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七十六回 兰因絮果孙权蒙冤入狱 柳暗花明陆逊秉笔辨诬

上次说到羊祜逗引乌璋,平白惹出一段风波,由着陆逊稍加宽慰,也便止息了。那孩子素来沉静,私底下向顾雍等讨了诸子史籍,每日只临窗研读,未有废辍。陆逊喜他勤学,又恐陆抗烦他,特于府内辟出一处偏院,使其安心居养。这孙府前身本是刘禅体恤孔明操劳,命匠作精心建造之丞相府邸,规模既大,楼阁园林一应俱全,当中尤以靠东庭院绿植最密,羊祜置身其间,晨起掩卷轻诵,夜则抱膝浅吟,看阶前花柳几轮开败,眨眼之间,已是夏尽秋来。

却说鲁班公主自上回宴会后,许是受热缘故,竟添了咳喘疾症,并腰腹以下发起一片红疹,着医署诊治,总不见好。刘禅心忧不已,只得将游猎事暂且推后,每逢蒋琬或诸葛恪来,犹不及过问蜀中政务,更无暇理会司马昭等。他一日里竟消得询问医官十数次,若不是公主起疹处私密,于自己总是不便,他必亲往大虎卧房扽被拢席以探。

那几名医官将几付引子用尽,只叫大虎略有起色,数日间即又反复,正苦闷不已;又惮着刘禅呵责,太医令乃亲赴殿前请罪,拜道:“臣等既受陛下重托,如何敢不殚精竭力施治!只是公主玉体娇嫩,经不起重药,需以温养之物慢加调理,望陛下耐心等候,即日便可望痊愈。”

刘禅怒道:“即日便好即日便好!卿等枉食百石俸禄,只管拿这个唬我,却不知大虎儿发病距今已是几日?!”直将那太医令唬得不敢抬头。刘禅因愈发思念起刘协来,认定此人若留在成都,必令药到病除,胜过一众名医。他心思一转,又问道:“樊阿尚在?”

太医令忙道:“樊氏受命为孙昭仪侍疾,年前即已出宫,陛下可要召他入见?”刘禅遂拂袖道:“那便不去叨扰了!尔等只管极力医治,朕寻个时候,宣他与仲谋同来。”他话头一转,又说:“——倘朕的大虎儿还是老样子,休怪我重重问责!”太医令连连应了,又自请亲往公主处看视,再三拜过后方才退去。

刘禅便往御座上一跌,叹了口气,轻声道:“待到公主疾瘳,想仲谋身上亦好了,统共一道随我秋狩,也好会会伯约消息。”他念及孙权及姜维,面上柔色顿生,忽又省起一事,急叫那太医令转回,问他说:“子桓的病往日也是卿在看护,前次听他又向朕告疾,如今可有大碍?”太医令答道:“曹昭仪身上的乃是痼疾,每逢入秋辄会发作,只令其悉心静养,勿多思虑,那便好了。”刘禅便有些不快,且摆手让他下去了。

那曹丕起先因着麈尾事故,暂搬刘禅宫中避嫌,外人自是难得一见。去岁秋夜他愁肠郁结,又顶着凉风吟诗达旦,以致病发几死,刘禅虽着人救治,实则其所以康复,全赖司马懿按照华佗旧方对症下药。如今司马懿既去,曹丕病发,再无人替他问疾就药;只是曹丕现下一身清闲,倒不觉有恙,每逢司马昭来藏珍阁观书,尚可指点他一二。

他心情既好,便细细审起四处景致来。这成都一带坐落于西南盆地,身后群山环抱,绵延达数千里,山势又高,沿途多有终年之积雪,只需挑一晴日,待雾气散尽,远方雪山渐次显现,雄伟壮丽,实乃西蜀一大盛景。

这天清晨,曹丕裹了件雀翎大氅,立在台阁顶层,向着极西处遥遥相望,但见山势勾连,暖阳映照下,数十座雪峰澄黄点点,宛如玉雕镂金,竟比人世间最精美之造物更显奢华。他心旌摇曳,暗想:“无怪昔日公孙述据此地而有自立之志,蜀山纵横开阖,与中原大是不同。”

