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辛德利亚政务官

运去英雄不自由

第七十七回 将只身险衅招风急天远 把杯酒浑浊酹渚清沙白

前回说到孙权数案齐发,暂被拘于禁中问罪,陆逊因连夜执笔为其辩诬,更兼挂念孙权状况,不住着人往四处打听,直至次日早膳时分才得缓上口气。他头发散乱,正欲入室盥洗更衣,又拟即刻入宫拜见刘禅,忽而省起一事,心下一沉,暗道:“我本派了人去问将军署动静,为何迟迟不得元逊消息?他与昭仪渊源既深,断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

要知道诸葛恪以太后长侄身份得刘禅仰重,常随驾出入禁中,外间看诸葛恪神色,便知刘禅三分心意。前次陆逊已乘机拉拢过诸葛恪,纵使他不复为孙氏出力,也当看在昔年交情,多帮衬孙权几回。而今诸葛恪闭门不出,陆逊即知其人亦牵涉此案,且情势窘迫,不便多言。

他按下思索,想诸葛恪曾以洛阳流言“炎火黜,青羊出”相告于己,“青羊”端的是指泰山羊氏,此一事又与羊衜顶替山阳公相关,莫非是浊鹿城事发,太后乃密令西京配合查办,使得孙权白受牵连?倘真是如此,先前刘禅偏偏将那羊氏遗孤寄养于自己名下,只怕是另有所图。

正不自安时,外边羊祜刚读完一卷书,往回廊里过了,见陆逊坐在堂下,便径直入内,拜道:“晚辈羊祜,问先生好。”他仓促入蜀,得孙府厚接,早将陆逊敬为师长,是以并不口称内宫名号。

陆逊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忙敛了愁色,把鬓角理了,将羊祜引到身边坐下,且问他有无用饭。那羊祜年纪虽轻,好歹察言观色,他看陆逊衣着不整,知其人心中有事,又不好询问,遂揖谢道:“祜生活衣食一由敬风阿兄安置,日间用度犹有盈余,全仰先生劳心。”

言毕又再三叩谢,说道:“近几日天气反复,值寒暑交替,先生亦要爱惜身体。家父在时,曾说祜夏秋之际宜四下走动,驱散浊气,便有甚么经络郁结之处,也总能好了。”言下之意却是劝解陆逊多往外间散心。

那陆逊早前与夏侯霸交接,又趁着孙权迁居在外一抛旧隙,结好西宫曹叡,方能在其蒙难之时打听到旧主动向。只他既要向刘禅力陈冤屈,当是不便亲向别处拜访;而今中和宫疑有变故,倘自己再去烦劳圣驾,怕是不得讨好。

此刻“走动”云云由羊祜嘴里说来,于他不啻临头一击。陆逊一咬牙,心想:“正是这个道理。元逊在昭仪被难之际谢客不出,定有难言之隐,我若强起问之,只徒添尴尬而已。何不由我去曹昭伯、诸葛公休几处稍加迂回,也好请他等出手相助?”

要知道昨日内宫忽然大起孙府之人,便连步骘这般平日赋闲者亦一道叫去,陆逊身边已无多少人手可供调遣。宫中既以孙府始发事端,必着人盯紧此间动向,他陆逊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至于内府独放过陆逊不加掠问,想是以其谦和知礼,在吴臣中威望又高,欲拔除孙氏,则终需留一陆逊镇守旧府。如今陆逊亲赴各处打探,不仅有为侍中论罪之厄,更因他已足足半年不与孙权见面,不能尽知其底细,若孙权是自行决断,为朝廷惹下祸来,陆逊又该何为?——并非他不查此节,只是把心一横,舍了自己安危,总得换取孙权无恙,权当为报旧年倾心委任之恩而已。

