁接替伯恭,令汶山郡守发城中兵马,依张嶷之原样驻防。”又看那传令官一眼,续道:“至于庲降都督张翼,虽云轻进冒犯,却也不必特意入朝请罪,且令他于原地待命,专查蒲元一事。”

那信使及张翼传令官各自领命去了,刘禅长舒口气,因伏于案前,低语道:“朕这般行事,他日同相父论起,可还能得他一句赞许?”

他这般愁思许久,外头忽通传甘陵王求见,刘禅便一个坐起,咕哝道:“二弟心上好些了?这些时日朕不召他,他却也一概不主动来寻朕的。”嘴上且抱怨着,一面脱去外氅,着人宣了刘永入室,又拉了他手引至身前,道:“二弟竟也省起来瞧我,我不说,你便不来么?”

刘永苦笑道:“皇兄所托,臣自当倾力以赴,是以无暇顾及日间问安。”原来他前几日私下去查沙漠汗死因,至今已小有眉目,由是亲撰一文,将所知本末尽记录于上。刘禅展开那奏报,只看了个开头,叹息道:“未想二弟如此执拗,到底是朕失了计较。”

这刘永自上回与幼妹辞别后,胸中百般滋味翻涌,周胤死时面容总挥之不去。他为着周胤之故,时时记挂沙漠汗遇害之情状,终究放它不下,遂于当夜叫上简七跟随,两人径直往沙漠汗停灵之处探去。

要知其时虽已近初冬,蜀中气候毕竟潮湿,遗体存放不久,那尸首验过之后即已入殓,眼下正封在棺木里。刘永到时已是深夜,里间无人看守,他身侧是穿堂而过的呼啸寒风,眼里且望着黑洞洞的里室,一路摸至存尸之所,齿间不觉地蹦出一个字:“开!”

简七便应和道:“开是要开的,只是这个‘开’字得说精蹦了,这一下子掀上去才有准头。”

刘永因说道:“你怕了么?”

简七笑道:“某不过舍命相陪罢了。”

两人心领神会,遂以丝帕覆好口鼻,不再多言。简七因将烛火轻放在旁,摸索着找到棺缝,一个咬牙,那半人高的的棺木便訇地开启,只见内中遍放椒兰,又于沙漠汗衣物上蒙了层薄薄的蚕被,待简七一揭,底下却不见沙漠汗尸身,竟是一座空棺。

那刘永叹道:“果是如此。”一面低头查看棺内痕迹,默记刘禅所示供词,暗暗点头。他正凝神时,忽在缝隙里触碰到一件软物,便似雷击一般,猛地后退两步,引那简七连连侧目,道:“殿下有甚么发现?”

刘永却徒然张了口,神色木然,随后苦笑道:“你既来了,为何总躲着我,是因着我负了你,未曾守好旧日誓约么?”

简七怔怔道:“甘、甘陵王殿下……?”他见刘永不应,心里只叫道:“莫不是叫那鲜卑子的鬼魂上了身?”越想越是后怕,便持了烛台,往刘永眼前一晃,喝道:“殿下此来正为着洗你冤情,不相助便罢,还不速速退去!”

刘永既见了火光,一旁简七面孔赫然映入眼中,也即清醒过来,以自己一日之内竟失神三次,叹道:“是我又多想了,阿七不必担惊。”

简七将烛台放稳,道:“从前殿下可不是这样,自阿胤去了后,我便时常见殿下发上半日的呆,如今又不能自己,往后可更待何如?”

刘永垂眼道:“阿七从前也不是这个性子,但凡遇事,只托以轻慢戏言,又何曾这般严肃过?”说话间又将手头东西拿起细看,却不是别的,乃是一枚绣工精致的锦囊。刘永心下了然,向简七道:“且回罢。”

其后刘永又接连托简七几个外出寻访,到月前已探得个十之七八。这会子他才从帝陵回来,即得到简七递报,自是顾不得伤怀,连向天子处赶去。

刘禅听罢,敲着几案,眉头越显浓重,道:“便如你所说,这事委实有大牵连了?”