倏尔云笼雾绕,众山隐蔽不见,竟浑如海市蜃楼一般。曹丕眼瞧天地变换,又省起本地传说多鬼魅精怪,心下一动,折返居室,趁着睡意向案上书简胡写几笔,定睛看时,写的却是“列异传”三字。曹丕喜道:“真个偶然天成!我便以此为题,撰三五篇章,且记世上灵异事。”

他本就有恃文自傲之意,而今身罹疾病,北还心愿亦是难成,与其羁留朝野纷争,莫如勤加著述,以得后世传诵。又思索开篇,他因见那日刘禅意欲赠佩剑司马昭,脑中灵光乍现,忖道:“可先由‘剑’之名目起笔。只是若要写名剑,便需先写名匠。”想天下铸剑工匠,其名之盛无过于干将莫邪,何不将此二人收入故事?

他打定主意,径取一册空白竹简,调试笔墨,把堪堪两百余字,一气呵成。这起始之一篇,说的乃是干将莫邪夫妇奉命为楚王铸雌雄双剑,那干将私美其剑,献雌剑而自留雄剑,其后事觉,干将遭楚王诛杀,莫邪因告诫其子报仇。其子取父母所遗雄剑,发重金求得死士,自刎于其前。那死士便携了头颅献与楚王,又请楚王以镬烹煮之,而头颅历经三日不烂;待楚王瞧那镬内时,死士乃以雄剑斩之,又自投镬中相报。此雌雄双剑又与先帝所使双股剑暗合,凡隐喻用典,尽得其精妙处。曹丕写毕,细读三遍,自以为得意。

他既著述忘我,未料脚步声沉,有数人直往自己居处行来,却是侍中董允底下吏员。曹丕心下一凛:“莫不是那司马昭又为我惹出甚么事来?”一面见了礼,且问过董允安好。

那几名随从见他失色,笑道:“曹昭仪勿慌,我等奉朝廷之命,只向昭仪请教几个问题。”领路那人遂取出一张锦帕,上头乃是业已干结的数枚柳絮子。曹丕低头辨认,稍时乃道:“这是孙府上特植树种,果核甚大,为都中仅有,却又与我何涉?”

来人道:“此正是为昭仪洗刷冤屈来也。——私通邓士载,瞒赃鱼凫庙诸事,现已查明,皆是旧吴孙氏放肆而为,旨在陷昭仪于不义也。”此言一出,曹丕眉宇间跳动几下,即刻容色又恢复平静。

那孙权早便设计栽赃曹丕并司马懿,何以至今才得人揭发?此事说来话长。那日夏侯霸送诸葛恪马匹,诸葛恪留了当中赤色并黑色者,原是拟他日出游,自己与姜维一人一匹。他自将马匹寄于将军署,不想底下侍从照料不周,那匹大黑马到月中即染了热病。诸葛恪虑此马为匈奴子所贡,宫内兽医不知其习性,因向四夷馆索要当时运送御马之匈人仆从,以期对症下药。

哪知那送马之人既受孙权贿赂,惶恐不安,早已逃出都城,眼下正屯在郫县观望。当地官员见他几个鬼鬼祟祟,又身系重金,先一并拿了,欲送与县令论罪;恰此刻诸葛恪各处寻人,赶好把一行人押去了将军署。时逢诸葛恪入宫探视公主,只由西都官吏先行接待。

那赶马人心有鬼胎,还道之前案发,竟将孙权着他构陷之事一律招供,且说:“是孙昭仪派我等推罪司马充依,只咬定他与流贼邓艾有密约:待到陛下东巡,北寇即纵虎豹骑兵劫掠,将曹昭仪诸人一并救走。其余诸事,仆却是一概不知的!”他几人又出示孙权手信并所许财币,供词证物一应俱全,自侍中以下诸要员由是大为惊怒,誓要彻查孙府。

须知孙权入宫以来行止无度,刘禅又放任自流,加之逾制册封丹阳公主,早惹得从前一批季汉官员不满,更不愿日后孙权随驾东幸。今赶马人自行招认,他一干旧臣焉能不趁此机会肃正宫闱?当时即起草文书,望刘禅许他等严惩孙权。

