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九十回 望山川袅袅灯马返长乐 念天地悠悠风雪定永安(终章)

成都四面环山,冬月罕见风雪,纵有极寒时候,亦不过洒些零星屑末,于屋舍小径之上积一层薄薄的冰壳。眼下这炎兴元年的第一场雪,却声势浩大,早晚无歇,皇城内外俱作素裹,一时间山川寂静,天光晦沉。转眼已至腊月,西京上下相告奔忙,各官署皆潜心筹备迁都之事,便连往日坊间那声色酒马之徒,也尽都敛了三分闲散颜色。那诸葛恪每日引将军署众人清扫积雪,生生替天子于城外开出一条大道,以供来日车舆卤簿行进。

大雪一日不停,诸葛恪即不休整,但有余暇,也多在外监督喝令。天子刘禅偶于高台眺望,见诸葛恪着一深青色斗笠,锦裘犹薄,似并不能胜霜雪,不免起了怜惜之意,因叫道:“表兄何来得这般忙碌?且与朕入宫吃一碗热羹罢。”

诸葛恪回望天子,只展颜一笑,并未开口作答。那边刘禅步下台阶,便要来引他双手,随后却一个激灵,叫道:“表兄这手好是冰凉!若寒气入体为病,耽搁了行程,却也得不偿失了。这雪接连不断地下,旁人铲得再干净,不多时也重又掩了。莫如待到天放晴以后,以盐水撒除之。”

他无论如何也要诸葛恪入宫内稍作歇息,那诸葛恪一事未了,又岂肯如他所愿?一时倒也僵持不下。俄而风势转大,几串雪片擦过屋檐,晃悠悠栖在诸葛恪鼻梁,激得他连打数个喷嚏。刘禅见状便把诸葛恪外衣拢紧了些,终是引他叹道:“既如此,恪便依陛下的话了。”

一言未了,北风又起,诸葛恪寥寥数语尽被割碎在烟尘之中;那风越刮越疾,只将不远处马蹄踏雪之声送入耳畔,君臣两个因一齐转向宫墙之侧,见那端人影杳杳,姜维正自雪中向皇城走来。他一袭红袍,单手援马,眉间发上皆已染白,却时不时呼一团白气,显出些悠远恣意的姿态来。

雪粒陆陆逊续从刘禅鬓边弹落,年轻的帝王眼眶一热,缓声道:“伯约,前次一别,卿可安好否?”

姜维远望天子灼灼目光,再把持不住,疾步趋于阶前,拜道:“陛下,臣来迟了——”

刘禅亲将大青马系于廊下,自己则一手一个,将姜维与诸葛恪牵在左右,相携入了长乐宫外间大殿。他见诸葛恪面上冻得通红,经热气一渡,眼中更溢出两分水色,遂说道:“表兄原本较他人畏寒些,又拜了大将之位,凡事不必亲力为之。朕已吩咐了,令他一干人自行从事,但有要紧的,朕另遣人检视便罢。”

诸葛恪遂答道:“许是恪之一族体质如此,自父祖以下,皆不甚耐寒,恪那二弟伯松,亦是押运粮草时受了风寒,不足廿五便去了。叔父既失了二弟,面上虽不大说,我父却瞧出他心中是有愧的。”他有意看刘禅一眼,又补上一句:“早先叔父随父亲住在隆中,天一见寒,他必里外裹上层层厚衣,又披覆绒被,以竹木生火,终日在炭盆前烤着;若看书作图倦了,便把那衣一和,蜷在席上睡了,到夜里却必定被冻得惊醒。”

刘禅听了难免有些动容,而悲喜之色只现于眼底一瞬,稍时即为天子压下。姜维不忍他两个难过,遂轻咳一声,说道:“都中难得见这样的大雪,往后若迁去了河洛之地,入冬则风雪不止,积雪动辄能盈膝一尺,陛下岂不要多赐元逊几件冬衣?”

诸葛恪笑道:“恪出入军旅,焉有这等单薄!况恪才屯北地,此间寒意侵人,烈风呼号,怕较之洛阳更甚!”

刘禅便道:“伯约在其地驻守逾月,自是能抵得霜寒的。”他目光转向外间,悠悠地道:“只仲达当下却孤身在辽东,那地方冰封千里,人烟稀少,每每听风卷枯草之声,想是无比寂寞罢。”

姜维乃说道:“臣听闻陛下为着蜀中之乱发他去辽,当时便不大信得。陛下废其后宫阶位,遣放出宫,或是别有深意?”

