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八十九回 谮蜀后李邈蜀地自取祸 悯汉帝刘永汉中更祈福

且说洛阳乍传丧报,刘禅一时间难以回缓,便连诸葛恪于内外飘摇之际抵京,于他心中也未曾激起几多波澜。诸葛恪甫得噩耗,欲问及详情,见刘禅只把从前过往颠来倒去地说,不得已转向后军师费祎相询;又听说丞相已先密宣蒋琬入洛主持后事,心头不由一沉。

他诸葛恪生长在吴,若论归汉也不过短短一载,所恃者唯叔父而已。他本想借乃叔之威望替自己揽些重任,待立得卓越功勋,往后也好在朝中进身,甚或终将位居辅政重臣;如今叔父既陡然病故,诸事且悉托蒋琬,便是绝了这一条后路。诸葛恪自忖资历尚浅,偏安蜀中一隅犹可,待迁往洛阳,其地重臣如云,大将比比,自己又该以何服众?他将牙一咬,暗道:“不过两月之间,阿父与叔父相继过世,究竟是天不助我,教我难有出头之日?”

他一面含忧怀怨,不觉已行至将军署附近,见屋檐上宿了三两只白鸽,正望着自己振翅而鸣。那诸葛恪因忆起姜维病容,寻思道:“我诸葛恪又岂是靠父祖庇荫之辈?若叔父尚在,叫他知道了,也必瞧我不起。眼下时疫既已蔓延至蜀中,何不借此机遇,大展一番才干,也好叫旁人对我心服。”

如此一想,登时脚步加快,昂了头往里间行去。那诸葛恪既已归位,更将两袖轻轻一抖,向署中僚属道:“如今皇城有难,恪不得已提前返京,至于国家方遭大丧,又有时疫流民相为隐患,恪不才,愿与诸君共勉。”

他又将姜维近况略相告一二,且令众僚属安心,一面往官署内巡视一圈,见里室拘着一小儿,奇道:“为何将这孩子关在这里?”

那羊祜因着先前的青羊谶语,暂给扣在将军署内,只是当下事繁,余人尚还无暇审问羊祜,也不将其送回孙府。诸葛恪心念一转,乃作色道:“他是陛下亲派人接来的,是为替陆伯言幼子纳福,诸君岂可怠慢?若还有顾虑,只由我亲将他送还,陛下要问起,也一并由我去领。”

他这般说着,因亲引了羊祜双手,浅笑道:“恪离将军署甚久,未及约束下属,有此唐突之举,但请见谅。”他却不提此署原是姜维所领,俨然将自己视为其间之主。那羊祜连忙道谢,两人相携而去,一路行往孙府门前。

偏巧陆逊刚检视毕孙府仆婢,正要返回内宫,诸葛恪大喜过望,遂与他说了缘由。陆逊甚是感激,先着人将羊祜送去休整,一面说道:“曹氏父子骤然离世,六宫无主,陛下委逊以要职,代掌宫中事务,是以逊平日并不在孙府。”

诸葛恪眼波流转,乃靠近了道:“恪听闻陛下已将旧时魏人悉数放出,又畀任金华宫陈群等人官职,终使他等各得其所也。伯言才识卓绝,到底非是委顿后宫之人,正可小试天子口风,令他擢君以重位,岂不能尽伯言之用?”

陆逊听了只淡然一笑,又作个“请”的手势,邀诸葛恪同入宫中。朝廷升用掖庭魏人,陆逊未尝不起些心思,只是尚且不明天子将如何安顿孙权,自己也不便有所动作,因叹道:“丞相既病故,陛下年内必定东迁,万事还需谨慎,逊何苦招人口实?只听凭宫中安排便是。”

诸葛恪脚下不停,却又向陆逊问及大虎近况,陆逊乃说道:“逊前些日去瞧过公主几次,小儿见风即长,已能识得宫里好些面孔。陛下平日喜欢得很,又严令周围人仔细养护,自己一日里尚还抱着公主哄上个三五回,便有小伤小病,也都给陛下捂化了。”

诸葛恪心下暗喜,道:“公主丰神毓秀,聪慧识人,恪忝为教引,往后自当好生指导其成材。”

陆逊见他夸口至此,眉目微动,口里却只说道:“既如此,逊替昭仪先谢过元逊了。”

