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七十五回 册丹阳皇家长女贺满月 离东都旧氏孤儿访故宅

前回且说到新降之鲁班公主破例受封丹阳,刘禅便以庆贺爱女满月为名,大宴都中,更拟向西巡狩,实有震慑羌氐兼刺探邓艾旧部之意。他既不说明,旁人只心下领会,面上却仍摆个筹划行猎的样儿,且将前日匈奴所献若干良马呈与刘禅及其身边亲信,以合驰骋汶山之需。

那马匹之前尽归夏侯霸收管,他因牵了当中姿态最为矫健者,先供刘禅挑选,其次再去拜会那诸葛恪。诸葛恪见状,心下欢喜,先领他去了将军府署,又问他道:“仲权是才从陛下处过来的罢?”

夏侯霸自往席间坐了,一面答道:“前次陛下拨其中十匹赐了旁人,仆虑着陛下尚未挑马,便自作主张,将最上等的几匹扣下;又想除陛下及大将军外,尚有诸葛抚越尊驾需得用马。今陛下选中了为首的那匹大白马,仆以为余下良驹,惟一黑并一赤最是精壮,性子又温和,正欲留与诸葛抚越及大将军也。”

诸葛恪摆手道:“仲权费心了!”他见夏侯霸越过姜维,竟是先来逢迎自己,暗暗得意,又说:“只是伯约日前奉了陛下之命出京,不在成都,倘仲权不以为意,那战马便暂且由恪为他一并寄下了。”这诸葛恪性子里本有些矜傲,得志以来,行事逐渐独断。姜维屯北之行虽秘,诸葛恪却大不以为然,眼下同夏侯霸谈起,恰如那日自己私将刘协故事告与陆逊,一般的轻描淡写;又说司马懿业已出京畿替陛下办事,令夏侯霸不必往北宫空跑一趟。

夏侯霸不想有此变故,又不敢多问,只是略略奉承几句,辞了将军署而去。诸葛恪遂自领了一黑一赤两匹骏马,还命主簿记录在册。那面夏侯霸又依次拜会过蒋琬刘永等人,自不多提。

匆匆数日过去,这天合该是大虎满月之喜。刘禅已命底下好生安排,邀皇城贵胄一并往宫门外开宴,更赐蜀中隶民牛酒,大小官吏皆休沐三日。

时天气湿热,光禄勋便于附近专辟一处三面抱山的阴凉之地,又东南朝向,俯视平原,视野开阔。蒋琬知刘禅爱香草花木之属,特命人选取时新花卉一二,又将刘禅送别姜维时所见之蜀葵手植于道,一路沿锦水排了。刘禅眼见蜀葵似火,不免睹物思人,暗暗推算起姜维行程;自姜维走后,宫中无事,弹指之间,月亮已圆过半轮,而刘禅浑然不觉,竟仿佛昨日才刚为他送行。

他正自出神,那面诸葛恪已领了三五要员,推推嚷嚷往刘禅处以酒相贺。后头阿保抱了大虎,待诸葛恪开道后,经侍从引着到刘禅跟前,正欲屈膝行礼,刘禅两三步蹿上,扶了她道:“既怀抱公主,不必如此重礼!”往阿保臂上一托,顺势将大虎接入怀中。他上次探望小女,于慰哄幼儿一途已有少许经验,这回稳稳抱住大虎,那孩子便在他怀里打个长长的呵欠,似是极为舒坦。

众要员齐声道贺,一旁侍儿抛洒露水花木,为皇女祈福。那鲁班公主虽才满月,已养得十分健旺,众人见她面如银盘,唇似丹砂,浑身羊脂膏玉一般,煞是灵动可爱;只一双眼睛与寻常幼儿不同,阳光下更映衬出少许碧色,平添几分妩媚风情。刘禅笑道:“朕这孩儿倒像极了仲谋,尤以眉眼间最为相似!”

