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十二回 唱和新辞仲达衔花咏蟹 附会旧典孙权怀翎射獐

上回讲到那孙权有意为难司马懿,偏把那锁提将起来。司马懿看向孙权,只道:“回昭仪的话,只是随身玩物,并无十分特别;无端惊扰到陛下与昭仪,懿但请责罚。”孙权笑道:“这是哪里话!许多年前太后来吴,我便在他手里见过这样的物件,合当是自制的连环锁罢!只是太后所做锁具却自含捭阖阴阳之变,与仲达手上这个倒有同工异曲之妙呢。”刘禅听他说得有趣,亦起了几分好奇心,遂道:“仲达,何不拿出来大家看看,这般遮掩甚么?”

司马懿眼见掩饰不得,只得把连环锁呈与刘禅,说道:“懿不敢欺瞒陛下:此物乃是重阳那天,为大将军所赠予;当日懿自酿了菊花酒送往后宫各处,因大将军在宫中,便也送去一份。大将军为人豪迈,不肯无故取利于人,是以懿得换这把奇门八卦锁。”其余人还未说话,孙权先“咦”的一声,向刘禅道:“陛下,后妃交游虽有先例,可大将军是前廷重臣,司马七子未经圣意,擅自与之交换物品,怕是不成规矩罢?”他只想谮司马懿私交大臣,哪知道刘禅宫中原本妃嫔稀少,诸种常规不成定制,现下又是男妃成风,自是不能与寻常帝王后宫相比。刘禅道:“仲谋多虑了,今我神都未迁,且尔等都是男子,平日里有些应酬唱和,本在情理之中,这个嫌倒是不必刻意去避它哩。”

孙权碰了一鼻子灰,颇是尴尬,刘禅见他窘迫,便道:“卿也酒乏了,可先回去稍作休整,待明日后朕再宣你。”孙权只得与随行众人先行退去。这边刘禅却说:“怎的仲达做了酒只给他们送去,朕非风雅之人,便饮它不得啦?”

司马懿恭身跪拜:“回陛下,陛下与大将军及昭仪等人不同,乃是天子之尊;懿和他们能够往来从心,却不能如此以奉陛下。懿不愿由阿谀谄媚之名见疑,请陛下恕懿不敬之罪。”

刘禅笑着一把将司马懿搀起:“原来仲达如此心细。只是不饮卿之酒,终究意难平,今筵席之上花酒兼备,仲达可愿意独为朕制酒一爵,让朕也略尝卿手下风味?”司马懿道:“陛下金贵之体,岂与其余人等同。懿不当揕花制酒,当衔花制文饱陛下耳目矣。”刘禅奇道:“仲达还会为文?”司马懿拜道:“陛下令臣等以蟹题作诗文辞赋,方蒋公另起名目,懿不才,愿就陛下所指,依蒋公体裁唱和一辞。”

刘禅甚喜,令众人让出空隙,只见司马懿自席上折菊一束,长身而立,说的是:

时维秋暮,含琼英就玉脂;位坐宫南,起仙台于鸾池。

天华布泽,聊飞觞以寄畅;蒿蓬沐恩,遂掩曲之追思。

引郫水自寒江兮,惜时日之不逮;绝蜀道发驿转兮,顺荆襄以为下。

或逢潮于三吴兮,吐沙聚以宽堤;将卧穴待满月兮,抱壳掩如广厦。

朝媻跚横江海兮,渡三山岂登仙;夕觳觫团舟檝兮,环四宇而羽化。

磬钟璺叠蹉跎兮,黄昏须换白日;湘竹泪蒸氤氲兮,红妆更代青甲。

玉螯双堆雪膏兮,裁素帛囊姜颗;黄门几入丹墀兮,掰香饼集桂蜡。

累行令错兕觥兮,酒成珠玑弹襟;穷射覆泼酱渫兮,醋作黼黻染帕。

方欲添灯宴回兮,忍教饕餮离席;乍惊落漏月上兮,空把芙蓉留榻。

纫兰佩而长歌兮,阖目但醉绿蚁;怀菊芳以并行兮,拊掌犹梦紫姹。

他日无肠再啖兮,且揾锦绣堆灰;余年有意得归兮,凭听桑麻闲话。

那蒋琬新加大司马,司马懿却是以‘司’、‘马’二字各自为韵,既贴切蒋琬官职,又恰巧是自己姓氏,所以妙趣横生。刘禅不禁拍案称赞:“妙极妙极!仲达既与公琰相和,何如将之各自书写笺上,卿可互通。”