待入了宫门,陆逊且往内宫去了不提,诸葛恪则自请入寝殿面见天子。他怀里尚揣着治好姜维的药方,并张机《伤寒杂病论》一卷,欲向刘禅阐明攻破此次时疫之要领。其时刘禅正在昼寝,诸葛恪不耐枯等,遂于内庭信步,一面寻思往后该如何行事,余光一扫之下,却见藤萝架旁立了一人,尚在四处张望,眉间大有郁郁之色。

那人却正是那司马昭。他听闻天子提拔其兄于身边服侍,本十分欣喜,私下去寻了兄长几次,皆给对方避而不见,便甚为忿恨;恰逢今日司马师往中和宫内递送黄初年间网罗之书目,见刘禅无心理他,司马师因自行告退,待从偏殿过时,恰赶上司马昭在此处散心。那司马昭哪里肯放过?当即迎上来,说道:“阿兄近来可还好?陛下宣召魏之旧人入侍,未有为难阿兄罢?”

司马师便将衣袖一拂,悠然道:“我谨知进退,何来为难之说?倒是子上频频出入内宫各殿,又怠于侍奉御前,倘叫侍中诸人拿了,偏要问责,天子也庇护不得你。”

司马昭面色一滞,讷讷道:“我自理会得。”他攥紧手指,且说:“阿兄,小皇帝半月未曾见我,我便想你得很。从前倒还罢了,如今你我俱在中宫从事,又缘何避而不见?”他嘴上说着,眼底目光切切,暗中又贴近了些,欲引了司马师双手,往近旁山石坐下。

司马师却不着痕迹地避过这一下,且笑道:“我在这宫里便不是子上的阿兄,乃渔人阿尚也。子上若还要见我,便依从陛下之称呼罢。”

司马昭听了,只低低说道:“阿兄自是在此间隐姓埋名,却还记得那魏宫的平原王殿下。”

司马师不意他说出这般话语,目色一沉,向二弟肩头连点三下,道:“子上莫要妄言,使人听见,我万难救你。”他四下巡视,料司马昭此语未叫旁人听去,更不停留,乃向外头宫室转去。

司马昭一时气结,面上绯红一片,手上便愈加用力,只将指节掐出数枚红印,又把两头牙槽咬得咯吱作响,不想这会子被诸葛恪当场撞见,忙敛了恨意,作出个无所事事的样儿来。

要知道诸葛恪从前随司马懿处事,眼下见了这人,瞧他神态举止与旧主别无二致,略一思索,便知其人是司马昭了,乃说道:“子上小兄何必见外?恪与令尊多有交道,他余暇时最击记挂的便是子上。今子上小兄既无事,异日恪与之重逢,也好向他交待了。”

司马昭心知诸葛恪本是皇帝身边要紧人物,也不敢怫了他意思,便往他跟前一揖,道:“赖抚越挂念,昭诚惶诚恐,不知所言,望莫见笑。”

他将“抚越”二字咬得略重,只于不经意间稍加恭维,诸葛恪果然得意,只是想到眼前情势,心下又不免黯然。那司马昭便问及缘由,诸葛恪暗道:“此人常伴天子榻前,正可引为所用。”遂把雍州时疫一事与那司马昭说了,又将自己如何安抚当地居民略略道过,只不提姜维染病之事。

司马昭虽深居内宫,到底知道些外处动静,乃向诸葛恪道:“昭幼时瘟疫屡屡流行,州郡死者众万,而中原一隅尚还可控,全赖名医华佗施治。此人身死之际,却还记挂着为后世留下医术名典,惜乎小吏惧祸,终至著作不传。惟其人旧时行医于五官府上,曾手书药方若干,皆列在那绢帛布匹上头,此即为华氏世间仅剩之遗泽。”

当日孙权妊期将至,为其行刳剖之术的,便是那华佗弟子樊阿。诸葛恪点了点头,且自叹道:“只是华佗手迹本无根之物,时隔又久,纵有意去原处搜寻,怕也早不知所踪了。”

司马昭把眉眼压低,忽的一笑,道:“倘若此物早先已流入昭之手中呢?”他因向衣襟内里一探,竟抖出一张黄色手巾来,边上且绣了个“华”字。诸葛恪曾为玄澹宫仆婢,如何不认得此物?当即接过细看,又听司马昭道:“这东西原先是归我父收藏的,他此行走得匆忙,未及打点日常服饰,竟连这巾子也一道留在了北宫。前次陛下搜检北宫时,因这物甚旧,欲使人弃于道旁,昭便央他将巾子赐了我。”