刘永道:“只怕会更糟。”

兄弟二人相对片刻,竟不知往下待说何话,正尴尬不已,一名中和宫侍者趋前伏拜,却说洛阳特使已至,似是有要事通传。

刘禅忙道:“既是洛阳的消息,还不速请他进来?”

那特使不待传令,已先入得室内,乃将一物从怀里取出,说道:“东都急信,发陛下及诸王知悉。”

他手中所持竟是丞相的白羽密令,令牌上鎏金颗粒迎了烛光一点点闪烁。白羽令无端不现于人前,且只用于丞相之亲信间传递消息,刘永与刘禅对视一眼,俱是讶异。

那特使既是丞相侍从,又有白羽令在手,举止便不似西京要员般谦恭,只略行一礼,续道:“丞相钧令,着甘陵王、安平王及南阳公主三人,即日动身前往洛阳,拟于月底前抵京,不得延迟。”

刘禅“咦”的一声,奇道:“相父这是何意?”

特使道:“丞相未说明何事,殿下去了,自会知晓。”

刘禅大感意外,因又说:“朕却不与他们同去么?”

刘永心中也疑惑不已,稍一思忖,即说道:“皇兄还需坐镇蜀中,行天子之事。洛阳但有什么号令,只由我几个应付便好。”他因附于刘禅耳边轻声道:“许是东都知悉蜀中困境,已想好了对策。”

刘禅意乃稍安,又说:“相父早该发信都中,告朕该如何自处。眼下诸事并发,只叫我难以招架!”

刘永叹道:“丞相亦是为着陛下知事,他如今早不比当年有余力,凡事或有管不过来的时候,也是可以想见的。”

刘禅眼底无端一热,待要说话,喉中却似堵住一般,因转头看向窗外;近日来雨雾甚重,刘禅心想自己定然望不到星光。

那面刘永已接下密令,又向刘禅请道:“臣此去东都,恳请带上简七随行,其余车马人手倒是不必多的。”

他深知自己身上癔症日比一日见重,万一路上发作,简七既在,也好有个照应。刘禅因一口应了,又让二弟到后多递送音信,好叫自己少悬些心。

刘永便取出搜检所得锦囊,道:“弟亦不敢自诩算无遗策,只放心不下鲜卑处,万一有事,皇兄即打开此物,当中却有愚弟二三建言。”

刘禅笑道:“二弟做事竟也越发有相父当年风范了。”

那刘永便不接话,稍时乃起身告辞。他回府后打点随身物品,因从卧房墙上取下一物,却是周胤旧日所奏之琴。刘永轻抚七弦,道:“我虽好声乐,到底不能亲就音律。还未及令阿胤教我琴曲,这琴于我便无用了。”他将这桐木琴细细裹好,又以一片芍药枯叶别于丝绦之间,且将其置于案上,轻声道:“皇兄令我查出沙漠汗遇害真相,我既身为臣弟,不可不遵从圣意。等办妥此事,我便退隐封地,再不过问外间是非。”一番话说尽,乃抱了那琴于院内游走一圈,时而意志清明,时而神眩若狂,时而临空揉弦,时而把臂凝思,全然一副着魔之态,却是无人知晓了。

他一行人定于十月初七动身,这日空中尚飘着微雨,南阳公主着一身淡黄衣料,由刘理牵引上车。天子盛装打扮,亲赴城外三里处,为弟妹们送行。

刘永见皇兄孤零零立在羽盖之下,心底酸涩,因折转回头,握了刘禅双手,道:“都中事繁,皇兄需得谨慎再三,且提防奸人造势。弟既不在,不能随时与兄长排遣愁思,君可保重。”

他这一动作,刘理亦按捺不住,几步赶来,说道:“皇兄若想我们了,便托人送个信儿,相父有的是法子,管叫几日内即可回话。”

刘禅遂与两个兄弟携了手,又道:“理弟体弱,此去也不必急着赶路,只不误期限便好。”

刘理笑道:“皇兄怎的还当我是弱不禁风的样儿,既回蜀中,这一年半载的整日珍稀汤药,便是枯木也补好了。”他为表身骨健壮,遂往上一跳,不想落地时踩中脚边石块,一个不稳,正拌在赵广怀里,唬得众人皆“嗳”的一声。刘禅忙道:“朕知会得,理弟可别再闹腾了!”