倘若只此一事,尚还好说,偏就在近几日,宫内又生波澜,更是为之火上浇油。原来阿保替大虎换洗襁褓时,偶于其衣物织缝间发现数枚柳絮籽粒,以其枯败萎缩缘故,先前未被察觉。太医看了,便说公主口鼻稚弱,不慎吸入絮子,这才使得疾病始终不愈。

此事未及报与刘禅,却叫侍中借口为公主探病,已先行得知。那柳絮四月间便已飘尽,公主六月始生,岂不蹊跷?待着人辨识,正是孙府所特有之大核絮子;又考略清单名册,即知公主日用物料系四夷馆曹爽为中和宫所进。禁中相告大喜,以为必治孙权之罪。

想那时何晏频频出入孙府,终为刘永与周胤所识破,便是因身上粘了这柳絮籽粒之故。陆逊代孙权管事时,多赠冰结好曹爽何晏之辈,刘理率赵广私下查访,手中多少握了些底细。只是安平王既伏于暗处提防他动作,随时报与刘禅,也还罢了,一旦为蜀中要员知晓,当是不能轻易放过,几经考量,足见孙氏无旨而密会四夷馆,更私交匈人,向成都散布流言。主查办孙权者以董允为首,他惮着打草惊蛇,遂按下证据,先不去搜检孙府,却分别往金华宫并曹丕处追责,这方有前头曹丕之惑。

另一路人自去了金华宫,沿途将几名粗使宫人拿了喝问。那小宫人未见世面,支支吾吾道:“仆听说数月前曹美人手底下一名宫人犯了事,因他是孙昭仪手下朱然安插之私人,曹美人恐是陛下之意,一直不敢声张。”

那细作本是曹叡并司马师洗浴时拿住,此一事只由曹叡掩盖,忽逢侍中处问起,甚是茫然,曹叡只答道:“何人借西宫之名行此逆举,叡竟不知?定是吴质等人瞒报,待叡打发他亲向侍中请罪。”

那边如获至宝,哪里还顾得上同曹叡对质?连夜便将罪证送往刘禅处。刘禅眼见这奏章,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端的喜忧参半。喜的是大虎病源已明,不日有望康复;忧的则是如何息众人之口,保孙权无过。

他既踌躇,只密召诸葛恪与刘永入见,乃说道:“仲谋方在调养,若朕将这事告知了他,只怕伤了他心。”说罢连连摇头,神色间只是为难。

刘永道:“我却觉得蹊跷得很。先前理弟同皇兄说过此节,想孙曹二氏自是不甘拘于深宫,私下多有动作,皇兄素知他两个志向,从来是大不以为然的,为何忽然逢人检举?莫是底下有谁想要借此邀功……”言下之意即是曹丕手下暗地里捣鼓,旨在一举扳倒孙权。

刘禅握住他手腕道:“子桓随朕多日,我看他是再不愿沾惹此间纷争的。至于那曹叡,据报他终日闭门不出,数月来未有动作。朕想侍中等人曾以仲谋行迹放浪,半年内数次进谏,朕只一并揭过了;此番所以激起祸端,全是朕之前袒护子上及黄宫人太过,终于使得他等怨怒。”他提及黄皓,越加烦恼,索性解了腰间玉鱼细加抚弄。

诸葛恪正恐朝廷问责孙权,忙接口道:“子上身犯宫中大禁,尚且可保,况孙昭仪所涉之事本无形迹可依。陛下只需对内宣称是匈人及羌氐奸人生事,现已着恪领将军署详查,如此既安了孙昭仪的心,又可使曹昭仪抛却嫌隙,好早日送他回宫。”

刘禅思量一回,又把刘永并诸葛恪依次看了,抚掌道:“也罢!只是此一事在旁人眼里干系重大,便由朕亲去说与休昭诸公,叫他等消停即是。”一面换了便服,要往董允处去,步至殿前拐角,不防当头撞上一人,唬得他“哎呦”一声,骂道:“真个没眼色的!”