原来那华佗有一积习,但凡替人瞧过疑难病症,辄将药方写于副本,或注录成册,或取身边近物,乃至衣带袖口皆可成书。只是似这样积累日多,事后又不收检整理,难免有所疏漏。这司马懿私藏之手巾,即是昔年华佗记录时疫之用,因他终究忘记内中有字,只将巾子送与那曹丕养疾,而后曹丕又转赠了司马懿。司马昭既得了,虑着上回绢帛藏字之事,先将这巾子拆开,此刻同诸葛恪展开看了,见内面高低不平,以小火稍作烘烤,即显出一行行由姜汁写就的小字。司马昭笑道:“这手巾较寻常巾子显得更旧些,皆因其终岁不得濯洗,是以字迹犹在。我父留它在身边,也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抵得大用。”

诸葛恪颇是喜欢,又暗中以诊治姜维之药方互为对照,足可证其效用,因向那司马昭说道:“药需依人对症,此方固能治得时疾,还应根据各人症状,下针用药,有所损益,方才使得。”

这一寻思,诸葛恪乃请示天子,以张机之医书重新刊行,又着僚属将华佗药方誊写至数百篇,下行各方州郡,以备疗疾之需。又及十一月往后,蜀中气候渐寒,居民多不外出,宫中医官遂挨个给药问疾,如此行得半月,终于将瘟疫压制下去;兼之那费祎维持畿辅有方,自广都以北,乱象俱已得到遏制,到月底时,不独成都附近,便连雍州各处疫情也大为缓解,想是诸葛恪走后,又有姜维镇守其地,只以先头策略持续行之。

诸葛恪此次立得大功,于朝中人望益重,不觉大舒郁结之气;只是其人在署内发号施令之际,又想到待那姜维回来,自己便要把将军署指挥权移交于他,心中多有不舍,遂暗忖道:“那司马昭虽云无甚城府,却总能于不留意处得天子欢心。若陛下稍加斟酌,竟立此人为后,又当如何?”

他甫生此念,旋即恢复如常,因前往宫中复命,待行至天子召见下臣的偏殿,却见公主之侍从静立两侧,刘禅正抱了大虎逗引。见诸葛恪过来,刘禅遂将大虎递与阿保,道:“都中疫病得控,多赖表兄之力,朕正要拟定敕书,向天下彰示表兄功劳。”

诸葛恪瞧他脸色较先时好上许多,似是兴致正高,便顺势说道:“除恪以外,汉廷诸臣亦各自出力,陛下可一并论赏,以示概无偏私。”因又靠近了些,笑道:“公主尚在襁褓,即如此亲近陛下,足见其日后仁孝,实乃国中之福也。”

刘禅便道:“朕这大虎儿由人教导,已能说得些含糊单语,可唤朕阿翁哩!”一面探向大虎身侧,猛作个滑稽样儿,将其逗得咯咯直笑。

诸葛恪意念一动,轻耸眉宇,叹道:“陛下既命臣代管公主,而恪这几月来偏在外奔忙,自感有失职责。今既归来,当不敢怠慢公主之教养,还请陛下莫要责臣日前疏忽。”

刘禅乃道:“既如此,朕特于内外廷之间辟一住所,表兄可就近居住,相互也好照料。待公主大了,再一并迁出宫中。”

诸葛恪只听得暗喜,面上却大作谦让之语,又问:“臣见两宫俱空,司马充依又遇放逐,想后宫只剩得陆伯言独自打理,恐其心力不济。陛下可再从宫中升任后妃一二,为伯言之襄助?”

刘禅点头道:“说得是,说得是!”他却不答诸葛恪所请,只偏了头看架上器物,半晌不发一语。

诸葛恪知自己语出逾越,也不便再说,只先行退去。稍时,公主复又沉沉睡去,刘禅因命内侍将其抱下,待室内再无一人,他却独转向后处偏门,展声道:“幼常,你过来坐罢。”

那马谡便施施然转入座间,向着天子一拜,说道:“洛阳新传音讯,蒋公琰持节朝中,以录尚书事行事,不日将与丞相发丧,还问陛下何日迁都。”刘禅听了只叹口气,一面摸索着往身旁坐了。