孙权自出月份以来,每日只忧心樊阿所留刀口,恐元气未复,难赴游猎之约,是以还没来得及见自己这亲女;此刻见了,未免动容。他长子孙登早逝,小女既嫁刘篡,而后不幸夭亡,兼之幼子陆抗入了陆逊族谱,膝下实是子嗣单薄。如今年近半百,得了此女,焉能不起怜爱之情?便由孙峻扶了,向刘禅道:“是陛下洪福,臣妾岂敢居功?只愿陛下于宫中为公主辟一偏殿,令专司教养,使臣妾偶尔得见,便已足矣。”

他只一心盼着能随御驾外出,这会连孙峻也不顾了,一把挣脱搀扶,径向刘禅及公主步去。只是这孙权到底伤口未愈,脚底虚浮,似这般一味逞强,不过是硬提了一口气,倏尔腿上一软,险些栽倒,唬得侍从连忙将其扶起。大虎见孙权形容滑稽,以他刻意逗引自己,竟咯咯地笑起来,引得旁人也一同哄笑,孙权因咬牙笑道:“真个机灵样的!”又作出个伸手要拧大虎脸的样儿来。他当众出丑,心下正懊恼,因向四下瞧去,只不见曹丕身影,便又安心几分。

刘禅逗弄完大虎,见她出汗,连连命侍从将其抱回宫内,不令受暑气侵扰。又见孙权目光游移,知他所想,遂道:“子桓前日旧病复发,医官说他不宜受热,朕即吩咐他往别殿歇了,故缺席未至。”

那曹丕自上回重阳宴后便鲜少露面,前次涉武阳祓禊,又染轻症,是以总好一时病一时。刘禅便寻思道:“那时仲谋怀妊,羞于见人,又不能与子桓并驾而行。惜这孙曹二氏,总是一人方得逢迎,另一个便借故不出,概不得全。”他因忆起一年前金銮殿内之景:那会鲸脂彻夜燃烧,曹丕并孙权双双侍奉御前,端的是齐乐无比。刘禅本就不耐酷热,经此一念,面上渐转绯红。

他自这般思量着,免不了又多向金华宫诸人设宴处看几眼。那边因主位空缺,独留曹叡应付闲杂人等,但凡有人庆贺至他席前,他只潦潦答复几句,也便罢了。司马师先易了容,扮做个寻常宫人样儿,往曹叡身边站了,眼瞧他懒于奉承,积了这大半日,已十分烦躁。这会刘理手下的侍从偏又过来送花,曹叡只摆手让他往别处去,见司马师疑惑,便解释说:“他这东西既多且杂,我父不在,当是不需得赏它的。往后还要着人捎带回去,也抵不上用,岂不麻烦?”司马师道:“勿要怫了甘陵王好意。”一面接了侍从手中花束,独把那合欢挑选出来,堆至曹叡衣袖边。曹叡因不去理他,指身旁人道:“昭仪不在,尔等应乖觉些,留他个心眼,不叫他人落了口实。”

适逢席间演奏蜀舞,一曲终了,刘禅便吩咐众人稍加休息,又待日落后重开晚宴。那刘禅出了一身热汗,早想趁着间隙回宫,取些冰镇羹汤来饮,恐董允等见了聒噪,遂寻个空当,带诸葛恪及刘永绕后山溜了,只留下蒋琬主持。司马师自大虎来时目光即不离刘禅,眼看他要走,不等曹叡说话,先一步往刘禅处跑去,又假意跌倒,一路滑至刘禅脚边,这才伏拜道:“恭请陛下圣安!”

刘禅被他一吓,正要数落,待看清了他容色,道:“你是上次卫温带回那人?”司马师拜道:“微名何足陛下挂齿?只因曹美人席间不适,特请暂回金华宫修整。”刘禅哦了声儿,点点头,道:“朕命卿等就地歇息,即是自行安排意味,原不需得来向我请示。”司马师忙谢过,又请随驾回宫。刘禅便说:“你等好自执生,勿要随我太近。”他向远处一指,低声道:“莫让旁人知晓了朕行踪。”

司马师不觉好笑,嘴上连连应了,遂折返回原处,一把拉了曹叡,远远跟在刘禅后头,且说:“我看你再不像是乐得应付的,一道回去罢。”曹叡冷笑道:“你倒是好意。”他久坐席间,总吃人敬酒,假意赔笑,周遭已是酸痛不堪,这厢司马师为他解围,自是求之不得,便悄令了陈群盯梢。曹叡浑身既难受,只不住地舒缓筋骨,走得便慢,直行至皇宫内墙,却见刘禅一脸愠色,正往台阶处下来了。司马师奇道:“他怎的上了高台。”又往上瞧去,并不见异样。