赵广因将刘理扶稳,抱拳道:“臣自当护好安平王殿下。”

刘禅道:“还得督促他好生吃药。”

刘理便向赵广一笑,吐了吐舌头,蹿到刘永身后。

刘永见自己这三弟仍是不脱稚气,不由得又气又怜,转身为他整好衣襟,道:“东都若是催促,理弟可与小妹共乘一车,稍后即来;永物什不多,自当日行百里,先去洛阳宫中入见丞相。”

刘理与生父一年未见,早已想念不已,恨不得立时奔去其人身边,哪里肯听刘永建议?只于刘永身边厮磨牵扯,定要与二哥同乘快车。

南阳公主在车上看得分明,此时便道:“三哥哥,你且听二兄的话,我在路上做机括给你玩。”

刘理奇道:“那是相父所擅之术,小妹也会摆弄机括么?”

公主点点头,乃道:“从前我在家时摸索了些门路,只于三哥哥跟前卖弄了,别笑话我浅薄便是。”

刘理一时好奇,往公主身边贴了,笑道:“自小妹归宗,我两个还未叙过多少话哩!只将那外间人事都说与我听,可好?”又向刘永拜道:“弟亦不愿二兄为难,便依了二兄的安排罢。”

于是他几人分作两拨,刘永负了那桐木琴,与简七乘了前头轻车;刘理与公主连同随从侍卫,乃携重物分乘大车,按路程则需晚上三两日。那初冬雨水触及体肤,只冰凉一片,刘禅愈觉感伤,与弟妹三人逐一拜别,又听得蹄声悠扬,一众车马陆续向东,不多时即化作远方零落的小点。

却说那曹叡在宫中听闻甘陵王入洛,一时亦觉不解。他在腊祭大典上以后妃身份入主蚕礼,举目望去,司马懿隐居不出,孙权早受罢黜,陆逊又遇羊祜牵连,偌大后宫竟只剩他一人独尊,不免多了些骄色,离宫之决心益重。此回刘永兄妹东行,曹叡尚还怀了几分隐忧,因说道:“那甘陵王倒还罢了,安平王无故不出京城,若是洛阳处已察觉出甚么端倪,不待我那部下接应,汉廷发重兵入蜀,那便糟得很了。”

他以吴质诸人易泄其密,只强留了司马师在寝间商议对策。这当下曹叡披了一件深褐裘衣,发髻高高挽起,以木簪别好,分明是说着紧迫十分之言语,神色却略显出些慵懒来。

曹叡左右踱了几趟,索性往那竹榻上卧了,指中庭道:“依我看也不必再延,且定在十月十五日,我命他几个在外间接应。你只消向天子口称这日出宫采买,他知你本是外间飘零人,也不会为难。”

他自恃有虎豹骑相助,说话也多了三分底气。那日文钦等人前来投诚,曹叡因问起外头形势,乃知除旧日中军外,尚还有武卫营并若干流散边军数万,俱潜伏在河洛域外。只是西京因着流民迁入之故,守备愈严,那蒋琬又将几处出口尽皆封死,便是骁勇如虎豹骑兵,也不过先遣几名密探,乔装作羌人过客混入城内。当前都中无重将把守,南北又均有时疫之忧,只消得虎豹旧部里应外合,令乱局忽起,他曹叡即能依计从事。

司马师见曹叡意态闲散,浑不似谈论要害之事,便抬眼道:“殿下不先等隐蕃回来么?”

曹叡将木簪拈在手头转了几圈,冷笑道:“他要回来,恐时机早已过去,子元留我在此地空等,坐以待毙,又有何益处?”

司马师便不再言语。他目光落在曹叡那木簪上,片刻后道:“此番殿下此次若能如愿逃脱,今后又待往何处去?”

曹叡因低笑一声,说道:“我要是动身,子元想是不与我同行了。你混迹四方已久,眼下却甘心留在这金华宫中么?”