刘禅因点头说:“仲达未及公孙氏生事,即建言奇策,攻灭其地,朕已兑嘉赏,许他安老故地。只他曾跻妃嫔之列,摄一宫之重,难以像陈群吴质这般升拔入朝,又不好明言赐他还乡,总需有个名目,叫蜀中老臣也心服才是。”

姜维道:“陛下已暗与马忠将军通过口信,许他宽待仲达么?”

刘禅叹了口气,乃说:“不独如此。德信待冰雪开冻即还东都,是时仲达亦将随行。只是朕听他之心意,似是尚不在故地之间。”

诸葛恪因说道:“我与他相伴甚久,知他擅用迂回反侧之术,凡欲取之,必先作个弃如敝履的样子,他若想归家,自是不会与陛下明示的。”

刘禅却摇了摇头,且说道:“他去辽东前夕,朕悄去寻他,阐明道理,又以路途遥远,欲安抚其人心绪。他听罢也不犯难,只抚袖长笑,乃告朕道:‘臣余生只得三个心愿,倘陛下怜臣此去险恶,便遂了臣请求罢!’我问他是哪三个愿望,他因整着装束,端坐于案台之侧,郑重地看向朕。”

天子说这话时,不由自主地仿着司马懿当时神情动作,一面轻声道:“他说,‘一愿臣那阿昭保全其身。臣共有三子,唯小儿昭秉性柔懦,不堪大事。如今既有幸侍奉陛下,或有不周之处,还乞陛下稍加宽宥。’既是子上之事,朕如何不允?只将他扶起,又出言劝慰,总算叫他放下些心。”

姜维叹道:“为人父母者,苦心至此,尽为护子女安好而已。”他因忆及自己那终老故土的母亲,眼底难免湿润。

刘禅只往他手上一抚,续道:“我既应了,他也不再拘谨,又说:‘二愿长子阿师还家继业。他之才识胆略远胜其弟,纵眼下受着流离之苦,当能自行团转。倘陛下见着了他,还望不使其入宫。臣在旧地尚有些资财,由着心腹之人照管,陛下可悉数留与他,令他据此为基,无有衣食之愁。’朕虽未见过他那长子,这一条心愿,总还是得许他的。”

诸葛恪便忍不住说道:“陛下心地仁厚,乃许诺此请;若叫恪处当时之情景,必不能允他。那司马师果有才智,陛下理应时时留心,纵不以旧魏罪人发配掖庭,也需得在朝为官,怎可反倒助其财物,放他归去?此举不异于养虎为患也。”

他这般说着,姜维不免眉头微皱,只听刘禅又道:“我于是同他说:‘卿之三子,朕自会照拂。辽地苦寒,更无亲人相伴,仲达且多为自己计较罢。’他因展颜一笑,说道:‘这便是臣第三个心愿了。’”

他顿了顿,乃说道:“他向朕拜了三拜,道:‘隧城风雪凄苦,臣甘为陛下守之,只臣临冰喟叹之际,当思念南方春雨温润,杏花照酒,朝则吟章作乐,暮则携一烛台,与少年子弟夜游于巷陌之间。又及那江东建业,有金陵之美名,臣未曾亲见其景,亦常怀渴慕。陛下若对臣犹怀怜惜之情,令臣百年之后,得葬于此,抱蒋山之侧,临一江之水,则臣无憾。’”

姜维与诸葛恪不意其人竟发此请,颇感讶异。那诸葛恪因说道:“建业虽云盛景,吴之一地最重名望门第,他此去又无甚根底,可立得下足么?”

刘禅道:“仲达志在云游四方,自是想好如何应对变故。朕倒甚是赏识他心气,因赐了他一枚玉鱼,叫当地官员见了,也必忌惮他几分。”

三人相顾片刻,终是无话。姜维蓦地省起一事,乃说道:“维归返之时,偶闻金华宫有一外来侍人,陛下新近任了他为书籍采访使。此人自称中原避乱人氏,又暗藏机锋,略有雅识,维以为其人身份并不简单。”他心念一转,因说:“陛下往日与他相处时,可见着有甚异样?”

刘禅遂闭了眼,说道:“他本家姓袁,只告朕自己小字为‘阿尚’是也。阿尚,阿尚……”他默念两遍,忽而一拍大腿,叫道:“怪道他自称姓袁!我见子上瞧他模样总有些诡异,他又刻意回避子上,竟是为了这个缘故么?”

