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八回 陨星克命洛阳通传崩逝 招魂引魄北地妄起巫音

上回讲到刘禅于朝堂上遣走司马懿后,终是支撑不住,脚下一个不稳,便直直倒入内侍怀中。大殿内外登时惊慌失措,那刘禅只听得四周乱哄哄的一片,蒋琬似在远处呼喊传令,言辞切切,到底不甚分明。恍惚间刘禅动了动眼皮,但觉身边人来人往,又不知是谁伏在自己耳边苦苦相唤,一时大感厌倦,只含含糊糊道了声:“你们总拿这些事说与我知道,当真烦人得很。”遂阖了双目,不多时即昏沉沉地睡去。

那司马昭以护驾之功,尚立在外头听旨候赏,见里间混乱不堪,正犹豫是否上前,身后忽有人往自己肩头轻轻一按,却是兄长司马师。司马昭张了口,险些惊呼出声,只听司马师低低道:“子上,里边说话。”

司马昭会意,待人潮逐次退去,天子暂由众侍卫搀扶回宫,乃与司马师悄然随行,一路直去往司马昭如今所居之偏殿。

那司马师只低了头在前边走着,待经过一处薜荔密布的山石,忽的转身,双眼却不看司马昭,只说道:“子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瞧我示意的少年,明白诸行需得自己掂量,自是好事,只是还要省得‘三思而后行’的道理。此次子上于御前护驾,拦那夷人拦得决绝果断,便是做对了;而天子骤然昏厥,子上欲上前搀扶,却又做得不对。”

司马昭只垂了眸默然不语,片刻后听兄长又说:“父亲才遭外放,子上既有连坐之虞,正该吞声不出,以避嫌隙。他临行前托天子照管于你,自有他的深意。这些时日各处吃紧,子上更应谨慎守己,方不辜负父亲此番赴辽之苦心。”

司马昭见四下无人,乃朝兄长处凑近了些。他踌躇稍时,把唇角一咬,终于低声说道:“天子也未料到都中竟然生变至此,虽那蒋公琰口称已将首恶缉拿,到底查到哪个地步,怕也尚未可知。他一众蜀中老臣不曾历经这等尴尬,小皇帝处又无得个交待,终是在人前拉不下脸,欲叫父亲抵罪。”

司马师却摇头道:“未必如此。”他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外墙,道:“陛下先前令父亲前往辽东讨伐那公孙渊,西京官员并不知晓,如今偏在朝上当众说及此事,想是不惮由人议论的。”

司马昭便咬牙道:“他是铁了心要父亲不能回来……”

司马师作个止息动作,乃说道:“父亲以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子上,这当口既特意向天子提了你,依我之见,或是他与陛下本就有密约在先,旁人又如何能够知道?”

这会空中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他二人发顶俱不免沾湿,司马师遂脱了外氅披于司马昭身上;那司马昭却一个激灵,不慎将大氅抖落于地,连忙俯身去拾,且说:“我非是要与阿兄置气……”

司马师已先一步用足尖把氅衣挑起,又裹成一个卷儿,往胁下轻轻夹了,道:“进里室去罢。”

司马昭见兄长自今晨起神色便甚是不豫,稍一思索,即以司马师是为着那曹叡的缘故。曹叡死于非命,于司马昭而言本是旧恨得报,此刻合当庆幸,只是他在殿外听天子三言两语即将此事打发,心底便空落落的,竟觉出一丝世事无常来,倒对曹叡起了些同病相惜之意。那司马昭方欲移情曹叡,又隐约觉出阿兄一副魂不守舍模样,愈发认定是因失了曹叡所致,乃暗恨道:“阿兄自是好生思恋那曹元仲,而我稍晚尚还得入内侍奉天子去。”一时间愁肠百结,却分不清是怒是怨,是妒是怜,而这股无名情绪又该指向谁人。

司马师尚不知二弟此时所想,只将司马昭拢去内屋,一面说道:“子上累了一夜,趁着陛下未醒,先回卧房休整稍许,往后的事,再行商量罢。”

司马昭遂怔怔道:“自我受了天子传召,兄长便再不像从前那样唤我阿昭了,总叫我浑身不自在得很。”

司马师见二弟仍不时有稚气之论,难免失笑,乃温言道:“你已是及冠的人了,你我虽有手足之亲,终是望族之后,当以表字相称,一味似小儿之态相戏,倒像甚么话来?”他因又轻声叹息,道:“天子内侍今早命金华宫上下逐次入见,我既是这几日最后伴着曹元仲之人,少不得要受一番审问,子上便不必苦候着我了。”说罢朝司马昭肩上一点,快步向室外转去。

司马昭急叫道:“阿兄却是为了这个才同我来这里的?……”他还待再说些话,司马师已出了外门,眨眼即消失在雨帘之中。

那边天子已由宫医仔细看过,周身并无大碍,只因这几日思虑过度,方显出血气不济之象。这刘禅于榻间昏睡了大半日,听外头雨声缠绵,忽而睁眼,悠悠说道:“屋内雾气甚重。”伺候他那宫人还以天子责自己遮掩门窗不实,忙伏地请罪,刘禅咳嗽一声,奇道:“你有何罪?”