适才马谡匿于门后,见诸葛恪言行无状,直为其捏一把冷汗。当下丞相之位空虚,那诸葛恪存心试探,他焉能不知其意?遂低声道:“丞相此前特意叮嘱,陛下切不可因他之故,轻任元逊以要职。”

刘禅手头尚抚弄着一枚玉鱼,这当口却看向马谡,面上似笑非笑,说道:“从今往后,朝中再无丞相一职。”

他说这话时神情诡异,纵是马谡也不免打个寒噤,只听刘禅又说:“朕亦不再册立中宫。”

马谡沉声道:“臣谨记圣意。”

刘禅便说:“日后诸臣再拿后位谏朕,朕一概不理,若非要追根究底……”他忽的转向马谡,指他道,“只由卿去与他们作解罢。”

马谡心下一凛,连称不敢,且拿些不打紧的话来说;听得刘禅许他告退,这才如释重负,低了头沿诸葛恪方才所去之路而行。

那面诸葛恪却浑然不觉。他自去后,又借了刘禅诏书,乃将给药限行诸令施于周边,因使病患人数日益消减。眼见局势重又稳定,适逢洛阳丧报初出,都中一片举哀之声。刘禅出入宫廷,只身着素服,又不束发冠,是为丞相默哀也。

这天刘禅方行于前庭,忽有内侍趋前通报,只说是参军李邈求见。刘禅乃道:“便是上次给朕上疏的李汉南么?他又来作甚?”因省起先前诸种不快之事,摆手道:“朕自往里间歇去,让他过来罢!”

那刘禅觅得一处隐秘小室,只于窗前静静发呆。不多时李邈亦至,见天子这般穿着,惊问道:“陛下这是何故?”

刘禅道:“朕自着素衣,为丞相发哀。”

李邈便堪堪一揖,说道:“陛下既是天子,衣冠发饰皆有定数,臣以陛下随性穿戴,甚是不妥。”

刘禅因将袖口一捋,说道:“朕三日便除服,又有何不妥?”

李邈道:“先帝崩逝之时,陛下也只发哀三日,又及州郡百官亦是三日除服,更于当岁改元,群臣私下里议起,未尝便没个不以为然者。”

刘禅悠悠说道:“嗯,这都是丞相的意思。”他托了腮,将视线移去窗外:“那时我父于荆楚丧师,蜀中形势峻急,南中更逢叛乱,可谓危机重重之际;后值吴人往来交聘,形势得缓,故丞相改元以绝其顾虑。”

李邈乃凑近了些,低声道:“这便是臣担心的了。——那时候丞相得先帝托孤之重,身握强兵,又总领一国之政,内外事务尽集于一人,臣每每思及,窃为陛下不安……”他身子往前微微倾斜,神情颇为恭谨,只两眼偷偷向上瞥去,观察刘禅诸般动作。

刘禅气极反笑,一双眸子却瞧不出丝毫怒意,乃挽了鬓边发丝,沉声道:“李汉南,你上次给朕进的那道奏疏,究竟是甚么意思?

李邈犹自不省,以刘禅小试自己忠心,遂说道:“丞相北伐之时,三军皆在其侧,满朝文武且尽为其私人,出则车马相簇,入则不趋不拜,一如董卓曹操故事。常言道:‘五大不在边。’当日他屯兵北境尚且如此,何况洛阳已定,他却盘踞东都,久久不肯还政于陛下?如今天可怜见,其人既已卒殁,陛下重负得释,理应举国欢庆。那蒋公琰虽也学他开府治事,到底声势远不能同葛氏比拟,陛下大可衣着如常,不必有所顾忌……”

刘禅先只咬了牙不语,继而眼睫轻颤几下,蓦地站立起身,指他厉声道:“你倒说说,朕顾忌甚么了?”不待李邈答话,他忽重重两个耳光扇去,打得李邈踉跄几步,一个不稳,直跌坐于地。

那李邈不意刘禅这般举动,一时未及反应,此刻嘴角鲜血迸裂,两颗牙齿竟为他打落,因捂了半边脸颊,支支吾吾地道:“陛、陛下,臣……臣亦是为陛下之宗、宗族想……”

刘禅又哪里等得他说完?将地上香炉一踢,又顺势朝他身上连踹了数脚,一面喝骂不止,道:“朕顾忌甚么!朕顾忌甚么!”