他寻思至此,再无犹豫,乃向姜维吩咐道:“伯约,你速替朕去传他,朕要亲自审其始末。”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若他当真是仲达之子,眼下身份微妙,自不可于此地久留,朕便需依照仲达嘱托,强命他出宫。伯约师从名儒,亦深通经籍坟典,日后搜寻遗著,并抄书注录诸事,还要多赖卿出力了。”

诸葛恪听罢便微张了口,待要说话,姜维先朝他腕上一按,一面向刘禅说道:“维谨奉圣意。”他略行过一礼,因与诸葛恪双双告退。

刘禅目送他二人行远,只将袖口往香炉上拢了,瞧着窗外雪点飘飞;又有三两只松鸦自廊间匆匆略过,似是为姜维与诸葛恪脚步所惊。偌大的长乐宫在白雪掩映下,越发显出无边的孤寂来。

那面姜维与诸葛恪出了宫门,因姜维要去寻人,两人暂相分别。诸葛恪便把手搭在姜维臂上,道:“以伯约如今的状况,岂能强为抄书之用?陛下不知你断臂,乃有此想,恪试为君言之,使陛下与你休息。”

姜维却摇头道:“维盘算的乃是,暂不将此事告诉陛下。他一贯用情甚重,我怕他知道后,又要接连气恨上数日,那便不好。”

诸葛恪道:“可伯约长途奔波,也需安顿些时日,才好替陛下办事。你重伤后又遇大病,在北地便养得不够,莫要落了甚么病根。”

姜维却不答他,末了瞧他道:“元逊适才欲让陛下扣留司马师,乃发不敬之辞,维大不以为然。陛下虽看重你我,到底君臣有别,往后元逊说话行事,还当仔细斟酌为妙。”

诸葛恪只笑道:“陛下不会计较这个。他若是那样的人,恪也不会与他倾心相待了。”

姜维动了动唇,还待说话,诸葛恪先将他按住,道:“伯约自去罢,迁都前几日,便姑且由恪留意将军署僚属,一则伯约还需颐养,二则交接殊为不易,三则恪还有要事未完。待归洛之后,恪再原样奉还,可好?”

见姜维并无异议,诸葛恪因往他肩上点了点,片刻后即转身出了内宫。他沿路踏在两寸厚的积雪上,斗笠长袍尽为水汽沾湿,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道:“是我疏忽了,适才无论如何也要邀伯约去将军署吃些热食。”

那姜维不在之时,将军署内外一任诸葛恪调动,自是风头无限;惜乎自己不过暂领其署,正主既归,不日亦要将此间双手奉上,便觉万般不甘,且寻思道:“他姜伯约固有私人属员,我连立数功,又受命教引公主,便开不得私署了么?”又想起临别前姜维与自己坦诚相告之言,顿觉抱羞怀愧,也不好再纠结将军署之去留。

他正胡思乱想之际,见前方遥遥一座别馆,却是刘璿住处。诸葛恪因暗想:“朝廷东迁洛阳,想必皇长子也要一并跟去了。陛下虽待他甚严厉,究竟有在费心管教,他又身为大虎兄长,我何不访他一回,也叫他日后同我多些好相与之处?”因托了门边侍卫报上谒信,稍立片刻,见霍弋亲自来迎,便略整容装,随他直入内室。

那刘璿披了件素色袄衣,方要出门,因诸葛恪来访,这才卸了雪具,且命侍者生造炉火相待。诸葛恪与他道过好后,乃说道:“眼下大雪纷飞,地面湿滑不堪,皇嗣殿下犹要依例进宫问安么?”

刘璿去了外衣,两颊给屋里暖气熏得泛红,笑道:“元逊表叔,我已有数日未去见父皇啦,倘再不亲就,尚不知道他要怎样责我哩!”

诸葛恪叹道:“皇嗣这般乖觉,陛下必定喜欢得紧。只是外间恶劣,殿下身子娇弱,万一染病,反叫陛下忧虑。殿下若真不放心,可遣一侍人入宫禀报,天子自能体谅。”他好歹言说,终是将刘璿劝止;又问及刘璿身边那伴读钟会去向,且说:“此子颇有些胆气,殿下可稍加倚重,日后也好为殿下助力。”

刘璿道:“阿会几日前已先为伯约将军的密卫送回,许是路上过于劳累,回来后总贪睡不起,我便没舍得打搅他。伯约将军托人递来口信,盛赞阿会智略,说若无此子,将军在羌原上性命几危也。”

他自是如此说来,诸葛恪心底却冷不防一颤。那姜维经由钟会搭救,便是欠下对方天大的人情,而钟会乃刘璿伴读,姜维往后自是愈加亲近皇长子;天子日后有嫡嗣尚可,若中宫无出,甚或不册皇后,这皇太子之位怕多要归于刘璿。寻思至此,诸葛恪只暗暗道:“却也不是甚么大事,我既教得公主,又如何教不得诸皇子?他日此儿受册太子,我当与伯约共襄助之。”