那宫人见天子意欲起身,恐他体力不支,遂急急前去搀扶,又问他是否要多生些炭火,刘禅摆手道:“那精炭烧制不易,依宫中惯例,未及腊月,里外俱不得用炭。你是月前新入宫的,不知这些规矩,原也怪不得你。”

他因向那宫人讨了些羹汤来饮,待身上回暖,欲打发其人退下,那宫人便道:“西宫侍者候陛下许久了。”

刘禅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召了人问话,于是略整衣着,让那宫人宣他来见。片刻之后,司马师青衫素面,于天子身前拜道:“金华宫内侍见过陛下。”

刘禅将手边烛台随意一弹,道:“你候了多久了?”他因转向那宫人:“往后西宫再来人,朕若不及应付,不必叫他枯等,一律命董侍中接应即是。”

那宫人一口答应,暂且退入外间。刘禅便沿司马师身上打量了,半晌方说:“你即是上次随卫温出海那向导么?朕记得你,你是中原人氏,本家姓袁,小字阿尚,为避战乱,逃去沿海捕鱼为生。之前卫温与诸葛直船队遇上风浪,即是你助他几人脱险。”

司马师垂首道:“区区微名,却劳陛下挂齿了。”

刘禅招手道:“这般长跪,朕瞧着又累又烦,阿尚只管坐到朕下处来罢!”

司马师知他脾性,也不推诿,寻了个空当坐了,刘禅因说道:“朕看你也不像寻常百姓,举手之间倒留了些大族子弟的风范,虽有刻意隐瞒,这内里的气势到底是藏不住的。” 遂叹道:“避乱避乱,这数十年的战火疫病,不知平白添了几许新坟,又不知令多少民户家财散尽,夫妻别离。纵是望族清贵,半生优渥荣宠,命数尽了,转眼间也只落个横死之祸。”他提及疫病二字,又想到近日都中瘟疫之盛行,胸臆处一紧,余下的话便说不大出。

司马师见他容色陡转,知其人必有心结,略一寻思,乃宽解道:“陛下怀仁天下,于国则庆,只是治世还需用别典,行风教,重王化,方能稳固根基。仆观上古典籍之损毁,以秦时焚书为最,而后更禁私人授学,致使诵习之风一度绝断。前汉刘歆《七略》记注书目三万三千九十卷,是为当时宫中石室之所藏,经王莽之祸,又尽遭焚烧。其后二百年,又值董氏悖逆,天下大乱,光武以后所得民间卷帙,亦相继随之散失;又及民间私藏,经由兵燹隳堕者不胜其数,或十倍于宫室珍藏。此三次书厄,不独皇家名典百不存一,于天下卷籍亦是浩劫,仆每每溯其本末,极是痛惜。旧时曹昭仪在洛中,使人采掇遗亡,以各部之名目冠之,得书三万,俱存于石渠天禄。此一部之书未经毁坏,由丞相亲率王师接领,仆心甚安;而陛下尚可于这三万卷之外,更置书籍采集使,遍访国内遗篇,充实西京府库。蜀中山川相抱,古来不易受外处扰攘,正藏书之绝佳所在也。”

这一席话说得刘禅暗自称许,遂点头道:“先前子桓因故暂寄中和宫,也曾携书籍千册入住,平日里多是手不释卷,便是入了夜,也依旧凭窗诵读。朕有时见他乏了,欲劝他稍行歇息,他尚且强与朕辩驳哩。”他思及旧事,不免闭了眼,口中却轻吟道:“览辟雍之盛景兮,临东观之重楼,访兰台之旧址兮,乐鸿都之与游……”

要知道刘禅本积郁了数月之久,经司马师此番开解,不免心胸畅快,因笑向他道:“依朕看来,这采集使也不必另寻他人,阿尚从此便留在朕身边,替我出些主意罢!”

司马师蓦地一惊,见刘禅并无异色,才放下些心来。那厢刘禅尚以他顾忌,乃说道:“你本是元仲讨去作伴的,素日里吃穿用度,只由着他一人安排。元仲不幸过世,你在这宫中又没个倚靠,朕岂忍心将你弃于道旁,重受那海浪颠簸?今后只随朕做事,旁人也不敢小瞧了你去。”

司马师既听他提起曹叡,眉间微动,拜道:“仆尚有一事不解。”

刘禅道:“何事?”

司马师拱手道:“陛下许曹美人葬回王都,以锦衣玉帛相赐,洪恩浩大,朝堂内外自是感怀。只是有曹昭仪之先例,陛下怎知洛阳处定会答允?”