司马师并不答他所问,只稍作凝思,道:“倘殿下离京时为人所阻,又或此事竟致外泄,则除去获逆人之名,束手就缚外,师还为殿下留有一条退路。”

曹叡便摇了摇手:“不必子元劳神了。”他目视他处,眼底更有决绝之意,因把那木簪重新束好,说道:“你若后悔,即知会我一声,随时可来投我麾下。纵是无意庙堂,借一叶扁舟,做个隐匿渔人,也是行得的。”

他主意已定,其间刘禅又来瞧过他一次,因加倍谨慎,决口不涉外间之事。只是那刘禅既焦虑国中变故,又记挂着姜维在外是否安好,偶向曹叡提及几句,曹叡自知刻意回避反易受猜疑,这才勉强寻了些话加以宽慰。

只说姜维自上次传书后即再无音信,原也有些缘故。他与诸葛恪折回北地郡城后,立时整肃戎马,囤积钱粮,且用作下次北上之需。谁想这般奔忙了三五日,那姜维忽的染病,日间食不下咽,一时竟难以支撑。

起初诸葛恪只以他断臂伤处未愈,致使感染发热,因讨要了些消肿之药与他细细涂去,不想姜维敷药后毫无起色,眼见病情日重一日,往后更浑身肿痛,容色愈发暗黄枯瘦。诸葛恪心中大骇,唯恐姜维从此一病不起,每日只以担忧不已。

姜维便道:“我自幼身骨健旺,这点小病,还妨我不得。况且生死有命,倘天不怜见,维又奈何?”

傅佥亦是忧心忡忡,因说道:“北地偏僻,属下这便去京兆寻些名医,为将军看治。”

姜维道:“眼下还有要事托你去办,我那一支密卫至今不知去向,维为了这事,时时焦躁不安,你若寻得他等人,即是最好之良药。”

傅佥不得已领命去了,一面仍不停歇地为姜维遍访医师。是夜姜维病况转急,将晚间所饮那一份米水吐尽后,竟昏睡不醒。诸葛恪手探他气息发烫,因转身离了驻所,俄而归来,乃将一丛木槿花置于姜维胸前,又临窗阖目,唇齿微动,却是默默为其祝疾。

那姜维在北地辗转病榻之时,成都亦在危机四伏之中。先是河西羌南来队伍不断,那汶山郡守阻得了一时,毕竟非京师要地,难免有所疏漏,当中有小股羌人乘了张嶷离任之机,一路下至成都边境,为蒋琬驻北禁军所挡,正闹得不可开交。又及那耆帅刘胄在南中联众为祸,张嶷虽奋力平乱,终将魁首斩杀,但经此一事,疫病在各郡散布更广,虽有樊阿等医官倾力救治,到底难抵人潮流动,患病者接连不断。至于先前屯于广都之夷人,以朝廷降怒故地,一时间流言四起,人人皆怀自危之心。

辗转间张嶷新发之战报抵京,这边蒋琬一把推开中宫大门,他神色肃然,只粗行过一礼,道:“都南消息,广都流民骚动,又有新从越雋郡而来的数万乡民,说是为避刘胄战火,特来西京投奔。臣恐有贼帅余党混入,遂自请提领精兵,明日亲去其地点数。”

刘禅便有些烦躁,背了手走了数个来回,道:“方才郫县来报,五里外有异地羌民活动,朕正担心他直来都中捣乱,卿这便南下,却不怕皇城有事么?”

蒋琬乃说道:“臣已着一万兵士原地待命,一旦有人生事,他一干人当护得陛下周全。”

刘禅道:“卿手下这些禁卫,既要约束南蛮,又要留些人手防着北边羌人,可够用么?”

蒋琬便宽他道:“这中军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区区数万流民,却还应付得了。”

他虽是如此说来,刘禅到底有所顾忌,于里室不断踱步,又时刻欲亲去城外查看情况,总算为内侍劝下。到晚些时候,陈祗悄然入内,道:“仆为陛下温了些梅酒,陛下饮了它,能抵夜间风寒。”

刘禅只将那梅酒吃了几口,便再无兴致,把汤匙轻轻扔回碗内,陈祗因又说:“陛下心忧外事,固是百姓之福,只是外头官员不意陛下着急,尚还有些话瞒着陛下,却尽拿些不打紧的说。”

刘禅遂摆手道:“他几个果是不肯说实话!你且说,已坏到哪一步了?”