蒋琬喜司马懿低调随和,已生结交之心,见刘禅有意,当即说道:“我意犹此,乞七子不吝相赐。”那司马懿巴不得奉承,面上却只推自己名微身贱,不配与蒋公并列,且说:“懿辞藻是华些,毕竟不如蒋公为政者心胸开阔,以气势贯通也。”蒋琬又谦让一番,兼之刘禅从中周全,竟与司马懿交换了辞文,从此引出另一段故事,当下暂且不表,却去说那孙权。

且说孙权受了一顿抢白,心里正怄,前院周胤却悄悄溜进来,给孙权当即喝住,只得来报刘禅命曹不兴作今日蟹宴图,让他将蒋琬司马懿画在中央,竟只给孙权留个右边角落。孙权不悦道:“我费时花力,好容易凑满百只大蟹,陛下却为了一个七子应和之语,把我丢在人堆里!”周胤低了头,只道:“陛下还吩咐,要那曹不兴与他一道看望曹昭仪,为他画像祈福。”

孙权气极反笑,只说:“你且省得,哪日我支不住了,自有你的好日子过。”那头陆逊正拿澡豆净手,不免探过身劝道:“昭仪毋用焦躁,如今这宫里还是昭仪为大头,且昭仪身在宫外,凡事皆比他们便利,往后还待从长计议。”孙权把那澡豆夺过来朝地上一掼:“我献了香囊,阴差阳错的反倒让姜维借故放出了吴质;进了螃蟹,又被司马懿抢了风头。现在连那曹不兴也都赔给了曹丕——你倒是说说,我忙碌一趟,究竟还是给他们得了好处。”

陆逊吃了这一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周胤却突然说道:“奴婢新近打听到一个消息:陛下早先在成都北郊建了个供打猎的苑子,原本荒在那里,近日却着人去打理过,想必是有秋狝冬狩之意。此事原本就这回归朝的一拨将士知道,奴婢去宫里勤些,从马将军手下运辎重的小卒那里拿到了消息。”

那陆逊听了便道:“昭仪善猎,若是陛下有畋猎的打算,昭仪正可大展身手,令陛下倚重于你。”孙权略一思索,已有了计较,说道:“你们莫管,这事我自当给陛下去说。”

却说那刘禅尚未平天下前,忽发奇想,觅得蜀中以北一块林地,欲仿汉武上林苑形制,建宫苑以供四时围猎。甫一落成,便要开文武陪猎之先,因蒋琬力谏乃止,又兼太后在外得知,发信数落了刘禅一通,御苑从此荒废,如今野草灌木及膝,狐罴出没,方圆几里竟是少有人烟。

这会刘禅估摸着九州已定,开设园林可彰朝廷天威,又动了拾掇那苑子的心思,只不让太作声张。他将那玉鱼络子在手上挽了个花样,背朝姜维:“伯约说那连环锁之事,并不要紧,朕是真不计较这个。只是——”姜维微阖双目,低头朝向地板,只听刘禅续道:“卿一月之期已到,这就要赶赴东都去见我相父,再提迁都,也将是明年往后的事了,朕实在是……不大舍得。”姜维眉目微动,柔声道:“臣已着马忠邓芝先行东去,顺风顺水,此刻他二人怕是已出了江阳。”

刘禅便不言语,只往榻上坐好,姜维意会,也过去和他坐在一处。刘禅道:“他二人自是走了南边水路,伯约不与他们一道,想是意欲从秦川出,顺道去天水看看旧宅?”姜维道:“陛下比臣想得周到。”刘禅叹道:“难为你了,这许多年只忙公事,却是连家乡也顾不上去看一眼。”姜维眼眶微红,闭了眼笑道:“臣在陇中跟随丞相时便说过一句话,现在也要把它提出来再说一遍。”刘禅撑起身子,只听他说道:“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也。而今魏吴已平……”

“而今魏吴已平,伯约大可以披锦缎以还乡矣。”刘禅接过话茬,却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维。姜维点头道:“臣已禀过丞相,待北乱平定,便回返故里。只是家母业已过世,安土重迁,不必惊扰灵柩。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去嗑几个头,求她恕孩儿不孝之罪。”说罢站起身,向刘禅抱拳:“臣必竭力保陛下无恙。因那香囊一事,又兼臣曾从管辂处听到些风声,说是有魏遗民流窜至畿辅,欲使死士行刺陛下——”刘禅道:“卿与朕说过,朕都省得。”姜维续道:“是以臣已致书丞相,不彻查出此事始末,臣便常驻成都。”