刘禅点头道:“原是为了这个。”他背了手望向殿外,稍时乃缓声说道:“子桓是魏人故主,牵连既大,若迁其坟冢于洛南,难免旧朝人士抒发追思,不独奸邪起意,朝廷亦有损于颜面。元仲从前只以平原王自居,未曾亲领政事,与其父不可同日而语,此番送返,朕倒可落个宽柔体恤之名。”

他长舒一口气,烛光在脸上闪烁不定,续道:“朕也想从了子桓心愿,可国中之事,又岂是尽由我一人之好恶去定夺的?朕亦是几番深思之后,才明了相父用心;纵是如此,每逢夜深人静之际,朕感念子桓音容,仍觉有愧当日许约,他既有憾,朕便将这誓言应在其子身上罢。”

刘禅执意要以曹叡归葬洛阳旧地,朝中反对者甚众,那一干侍臣举曹丕入葬之事相劝,终是徒劳,乃托辞等候洛阳意向;谁知似这般过了数日有余,东都仍未发回消息,遂以丞相默许此事,也只得从了天子之意。曹叡灵柩既崎岖北上,刘禅因下诏将掖庭魏人尽数放出,或许其归附内廷,或编入吏员,为西都所用;更有前朝功勋卓越者,辄拜官职,升擢赐爵一如蜀中臣子。那曹爽其先已供职四夷馆,乘了这厚赏之风,与何晏诸人并受恩赐,得意之余,犹以沙漠汗命案未结,心底常惴惴不安。

又及金华宫主位空缺,两宫昭仪一死一废,司马懿流徙辽东,天子遂下令由陆逊暂领六宫。那陆逊既得加封,遂辞别孙府众人,暂搬去宫中居住。他又以自己临危受命,也不便立时开口讨要羊祜,只托了陆抗常去将军署探望,知其人无事,心意乃稍安。

汉宫正紧锣密鼓操持庶务之际,各地时疫亦在悄然肆虐。直至十月之末,都中感染者已逾众万,西京军卫因封锁四周,严禁南境及羌中流民出入,又派遣专人维护蜀中秩序,分发汤药,将患病之人登记在册;除此之外,尚还要调出一批兵力拱卫皇城。饶是以蒋琬之干练,接连十数日操劳奔忙,也颇是难耐。至于后宫近况,侍中董允因着前次事故,只将刘禅看管愈严,屡谏其不得出宫;天子平日无事,遂将卧处移至外间,凡有要事,辄托手下密卫承办,一面命人留心南中之动向。

日前蒲元已由平夷县接收,那张翼奉命专查劫匪一事,乃将蒲元并孙接等人转至自己驻所,又与蒲元议论汉廷锻造兵器之事,言谈间因提及先帝佩剑,自不免得一番唏嘘。

那蜀主之剑共计八把,先帝与丞相分执乾坤二剑,剑身镂曰“章武”;震、坎、艮三把则刻“建安”二字,分别由大将关羽、张飞及赵云佩戴;建兴元年往后,刘禅同两个幼弟又从丞相手里得了巽、离、兑三剑,铭之为“建兴”。当年关张二人之剑流落吴中,其中关侯之剑为孙权赐陆家收藏,另一把与三枚玉鱼一道作为外交礼物赠予曹丕,因那信件中屡有怂恿魏室攻杀刘氏之言,故孙权一开始并未向刘禅提供此剑下落。

眼下张翼摆酒与蒲元压惊,方知这八把宝剑之来历始末,那蒲元因说道:“仆当时受先帝重托,自是一刻不敢怠慢,每日里苦思该觅何处精铁铸剑。那金牛山铁矿虽云丰厚,到底能否熔铸旧剑材质,仆亦怀忐忑之心。后值丞相亲临当地,略行勘测过后,乃指其为锻造良铁,于是十年之间,凡大军甲胄,兵戎器械,一应出自此山。”

张翼一面听他说话,手头却是不停,乃将一味药剂混入酒瓮中,与蒲元孙接二人斟了,自己则将碗中余酒一气饮尽,道:“此药是医官樊阿所给,可避南中一般疫疾。”他顿了顿,忽而抬头,缓声道:“先生既与那宫中医官同行,恐不独是为祛南方热疾,许是另有他图罢?”

那蒲元听了便一口酒哽在喉头,接连咳嗽数声,忙抬袖擦去酒渍,且点头称是。他此行追随刘协,除遵奉圣命以外,尚还怀有私心。蒲元本是武都氐口,系出蒲氏一脉,同氐王杨千万旗下之杨氏氐人素有怨怼。年前那杨氏氐请命为朝廷戍守,偶过金牛山之界,见蒲元孤身在此,不免起了欺凌之意,遂日常同他刁难,只不许其人好过。蒲元虑着此山矿脉将尽,丞相又将铸铁重任另付于魏人马钧,自己与其滞留此地,受旧仇之气,不如往别处寻访矿山。因那牂牁以南群山绵延,又有水系纵横其间,自不乏矿藏之所,他便与刘协相携而下,半年来竟把偏远数郡逐一走遍,且将沿途地形注录图册,是为南中要势图。

张翼忙请蒲元将此图递与他看,一面忆想那刘胄行军之动向,猛一拍案,道:“果是如此!”他连唤数名亲卫,将那图册一展,道:“如今驻守交州者为谁?速命他搜检全境,迟则生变!”因与蒲元说道:“只怕劫持先生之人非在南中,却在交趾之间也。”