陈祗悄声说道:“都中不独因着那谶语猜疑羊祜……”

刘禅不耐道:“上次公琰来说过此事,朕只当将军署胡闹,他们现今还拘着那羊氏遗孤么?那孩子只得十岁,能谋甚么大逆!今日便把他放了,谁检索的他,朕要此人亲去伯言处赔罪。”

陈祗摇头道:“事情怕是更糟。”

他因扶着刘禅去往外庭,觅了处楼台,向高处登去。那台阁巍峨耸立,能望尽皇城内外景色,平常自是不许旁人上去。这会刘禅立于高台之上,见四周灯火零星,烟雨氤氲下如梦似幻,一派宁静祥和之象。陈祗附耳道:“陛下,城内已出现染病者,医官们方才都去给药了。”

那南面叛军外加流民,只令疫病推波助澜,竟一路蔓延至畿辅内外。如今的京城暗潮翻涌,无怪蒋琬也不能泰然处之。此时此刻,姜维与诸葛恪俱在北地,张翼并张嶷羁縻南中,马忠邓芝亦留辽东善后,都中虽云重兵把守,实则已难以应对大变。

陈祗因说道:“旁人不解,丞相为何忽召甘陵王兄弟几人入见?他顾及先帝子嗣,独独不迎还陛下圣驾,究竟怎生盘算,却叫人琢磨不清。”

刘禅怒道:“朕是天子,岂可轻易离京!你要我置都中于不顾么?”

他话音高昂,在宫室之间袅袅回荡。陈祗自知失言,正要跪地请罪,眼底忽觉一热,与刘禅俱看向远处,却见西南角某处腾起炽焰,顷刻便卷席周边,竟是失火之状。那火舌往外窜动,眨眼之间即舔过五丈开外的屋顶,霎时喧哗四起,数不尽的人流奔向街道,喝骂哭喊之声不绝。又有人在当中叫道:“是那南蛮子带了瘟疫害人,抵赖不得,便在城里放火!”幸而天正降雨,那一众民房并不能尽燃,有官兵已向着火地赶去。

刘禅与陈祗对视一眼,陈祗叹道:“看来疫病早便传播开来,纵是蒋公警觉至此,也不能尽防。”

刘禅哪里还待得住?急急下楼,一面听那陈祗道:“时疫一经四散便万难止息,都中怕是要大乱……陛下,要召樊阿回来么?”

刘禅咬牙说道:“他在南中辅助张翼行医,那几郡病情只比成都更重,哪里离得了他照拂!况我宫中御医众多,皆是从各地精挑细选而来,能耐未必输他樊阿多少。”

陈祗乃说:“适才在望台上,仆尚有话未曾说完,陛下听了切莫动怒。”

刘禅越发不耐:“你只管道来,生不生气,却由朕自己定夺。”

陈祗便低头道:“外间除说那羊氏的不是,更有胆大妄为者,私传丞相据洛阳自重,其心不臣,如今又传召亲生子女入洛,或有废立之意……”

他抬眼偷瞧天子,唯恐其大发雷霆,谁想刘禅只低哼一声,旋即闭了眼,沿着身后石台缓慢坐下,显是疲惫不堪。半晌之后,他轻轻吐出口气,道:“这雨水沾湿了朕衣衫,朕难受得很,且回宫罢。”

刘禅到内殿时,阿保正抱了醒夜的公主散步。那大虎已足四月,面庞红润,迎着父皇咯咯地笑。陈祗道:“公主住处需得严防外人出入,稚子体弱,尤易患病,仆之幼弟即是出月后罹疾夭亡。”

正说话间,忽有禁卫长径自闯入,竟似印证陈祗之建言一般,刘禅便大为不快。那宿卫犹不知有事,只拜道:“陛下,城西南一里处有夷人哗变,属下正着人查探状况,请陛下无论听见甚么传言,一律勿要出宫!”