如此一想,那陆逊再不犹豫,即令人引羊祜往别间作息,又吩咐下人看好府内,自己则略整了仪容,将孙权赠他那玉石红豆串子捏在手里,直朝四夷馆而去。

那边四夷馆诸人尚因孙权出事,人人自危,早先瞧见孙府来问,犹觉心悸。何晏因着宫中监管转严,他不得时刻同一干高朋纵酒论文,浑身正不自在,故向那孙府使者调笑道:“别说是这四夷馆,便是那曹子建、夏侯仲权并史馆王子雍,所居之地近在咫尺,平日也未尝有机会互相答谢。”又附耳说道:“我等与曹昭仪固然有些情分,那曹昭仪既被圣君召去内宫,纵有天大的恩义,立时也应断了,何况你我皆是由朝廷任命,眼里心里只为陛下一人做事便好!”

那吴使听他语气挖苦,尽将些闲话翻来覆去絮叨,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奉迎两句,不多时即辞去。何晏却没来由地被勾起不快之情,把袖子一拂,持一盏清羹,欲向曹爽诉苦。

不想曹爽因侍中处派人查问公主衣料,随后孙权下狱消息便即传到,唯恐有祸端波及自身,已烦恼了一整日,再无心思搭理何晏,只摆手叫他去寻旁人胡闹。

何晏大为扫兴,徒抱怨几句,一腔郁气无法消散。正忿忿之际,外头忽传陆逊拜会。四夷馆自曹爽以下诸人俱受过陆逊小利,顷刻间便有人引陆逊向大堂坐了,米茶果点一应俱全。何晏尚愁无人同他说话,见陆逊来了,焉能不凑去闲叙一番?昔日他与陆逊灯下初逢,又于曹植处共饮桂酒,一同品鉴那咏和五石散之赋文,自是将陆逊目为内廷最好相与之人,当即理了衣襟,将两掌一合,高叫道:“你等速速焚香摆酒相迎,莫要怠慢了伯言!”

那陆逊万急之下犹不改从容之态,耳听里间吵嚷,知是何晏过来,寻思道:“竟是他来迎接,此人生性轻浮,整可言语诱之,激他闹上一通,好助我成事。”遂往旁处让了,含笑而立,且朗声道:“逊方从韦弘嗣手上讨了茶荈,哪里需得再吃酒!况这茶水饮毕清香盈齿,竟连香也是不必多焚的。”

何晏听他说话,便如月光下泄一般通透,心中欢喜,几步跨至堂前,笑与陆逊行过礼,道:“昭伯前日给宫里的寻了晦气,正杵在内堂不自在哩!伯言却不必理他,只我们两个叙叙旧。”一面不住往陆逊身上打量,瞧他换上了身镶金边螺纹的花青色轻衣,又用碧玉簪束发至顶,翩翩然似画中仙人。那陆逊还了礼,且说道:“弘嗣素好以茶代酒,凡他相中的茶,便是好茶,改日当托人匀些来与平叔吃。”

何晏喜不自胜,击掌道:“陆伯言果是个爽利人!前回晏呈伯言那五味药石,可还有盈余否?若伯言把那几付引子都吃完了,只管告晏知道,晏定再寻些成色更好的,亲自送到府上。”

那五石散害得陆逊在诸葛恪跟前狼狈不堪,险些不能自守,何晏再提这事,陆逊不免愠怒,面上却仍笑道:“近几月库府严令管控药材物事,想那五色药石得来不易,逊岂敢掠美?”

这话不说还好,那何晏听了,只满面愁容,把大腿一拍:“正是了!上次曹昭仪出了事,便连累得昭伯处也不安生,又严查外间进药,直令晏苦不堪言!他一人惹了闲话,怎的却要不相干的旁人替他担责?——伯言且说,世上岂有这个道理的?”

自曹丕鱼凫庙一事后,侍中董允等人重申禁令,乃自请约束宫闱,凡魏吴旧人用度加倍从严。从前何晏随曹爽寄在姜维名下,五石供应尚还能月月不断,现下一律禁止针药之属入私人囊中,他何晏已有十数日未曾沾片粒滴末,身上难挨至极,是以对内廷更添几分怨恨。

陆逊眼瞧他不知悔改,放下心来,且笑向何晏道:“也不怪得宫中要查。近月来事端多发,便不说王都畿辅,连着蜀郡以北也难以安宁。值此暗流涌动之际,朝廷自然戒备些。平叔只需守好本职,令陛下满意了,他日随圣驾东巡,归还故里,还愁无有药石就酒么?”