曹叡不知他心事,因赶他道:“快走罢!焉知哪个没眼色的惹了他,你也要惹他嫌不成?”他脸颊因受热起了醉红,这会含忿似嗔,仿若胭脂点霜,司马师心念一动,将适才收下的合欢花束往曹叡鬓边一别,笑道:“这才像个曹‘美人’的样。”曹叡大怒,待要发作,又怕惊动侍卫,只瞪他一眼,自顾着进宫了。

你道刘禅为何忽然不悦?却是由司马昭事而起。那司马昭以先前犯禁,刘禅私下先讨要了,未加封号,这当儿不便出会宴席,故而仍待在内宫;他因实在无聊,虑着晚间尚有灯火宴会,只由两三宫人守着,登了城墙观花灯,远远便望见刘禅回城。他自是疑惑,一个失神,正与墙下刘禅四目相对,引那刘禅嘀咕道:“子上怎在此?”遂舍了诸葛恪与刘永,自己提步往城墙高处攀去。

那几名宫人并墙头侍卫见状连忙下拜,只司马昭怔怔立在一旁,一只手捻着衣袖,恍惚之下也不行礼。刘禅道:“你心里有事?”司马昭这才醒转过来,轻声道:“罪臣见过陛下。”他嘴上虽是恭谨,眉目却是微蹙,显是心思并不在刘禅身上。

这刘禅未寻得那夜奏琴者时,尚可以司马昭相代;既已知晓伊人为谁,旁人于他总归是索然无味了。司马昭又后悔那日轻易许了刘禅陪侍,他思念兄长,无意伴上,每逢刘禅唤他,只草草应了,更不得相就枕席,是以在刘禅眼里反倒成了碍眼之物,当初指剑为盟,温言软语,而今尽作烟消雪融。见司马昭这般答应,刘禅便有些不悦,说道:“朕正要回去取些冷食来,卿也随朕同去么?”

陪伴司马昭那宫人忙扯他衣摆道:“快谢陛下的恩。”司马昭却有些踌躇,他本盼着众人回宫之际,自己能于城墙上辨得阿兄,不料刘禅有此邀约,不免辞道:“罪臣……罪臣受了些风寒……”刘禅本就随口一说,见他撒谎,更觉光火,道:“子上好生糊涂,这大热的天,如何受得风寒?想是与你父亲那般惯爱推脱,又不似他总能寻个正当名头!”说罢一甩袖子,竟是拂衣而去。

司马昭惹刘禅不快,自觉好没意思,便思量起自己已离开金华宫好些时日,兄长处尚未递他消息,想曹丕既迁去与刘禅同住,宫内只剩下那曹叡逞威作福,阿兄侍奉此人,怕是别有一番难处;方要怜惜,又省起前回两人白日宣淫之事,胸口登时酸涩。他总记挂着司马师,眼神游离,冷不防瞥见兄长逶迤行来,正在小道上与曹叡厮混,且以那合欢花相戏。司马昭面上一僵,心中极不是滋味,遂扭了头不去瞧他们。宫人见他失态,以他冒犯刘禅之故,乃说:“陛下随性,这事过会便忘了,子上大不必忧心……”司马昭越发焦躁,向那宫人发作道:“我有甚么可忧心的?你倒不必拿这个揣度我。”一时气愤,倚着城墙一蹲,竟连晚宴灯火也无甚兴致看了。

那司马师寻着根由尾随刘禅,本是记挂二弟情况,欲往中和宫看他,好叫他安心;他又拉上曹叡,原不过借此名义随驾,倒非于曹叡有多少情谊。只他平日即爱戏弄曹叡,墙角之下,见曹叡鲜妍,情不自禁加以逗耍,偏未想司马昭已悄立墙头,这一番动作,尽叫他二弟在高头瞧见;既已见了,司马昭满腹窝火,辄委顿于地,兄弟二人就此错过。是以司马师这一趟并无收获,只徒增乃弟怨恨而已。

那边刘禅自回了寝宫,含了粒冰块,往榻上一侧,许久方缓和。他正因冷遇了司马昭,犹有悔意,忽省起尚未正式册封小女,乃向诸葛恪道:“朕说要赐大虎儿封号,虽已定了郡县,只口头许了。元逊可为朕拟个吉日,昭告天下,使宗正诸卿册录在司?”