陈祗方在外等候,猛听里头动静,往室内一望,只吓得他魂不附体,忙向众侍卫道:“你们杵在原地还待作何?陛下如此盛怒,若损毁了龙体,侍中只拿你们问罪!”

众侍卫这才省过神来,因快步入内,将撕扯的两人分开,连声说道:“陛下息怒!陛下请息怒!”那李邈经天子一番殴打,头眼昏花,已不能站立,只伏于地上不住地喘息。

那边刘禅兀自浑身发抖,一面骂道:“将此人押进狱中,朕要亲自审问!”他还待向李邈多踢几脚,只是胸口处剧烈起伏,甫一动作,一口气竟接不上来,只扶了香炉斜斜向旁栽去,一副声嘶力竭之状。

陈祗连向身边侍者使眼色,又扶了刘禅上榻,说道:“陛下且消气,李汉南冲撞圣意,当有廷尉罚他,却不劳得陛下亲自为之;便要责打他,也只差底下奴婢去做,奈何伤及玉手?”他入宫多年,从未见天子动怒至此,今既见了,犹觉后怕,更多的话也便说不出口。

说话间内侍已端来温水,刘禅饮了一口,怒意稍解,因向陈祗道:“你也莫用这些话唬朕,前次李邈上书,朕不与他计较,是想给他改过的机会,他却越发没了眼色,竟拿相父同我玩笑!”他唇齿颤动,因跌回座上,喃喃道:“朕再没有相父了!再没有了……”

陈祗哪里还敢再提李邈?只朝李邈处一瞥,向侍卫喝道:“还不快带他下去,要陛下看了生气么?”又服侍刘禅喝水,一边替他顺气,待天子心绪平定,乃禀道:“前次张嶷斩获贼首刘胄,将其部尽数收编,凡流民之属,一应留于原籍;又有樊阿熬煮汤药,辅以诸葛抚越之方,南中瘟疫大解,连日来几无死者。庲降都督前日也发来信报,因事关重大,仆不敢擅自拆看。”

刘禅因作了个伸手的姿势,陈祗便毕恭毕敬将文书奉上。那刘禅只看了几行,不觉掩册长叹,道:“未料域外竟还有这等事,朕却是一概不知了。”

那文书所载乃是张翼近月来勘察之动向,又及刘协之遇劫,实则另有隐情,非如蒋琬原先之猜测也。究其本末,此事虽发于南中,到底是由辽东公孙渊所起,经由马忠邓芝察视,两相对照,今方水落石出。

当日公孙氏趁天下大乱,乃效诸侯之所为,占据东北一隅;而后四海归一,纵有少许隔绝之飞地,以汉廷锐利之势,遣一支大军前去平定,也不过早晚之事。公孙渊深恐西朝向自己用兵,故一面虚与委蛇,以归服之态相示,暗地里却营造兵马,且寻思削弱汉廷元气。

便在一岁之前,辽土之内忽发瘟疫,几去公孙渊大部精锐。待疫病平息,四郡休养之余,那公孙渊灵光一闪,暗道:“若将此疫行于汉境,他国内方经战火,人口暴跌,又如何经得起时疫之摧残?”

他思量至此,因着人掘出病殁者尸首,以苇席覆之,又苦思怎生将其送去中原境内,正犹豫时,忽有鲜卑来使入见,自陈为汉人所苦,欲联合辽东共抗其兵锋。原来辽土与东鲜卑之地唇齿相接,那东部鲜卑地势偏远,众部多不奉汉朔,丞相遂借拓跋力微之力,许其攻伐鲜卑别部,凡有兼并,俱充作拓跋氏之疆土。力微连年征战,眼见势力壮大,东鲜卑力不能拒,只得求助于辽人。

公孙渊自是巴不得应承,乃大诉苦水,且贡献病敌之计,以鲜卑与汉朝接壤既广,投放病尸也更便捷,那东鲜卑谍人遂携草席西向,只拟从羌胡进于雍凉,而后乃扩散至中原各郡。

只因此举行事不密,谍人行踪竟偶为高句丽王忧位居所知。时值司马懿以奇计攻辽,忧位居仓皇奔逃,却为力微部擒获。那东鲜卑恐事情败露,乃潜入拓跋部营地,伺机动作,是以刘永所遇哗变,实则由此部所起。只那忧位居在乱中为东鲜卑部所害,力微事后补救,更以此为由挥师东进,终将其地并于麾下。