何晏咬牙道:“却不知还要熬上好些时候!”他猛想起一事,问陆逊说:“之前朝中消息,命百官有司各自筹划,八月即送天子回洛,可眼下已过七月下旬,宫里头尚无动静,只恐今岁亦不得东向。想圣尊新添皇女,合当大喜,正该以此为由,速速还朝,何故延缓至此?”

陆逊正要他提及此事,遂理了理衣袖,朝何晏臂间轻轻一按:“平叔勿要焦躁,以逊妄测,非是陛下不愿东还,只因西都人员冗杂,涉事实多,两京政要尚在思忖你我去留,且再忍耐些时日。莫说两宫一府并各处馆阁,想掖庭之内,狴犴之间,尚拘有平叔不少旧识,纵是逐次拷掠,也总得耗上数月。”

何晏便恨恨道:“忍耐些时日,忍耐些时日!莫不是洛阳不欲迎还陛下,更将汉廷分作两处,好使丞相燮理天下阴阳,而陛下只得内抚蜀中杂务?”

他口出不敬之词,正中陆逊下怀,那陆逊却有意作个姿态,压低声音道:“平叔休要妄言!他日面见圣上,凡关联丞相之事,万万不可多加议论,否则必遭陛下面斥!”

何晏吃他一吓,登时噤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因将目光移去别处,见陆逊怀里纳着的红豆串剔透可爱,伸手欲去狎弄,又自觉逾越,手腕在空中挽了个花,却折回来轻抚鬓角,且说道:“伯言这东西好看得紧,只是颜色沉着醇厚,想有些年头了罢?”

陆逊便将红豆手串示与他看,又低低叹了口气,道:“此物是从前孙昭仪给的,我自西行以来,一刻不曾离手。”说罢把手串褪了,托在何晏掌间,续道:“……虽非真红豆子,却是由一十五颗红玉细细雕琢而成,几可以假乱真。平叔可曾误认了它来?”何晏喜得心头发痒,接过串子赏玩,但觉入手温润清凉,兼有一缕沁鼻甜香,直叫人打心窝子里畅快。

陆逊暗自留意何晏姿态,又说道:“依逊之见,不出年底,陛下銮驾即应东出。若天意不许,令孙昭仪羁留成都,则逊必然随车舆奔赴洛阳,是以于平叔虽是幸事,于逊与昭仪却是分离在即,每每念起,逊胸臆之间便生隐痛。”说完又是连连叹气,面露万般不舍之色。

何晏果然信以为真,连忙慰劝道:“伯言莫要难过,倘晏还能与子建等人知会,定鼓动他几个上下一心,说陛下勿使伯言有别离之苦。天子仁厚,推己及人,必将为之动容。”

陆逊正要他夸口许诺,遂抚上那红豆串子,道:“如今非比寻常,平叔自己也难得团转。逊不意平叔涉险,只先将此物交付平叔,还望平叔他日得见孙昭仪,即送到他手上;他看了这个,便知逊之心意。”

那何晏虽然素无行迹,到底省得人情轻重,见陆逊以要物相托,不免肃然,拜道:“伯言将它随身收纳,想必是十分珍视的,而今竟交割与晏,怎好相夺?”

陆逊郑重回礼道:“非常之时,便顾不得这许多。逊也不便隐瞒了,——孙昭仪为内府误会,扣在宗正处,又不许人探视,逊别无旁策,只得求援旁人。平叔非后宫妃嫔,又无旧时主臣嫌隙,由平叔递传物信,当是合适不过的。”

何晏连连答应,拿锦帕将红豆串包了,放怀中收好。陆逊在一旁看他动作,忽而又道:“平叔想要五石散粉末,逊却有一计,或可助君尽得原料。”何晏登时一僵,探过来问道:“何计?”