他又问了刘璿近来安好,也不便再留,不多时即辞别;才行得数丈,忽闻别室有轻微人声,驻了足细听,且沿窗棂望去,方认出是那阮籍在说话。时下阮籍一身青袍,揣了手坐卧于小几近旁,口里诵道:“阳和微弱阴气竭……”竟是在即兴为诗。那阮籍不烧炭火,室内甚为冰凉,他却一副自得模样,且以足尖轻点两壁,又念道:“……海冻不流绵絮折……”

诸葛恪心绪纷乱,无意再听,快步出了正门,那吟哦之声却仍往身后传来:“……呼吸不通寒冽冽。”便在这时,松枝上一簇积雪应声落下,诸葛恪低头躲避冰渣,未想迎面撞上一人,乃是铸匠蒲元。那蒲元因向诸葛恪掬了一礼,即匆忙往刘璿居处赶去。

诸葛恪知皇长子近来在委托蒲元锻造刀具,亦不多想,只自顾去了。那面蒲元形色却颇为紧促,他才向东都官员讨要来陨星,拘在作坊内日夜不停地为天子造剑,又屡受刘璿传唤,吩咐这样那般,几无个安生时刻。其时隐蕃也与蒲元一道归来,刘禅以西宫无主,将其调去辅助司马师采书,这当下他随了司马师于馆阁内缓步行走,忽向架台上一靠,低低道:“陛下许子元兄出宫了?”

司马师只含混地应了一声,面上却无甚喜色。他适才为天子传召,甫入殿内,即以隐匿身份一事受其问责。他司马师尚未及开口辩驳,便给刘禅道破名姓,又令西宫旧仆上前指认。那刘禅原也未想同他为难,只略唬他一吓,随即说道:“子元倒不必为意,中原屡遭兵燹,王孙尚有落魄之时,间或隐姓埋名,规避流祸,朕也能够省得其中是非曲折。令尊走时乞请朕勿要拘了你,且央朕为你留了少许温县旧地。朕既已承诺,自不会食言。”

司马师闻言大为震惊,随后他获旨折返回途,见已有天子侍卫替他打点行囊,因驻足外室,半晌无言,饶是隐蕃在一旁试探,他也无甚心思答话。

那隐蕃早前受曹叡嘱托,赴南中为其打通消息,不想折返时故主竟已离世,登时万念俱灰。那会子司马师尚能安慰他一二,待自己从天子处回来时,却似泥木雕塑一般,只尽由着隐蕃说话了。

此刻司马师稍有缓和,因沿外墙走过一回,引那隐蕃忍不住问道:“子上小兄不能同去么?”

司马师摇头道:“父亲临行前留下话语,天子自会照顾好他。我忧心的却不是这个。”

隐蕃便直起身子,因觉唐突,遂又扶着墙壁坐下。他见司马师望向自己,终是按捺不住,乃说道:“若子元兄此次得请随行銮驾,尚能出入邙山之间,去瞧瞧元仲……”

他提到曹叡,司马师眼角不觉一跳,旋即平复如常,只意味深长地看着隐蕃,一下一下叩自己手腕,道:“那地方岂是人人去得的?师以袁氏之名入侍西宫,便是欺君;既得陛下宽恕,焉有他求?”

隐蕃抬了头,忽而将指节一掐,挺身说道:“仆看人一向精准,今日便要向子元兄讨句话,也好叫仆往后安心。”

司马师抱臂而立,道:“甚么话?”

隐蕃遂说:“此间无人,子元兄大可陈述心声,无须顾虑。”他向司马师贴近了些,道:“……子元兄可曾有意于元仲?”

司马师轻笑一声,即刻答道:“自是无有的。”他恐隐蕃追问,因又说:“师于情爱之事本不上心,便为着这战乱孤老终身,亦不甚在意。曹元仲虽有秀丽之姿,因他害我二弟,师断不肯与其干休,纵受一时委屈,同他相处于屋檐之下,也不过图谋大计,不得已而为之。”

隐蕃便垂了头,半晌怔怔地道:“元仲入殓那日,陛下令人将他日常穿用尽皆搜检随葬,已不余一二,仆便想私藏上一件,充作怀念之用,也不能够了。子元兄纵是无意,仆却做不到割舍情义。”

他说得凄切,司马师正待接话,隐蕃却往前一步,指司马师腰间道:“……可子元兄为何还留着元仲信物?”