那人冲撞圣驾,一时也顾不得伏地谢罪,刘禅便驻了足瞧他,见此人头上一侧佩有火红色挂饰,尚随了他身形起伏微微颤动,遂奇道:“卿是伯约帐下密卫?”姜维北上月余未曾递送音信,他正担忧不已,见了这人,连忙伸了手,拟将他搀起。

想姜维曾以八卦之名编制麾下侍卫,使其各司其职,刘禅跟前的这人结红绳为饰,即“离”字一辈暗卫,主掌的乃是军械兵马调用,平时并不在人前露面。刘禅且自纳罕,那暗卫却往地上一个踉跄,哭道:“陛下——!大将军他……他在湔氐一带遇害了!”

刘禅犹未来得及反应,身边诸葛恪已趋前数步,一把抓住那暗卫臂膀,喝道:“夜已深了,勿要发此妄语,惊扰陛下休息!”

那暗卫便浑然不觉般,且自顾说道:“……大将军本欲行往汶山郡北,再由阴平东向,怎想路遇山洪,官道不通,因绕行小道,在路上遇见一批匈人边民,将军未曾提防,竟……为其所害……!”

刘禅听了这话,哪里还把持得住?只将手里玉鱼捏紧一圈,向那暗卫怔怔道:“朕上月方为伯约送行,卿等休要哄我。”

暗卫仰头看向刘禅,泪水肆流,只说道:“两边本是无甚干系的,以他迁徙至此,互相借过便是了……将军手下只喝令他行快些,怎料得那打头的十几名贼子忽以袖中暗弩放箭,正中大将军胸腹,方知那匈人是受了邓氏流寇唆使……自大将军以下百余人尽力相抗,终于把贼人击杀殆尽,只将军先中十余箭,又受贼刀斫,伤势过重而亡——!”言罢已是泣不成声。诸葛恪徒张了张嘴,还未及发话,冷汗已浸透后背。

这消息只将刘禅闷头一锤,教他脚下一软,连着退了小几步,竟惶然不知身在何处。再向周遭看时,入眼一片昏黄,原是诸葛恪及刘永扶他入了偏室,此刻自己正坐在软榻之侧。三五尺开外,诸葛恪敛了神情,犹与那离字暗卫问话。

那暗卫伏拜于地,但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仆只听得禁中情报,说贼人乃邓艾残部伪装,又有说行刺者本是羌氐无业之民,收了重贿为人爪牙……”

刘禅火气上来,往那几上重重一拍:“究竟是邓艾起事还是羌氐作乱,总得先查探清楚!”他激动以极,险些将手头玉鱼摔在地上,身边三人俱是一惊。刘永忙按了刘禅双手,道:“皇兄勿扰!想此来使非是大将军随行密卫,或有误报也未可知。”

那人便叩了个头,且说:“是将军身畔‘巽’之暗卫传递密信,仆未敢怠慢,星夜入宫,报与陛下。将军待我恩重如山,仆恨不能此刻直往湔氐,亲戮贼尸!”一言未尽,又抽噎起来。

刘禅仍旧摇头道:“我不信,我全然不信!——定要眼见伯约回来,叫他亲口答我。”一面挣扎着站起来,只摇摇欲坠,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刘永尚存了一丝念想,问那人道:“如何伯约密卫皆驻守外庭,却独来报你?元凶是边民亦或邓氏?——亦未知悉。此事细想起来,颇多怪异之处,但怕以讹传讹,徒使陛下虚惊一场。”

那暗卫恐刘禅不信,忙道:“众将士既遭变故,不日即返,是时将亲来拜会陛下。”他拭毕眼泪,沉思片刻,又补充道:“……说到怪异处,仆在守地时,曾听旁人口称北宫司马氏相约匈人洗劫西京,只仆位卑名微,不敢妄测。”见刘禅呆呆的无甚反应,这人径自往怀中摸索一阵,取出一枚玄色令牌:“此为今春‘震’字密卫检索匈人游民,收缴所得虎豹骑腰牌,那人只说是在流亡路上拾得。这一支旧魏劲旅由曹休并曹真统帅,他二人既没,又不归其子曹肇、曹爽执掌,当时便有传言,说司马充依在洛阳时已受命私领了这支重兵,曹氏既败,残部流散于返洛途中,只待陛下东归,他即纵其谋逆。”