原来刘胄兵力起先不足数千,而一夜过后,忽增至万余。张嶷斩获贼首后,考掠其部众,竟有不少籍贯无归者。想那刘胄发家于兴谷郡东,再往南则是交趾郡地;南中四郡历经时疫摧残,若要增兵,当由交州入境最为便捷。张翼将“交州”二字念了数遍,手指且点在膝间,点头道:“雍闿士燮虽俱已身死,而‘秘宝’一说遗流后世,至今犹不减其害。此前林邑国曾发兵偷袭交州西卷县,正是为此。翼只恐连通林邑者,散布流言者,行凶劫持者,皆是同一势力也。”

思及此节,张翼再不能安坐,仍留张嶷镇抚南中乱局,自己则车载满满药草,带一队亲卫直往交州而去。

刘禅深居中宫,辄见南地奏报,当中乃称劫案已大有眉目,不由欣喜,连连说道:“再查!”

递信那密卫来时已服过祛疾药物,离去后药香弥久不散,采集使司马师奉命陪侍御前,此刻嗅着那香,轻闭了双眼,道:“仆从前在金华宫时,内中常点一副安神香,倒与这药气有七八分相似。”

刘禅笑道:“东西二宫多种蕙芷蘼芜,就地取材,遂成数味香药。朕那相父纵平日里忙碌,也是颇喜此道的。”

他近来心绪颇佳,概因有司马师把酒相叙,正中下怀处也。偏蜀地今日雨停,空中竟现出迢迢星河来,刘禅更向中庭行去,展袖说道:“都中九月以来俱是阴雨连绵,今夜忽而放晴,想是个吉兆。”他既觉欢畅,乃命侍者烧煮上好羊肉一鼎,又赐酒中宫,就着草木芬芳之气,于回廊内摆开一席冬日夜宴。那云雾既然散去,群星毕现,又值晦朔之时,更无月色干扰,刘禅因命太史部历算杨伟及阚泽观星录事,以求来年国中气象。

待那一壶蜜酒不剩涓滴,鼎内羊肉也已食毕,刘禅意犹未尽,尚以双箸轻击杯盘,展声吟诵古句辞章。身边侍人因取来裘衣毛毯,低低说道:“陛下这便回寝殿去罢,园中风凉,若染了伤寒,仆婢们也担待不起。”

刘禅面上微醺,口里且说:“这成都入冬则接连数月不见星辰,好容易见晴,莫扰了我兴致。”他又将那箸向席间一抛,指天空道:“你只管劝我勿要着凉,倘子桓在这席上,必有感于河汉璀璨,口占成诗。”众人皆依了刘禅指点看去,但见顶上繁星万盏,纵是苦苦谏阻天子者,也不由得瞠目赞叹。俄而北斗左侧一粒星点急急闪烁几下,便似骤燃之火,颇是引人注目;待再看时,那星却如离弦箭矢一般,只斜向东北角坠去。

刘禅半晌不语,末了乃说道:“你们都瞧见了?”众内侍一齐点头,有人待要开口,刘禅因先说道:“此等异象非常人可语,需得太史部员解之,卿等勿要妄自猜疑。”

翌日清晨,天子果然宣召阚泽入见。那阚泽因伏拜阶下,奏道:“蜀中晴空乍现,太史令乃率众观天,见三垣无扰,四极有度,据之可演明岁之历法;唯北方之气暗弱,有小吏以其应在司马充依流徙一事,仆尚不以为意。”

刘禅手里且摆弄那玉鱼,一面瞧他道:“昨日那陨星又作何解释?朕见了那星,心底便不安得很,可是应于前日蜀中灾厄?”

阚泽不觉一怔,揖道:“古以陨星之象为大凶,此皆愚夫小民附会,非天官推演之道。《左传》注引『僖公十六年』一条曰:‘十六年春,陨石于宋,陨星也。’是时即已知陨星坠地为石,剖其内面,爰有精铁,锻造者取之铸剑,性脆易折,实非良材,岂真有灵物附其所在也?世有蝇营之徒,谣传附会,以星相伪术横行闾阎,至于流入宫闱,遗害无穷。秦时有陨星落于东郡,黔首于其上刻‘始皇死而地分’字样,而秦廷不辨是非,沿途厉行屠戮,终致大泽举事,咸阳之焚,此皆非陨星之过,在当朝暴行也。陛下仁义放于四海,天下吏民咸为感怀,那陨星纵是应谶于北方,也当应在妄开战端之戎人身上。”

刘禅正因那陨星怏怏不乐,听阚泽此番讲解,遂说道:“依卿所言,近来国中疫病非与那陨星相干了?”

阚泽笑道:“时疫本为秋后寒暑更迭所引起,与天象何涉?总归入了腊月,天寒地冻之时,百姓足不出户,不相流通,那疫病自没了势头。”

刘禅听了愈喜,道:“亏得卿开解,否则朕还得郁郁好些时日!”

他既赞赏阚泽,又略略问过历法颁布情况,且命他与杨伟好生梳理年月,以备来年所用。陈祗在一旁听得分明,待阚泽退去,因说道:“北处忽见陨星,到底关乎国运生计,是否将之告与丞相,请他稍作卜算?”