刘禅大惊,连连道:“是先前失火的地方么?可是误认了?”见那侍卫眼神确凿无疑,忙向阿保道:“将公主速速转去安全之所,不得惊扰。”又道:“公琰应还未出城,快宣他过来。”

蒋琬到时,刘禅扣了腰间那天子剑,自阶上有一回没一回地走着,见他过来,因将那剑解下,往蒋琬手头一托,沉声道:“公琰,这畿辅之安危,朕便全都交在你手上了。”

那蒋琬亦是心照不宣,欲发一番慷慨之辞,又觉唐突,只轻轻一抱拳,即转身离去。

那着火屋舍已俱作焦炭,大街上人群犹自不去,又有居民相互拉扯,经禁卫疏散,良久方各自回屋。到天将明未明时分,小雨渐停,远处隆隆作响,却是那蒋琬正领着众禁卫羁押乱民,马蹄阵阵,与喧闹呵斥之声尽混作一处。

这都城之中原本宿有小股夷人,此前随南中使团入住,又有数百自西羌及匈人境内迁来者,尚不及返乡。此次疫病既为外人带入,只是究竟是羌人南人,坊间也摸不甚清;又有本地民众举谣言自重,三言不合,辄与那客居夷人相为械斗,便在这方圆数里之内,乘了今夜火势,将乱局越演越烈,一时间却分不出是居民扰攘,抑或几家混战。

那蒋琬携了禁卫,原不过一时片刻即可安定,只是一来大部人手已调去广都抚恤流民,二来事发突然,不及准备,三来城中瘟疫已悄然传开,有好事者乃将此事大肆宣扬,竟至整个内城惶惶不宁。蒋琬巡视之间,手下兵卫忽又报东南两面皆有房舍起火,暂不知是何缘故。

沿街各处声浪嘈杂,孙权在里间听得分明,遂寻了件大袍披了,携孙峻登上望台,一面冷笑道:“那士燮背着我经营数年,果还有些能耐。”

孙峻遂说道:“昭仪起先说与天子那些话,甚么雍闿秘宝,先帝旧剑,却俱是哄他来的?”

孙权摇头道:“那话自是不假。”他因往人头奔逃处看了,又说:“士燮倾交州之力藏匿赃物,岂是那样容易到手的?我便指了去向,旁人一时片刻也难以寻得。”他背了手,足尖轻划在砖石之上,神色甚是怡然。

这一日正是十月十五。金华宫内,曹叡彻夜未眠,不待天亮即打整装束,又将司马师之铜面别于脸上,却扮作其人模样,而后自小门摸出。他与司马师本不十分相似,只是时下混乱不堪,无人留意小小西宫内的乔装改扮。那一众魏人尽留在内宫之中,曹叡乃琢磨着日后天子迁都,自己当托邓艾之名,趁其最无防备之时,引手下轻骑来劫。

他这般估摸着,一路向西行去,到得约定之所,却不见文钦来接,只一人悠悠自南面而来,乃是替先皇守陵之园令。那人见了曹叡,脚步稍一迟缓,眼波流溢,似未将其当做寻常赶路人。

曹叡便道:“外面如此混乱,你却为何作闲散之态?便不怕为群盗拿下么?”

园邑令道:“今天是月中,乃仆替先帝清扫陵园之日,十年来某未曾疏忽职守,纵是万分危急,也不敢有片刻倦怠。”

曹叡点头道:“你倒勤勉得很。”

他转了身,不再留意那园邑令。不远处人声依旧鼎沸,隐隐听得一人哭骂道:“你自可放他进来逞你的威仪,却连累我一家老小身染重病,如何使得!”叫骂中又混杂了夷人言语,并盆钵木器撞击之声。曹叡隐隐不安,自忖出城后尚有虎豹骑可用,脚下也不迟疑,径向那郊外密林方向走去。

他久不见文钦等人,心下焦急,因四面张望,一转眼处,只见身侧烈火熊熊,不知是何人趁乱打劫,有意生此大火。曹叡暗道:“若是仲若几个为之,此番动静,也过大了些,就不怕天子亲自来查么?”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疾步趋前,却不想转入一处死角,只见那火焰把瓦舍尽连成一片,四方小道间人头攒动,或急于逃窜,或委地呼救,或援引争道,或牵扯互殴,恰似一团夹杂了雷火的浓云,乱哄哄朝前堵去。他曹叡未及反应,便被卷带到十数尺之外,背脊重重撞上一道残墙,所戴铜面也跌落地上。他的发髻在拉扯中被打散,点点火星落在七尺乌发上,片刻间即不见踪迹。