诸葛恪早先经刘理之手,已识得此物,此刻也皱了眉不发一语。适才董允递交奏请中,正有孙权结交匈奴、污蔑曹丕及司马懿一条。而今这暗卫供词与之相合,诸葛恪与刘永不提,刘禅心底也已然明了:想是孙权与曹丕不睦,趁着在外休养时,借孙府受诏养马之机联络匈人,又许了重利,着力诋毁曹氏;至于此事在匈人中口口相传,殆及益州西北,又非孙权所能预料。想那四地流窜之民哪里省得个中微妙处?阴差阳错下,只把假意陷害误当成可行劫持,又弄混日期,偶见姜维北上,竟将其当做弑杀对象。今逢大变,怕五日之内,姜维遭劫消息即报回都中。

刘禅犹自失魂落魄,仰了头闭上眼睛,姜维拜别那日光景便逐一自脑中闪过,又哪里能够安歇?他既恨不得早得前线来报,又唯恐当真来了音信,印证姜维已死,还待运回姜维遗体,——有此一念,直让他心头浑如蚁噬。只是若姜维确是因着此事遇害,怕十个孙权也抵不回来。这般一想,周身只是发抖,再顾不得孙权颜面,任凭了底下官员彻查孙府,且将心腹内侍陈祗唤来,吩咐他外间一有动静,辄来相报。

那陈祗却暗怀私心,他因和黄皓交好,欲助其洗罪,向侍中手下报过刘禅旨意后,却又说道:“建兴初年雍闿作乱,虽得丞相讨平,其所匿财货究竟几许,竟是不得而知。祗与黄宫人相处时,曾听他说逆闿覆灭前夕,孙氏着人西来密会,约以逃窜路线,当与此有关。”

他翻出雍闿旧事,原本是因黄皓旧日为其手底家奴。上次刘协并蒲元等人在邛都遭劫,正是由雍闿那传闻中的秘宝引起,欲查此案,必调取黄皓。那吏员一听“孙氏”二字,登时起意,忙火速提了黄皓来问。

那头黄皓尚在暴室拘禁,此皆因刘禅庇护司马昭,罪名迟迟未定,董允亦不好发落他。他自下狱以来,数月里惟有以泪洗面,起先还日夜口呼冤枉,且怒骂送饭小差,到后头只抱了腿缩在墙角一侧,盯着地面喃喃自语。这会侍中处特来提他,黄皓心如死灰,竟是不瞥来人一眼。

那来使见他神情呆滞,掸了掸身上落尘,指他道:“是陛下宽宏,夜降圣旨,给你个立功机会,竟也无意么?”

黄皓虽然浑噩,耳听得“陛下”二字,到底有所动容,肩头微微一颤。来者也不多话,命看守一把提了他,匆匆换洗过后,拎他一路进到内堂。黄皓许久未出监禁,而今匍匐于玉阶之下,鼻中尽是衣物熏过后的清香,只将多日来委屈尽数滤过,终于软倒在地,哭号出声。

上次姜维巡访畿辅,即深感旧年豪户藏匿人口之弊,——纵是这般逾制,已是几经治理后之景象。先帝破蜀时,用刘巴策略,铸薄钱夺取富民之财,又兼太后编定《蜀科》,以严法加之诸人,似雍闿这般的本地豪门但觉苦不堪言。

那雍闿僮仆盈万,早有反逆之心,李严做都护时,曾致书雍闿令其自重,雍氏却答他道:“盖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也。”竟背靠曹孙二氏要挟。后来他杀害建宁太守正昂,果真降了东吴,孙权便遥拜他为永昌太守,又命交州士燮接应其退路。终建兴一世,雍闿与孙权过往始终如一根芒刺,刘禅有意不提还好,眼下既查了,便也由不得刘禅偏私了。

这会侍中已密宣孙府众旧臣入殿,那负责审问的吏员嫌黄皓哭得心烦,把他往地上一按,揪了头发,迫使他抬头辨认当时来使。黄皓受痛,又不敢多喊叫,急指郑泉道:“是这位使者了!”