那诸葛恪受命教养公主,正巴不得此请,便说:“只定在陛下出成都前一日即可。”又恐大虎以初生皇女身份,辄获一郡之封,到底有违制度,也一并向刘禅提了。

刘禅摆手道:“朕起先问过公琰,他既无话,旁人自不便异议。只朕那幼妹亦无封号,许久未见,也还安好?前次看望,尚还在襁褓之中,——如今怕已长开了罢!”诸葛恪一怔,不知他所指何意,刘永却明白说的正是自己及刘理同胞之妹,便说:“小妹交京城望氏寄看,平素衣食给养,一律以皇妹之制行之。只她到底大了,也需早日定个名分。”

原来太后除早年与先帝生有永理二子外,尚还育有一小女。当年先帝盛怒之下征讨东吴,太后苦劝无果,只留成都镇守,确保兵马钱粮无忧。他每日只操劳前线军情,未想此前已结珠胎,遂于来年开春过后诞下公主。因其降生节点颇是尴尬,国内又值多事,故先不报与先帝,只托了继子诸葛乔将其寄在城中别家,且以诸葛为氏;数年后蜀中大定,太后着人去接,此儿从未见过自己这生父,已至疏远不认,只得暂付原地抚养,不令其入宫。

这小公主小名果果,聪敏灵秀,犹不足十岁,因尚未承嗣刘氏,并无封食,禁中但以长公主称之。刘禅纵不常见这幼妹,到底存了些许亲情,又因她眉眼极类太后,难免有爱屋及乌之意。自己既得女,便重又想起皇妹来。他自知许封幼女丹阳郡地颇是张扬,大虎又系前吴皇帝所出,蒋琬诸人倒还好说,洛阳处要员若不请此封,以为逾制,那便只得另寻由头。恰皇妹未得有号,刘禅欲依样葫芦,也以郡为邑,却说为表先帝崇德,长公主宜以郡国相配,便足以压下众议。只是取何地封赐,亦为一大难省之事。

他往诸葛恪面上扫了一圈,心念一转,道:“朕拟取南阳之地赏赐皇妹,封号便为南阳公主,表兄以为如何?”

诸葛恪经刘永提醒,已心领神会,自是奉迎不止。又问起为何汉廷不早命皇女入嗣,说昔年自己二弟年在盛龄,尚不远千里往来入继,前吴朱然亦曾是由别家子过继,长公主年纪既不大,更宜及早承续皇统。

刘禅乃说:“表兄倒是好意。那年相父于百忙之中抽空,亲往他处迎小妹回宫,又伸了手想来抱她,哪知小妹竟不领情,生人辄一靠近即大哭,相父于是僵在原地,良久方说道:‘是孤负卿良多,卿生三日,便送出宫,虽是血肉之亲,终至形同陌路,非子之过。’竟仍留小妹于原籍,想是他在国中理事既繁,纵强起果果,终不得陪伴其侧,未尽父母恩养,也是无益,倒不如叫养父母多加尽心。朕虑着小妹毕竟是先帝骨血,前次厚封永理二弟,朕便欲发书洛中,问相父加封果公主事,惜为公琰谏止。”他说起“恩养”云云,刘永听了,只心底黯然,稍时乃自行解之。

这当中也有缘故,太后既以生女不举暗怀有愧,又不得亲女相认,刘禅自不敢多向他提及果公主;只这回借鲁班公主之名先斩后奏,并行封册,随后再知会东都,太后纵因此不怿,也不便多管。