至于那公孙渊,面上只作疲软不支的样儿,私下亦遣人由海路下行,半年之中绕向交州以南,与小国林邑相交,又以图纸相授,许其吞占西卷县,且生造谣言,但称南中有雍闿旧日之宝藏,引得南中乃至交州悍民相为争夺。

辽东行驶此计谋不达数月,公孙渊竟为马忠所破,而滞留南中者尚且不知,犹使时疫播于当地。只因刘协一行人忽然南来,那刘协既经历过建安大疫,如何不认得此病之症状?推及发病始末,即知为人刻意散布,又欲向汉廷示警。那南下之辽人闻说本地有外来神医,连日里给放药物,大有奇效,于是连夜突袭其住处,竟将刘协俘获,欲借由海道押回辽东。待张翼南下拔除林邑势力,救出刘协,汉帝却因沿路颠簸,兼之感染热病,已至垂危;临终之际乃将此间内幕说与张翼,并留数言与朝廷,央张翼代为转告。

这便是南地时疫之本末了。想东鲜卑部为避力微锋芒,不吝千里奔袭,毕竟左支右绌,到底陷于敌手;公孙氏百般算尽,妄图借疾病肆虐中朝,奄得自立之机,也只落得个身死国灭。刘禅读罢此信,因把缘由梳理一通,唏嘘不止;又将指头置于交代刘协死事的短短几行字上,久不能释怀。似这般僵持半刻,刘禅终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滑,因叹道:“伯恭不知伯和身份,原也怪不得他。”

他既已知悉此事,即宣召拓跋部可汗力微入见。那力微方从河洛间赶到,一身风尘,只伏于阶下,说道:“臣不意东人混入臣部将中作恶,遂不等朝廷旨意,就近发兵,现已讲其讨平。”

这拓跋力微之爱子沙漠汗为人害死,他甫知消息,悲痛欲绝,此刻面上犹有泪痕,只瞥刘禅一眼,便即低下头去。

刘因因往旁靠了,道:“从前卿击杀了纥豆陵宾,将他治下没鹿回部收入囊中,数年下来,子民也渐至富饶;如今那鲜卑东境既也属卿,卿自当抚恤边民,点数马匹,往后可还有甚打算?”

力微拜忙道:“臣不敢有他意,每日只告众部恭谨从事,世代为汉室屏障。”

刘禅点点头,忽的机锋一转:“今次时疫经由张翼查明,原系鲜卑人串通公孙渊而起,朕闻之实怒不可遏;卿既已平定其部,便不需朝廷亲自讨伐。想那汗王亦已为卿所灭,朕欲拿他问罪,却也无门了。”

力微一怔,旋即省出天子此话深意,忙作伏拜之势,且听刘禅说道:“卿之质子沙漠汗寄于我朝,不想游玩时溺水而亡,朕已将其厚葬于锦屏山侧,并赐金帛,许其妻子还家……”他因向前探了探:“……卿不怨我大汉罢?”

力微耳听他数落东鲜卑部蓄意作乱,又屡屡提及拓跋部侵吞周边土地事迹,大有威慑之意,哪里还敢抱怨?额边两滴冷汗淌下,只怔怔地道:“臣所部惟竭尽所能相报陛下,断无二心……”

刘禅轻轻抚掌,道:“如此甚好,如此便好。卿事务既多,这就忙去罢。”

力微起先为汉廷一手扶持,许以并吞周边之利,因遭东鲜卑暗算,又逢丧子之痛,更不能为其伸冤,待辗转回到其地,终是含恨抑郁,往后竟一病不起,旗下各部也相继衰微。

这面刘禅目送力微汗离去,于座上小发会呆,因那司马师入内来报搜集古籍之近况,蓦地见刘禅正把玩一枚锦囊,上头绣着彩色鸳鸯,天子且轻声说道:“我若将你交与力微,叫他明白我的意思,可解得他失子之恨?”