刘禅摆手道:“相父最不爱占这些东西,他虽也观星,可口里惯说天道无常,事在人为,不可拘泥。从前他上表北伐时,也有老臣以北方王气正盛谏止,皆给他驳了回去。现下你我拿这无稽之言烦他,他岂不又要发信责朕多事?”

陈祗连忙点头称是。刘禅又问及南中状况,因那张翼尚未发回消息,便生了些许焦躁,皆由陈祗安抚了去。那陈祗还待再说,外头忽有侍卫来报,且说:“是洛阳处使者,与安平王同行入蜀,急欲面见陛下。”

刘禅初闻洛阳来人,本惊喜非常,不意当中有刘理随行,心道:“永弟一行人上月初才北行入洛,怎的这么早便从东都回来了?”

那刘永以轻车快马相就,尚且需十数日才到得洛阳,而东都来使所驰为洛中脚程最快之驾具,五日内即可由河洛抵达蜀地。其时参军马谡先领了数名随从进城,又亲执安平王刘理之手,唯恐其不胜道路颠簸。蒋琬乃率众禁卫迎送于前门,因问道:“怎的是安平王独自回来?甘陵王与果公主呢?”

马谡却顾不得答他,只说道:“陛下何在?兹事重大,需我亲自告陛下知道。”蒋琬这才瞧出其人发冠略显散乱,长衫底下竟是一片素麻,容色又多疲惫颓委,心中越加不安,忙将之引入宫内,那马谡却先着人安顿好刘理,这才整理衣衫,随蒋琬往内殿行去。

刘禅已在里头已踱了几圈,辄听马谡入见,早按捺不住,几步趋近,将马谡双手一握,道:“朕可算等到东都消息,近月益州多事,直叫朕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可恨尚有奸邪逆类,以丞相在洛拥兵不发,屡行谮构。卿如今回来,正可令此等妄言不攻自溃。”又说:“南中此次变故,相父可都知道了?朕尚有些不知根底之事,要问他的主意。”

马谡只怔怔瞧着天子,忽然眉头一沉,颤声说:“陛下哪里还问得着丞相?”他用力抽出双手,委顿于地,哭道:“……丞相已于上月过世了。”

刘禅一时品咂不出此话含义,仍旧笑道:“幼常莫要玩笑,相父究竟与你怎生交待?于这都中时疫可有计策?”

他说一句,马谡摇一回头,末了沉声说道:“丞相自今夏以后身子便不太适宜,到深秋往后更卧病不起,药石罔效,这才宣见甘陵王兄弟,是为交付后事也。上月二十,甘陵王甫才入侍,到晚间丞相即告病危,待医官急来探视,已然无济于事了……”他在丞相身边相伴甚久,今逢如此大变,再也把持不住,竟垂了头泣不成声。

刘禅未及回缓,还待拿些闲话相叙,蒋琬因先问道:“洛中为何不发丧?”

马谡咬牙道:“丞相以天下初定,三军忽失主帅,恐各方为乱,故先托言臣等隐秘从事,且令公琰不日东进,以承接后事。”

蒋琬听了便甚是动容,半晌又说:“琬既去了,又留何人辅政陛下?”

马谡道:“丞相以费文伟谦雅敏识,能调理蜀中过节,故请陛下加其司马及后军师,代公琰掌典禁军。”他拭毕泪水,又细陈丞相密言十余条,蒋琬只于胸中逐一牢记。

那头刘禅犹浑浑然不能自持,半晌方问道:“理弟现在何处?永弟及小妹怎的不来?”

马谡因说道:“南阳公主年纪尚小,不耐往返奔波,暂且滞留洛阳,择日再归。甘陵王本与安平王同行,途中因故落下,只先由安平王亲携丧报来见。”

那刘理随了马谡入城,现下正在别殿歇整。刘禅去瞧他时,刘理只侧卧于榻,怀里搂着一件花青色大氅,哭得一塌糊涂。赵广伴侍左右,正为其覆上冬衣,因天子忽至,忙下拜行礼。

刘禅不忍惊扰,遂悄向那赵广道:“理弟此行可曾见到相父?”

他不提尚好,刘理在旁听了,顿时止不住又抽噎起来。这一下只叫他肝肠寸断,几欲向旁晕去,赵广忙将其一把搀了,且向刘禅说道:“甘陵王行程快,十九这日先入得洛阳宫室,四日后安平王车马才抵城中。我们到时,内廷已告丞相辞世,竟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他因附耳悄声道:“安平王在路上已伤心得昏去好几次,若非马参军安抚,恐半月亦无法抵返成都。”

那刘理哭得倦了,便往赵广身上一靠,闭了眼不发一语。刘禅见三弟容色憔悴,心下恻然,遂吩咐赵广好生照料,待要再同刘理说几句话,又不知如何起头,只默然驻足于榻前。许久过后,刘禅终是耐不住,讷讷说道:“朕要去了。”他声音低沉,目光且投向远方,更不知是对着赵广抑或刘理说话。