两位公主册封之事已定,西京之内更无大事,只诸葛恪暂领了姜维在蜀中事务。这日诸葛恪观完一卷政论,更无他事,便整理衣衫,往陆逊处拜会。原来刘禅既提幼妹,思索一圈,忽的把个孙府陆逊想起,先头他听诸葛恪说那陆抗须得“青羊子”相与,他又对刘协之事耿耿于怀;刘协亦说顶替他那人央他有缘照料族中幼子,刘禅遂着了人去访羊氏遗孤。前回有消息来报人已寻着,那孩子名叫羊祜,双亲俱失,只随一老仆暂居河南之外,刘禅怜他孤苦,即刻下令送他西往成都。

这羊祜堪堪十岁,甫一入京,刘禅即托陆逊照管,也算应了陆抗命中谶语。诸葛恪正欲结好陆逊,何不以此为由,更行亲近?他久不入孙府,远望亭台间皆是草木繁茂,四下里花香脉脉,待入院门,却听里头人声嘈杂,只去看时,见一小儿捂了右臂跌坐在地,待展开手掌,犹血流不止,正是昨日送来之羊祜。仆婢忙去请了陆逊,自是来不及招会诸葛恪。那头陆逊已疾步赶来,先以陆抗犯事,厉色呵斥。

陆抗只是啼泣,又指了羊祜处,断断续续,不成言语。陆逊大为恼火,喝他道:“你净闹些甚么!”陆抗便哭道:“阿兄自去戏乌璋,我,我要阿兄仔细些,未料……未料得乌璋啃了阿兄指头……”

陆逊道:“獐子如何咬人出血?定是你欺他是新客,又仗着年幼,他不敢与你计较,玩闹过了,伤他至此。”他素知这孩儿好动,打闹间难免出手过重,因将陆抗搁置一旁,转去瞧羊祜伤势。

那羊祜生性静默,初来孙府,也不敢逾矩,凡陆逊问他,只点头或摇头,又由着侍人为他处理伤口。陆逊往他臂上一看,回瞪陆抗一眼,道:“这岂能是獐子口齿所为?”那陆抗方被诸葛恪哄好,经陆逊威吓,又哭出声。羊祜便轻捻陆逊袖口,低声道:“是我不好,见獐子可爱,私取了草料相逗,这才为它所噬,许是身上气味冲了它。”仆从亦作证乌璋为羊祜所惊,一口咬在指上,先未破皮,只是羊祜猛一缩手,踉跄几步,却把手肘朝院中那石山上磕破了。

陆逊自知错怪陆抗,心头一软,却不愿在独子面前失了威仪,只冷着脸吩咐陆凯将羊祜伤处细细上了药。那头陆抗尚且抽噎不止,陆逊因命下人好生为其拭去泪水;又见那宫人手重,遂一把接了他手帕,道:“我自来便是。”一面沿陆抗脸上泪痕细细擦了,半晌却不发一语。

诸葛恪见情状尴尬,也不好久留,总不过与陆逊寒暄几句便去了。陆逊自携了羊祜去往后院,又命人沏好梅子汤招待。那吴中梅汤以甘草桔皮为引,镇以冰粒,暖风一熏,直沁人心脾。羊祜饿了半天,闻着这香,哪里还顾得了矜持,忙揖礼表谢,取过数口吃尽。陆逊笑道:“慢些饮。”

他目视羊祜饮毕梅汤,接了那空碗,又宽他道:“我那抗儿平素是好惹事些,性情却是不坏,只他缺个兄弟姊妹,许多事便没得分寸。你与他相处,当他是自家子弟,也别总谦让着他,叫他养坏了性儿。”

羊祜一律点头应了,又听陆逊说:“小兄由东都而来,路途辛苦,这几日便宿在我卧房,莫叫抗儿一味烦你。”羊祜抿嘴一笑,颇是羞涩,道:“祜只由叔父安排,与家仆都住在新城,离洛阳尚远。”

他身上时有时无一缕清雅气息,陆逊省起他先前说为乌璋噬指事,想这羊氏孤儿落魄之际,尚不忘焚香,犹是不掩公门贵气,因说道:“令尊便是羊兴祖子羊公衜么?逊雅其高节,常有倾慕之想。小兄族中世代杰出,料小兄往后亦当如是。”羊祜连忙起身谦让,陆逊轻将他一按,且道:“倘羊公有意,冥冥中自当庇佑的。”

羊祜低头道:“家父在时,亦是如此劝勉,只祜不才,恐辜负其望。”他垂髫之年即与父分离,后又失父,一路且多辗转,早有伤怀身世之感,陆逊又如最亲近的师长那般温言相哄,稍一垂睫,滚下泪来。

陆逊且牵了他手劝慰,待他伤感毕,乃说:“逊寄居西京,也常听人说些闲话,似元逊那般,总有不实的消息。”他敛了笑,“逊闻尊父五年前便告病还乡,想是不愿在朝为官,故借病托辞罢?”