司马师一怔,伸手去抚腰上锦囊。当日他为着报二弟之仇,与曹叡榻上相激,撕打间扯下曹叡数丛头发,引那曹叡痛心不已;事后打理现场,他因觉有趣,便把那数根长发盘作结节,收在一枚小囊内。那隐蕃日前替司马师打理衣衫,一时好奇,偷拆了此囊来看,一窥之下,即知囊中物之来历。曹叡归葬洛南,衣物器具皆从其棺椁,这七尺青丝缕缕,便是他于世上仅剩之遗物。

隐蕃目光热切如火,只紧盯着那枚香囊,司马师大感不适,便把衣袖一拂,径自往别处去了。他思绪如麻,只欲快些回房,偏走廊后头伏着个司马昭,竟将适才隐蕃言语悉数听了去,因向兄长说道:“阿兄,这锦囊是父亲给你的么?他旧日里虽说着爱我护我,却总归是偏心至此,不给我也留上一个。”

司马师只佯作不知,道:“你怎的在这里?”他兄弟二人眼见离别,司马师更不愿多作耽搁,只叫司马昭有所念想,到头来徒剩伤心罢了。他因向着二弟一揖,抬腿便要行远。

司马昭却往前一挣,急道:“阿兄又要舍我而去么?”

司马师遂止了脚步,望着他柔声说道:“子上……”

司马昭以兄长反悔,待伸出手去牵引他,司马师却先转了身,叹道:“有天子在,旁人不会与你为难的。子上,此去洛阳,可要保重了。”

那司马昭却如何肯听?直叫道:“若没了阿兄,这空荡荡的宫城于我又有何滋味?”他因咬了牙,眼中满是不舍之意。司马师乃稍一驻足,轻向他臂上一捏,又拍了拍他肩头,终是下了决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司马昭纵心下恨极,因着天子旨意,又不敢当真强留阿兄,一时郁结于胸,只伏于廊柱之间发些闷气,任凭雪水自他身下化开,良久不得回缓。

是夜刘禅欲传唤司马昭于寝间伴侍,陈祗乃说其人罹患疾病,这几日皆在榻上休养。天子遂道:“如此便罢了。时下迁都在即,朕之意向是赶在丞相下葬之前抵京,如此朕尚可亲送他一回。”他因搁了手头笔墨,轻叹道:“朕以小妹孤身在洛,又时逢大雪,可不必西归,谁想数日前信使忽至,说公主车驾已到上庸,朕便不得不前去相迎了。官道上覆了冰,行来煞是颠簸,且极易打滑,路上又寒冷,真叫朕担忧不已。”

他一面记挂幼妹安危,且推演时日,唯恐错过丞相停灵之期。总算那南阳公主在雪势最盛之际抵达都中,入见天子时,怀中尚揣了个暖炉,浑身裹得宛如陶俑,脸颊却白如冰霜。她甫一下车,即扑入天子怀中,且说道:“我念着皇兄独自一人在西京苦闷,便不顾蒋令君劝阻,执意要行。有我伴着,这漫漫无际的路程上,皇兄心头也能好受些。”

其时刘永自贬汉中,刘理伤心过度,旧病复发,天子身边实已无个可诉衷肠之手足。刘禅见自己这幼妹聪慧通达,大生怜爱之心,又眼瞧她与丞相神似容貌,鼻中一阵酸涩,道:“小妹见过丞相了?”

公主摇摇头:“我去得晚了,未赶上见他一面。”她后退一步,仰头瞧着刘禅:“皇兄,若丞相尚在,还会认我么?”

刘禅却将视线移去一旁,轻声道:“你出生的时候,蜀中也下过这样大的雪,算来已近十年了。”

公主便说:“二兄先前也同我说过,我见他面色有些古怪,也不敢多问。”

刘禅点头道:“朕这永弟有些痴性,旁人以他豁达洒脱,慷慨下士,朕却瞧出他于许多事上,终究是无法释怀的。”

公主面上因泛起少许难色,稍作思量,终是轻轻将刘禅衣袖一牵,道:“二兄最近有些异样,倘皇兄再见着他,需得留意三分。我那时到得内殿……”她摇摇头,这后半句话却是敛口不言了。

刘禅且一口应了,只道公主初归汉室,毕竟有所顾忌,是以不便直言;又说:“好生劝劝你三兄,他悲痛太过,已卧榻十数日,朕正担心得很。”

公主遂躬身说道:“依皇兄的吩咐便是。”她神情坦然,到底将那一抹诡谲之色强压下去。

此时的汉中寒风呼啸,刘永一身重孝,正跪拜于驿馆别室。汉帝身份隐秘,早在其人为羊衜顶替时候,即于洛阳朝中发丧过一次,更早则由先帝亲率百官哀悼,是以此次病故,竟无人再提,只得由刘永暗行祭奠。

那刘永默哀一回,将手中醴酒倾倒于侧,稍时衣襟为过隙冬风卷起,倍添凄凉之意。简七在旁看得分明,因上前与他跪作一处,说道:“殿下,夜深了,回屋去罢。”

刘永只摇了摇头,他既不起身,简七亦不敢先起,这般僵持了许久,刘永目光忽停在外间行囊之上,因咬了牙站起;只是他长跪于地,腿上难免酥麻,这一下便没站稳,引那简七忙去搀扶,道:“殿下当心!”