司马师见了这锦囊,脸色顿时一滞。此物本是他于芍陂赠与文钦之纪念,他又怎能不识?心底连起了十数个念头,只不知这东西是天子从何得来,又或是那文钦因着曹叡之故,行迹已然败露,被汉廷拿下拷掠。当前他也不便多说,便静静侍立一侧,待刘禅问话。

刘禅猛见身旁站了一人,也醒悟过来,道:“阿尚可有事要报?”待司马师坐定,忽道:“害杀沙漠汗之元凶,永弟已尽数告朕,只是朕特许元仲归家,这一桩事,便让它过去了罢。”他面色阴霁不定,语调又颇多迂回,只叫司马师心怀惴惴,竟不知其人已觉察到哪个地步。

数日后蒲元亦从南中归来,刘禅亲为接见。那蒲元细细陈述张翼所获,又说到雍闿宝藏,原来早在孙权讨破交州之时,便被士徽连同宫室一道焚毁,南中诸人争夺一番,却如竹篮打水,终是一无所获。刘禅遂说道:“朕也未想收回那批宝物。只是关侯之剑随之付于焚如,甚是可惜。”

蒲元正记挂着刘璿铸剑之请,便道:“自古宝剑不易保存,战火侵吞,砍斫消耗,此皆是名器之大敌也。今陛下改元更张,仆自请铸造新剑,镂‘炎兴’之铭,陛下可转赠亲信,颁赐下臣。”

刘禅叹道:“其余的倒不必卿刻意费心。朕从张伯恭处得知卿遍寻良材,只为铸传世之利刃,依朕看来,也不必另采他山。月前有陨星降于国内,已为洛阳令捡拾,卿便用此物打造剑只数口,作朕之私用罢。”

蒲元忙道:“古时也有工匠以陨星铸剑,剑成后质地脆弱,难以伸展,皆弃之于道旁……”

刘禅摆手道:“朕不要你做战场上挥砍杀敌的兵器。”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台阶:“能作随身佩剑,同朕共出朝堂,便已很好。”

蒲元犹要再说,刘禅已先止他道:“待剑成之后,留一把与丞相,同他一道下葬。”他意态坚决,蒲元也不好再劝,只领命下去了。

不多日洛中亦传回消息,说的却是前回匈人献马一事。此前丞相已着密卫暗中调查,乃知是旧魏之虎豹骑勾结匈人,借献马一端行间于东西二都,始有羊孤之谶语。那虎豹骑纠合匈人散布汉帝谣言,南中劫持者却是不相干的辽人,个中隐情错杂盘结,皆由东廷逐次厘清,至此尽告于天子。

至于姜维身死之传闻,亦全由匈人细作散入,为乱蜀中之军心。至此诸事俱已了结,此刻姜维虽暂留北地,犹眼观四方,不几时便领大军北上,与河西力微诸部会合于羌中,且托人致书蜀中,辞曰:“自维去京北上,已五月有余,而控马引弦,亲为之策,乃固蚕陵之险,历羌中之厄,检三辅之兵,控雍凉之疫,其后别开生途,多不复此中之谈也。然域内奸宄蛰伏,虺蜮环伺,强凶未除,是以维羁留四疆,犹不敢懈怠。陛下受拱都中,有元逊相为裨益,自无可为祸患者。炎兴元年十一月丙午,维再拜稽首。”

那日他亲临羌境深处,见邓艾重犁之痕迹,规划水泽井然,又有良马放牧其间,且精进轮作,修造河渠,数岁之中,竟将远羌之地尽作千里良田,不得不叹服其胆略。其时邓艾军中亦为东鲜卑瘟疫所染,死者相枕于营,而部署犹不显乱象,姜维乃向邓艾下属递呈名帖,他自着一身常服,仅携来忠傅佥相随,因访邓艾于军中。

那邓艾亦知时疫之厉害,这当下正清点病亡人数,且往各处营地巡视。姜维见他旗下阵势,因快步趋前,朗声说道:“士载,原上一别,今可无恙乎?”

邓艾也不瞧他,手里尚拢着二三草药,稍时乃道:“艾当时取将军一臂,生死之间,自无思量。伯约此番前来,是为报当日之仇么?”

姜维闻言,便向一旁侧了侧身,以示别无他人,且说道:“岂有孤身入营寻仇的道理?”

那邓艾之部属遭遇重疾,死者多昔日袍泽,邓艾容色戚戚,故不愿与姜维多话,只往山间一指,道:“又或为汉廷之故,来做艾之说客?”

姜维点点头,乃说道:“士载可愿归汉?”