陆逊乃指外头说:“平叔从前寻那药剂,向来是五味俱全,一并取之,极易惹人口舌。要需明白‘分而治之’的道理,这五道药石,也得分不同时段、以不同名目集取。想丹砂一剂,本与红妆同属,取之最易,只借宫中所用残剩便可,其余如雄黄曾青之类,效用各异,亦可以疗疾为由,分别往四处集了。平叔仔细想想,周围可有人患病?只对症下药,各自托他们讨了药引便是。”

何晏遂把身边人挨个想了一遍,忽而喜道:“昨日早间昭伯欲会那阮嗣宗,他却称病不出,说是热毒发作,是疾正好需慈石攻之!”末了又道:“此人是陛下亲自指给皇嗣之教引,伯言可借故问疾于他,更相示好,得皇嗣相助,岂晏鼓捣唇舌可比!”

原来时下虽已入秋,夏浪犹有倒袭之势,只凉爽了三五日,复又燠热不堪,皇城内外中暑者甚众。那阮籍随刘璿同宿,夜间多论了几回诗文,不慎感染热疾,晨起时即头晕目眩,浑身发烫。刘璿虽贵为皇长子,因刘禅严加管教缘故,竟连用冰也较寻常要员更少,甫出六月便停了凌室供应,是以竟不能为阮籍取冰降燥。陆逊得了何晏指点,亲去刘璿处看视,并携府内冰块两瓿相赠。

门口接应陆逊的却是周胤。昔日吴中旧识,孙府主仆,此时碰面,只相视一眼,俱是滋味陈杂。周胤因朝内让了,道:“胤是随甘陵王来的。”陆逊点点头,径自往里去了。

那刘永昨晚留宿天子寝宫陪伴刘禅,到日中时方告退,亦感彷徨无措,途经长侄居所,索性入内拜访。陆逊见他在也不讶异,互相暄叙过后,即由刘璿领去阮籍榻间,又细细叮嘱养病事宜。

刘永独留在外室,他自是知晓个中真相,只暗道:“陆伯言平日间最省得避嫌,当是明白自己以后妃身份恩惠皇嗣,极是不妥。其人为救孙昭仪,尽出自身经营,早报破釜沉舟之念,只不知道那孙昭仪押在禁中,可理会得他一片情谊?”如此一想,无端念起那周胤来,不由浅笑,心中升起少些柔情。

至于刘璿尚在稚龄,许多事仅体察得大概,终不能知会个中微妙处。刘禅自从获悉姜维遇害,方寸大乱,自是难以面会他人,诸葛恪乃私下传令不得将此事外泄,因而刘璿只由刘永神色隐约得知有事发生,且必与父皇相关。陆逊未到访之前,他尚念着私向府库求些冰块,遂央霍弋前去以特例相报,兼向刘禅问安。

那霍弋受命约束刘璿行止,刘禅虽不明说,他自己却早将刘璿目为当朝太子,是以总依储君形制教他,乃说道:“前次殿下策马驰骋,惊扰旁人,为陛下召去问责,那时仆便期冀殿下整改。殿下的月例是陛下亲自划定的,如今要自请破例,怕是不妥。”嘴上虽是如此规劝,到底出了折中之策,只悄悄向内宫进言一封,以阮籍疾病为引,说及建安二十二年天下大疫,中原死伤者甚众,而天子刘协犹以不能亲往治之痛心疾首;今之热疾自不比当时,圣君亦需怀宽柔济民之心,向都中发放祛暑凉药。

书信递去,刘禅却无心阅览,只随手往身旁一放,也不给来人指令。寝殿里早屏了内侍,仅诸葛恪一人陪侍君榻,他虑着外人烦扰,便自作主张,打发信使退了。

那刘禅彻夜未眠,神思恍惚,此刻昏昏沉沉,斜卧在榻上。想一年前司马懿亲进糕饼,孙权手酿美酒,宫妃朝臣畅意交游,而姜维尚在;今昔相比,更显悲戚,刘禅翻了个身,以为泪水滚落,抬手去拭,触手处却一片干涸,终于开口道:“表兄亦在想伯约么?”