此时天色尚显晦暗,蒙蒙的似遮了层琉璃,夜间雾霭与火后余烬蒸作一处,几如瀑布倒悬。曹叡在那忽明忽灭的波光当中,似见着虎豹骑兵之身影,也顾不得身上伤痛,挣扎了爬起,直朝那烟火弥漫中奔去。

待他看清眼前景象,登时愕然,但见为首两人各执一面旗帜,上绣虎豹纹饰,却是魏人大将曹休及曹真。曹叡因脱口道:“怎的是你们?”

那两人低眉垂目,只不答话。曹叡道:“仲若呢?他口称今日卯前即来接我,如何不见其人?”嘴上且说着,一面低了头咳嗽,因穿过曹休曹真所骑高头大马,只见其后空荡荡的,无尽刀戈旌旗之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曹叡心中震动,指他两个说:“此是何意?卿为人忠慎,莫要戏我。”

他还待数落,忽听身后房檐下陷,遂跌跌撞撞转至四壁完好处。等扶了墙艰难站定,猛一回头,那虎豹骑兵已隐没不见。曹叡闭了眼,肩头剧烈起伏,口中不住地喘息,心道:“我岂能受困于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云尘渐次散开,屋舍后却另有异动,再一打量,乃是那凉州韩遂领了一众羌兵,铜铃清脆作响,直驱至曹叡跟前。

曹叡倒也不惧,长舒一口气,缓声道:“我乃魏平原王,尔等西陲羌戎,岂敢放肆?”

那韩遂旧部只冷眼相对,倏尔一骑自后方窜出,手里携着一对短戟,迎了火,盈盈似金蛇舞动,他直视曹叡双眸,将兵器举高,继而落下。

曹叡面上一片冰凉,但觉眼前浸了层清霜,一时也看不分明。他摸索着又前行数丈,再睁眼时,天地相接处朝阳破空,满腔寒意尽消融在曙红之中,身侧三五小儿拍着手,头上别了初秋的芙蓉花束,大团大团艳如明霞,口里却唱着:“汉皇末,起微尘。肃寰宇,拨乱正。一二载,思倾城。倾城色,此何人?掖庭北,西角门……”

他于惊异中抬了头,见那小儿背后升起一道绰约的影子,珠光翠玉,却是身着华服的甄氏夫人,一手且携了早逝之东乡公主。曹叡立时僵住,待要说话,又不知作何言语。那甄夫人注视曹叡片刻便即离去,俄而又一拨重甲兵卒簇拥而至,烈马扬蹄长嘶,正中央赫然是自己故去多年之祖父。

曹叡喉头哽咽,颤颤道:“叡身荷重责,纵为西贼所掳,未曾有一日相忘。”

曹公仍是中年时跨马挥鞭之模样,只是声音喑哑,低吟道:“悠悠发洛都,茾我征东行……”

曹叡唇齿颤动,随军东征那些时日重上心头,不由续道:“……征行弥二旬,屯吹龙陂城……”

他蹒跚向前,呼吸愈发凝重。

“……光光我皇祖,轩耀同其荣。遗化布四海,八表以肃清……”

曹叡分不清是自己说话,抑或尚有旁人唱和。他且走且停,身子却轻得像云,便要迎着那朝燉而去。

“徒悲我皇祖,不永享百龄。赋诗以写怀,伏轼泪沾缨……”

忽然光线转暗,有一人拦在身前,却是早先偶遇之园邑令。那人侧身弯腰,似在一物上来回擦洗。那物暗沉古朴,定睛细看,竟像是为自己所立之墓碑。四下人影在这时尽数散去,曹叡徒然伸了手,乱发于颈部盘绕收紧。

司马师到时,只于街头小道处寻得自己那铜面,经由人群反复踩踏,已不成样子。他眼光流转,俯身拾起那铜面。天子在身后道:“元仲在此么?”