刘理此时却缓缓睁眼,将那氅衣在怀里贴紧了些,轻声道:“这衣裳是相父从前惯爱穿的,我央马幼常留我做个念想。昔年父皇东征在外,我尚还幼小,相父常身披此服,于案台上弄弦抚琴。他那会也有心绪不佳的时候,我总悄去瞧他,趁他不觉,轻轻拱进他怀里,试为他解忧;他便停了手,将我抱在膝上,又引了那丝弦,一根一根地教我辨音……”

赵广乃轻拍他背脊道:“安平王倦了,好生睡上一觉,待醒转过来,诸事便妥当了。”

刘理兀自喃喃低语,刘禅因向赵广臂上一点,转身离了偏殿。他沿途细忖马谡言语,终于醒悟丞相已故去之事实,又见蒋琬仍在殿外交代都中之事,遂任其为尚书令,暂领相府内职,即日便持节洛中。刘禅一面目送蒋琬离去,成都少见冬日阳光,此刻暖融融地照在自己身上,竟也浑然不觉,只默念道:“不知伯约此刻在忙些甚么?”

那姜维在北地郡染病已有数日,自上回呕逆之后,愈发地水米难进,只急得身边人不知如何是好。傅佥乃自寻当地医师看视,那医师按压姜维寸关尺三部,俱现紧脉之象,一时也不敢妄断;待小施针药之后,乃请傅佥多燃些炭火,也仅保姜维不受冬寒侵蚀而已。

那北地之炭既不如都中精良,不多时即已燃尽,傅佥一日需向外倾倒五六回炭渣。这会子天色转暗,傅佥端了炭盆,甫一揭帘,雨雪便落在脸上;又远望着外间飒飒地立了一人,见了自己也不说话,只一路进了里屋,径奔向姜维榻前,哭拜道:“将军,属下来迟了……”

此人却正是亲卫来忠。那日来忠等人与姜维在原上失散,因天色转晚,四处景物俱不得见,遂暂觅了一山脚扎下。天将明时来忠即率人四下搜寻姜维踪迹,只不知姜维已为钟会救走,那邓艾又神出鬼没,于水泽间不留痕迹,到底一无所获。他一行人辗转羌原近半月,眼见粮草将尽,不得已退入冯翊以求补给,由是乃与诸葛恪驻军错过。到九月中,雍州边地忽又爆发疾病,众人更是心急如焚,正不可开交时,来忠打听到有一支朝廷重军北上屯于北地郡,遂抱了三分期望赶来,方出泥阳,便得知姜维重病消息。

眼下来忠与傅佥各叙了消息,那来忠因说:“我等出冯翊时,安定一郡已告疫病突发,我遂携了些建安大疫所余下的药物,与众人严加防范,幸而路上未曾遇险,将军麾下更无一人走失。”

诸葛恪将来忠此话默念了几遍,忽然醒悟,叫道:“先考当时在安定所罹之病,恐正是出于同一渊源,倘现下此疾已然散开,则伯约所染亦不过如此。这病传得如此之快,或是建安时瘟疫之状,如今又经复发了。”

来忠大急,顿足道:“若真是瘟疫,只消数日内便可传遍营地,你我又该如何是好?”

傅佥便道:“昭信手上还有余药么?将军发病尚不足五日,这时与他煎服,或还有救;自诸葛抚越至军中小卒,也一律需得服药防治。”

那来忠连说道:“有的有的!我特向冯翊郡守索要祛疾草药,有数箧之多,倘不够用时,还可依内附药方配置。”言迄乃急令属下煎煨汤药,熬成浓浓一碗,先与姜维灌去。

谁想那姜维既已昏迷,这一下无法自如吞咽,一匙药汁尽洒在被单之上。傅佥因急道:“这可怎生理会得!”他又以边地医师医术不精,要再去三辅内请来名医,一边钟会乃凑近了说道:“我曾听阿兄提起,建安时南阳张仲景著有《伤寒杂病论》十卷,能断诸种疑难病症;又及观人气色,施针用药,俱有成法,何不觅得此书,依样救治伯约将军?”

那张仲景借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六经辨析病症,定寒暑盛衰,解虚实表里,为数百年之独创。他又以建安以来族中子弟死者众多,其中尤以伤寒疫病为最,遂博采众家,并《胎胪药录》、《平脉辩证》等合计共一十六卷,刊医典行于当世。

傅佥遂道:“要寻这十数卷医书原也不难,只是还得名医相就。仆星夜驰往长安,便说伯约将军病势危急,直引那京中医官来救。”

他更不多待,即刻策马南下。其间诸葛恪又托人看过姜维几回,一面熬煮草药,分发众士卒服用。姜维终日身在盈盈药香之中,诸葛恪因想道:“便是一时咽饮不得,嗅着这气息,也可驱赶两分病灶。”

待第三日上下,傅佥乃携两名医官归来,又亲持《伤寒论》一书,依样诊断姜维疾病。那医官切脉后说道:“将军之疴症沉积在厥阴经中,此处疾病本属阴气之末,将复转阳,依寻常药物调理即可;只是此前将军重伤失血,阳气不济,致使病发猛烈。当下还需借长针扎刺大穴,辅以砭石之属,先令咽门通畅,而后方可赖药剂效力。”