邓艾因将那药草轻轻一弹,使之散于风中:“艾做惯山间野人,不耐奉官,只怕要让伯约失望了。”

姜维见他有意冒犯,不由怒道:“曹子桓业已病故,士载犹不知悔悟,啸聚为逆,更待何为!”他蓦地从袖间抽出一把小刀,臂间蓄势,直往邓艾处掷去。

众兵卫大惊,叫道:“将军小心!”一面又要来拿姜维;却见那小刀在众人眼底一晃,即如飞矢一般,点在邓艾身前的矮桩之上,只因其尾部附有一小枚竹筒,这一下便未射中。邓艾将那筒中之物取出,竟是一副祛疾药方,遂望向姜维,听他说道:“此当日士载赠药之情,维特地奉还,从今往后,概不相欠。倘下次再遇士载,得与君同朝为官,维自以公义相取;又或仍相为敌对,是时刀下搏杀,维绝不留情。”

邓艾将那药方收入怀中,半晌叹道:“伯约果真无有私心?”

姜维道:“维之心意,上及九霄,下抵黄泉,天地可鉴。”

邓艾只回望山川之间,悠悠地道:“有朝一日,艾或肃整着装,亲入朝中拜谒汉皇。至于哪一日,天意难测,便不是艾所能断言的了。”

他再于低处伫立片刻,忽取出腰间响笛,乘了风向各方吹去,四下里将士便似乍听号令一般,不多时即把辎重悉数收好,再一晃眼,那邓艾之军如麦浪翻涌,霎时又消失在羌原。

姜维大事得了,也不再作久留,乃与傅佥分统大军回朝。这日他行至汉中沔阳附近,偶见刘永车驾在此,甚为讶异,遂前去拜会,且说道:“甘陵王怎的来这里了?既已偶遇,此厢可与维共返西都?”

刘永却不答话,便连姜维邀约也似不曾入耳,只直直望向远方。姜维眼见他形容诡异,浑不似平日性情,料想其人或遭逢大变,待要相劝,一旁简七连向他摆手,又自请护送刘永后行。于是姜维再三向其拜别,乃由汶山一途入蜀。

那刘永则经潼梓而归,比之姜维大队车马入京,尚且早上几日。刘禅将其迎入内宫,只道:“永弟何来之迟?幸得归来,下月迁都大计,凡整顿用度,犒赏臣属,则非永弟不可为之。”

刘永却轻轻一揖,说道:“永万不敢当。”

刘禅笑道:“永弟留下锦囊,是想请朕留意虎豹骑动作,又指认杀害沙漠汗之凶手也,朕岂不知?待还于东都,论功行赏,自是少不得永弟的。”一面要将那锦囊塞还刘永手中。

刘永听了,忽而伏地,只拜道:“臣以不孝,难当此大任,请皇兄将永贬至外间,出为藩王,留守西边。”

刘禅大感惊讶,乃说:“这是为何?”

刘永只摇摇头,苦笑道:“永昔日目不识人,怠慢汉帝于药铺之间,又轻许他南下,终使其不幸为奸人所害,实无颜入洛告慰祖宗之灵,恳请皇兄将永发配汉中,为汉帝祷祝。”

刘禅叹道:“永弟原是为了这个。汉帝之殁,原系辽人毒计,非永弟的过错。”他以刘永尚在感伤周胤之逝,倒不便强留,乃与简七叮嘱道:“他若要去,也不过留上三五月,倒还罢了,待完事之后,不必折返蜀中,只直上河洛便是。”

这刘永既自贬于汉中,只携些轻便之物,腰上丝绦又缠有干枯之芍药籽粒,且披一身素色,是为汉帝与丞相守灵。他因托简七先去收检府上资物,自己则向刘禅跪拜再三,道:“皇兄,永这便去了。”

刘禅握了刘永双手,又叮嘱其开年必返,待他走远,低低道:“相父往日里与我说的那些话,不知孰真孰假,却总有他一番苦心的。”直至今日,刘禅方知丞相早已重病缠身,所谓归隐云云,不过是助天子尽早自立而已;如今有威胁者尽皆除去,他也好安然离世了。思及此处,刘禅叹道:“想相父去时,亦是无有遗憾的罢?”

他远望刘永身影,见其人归于宫门外淡淡的一粒,而后与眼前万千小点混作一体,倏尔隐没不见。天子因向四周望去,这浩浩蜀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一下一下,直打在刘禅心头。这正是:

羚羊挂角一朝还动鹤,

草蛇伏线千里为惊蛩。

要知道后事,下次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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