刘禅尚未反应过来,只说道:“朕不是已劝你少耗些神思在内朝倾轧上,你却不把朕的话放在心里——”忽地醒悟,大声道:“卿真不走了?”他欣喜之余,竟把姜维双手捏住,却道:“伯约手上怎地那么多细汗,”又从怀里抽出一块帕子,“快擦干净罢。”他此刻却不在意之前同姜维说的那番话,只觉得伯约有了留守朝中的理由,他二人便可多相处些时日,乃至一道迁往洛阳。

这时候内侍却通报孙权求见,刘禅想着昨天与他说的明日再宣的话,道:“请他过来罢。”

不多时孙权赶到,他看见姜维腰上仍栓着自己献的香囊,嘴角一瘪,螃蟹宴上受的许多气又一股脑涌上来,呛得他连忙躬下身子请刘禅安。刘禅道:“仲谋快起。辛苦卿赶大老远弄那么多活蟹来,只盼明年重阳,离吴郡近了,还得托卿再多遴选些新品来。”孙权哪会不省得这话意思,若他能够随刘禅迁都,这皇后位子便是坐稳了七分。他略一应酬,随即把话引入正题:“吴蟹自是还当为陛下进献的,只盼再无昨日席上波折。”

刘禅道:“无事无事,有波折方见宾客之乐,否则都板着个脸,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揖,——如此岂不是无趣得紧?”孙权笑道:“陛下说的极是。”刘禅又道:“想是那潘濬没跌那么一跤,便不会有公琰即兴之辞;没公琰作文,后头文伟又没撞上仲达,更不会有仲达以蟹题唱和公琰。所以祸福相依,仲谋哪,也别总是图着趋利而避害。”

孙权忙道:“陛下一言,阐精发微,使人深思。不过说起这个潘濬,他与臣妾曾经也有一段趣事,陛下那么一提,臣妾倒是想着合该讲给陛下听。”刘禅道:“你且说。”孙权便道:“约莫是三五年前罢,这潘濬因着臣妾好猎野雉,谏过臣妾几次,臣妾于是回他说:‘卿自上次谏了我之后,遂没再频繁射猎了,只偶尔玩乐那么几次罢了。’哪知道这潘承明却不大干休,仍责臣妾玩物丧志。臣妾旧时有个拿雉鸡羽毛制成的车盖,他为绝臣妾意,竟把这盖子夺去碎成几半。那以后臣妾每忆起承明,便再不耽于游猎了。”

他自眉目飞扬,把个刘禅逗得开怀大笑,且说:“这便是卿昨日口头所说之‘雉翳’了?”孙权道:“正是呢。其实制好一件极为不易,因那工序着实繁杂,所取者又惟有尾羽,欲成一翳,须耗百雉。那雉翳所用尾羽皆取于臣妾亲猎之雉。”刘禅见姜维悄悄立在一旁,忙招呼他往身旁一坐,又转过头向孙权道:“仲谋于狩术上亦是好手乎?”

孙权喜道:“未敢小视天下英杰,但能射虎,亦可搏鹿耳。”刘禅道:“卿说自己至迟三年未出猎,不知道如今身手,还可比得之前哪?”孙权道:“估摸着该生疏了,倘有机会给臣妾熟络几天,想必还是能够敏捷如初罢。”刘禅便道:“若朕邀你随朕出猎,仲谋可否能够指点一二哪?”

那孙权听了这话,心里好似七八个鼗鼓一齐拨响,面上却强压着狂喜,只说道:“昔日臣妾所爱之子瑜尚在,常与臣妾玩笑;子瑜面长,臣妾与他一道出猎时便专取野驴,却置熊豹豺狼于不顾,是以反令子瑜取笑臣妾技艺稀疏。今故人音讯已绝,陛下便要臣妾避猛虎而取孱兽,臣妾也不能从命呢。”他俯身下拜,说道:“臣妾愿请陛下查访子瑜去处,也算是……对太后有个交代罢。”刘禅同姜维相视一眼,扶起孙权道:“如何不允?为相父兄长计,朕也必全力寻他。”

姜维这时却道:“臣路过外郊时,看见有小股羽林卫出没于陛下废旧北苑,且自围栏清道,陛下可是起了巡猎之意?”刘禅道:“不错,朕原本思虑着先把苑子打理出来,再开些亭台楼阁,引以曲水,然而又想到朕在成都待不长久,只命近卫略做修整,先圈住猛兽,待天气更冷些,招呼些近臣侍卫一道去游玩。”孙权忙道:“正是这个理。再过得两个多月,便到年底,该当絜祀祖祢,若是猎得鹿狍麕麂一类,尚可用作牲畜祭品哪。”