刘永也不答话,径向一旁走去,却是去取架上那桐木琴。他因将那琴放于祭台之下,就着炭盆内一团火光,说道:“你既去了,我便将这琴烧掉。此物是我亲选去与人斫好的,总也陪着你,叫你不至寂寞。”言罢竟果真将琴投于火中,那火舌乍看不甚旺盛,温度却是极高,只一眨眼间,那桐木琴已见焦黑之象。

简七大是不舍,欲加阻拦,刘永已先将人拦下。两人一道注视周胤抚过的桐木丝弦俱没在火里,那刘永又解下腰间芍药,一并投入火中。简七叹道:“殿下何苦的来。”

刘永只垂下眼睫,身形略微发颤。简七恐他憋出病症,把唇一咬,道:“……那天丞相单独召见殿下,殿下究竟同他说了甚么话?”

刘永便将身上大氅拢得紧些,似是久跪之后不耐寒意侵蚀。见他不答,简七又说:“丞相当晚即告病危,也无一句遗言,诸臣皆以他心愿已了,无甚遗憾。仆也是这般想法……”

他说话时且偷瞄刘永神色,见他仍默不作声,只得轻叹口气,将酒水杂物一并收捡了,继而退去里间,留刘永独在原地发怔。他行至半途,却悄然折转,只匿于石壁之后,乃隔着数重素幡,观察刘永动向。

那边刘永终究不胜其力,因摸索着盘腿坐下,又望着那琴,脸上再绷不住,泪水便自眼底簌簌滚落。他越发伤心,背脊不住颤抖,似这般哭过几回,已瘫作一团。起先简七只以他痛惜周胤,正要上前安慰,猛见他直起身,低低道:“我到洛阳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了。”

他双眸含泪,容色犹是凄怆,却以一股漫不经心之语调叙述,简七在一旁偷偷瞧见,但觉怪异至极,不由打个寒噤。又听刘永续道:“来迎的头一人是丞相身边的陈到。我一见他形貌,便知道大事不好,即随了他直去丞相卧处。我们走得急,陈到远在外间便停了脚步,且让我一人独去;我口中应着,连赶去里室,推开门,见丞相背对了我,却是朝着南阳方向,正在放一盏灯。”

简七心想:“那便是丞相早年的创制,以薄绢为材,其下系有烛火,能升腾至半空中。”

刘永稍作停歇,续道:“他尚且穿着深色外氅,用白玉冠束发。我与他许多时候未见,只这一下,我仍能认出他来。他听见我走近,也不回头,向着我轻轻问道:‘安平王与果果来了么?’……”他音色低沉,竟是在模仿丞相语气说话,简七乍听之下,通体只感毛骨悚然。

刘永说至此节,眉头盘结作一处,现出狰狞之象,似是大为不忍:“我那时一阵气结,以他于我毫无在意,只顾问他的小儿少女。我于是告诉他,他们乘的车慢些,还需得几日才到。他听了即不再言语。我静静站在他身后,忽然说道:‘今夏四夷馆外的萱草花,较往年开得更盛了。’丞相听了这话,肩头便轻颤一下,显是心有所动。”

那桐木给烧得哔啪一声,刘永伸手将一端拨正,好叫火势蔓延均匀:“我又说:‘永本想替丞相留上一簇,奈何先被那何晏摘去,竟也一无所获了。’那萱草是当年他迎送先帝东征时植在相府的,分株之后,又往四夷馆植了一批,原先的植株倒是萎靡枯败了。”他如此说着,遂轻吟道:“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却是《卫风·伯兮》中的诗句。

简七心念一动,蓦地见刘永站起,朝东连跨数步。那简七以为行迹暴露,正欲出声,再看时,刘永却在离自己五尺之外停住,昂了头,悠悠道:“那物开败了,正应着父皇故去一事,丞相自是舍不得的……某一年的惠陵,夜已深了,守陵的园邑令听着枭鸟号叫,便命手下前去驱赶。因着各处已熄了灯,又值初一无月,他那手下却自诩熟络道路,不持烛火而往。那人值守多年,纵闭了眼行走其间,于他也不是甚么难事。待行至一处转角,道旁柏树迎了风飒飒地响,他脚步稍缓,见不远处落下一道黑影。他因疾行上前,喝问道:‘是甚么人?’”