众密卫乃依样行之,那姜维受了半日针刺艾灸,终于能将药汤吞尽,到傍晚时,更低吟一声,气息渐渐转盛。医官忙替他诊脉理穴,众人悬心多日,此刻方有片刻之喘息。似这般又强灌了几回药后,姜维即可自行饮药,到两日后,神志渐清,且能轻声与人交谈,显是大见好转。那诸葛恪无事便坐于姜维榻边,同他有一阵没一阵地搭话。

这会姜维微阖了眼,因说道:“此次疫病来势汹汹,不单元逊营中得大加堤防,往后雍州各郡也需就地给药,切莫叫建安年间之惨状再现。”

他大病未愈,吐辞便不甚清晰,诸葛恪只俯身听他讲话,手头且攒着数片木槿,一面道:“二十余年前,曹孟德方轻易取了荆州,更乘此大胜之势,沿了江水一路直下,欲包揽江东各郡;其后却连遇大败,不独为着赤壁折戟之故,也因军中瘟疫蔓延,终至不可控制。我那时尚还年幼,只隐约听我父亲说起此事,其时尸横遍野,江岸腐臭熏天,诸种怵目惊心之状,至今犹在眼前。”

姜维低喘了口气,小憩片刻,忽而说道:“此番若果是瘟疫,除用药以外,尚得使各地隔绝,不令人员携疾流通。所幸时下已入寒月,百姓出入不繁,则瘟疫疾病一类,可望年底前遏制。”

诸葛恪亦正有此意,他因按照姜维所服之方为居民发放药剂,又通传雍州各郡县闭门不出,凡有违令者一应律法定罪。如此忙碌了几日,忽忽军中小吏来报,乃说道:“新平一带离王都既远,又多居无定处之夷人,其民众不能尽为约束,故抚越法令下行,较之在都中加倍艰难。” 那雍北之地本就偏僻,又因汉戎杂居,平时多有流动,一时难以禁止。又值羌中祭天大节将临,是时数郡之羌民咸外出祝祀,为期可达三五日,饶是诸葛恪手下精兵过万,也无法同时禁得这数百里地境之羌人。

诸葛恪便不悦道:“战时士卒欲陷敌方于大不利之境,即以患病尸首投入井中,或借砲车将之弹入对方营地,是为使其敌亦感病也。夷人既也省得此理,又如何不知当下疫病可传与他人?”

那头姜维尚在休养之中,一面听着外间动静,不觉辗转几回,臂下因触及一物,取来一看,乃是诸葛恪于自己病危之际摘来的木槿。姜维眼瞧这木槿花,忽的有了主意,因向众密卫道:“若不可强行为之,莫如因地制宜,依其人偏好,顺势而为。”

来忠道:“将军要如何行事?”

姜维道:“雍凉多羌胡种,维自小与之比邻而居,总打得些交道。其人信巫觋之术更甚民医,不妨于此处着手,教他好歹起些敬畏之心。”

那羌地民俗以巫医为尊,又多拜水泽草木,最敬大山神灵。姜维自恃疾病已瘳,遂以重金相贿,只将雍凉一带巫祝引入幕下,又亲为迎接,吩咐其于年节之时如此这般行事。

那羌人年节在羌语中称作“日美吉”,即吉祥之节也,与汉人腊祭之时日相同。是时群民摆酒为乐,宴饮乡里,焚松柏之香,宰初冬羊牲,预请来年丰收。又有巫者于席间持办庆典,羌语称之为“许”,姜维此次所请,即是当地声望最重之主祀许人。

那领头许人名叫姜邯,既是本地大巫,多蒙汉廷照拂,早有劝慰羌民之意;又见姜维与自己同出一姓,更是一口应承。于是大节之前数日,姜邯乃以大山神名义先行祈禳,且称施行此术需得各寨闲杂人等暂居家中,只邀寨主于台下观览;他再以每寨巫祝传递消息,便是遥远不能至者,亦能由旁人转述仪式。

到日落时候,姜邯将十数片白石布于庭中,身上披满祭天装束,头戴羊角面具,手叩羊皮鼓,自台上起舞作歌。他嗓音甚为清亮,响荡在山间犹如流泉过涧,身旁则一水的彩衣巫祝,那姜邯只站立正中,与众巫舞蹈翩然相合。这般进行了小半个时辰,那姜邯忽的口齿大张,疾声呼喝,继而瘫倒于地,手足不住地抽搐,直若狂症发作。伴舞者因向旁散开,不多时抬来一张病榻,上头卧了一人,面色枯败,尚在垂死挣扎,却正是那姜维。

台下众羌观之大骇,以为在节庆之前陡见病体,极为不祥。那姜维方被抬出,便有人窃窃而语,神情惶恐不安。

那姜邯只不理会,伏地半晌,又是一声断喝,猛地跳起,往面具底下径取出一物,且于底下各人眼前连连晃荡,乃是一丛祛疾草药。他展示已毕,遂把此物于掌中碾碎,只尽数往姜维身上洒去。俄而伴舞巫祝持玄色大旗上台,将那病榻掩于其后。