姜维却说:“依臣看,不必等到岁末,趁着山林还未冻上,群兽尚还活跃,赶早去走一趟。”刘禅道:“如此也好,月内北苑便收拾得好,再挑个日子,咱们一起过去罢。”刘禅打定主意,更叫孙权问了许多需要留意之事,那孙权应答自如,又极熟悉行猎情况,这一下来竟得刘禅夜夜留宿,又复有宠也。

如此过了数日,这天是九月廿一,姜维手下两列亲卫开道,他自和孙权一左一右陪在刘禅身边,往后则是其余臣子。曹丕因身体缘故自然不能同来,司马懿则见孙权嚣张,亦推脱抱恙,如此后宫诸人跟随刘禅者惟孙权陆逊等。那孙权意气风发,怀里一捆雉翎箭,只见他:

才着蜀中锦,又试马上鞍。腰束牙牌令,发接玳瑁冠。倒悬碧玉弓,亲揠金丝弦。搏鹿如反掌,缚罴似等闲。

他立在刘禅身旁,便如玉山也似,余人风头竟是都给孙权抢去。姜维笑道:“孙昭仪好不威风,敢情是要拔得头筹罢?”孙权一笑,脱了刘禅手,短鞭腾空一剪,噼啪声炸雷样连绵不绝,他道:“陛下当往水泽肥美处,臣妾放肆,先不待陛下了。”说罢只策马朝前飞驰,顷刻便自树丛里隐没不见。

这头陆逊往前一探,寻思着是否应去追赶,因那孙权射艺极精,自己一个容华又恐见隙于陛下,毕竟不得如孙权那般胆大逾越,只随着刘禅去了。

姜维却道:“陛下,臣也先去一步,臣正力壮骨健时,岂能把头名拱手让与孙昭仪。”一时也快马去了。刘禅得侍卫拱护,只在灌木稀疏处徘徊,把那赤狐野兔尽数惊起,惹得群臣皆抢着去赶,却只将猎物往刘禅眼前攘。刘禅瞧见时机,挑出李广遴选过的没羽箭,卸下更羸摆弄了的惊鸟弓,把个由基调试毕的泣猿弦搭得好似满月,嗤的一声,正中那灰兔大腿。

诸人爆出一阵欢呼,早有亲卫飞奔过去将兔子捡给刘禅。刘禅估摸着时候,说道:“咱们去看看伯约仲谋他们如何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马蹄笃笃,孙权负着件大物朝刘禅处来,径直往地上一掀,却是个大獐子,背上挨了一箭未死,给孙权缚了手脚,兀自挣扎发抖。刘禅不觉称赞:“好仲谋,一来就猎着个大件,只是这獐子油光水滑,眉眼之间似有灵性,这般把人望着也怪可怜的。”陆逊道:“陛下倘不忍杀这畜生,便将它赏给昭仪,待养好创口之后由陛下放归如何?”刘禅笑道:“正合朕意呢。”遂吩咐手下将那獐子就着樊笼押好。

那孙权犹自不甘,说道:“只不知如何,几里外的虎豹都躲了起来,让臣不得尽兴。”刘禅笑着朝他摆手道:“罢了罢了,等明儿秋季,卿等一并去了东都皇苑,那形制可比这北苑大多了,别说虎啊豹啊的,就连西域供的狻猊,南海进的白象,也是应有尽有呢。”

孙权暗喜,说道:“臣妾打得这獐,却是记起了一段掌故:原来当日太后与仲达两军对峙时,曾在木门道设下伏击,欲诱他司马氏入内也。只是仲达狡猾,却令张郃自去探路,由是给劲弩射杀在那里,是以太后每有怅然,必对左右言‘欲射一马,误中一獐(张)’。子瑜讲给我听那会,臣妾尚在食蚶,不慎竟溅得满身汁水,是以记忆犹新哩。”刘禅伏马大笑:“原来相父风趣至此,这故事朕竟然不知道呢!”

说话间草丛窸窣,林木后现出姜维来,座后却空荡荡的未有斩获。刘禅收住笑,一面迎上去道:“伯约可回来了?”定睛一看,他身前却卧着个人,但见这人衣衫褴褛,面似死灰,披头散发,枯瘦如柴。刘禅大惊:“这是何人哪?”

姜维将这人扶持住,自己翻身下马,低声往刘禅耳边说道:“陛下可记得曹丕有一弟,极善诗文,早几年给封在陈郡的?”刘禅道:“可是那曹子建?”

姜维将斗篷一提:“他此刻正在臣马上。”有分教:

惊才方照惊鸿影,游子复嗟游龙波。

从今无处掬洛水,还就锦江浣绫罗。

要知道这曹植究竟有何经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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