简七不免咋舌,且听刘永继续说道:“做他们这行的,难免撞上些邪魅之事,若当真是狐精鬼怪,他倒也不惧,遂凑近了躬身细看;待瞧清了那人面容,却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叶底下袅袅地卧了一人,两颊犹有醉红之意,分明便是当朝丞相。‘丞相醉了。’他说,‘丞相啊,你怎的睡在这里,且珍重身体呵……’丞相一向自持,于酒物浅饮辄止,岂有这般失态过?那会他将要率三军出征,众将皆祝酒为贺,相府的萱草却在此时静悄悄地败落,他又焉能不起些心思?”

刘永倾吐心声已毕,本来重负得卸,到此时却话锋一转:“他栖在草木里,形貌委顿,想如今垂危时刻,或与当初并无二致。我将他扶至榻间,他轻叹年月不永,但志向得偿,此番也无所奢求了。我因执了他一只手,说:‘相父不想知道,那日在永安宫,先帝与我和理弟都说了甚么话么?’”

当时先帝病情转笃,乃令太子刘禅镇守成都,却传命丞相携刘永刘理兄弟去往白帝城。此后丞相往外间传唤百官,独刘永伴于病榻,待折回时,先皇已告驾崩,君臣二人竟不及道别。

眼下刘永重提此事,便是孟浪如简七,也觉非比寻常。那刘永靠着墙缓缓滑下,泪水也不停歇地涌出:“丞相微微抬了头,似有期许之色,我却说:‘那日相父自去应会东吴使臣,父皇独留我与皇兄说话,曾作何言语?——他令我兄弟三人谨慎事你,一如君父,如若不然,便保不得我等性命。可见父皇直至临终,对相父也是心有芥蒂,恐他年有吕后之祸,王莽之乱。’”

简七在后头只听得心惊肉跳,暗道:“先帝怎能如此猜忌丞相?”那面刘永兀自沉浸于回想中:“……我告诉丞相,父皇见李严时我也在旁,他挣扎着起身,扶着榻,给了李严一道密令,上头写的却是——但凡丞相生了异心,他便可联合重臣,废丞相之位;倘形势危急,当以谋逆为名,将丞相就地诛杀。我还说,前次李邈上书皇兄,言‘丞相托名隐逸,实则居摄十载间未曾有还政之举’,正是为此。”火光照耀下,他神色也乍明乍暗,低声念李邈那头一道奏疏。

忽而刘永一改颜面,切齿道:“他重病之下,自是难辨这话真假的,因瞧着我,半晌乃说:‘孤的果儿……’我便着了魔,迷了窍,只轻声说道:‘相父可知我恨透了你,只因着父皇的教导,我唤你一声相父。既把话说开,永也不惧天下人指我不孝,只舍了此身便是,恰如相父当日贪图入蜀,意欲舍我。’丞相病体虚弱,已说不大出话,我犹不肯干休:‘相父既不肯认我,那也无妨。他年相父仙去,王太史便会在史册上记下我与理弟为异母兄弟,且不知为后宫何人所出。如此,可遂相父心意了否?只是先帝既别有妃嫔,到底是难全相父与先帝一世一双人之誓言了。’……”

他言辞切切,形态若狂,简七呆立墙侧,两髀且不住地打着颤。刘永续道:“我于是放下他的手,又轻轻为他叠上衣被,对他说:‘相父自是不在意的。丞相承继汉业,宣重光于天下,必将青史留名;丞相之为相国,当千秋万载。’我站起身,出得里室,掩了房门,再没去看他一眼。”

刘永于炭盆旁蹲坐许久,直至那炭火渐次低了去,再一抬头,却已换作从前那个谦和温雅的甘陵王,两行清泪划过,他只怔怔地道:“永已犯下大不孝之罪,再无面目见我那皇兄,此生誓不回洛中,愿从此放逐边地,为朝廷戍守。”

他将火势拨得烈了些,又伸手往其上拢了拢,苦笑道:“丞相,父皇并不是叫我兄弟提防于你。他深知你之心性,为着我是嫡出之子,平素刻意规避,欲助皇兄巩固嗣位,便是后来谏杀永那义兄,亦不过如此……倘你身体还康健,当不至被这等虚言所蔽。”

那刘永犹自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一物,乃是张带了字迹的黄绢;他因将那绢帛摊开,沉声道:“父皇留的自然是一道密令,却不是给李严的,而是弥留之际付之于永,托我转交;当中所载的也并非甚么废杀丞相之言。他这密令是独留给丞相的,其上有言:嗣子不才,君可自取;如朝中有不服膺者,可行使丞相之权,将其就地罢黜。那日父皇召了李严,说的乃是警示之辞,但令他襄助丞相,不与你高低相争罢了。”