他从前虽位列雍闿门下,不过一仆婢耳,岂能亲见孙权手下密会旧主?不过情急之下乱答一气而已。谁知他误打误撞,当年孙权委派去勾连雍闿的正是这郑泉。黄皓既已指认,旁人再也无话,那郑泉以接济逆竖与匿藏赃物罪,先同黄皓一道拘了;侍中且发廷尉数罪并罚,急急赶去城外缉拿孙权。

事发之时孙权沐浴已毕,由樊阿换了新药,提了笔欲写几个书法,见宫内来人,尚以刘禅着人请他,只奇道:“天已不早,陛下还未就寝么?”

众卫只是冷笑,为首之人乃取文书往他跟前展开,念道:“孙氏本愍帝逆臣,自入胜京以来,每骄横无度,不思悛改,又包藏祸心,连通西贼,勾结北蠹,意图为祸御前,使西京上下惶惶无终日矣!朝廷深虑其殆,宜付有司收押。”

那孙权犹在康复当中,哪里料得有如此变故?便将外衣一披,道:“这是甚么妄言乱语?”侍卫道:“还敢辩驳!”即刻便来拿孙权。孙权哪里肯依,兀自抗拒,不慎又牵动伤处,嘶了声儿,委顿在地。樊阿见状,连忙上前制止:“勿要使他动作太过!”却哪里喝止得住?只叫侍卫箍了孙权左臂,反绞在后背。

孙权岂能经得这样折腾,挣扎中一阵剧痛,腹下刀口裂开,伸手探时,只觉掌间一片滑腻。他瘫软于地,咬牙只想:“何人害我?”将个曹丕曹爽并司马懿猜了一圈,到底没个头绪;他身上又疼痛不已,只由得侍卫将他捆了。

那面陆逊因侍中接连宣了孙府十数人入宫,又不说所为何事,正自焦虑,抽了一截柳枝在手头不住翻折。忽逢自己派去打探消息的内侍来报,说孙昭仪犯了大过,暂交宗正查办,一待罪行确立,即下廷尉狱收押。

陆逊大惊失色,那段柳枝径在指头上勒出一道红痕,因说道:“我再派些人手随你一道,且去四夷馆并将军署处请他口风。”又细问了孙权犯事缘由。

那内侍仓促之下回府,哪里知道许多内幕?只说了孙权此先利用赶马匈人谮曹丕司马懿等,前日遭了旁人检举,正被侍中问话。陆逊一面咬牙听了,暗恨之余又觉好笑,想孙权荒唐,自作主张行此构陷之举,既无济大业,而自己分离两地,竟至不察。

他深知刘禅性子开阔,且长年不主政务,凡要紧事一律付太后执掌。这小皇帝若意存报复,早在孙权入蜀时即下旨论罪,如何值册封皇女之际,只因着孙权私结旁人,便降罪于他?又及孙权跟在刘禅身边颐养半年,稍加推想,便知其难以有悖逆之举。陆逊把额头扶了,往廊下坐定,暗道:“如此大事,宫中不先来知会于我,必是那帮蜀臣抱了肃清后宫之念,陛下却未知晓。”一时只恨自己不在旧主身侧,否则必能当场阐明疑虑,保下孙权。

他尚未得知羌中变故,以为仅此一件大事,遂展纸磨墨,连夜疾书,将孙权罪状并反驳之辞详加叙述,拟于次日面陈刘禅。

孙氏受审一事不日传遍宫中,这边曹丕听闻孙权下狱,低眉颔首,实则并无多少喜悦。他于此一年间同孙权缠斗不断,本为争一时之气,细细想来却是为他人作嫁,甚为无趣;况他闲居日久,金华宫决断大权一律交由曹叡,诸务尽皆抛于脑后,他自专心撰起文章来。只是曹丕知孙权为身后局势牵连,考及自身,难免有同病相怜之叹。他所虑既深,肺疾又发,只掩了书卷不住咳喘。正是:

尽鸟藏弓奢存余举纛,

投鼠忌器妄去沸扬汤。

到底孙权一案如何发展,姜维一行在汶川郡又究竟有何遭遇,下回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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