那刘禅留于内宫,无一刻不觉如坐针毡,苦苦捱至后半夜,终是不能安心,遂领了亲信内侍并那司马昭,从偏门偷偷溜出,循着乱声四处张望。那城中大火此刻俱已扑灭,黑烟浓重,刘禅眼底呛出几行浊泪,正待揉搓,蓦地从巷口奔出一名夷人,胁下尚裹着个包袱,急匆匆要冲自己方向跑去。那人动作极快,若要收势已然不及,眼见便要与天子撞个正着。

司马昭心知时机已到,三两下冲至刘禅跟前,急叫道:“小贼无礼,休要伤了圣驾!”

他原比常人高拔些,经了那夷人一撞,顺势将力道卸在身旁,只不使那人触及刘禅。那夷人则向行道一侧倒去,堪堪跌坐在一口大瓮上,扶了腰不住叫苦。

蒋琬领着禁军也在此时赶到,见刘禅离宫,不免瞠目结舌,连转了几个心思,终醒悟过来,叫道:“还不快护卫陛下?”

他率众平乱,天明时刻方将闹事者逐次逮捕,又着人查看民间损失,并发一信,向洛阳陈述此事。如今疫病已于悄无声息间扩散开,自蒋琬以下,只恐往后几月更加艰难,哪里还顾得责备天子冒失之举?刘禅见蒋琬忙碌,但由侍卫搀了,怔怔绞着衣角;低头瞧时,手里攥的却是刘永与自己那锦囊,其上绣着只小鸳鸯,姿态煞是可爱。

西京之乱后,刘禅乃召群臣开了朝会。百官肃立阶下,天子玉冠冕服,端坐于御座之上,展声道:“此次暴乱,由公琰查明,原系郡外奸宄谋划,现廷尉已将首恶缉拿,又有擅自传谣者,并纵火打劫之人若干,只尽数扣押。”

刘禅见底下屏息静气,比往日更畏惧十分,一时无人接话,乃叹道:“行凶者非一地之势力,为何人驱使,还待日后详查。惜乎元仲为奸小所挟,无辜受累,腹背遭受重创,竟至不治,朕意伤痛。现已告示洛中,许他回葬洛阳郊外,另划洛水以南之大山,引为其坟冢。特赐锦衣一件,玉器数十,及布帛金银之属,并归故里。”

他嗓音逐渐低沉,却在此时蓦地拔高,说道:“……又及北宫充依司马氏,其先请命东赴,建破敌之策,大动兵戈于辽水,虽一月即平公孙氏,而令朝中军力远支辽东,库府空虚,实于国有损。念其子此次护驾有功,免其下狱论处,只将其流徙于辽隧旧地,着马忠将军看管。”

那司马懿清晨即受诏候在殿外,听得此言,先是一惊,见刘禅神色低沉,知他已抱决意,遂入内伏拜道:“今朝都中乱离之象,皆因罪臣往日贪图立功,虚耗国力而起,罪臣自知难辞其咎,此番无话可说,甘愿领罪。”

刘禅道:“卿此去辽东,风霜正盛,又是戴罪前行,不比得当时轻车快马。路上风波难测,且自珍重。”

司马懿瞧他眼神,将前因后果数落一回,心底已全然明了,因说道:“臣那昭儿年少无识,便托付给陛下了。”

刘禅喉头干涩,纵有万千话语,终于化作唇齿间慨然长叹,只轻声道:“仲达,你好生去罢。”他将衣襟拢紧几分,一面注视着司马懿伏地请罪,悄然压低眉间纠结之色。

那司马懿长跪以谢,倏尔站起,拂袖而去,动作竟颇是潇洒。刘禅以目相送,待他行远,忽觉脑中昏沉,忙将个铜炉扶了,又咬牙支起身子,眨眼间竟是摇摇欲坠。蒋琬只叫了声:“陛下!”当朝天子脚步踉跄几下,即软倒在身边内侍怀里。到底是:

存旧隙偏叫狭路短见,

念新恩但请故里长逢。

要知道后事该如何发展,且看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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