羊祜尚在讶异,遂说道:“父亲心在汉室,于旧魏只作暂居之意,只身上重病,却是不假。”陆逊便往他肩头轻点,作安抚状,且听羊祜续道:“我父早些时候伤在胁处,牵动心脉,入秋便疼痛难忍,寻常医官总是诊不大出的;又忌口发物,一旦饮食不当,周身便起重疮。家父那时辞官,旁人都道他矫情不仕,实不知沉疴已入肺腑。祜交由他人抚恤,也为的是不打扰家父养病。”陆逊点点头,又多出些宽慰语,命人送了羊祜歇息,一面坐在原处凝神。

他几番迂回,才从诸葛恪口中套出些秘事,今羊祜一席话,冒名汉帝者身份已坐实无疑。想羊氏一脉本汉室纯臣,羊续以下,皆忠悃奉公,既有出仕魏朝者,总不过为家业计,姑妄行之罢了。那羊衜虽侍奉曹氏,概暗自留意汉帝去处,不令其蒙尘受辱。

其后数年,汉室既得光复,唯昭烈曾告天下汉帝已亡,两情抵牾,甚是尴尬。刘协身在浊鹿,意恐不轨之士假借旧帝生事,故情愿离开中原是非之地,苦于身份所致,不得轻易走脱。一年之前,羊衜因着旧疾在家清养,深感年岁不允,因换容改服,私与刘协相见,冒称无名羊氏,约以顶替事,一则断他人拥立之心,二则令刘协得离桎梏,竟是要代他以山阳公之名死于封地。临行又将羊祜托付。羊衜自知病笃将死,又恐刘禅提前入洛,因自取相冲食物食用,此后身上疮发,面目全非,只叫人难以辨识身份。

太后使人暗中查过后,体察其意,对外隐瞒此事,仍然沿用章武年间汉帝死日,又迁其神主于都城供奉。他明知汉帝尚在,却不令余人知之,待刘禅洛阳归位,即便致哀天下,为山阳公发丧,亦不过逢场作势,所祭奠者羊衜而已。

陆逊想到此节,心中一凛,不免忖道:“果真如我所推断,孔明为社稷计,竟心沉至此,实非温良恭谨之辈,倒叫我往日没错看了他。”昔年破蜀之战,陆逊曾使部将追击先帝至秭归外,因恐曹丕袭击后方,得渔翁之利,不日便即回援;惟其屯驻之时,令吴使前往永安宫陈述利害,那使者还吴时因将太后交涉言语尽告与陆逊。时逢蜀中兵败,先帝又卧病不返,太子尚羸弱稚嫩,国势正危如累卵,太后却独往江岸会见使者,仪度从容,且约以重结盟好;又盛赞陆逊谋略有方,他日必为栋梁之臣,更向那使者道:“盼其自重,好自为之,勿要作对于我。伯言功既高,当多思事君安民之计,以全其身。”

这当口陆逊追忆往事,将“好自为之”复又念了几遍,左手摁了汤匙,食指在上头微微点动。他与孙权少时相识,又逢患难之际相携入蜀,两人早已互为倚靠。只是孙权因故搬离半年之久,他一人打理府上,免不了多和外人交接,又顾不得知会孙权,已养成惯例;孙权宿在城外,近来任意为之,诸事亦多不与自己相商。寻思至此,屋外忽有大风过庭,把个柳树刮得沙沙作响,陆逊只觉莫名不安,手上一抖,将汤汁落了少许在衣摆上。有道是:

锦都繁花,宜添新灯水月。

朱门衰草,尽向故纸烟墟。

要知道那羊氏孤儿还将引出如何故事,宫中各人又将有何遭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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