简七在后方听得心如刀绞,眼瞧刘永仰起了头,且说道:“丞相呵,父皇至死,仍想着护你周全。”

他一言毕了,遂把那密令投诸焰火,使其焚烧殆尽。那绢帛与烧焦的桐木琴贴作一处,纵有千种思绪,万般不舍,也一并去地下与当事人诉说了。

那蜀地之大雪数日后渐渐停了,到腊月十九,都中放了晴,道上始无落雪,距离丞相之逝,正足一月矣。

其时东去之车马已筹备毕,由天子行于前,诸王并两位公主随后,再次则是朝中要臣。那孙权自获一车驾,且由诸葛恪护送,落拓地行在最末。

刘理尚带着病容,其坐卧处由裘衣厚厚垫了几层,又因刘禅不住遣人劝慰,只强起颜色,请皇兄安心。赵广在一旁陪侍,见刘理病体稍解,遂打趣道:“此次东归,怕朝臣又要拿册妃之事来烦安平王了。”

刘理于车中轻轻一靠,说道:“纵要烦,也先得从皇兄烦起,次则二兄,然后才能及理。”他动了动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胤……仲袤觉得,‘胤’之一名如何?”

赵广转头,尚不知其人何意,听刘理道:“我日后若得子,便为他起名叫胤。这个名儿,我喜欢得紧,早便想向二兄讨了。”

他既如此一说,面色乃转深沉,低低说道:“……待他大了,可再请他以‘承祚’为字,又或将此字赐予近身臣僚,权当是我为着抚平二兄胸怀,擅自许下的一丝妄念……”

蓦地身遭一晃,原是车驾已启程。太祝在前方开路,将礼酒洒于道路之侧,且高声诵道:“到彼故地,远谒洛阳,汉皇之德,百世流长——”太乐诸吏击打器乐相和,天子刘禅则正坐鸾车当中,手扶丞相灵位,目光肃然。那官道积雪由诸葛恪扫尽,只两旁土坡树木犹白,似亦为丞相送葬。

先时刘禅纳用侍中之言,命孙权随行东都,又虑着蜀中空虚,乃留陆逊暂统西京宫室,无事不可擅出。此刻陆逊立于宫门外为天子送行,孙权一瞥之下,但觉目驰神眩。他当日与陆逊义绝,不过一时之激愤,事后想起,早后悔不已,只口上不甘示弱罢了。昔日君臣虽前嫌尽释,不意离分在即,便有万千言语,也不消得细细相叙。

陆逊眼见孙权车马将发,因上前道:“昭仪虽去了,奄有天灵庇佑,必能无忧;只请将那串红豆子舍逊,与逊留作些念想。”

孙权不免愕然。那红豆手串早于自己焚毁火中,又哪得再与陆逊收藏?踌躇之下,只垂眸不答。

陆逊瞧这光景,乃叹道:“若无信物也罢。君自远行,逊当不坠当日之誓。”他忽向旁退出两步,双手一揖,复又请道:“那日府中杨花正盛,逊因手持白练,于庭前伴飘絮为舞,惜君未能亲临观之。今既遇霰雪,逊自请再为君舞,且作别离之祝。”

见孙权点头,陆逊遂向身旁侍卫道:“借小兄宝剑一用。”那侍卫解下剑只,陆逊接过后,堪堪一抖,使剑锋乍出,破空之细声绵延不绝。

那顶上云层似应着这清隽之音,此刻竟重又洒起细雪来。陆逊一手持剑,雪末便不间断地从他近旁抖落,恰似当日在杨絮间一舞;那一口长剑左右翻飞,只给他挥舞得意态翩跹,一时不知是杨花作雪,抑或白纻为剑。

道旁偶有小儿经过,见陆逊身姿卓绝,乃驻足相视;侍卫欲行驱赶,那孩子只向后跑远,且拍手道: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被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

孙权听了这歌谣,霎时心头思潮翻涌,竟几欲绝倒。那一队灯马俱已远去,陆逊犹作舞不止,渐渐为风雪吞没,只官道间时有剑光闪过,比那雪片更显孤白。到底是:

正襟危坐为求天下道,

安卧高枕亦解世间言。

天子车马越近东都,乃尽换上丧服,浩浩荡荡一片白,与周围皑皑冰雪掩映在一起。那成都去洛阳迢迢千里,一路经由数不尽的古战场与旧时宫室,更不知白雪与泥土底下,埋了多少代的恩恩怨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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