众人便屏了气息探头远观,只见片刻之后,那大旗一面面倒地,榻上姜维已然苏醒,与姜邯携手站立,病容却是一扫而光。

姜维乃向前游走一圈,抱拳说道:“在下深秋以后不慎染疾,针药不治,几有背世之危;幸得神医祷告天神,又赐灵药相救,这才见好。”

那姜邯闻言上前,与众寨主说道:“我夜听风声,乃是大山神告我大节将临,当行欢娱之好,而沼泽间却有瘟神趁此时机相侵,各寨百姓需得万分留意。大山神已亲去攘除瘟疫,眼下正与之斗法于八百里山林,不日即能将其降伏。”他见台下众人点头称许,忽而话锋一转,疾色道:“只大山神作法期间,羌中不论少长,皆应闭门居家,并饮服县内所放草药。若是知而不避,仍于日美吉时私设筵席,妄祈丰年收成,便是于神灵之大不敬,大山神不仅不助其家驱赶瘟神,来年亦不庇佑,只教他牲畜不长,谷物无收。”

一名巫祝应声取出一枚羊皮,又及各书写用具,只于顷刻间尽数备好。姜邯乃调试笔墨,蘸取壶内丹砂,只往羊皮上写了十二个大字:山神出,瘟神避;索户门,百家忌。

他一气写毕,纵声道:“且请各位寨主及巫医告示乡民,严令循守大山神之意,若人人依奉,则此次时疫自退,而明年必有大稔。”

众人领命去了,姜邯且将那丹砂大字以羌语转写,贴于各家寨门,巫医又携消息遍传四方,几达偏远之地。那寨中羌人见了此字,又听闻仪式上的变故,恐为大山神降罪,兼之远方确有瘟疫肆行,终是不得不依言而行。

姜维了结这一桩难事,乃得喘息之机,于榻上再养了十数日,见各郡给药有序,邻里井然,因向诸葛恪道:“此疾虽只现于雍州,其先却早有河西羌人相继南下,恐已携染病灶,一旦深入畿辅,则都城堪危。元逊还需早日驰返蜀中,助陛下防患于未然。”

诸葛恪自是省得当中道理,只他好容易获掌中军,此番回去,则这一支驻军总该移交姜维掌管,自己连日积攒之威信恐又荡然无存。

见他踌躇,姜维乃淡然一笑,说道:“元逊若顾虑一人不能成事,维便与君同行,共去都中面圣。”

诸葛恪忙道:“伯约在此养疾便好,如今你虽云康复,到底气血未足,陛下倘见你面带病色,岂不责我照料不周?”因将姜维扶回榻间,又说:“况北方犹有邓艾侵扰,还得靠伯约调度戍守,以保我朝边境无忧。”

他既已拿定主意,便不再纠结,只带了数十随从,由关中官道缓行。到汉中时,已有蜀地时疫传言,诸葛恪心下越沉,因加快行程,统共于十一月初抵达城内。其时费祎正领了命主持秩序,略相招呼后,诸葛恪辄入宫请示天子旨意。道路两旁树木瑟瑟,诸葛恪因忆起去岁自己平叛归来之情景,脚下且不停歇,直入刘禅所在内殿,却见少皇独自一人站在幽暗之处。诸葛恪乃躬身拜道:“臣恪参见陛下。”

刘禅远远地叹了口气,引诸葛恪往身边坐了,倏尔开口,低低道:“表兄,丞相过世了。”

诸葛恪还未理得他口中之“丞相”所指何人,刘禅又道:“相父不让外间知道他病重,朕也是前日才听得消息。丞相既去了,往后更不知要怎样才好。”

他形貌消沉,竟比分别之时瘦下一圈,诸葛恪这才明白天子意下所指,胸中震动,一时不能应对。

刘禅怔怔道:“我出生那年,相父即受了先帝谒礼,从此归入父皇幕下。除去仆婢侍卫外,我每日所见的第一人,便是相父;夜里我醒来走动,那灯火掩映下审阅各地钱粮兵马的,也是相父。若丞相尚有故去的一日,朕这万乘之位,又坐得有何生趣?”

这最后几句已喃喃如低语,诸葛恪因将手往他臂上轻轻一附,以示安抚,天子却摇头道:“相父早便上了年纪,一年一年,一岁一岁,我应是瞧得出来的。父皇故去之后他便不大穿从前那些轻色衣物。朕犹记得某个黄昏,因着那雍闿率众谋逆,我前去寻相父主意,那会他一身白衫黑氅,背对我立在相府池塘边观鱼。我见他长袖委地,比帛画上的仙人还要雅致,不觉出了神,怔怔唤他一声。听到我说话,他因转过身,向着我轻轻一鞠。当时我只顾瞧着他好看,却总见不着他鬓边白发,竟是日甚一日地增多了。”

诸葛恪在一旁听得,一时转了无数个心思,只先低了头摆弄衣袖。这正是:

蕉鹿无迹甚云山自许,

灵妃有知或白水空托。

到底刘禅该如何应对大变,国中动乱之势能否遏制,而汉廷又将怎样化解危机,但看后文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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