诸葛恪总算听得他说话,便道:“陛下这般消耗自身,臣下看了也痛心不已,不如发信东都,将伯约之事告丞相知道,也好看他如何指示。”又说:“伯约遇险,恪念及交情,亦难免流涕,然宫中不可一日无主,陛下应及早整好心绪,以应对后事。”

刘禅缓缓道:“朕倒觉得奇怪,昨日起我眼中便无眼泪,也不见得有多悲恸,只是胸口一带像堵住了也似,总闷得很。”话音方落,心头越觉钝痛,只不知今日诸般拥塞,俱是要等密卫运回姜维遗体,好令他痛哭一场,方能得到纾解?

诸葛恪正待好言宽慰,外间又有侍者来报,刘禅给他一前一后叨扰,再也耐不住,猛地坐起来,道:“一个个没来由地折腾,叫朕不得安歇!”

诸葛恪忙问其人来意,那内侍道:“是廖立家属抵达成都,因感念朝廷仁德,欲亲往阶下叩谢。”

刘禅将霍弋那信笺往榻上一拍,怒道:“廖立掖庭罪人,朕特许宽宥,他却先后数次行窃,已发落至汶山。他不好好待在徙地,怎好指使家小到朕跟前舞弄唇舌!”

诸葛恪听出些异处,凑近了说道:“陛下且息怒。臣以为汉廷被泽益州,他家人此番是来谢圣君特释之恩,陛下亲为接见,亦展朝廷胸襟。”又低声道:“陛下勿忘恪先前之劝!”

廖立起初以罪臣身份发放至汶川郡,只于蚕陵一带以耕殖自守。不久前皇女降生,刘禅颁行大赦,虑廖立罪在本人,不当牵连家室,遂令其妻子儿女自行返还。诏令下后,家属定于七月气候渐凉时动身,一路多山路颠簸,想是这几日刚到。这特赦令是刘禅亲手发放,他也不好拒之不理,只向诸葛恪道:“朕实在是不愿见他等!”竟生生忍下戚色,稍作整装,令一行人至别室相见。

那廖立之妻蒲氏携了一子一女,早在外头待命多时,由着刘禅宫人宣了,行过大礼,战战兢兢,不敢多出一言。刘禅原在阴郁之中,见蒲氏等畏惧,也不好作色,遂强将容色舒缓,问了其居处生活;又见他几个风尘仆仆,大有饥黄之态,略觉抱愧,乃说:“汶山一郡本是远郊偏地,又兼羌人出没,此间过活着实不易。廖公渊是先帝老臣,朕本意使他在畿辅颐养,谁想名节不保,落得这般境地。”

蒲氏甫才获赦,哪里敢流露半点怨怼之意,只谢道:“罪妇老幼得返家园,已是承了朝廷恩典,至于先夫有过在先,触怒圣颜,理应由陛下责罚。”又与刘禅叙了身世,原来这蒲氏同蒲元也算是远亲,乃廖立入蜀后所娶之妻。刘禅顿觉亲切,几番交谈下来,便又缓解五分,道:“蒲元此人曾为先帝铸下八把宝剑,又佐丞相冶炼甲具兵刃,朕亦受过他少许惠利。”他既提蒲元,忽的又把姜维想起,好容易平定下来,仍显苦闷之色。

蒲氏察觉异样,只道:“陛下身子不适?”刘禅见她质朴,遂叹道:“卿等与蒲元有旧,便说了也不相干。若不是那地方偏僻,夷戎混生,岂能害及当朝要臣?朕只恨日间轻许了姜伯约远赴汶山,乃有湔氐之祸。”

诸葛恪本不意此节为他人知晓,见刘禅这般轻易说与一介外妇,眉头不禁深锁。哪想蒲氏闻言愕然,待刘禅情绪平复,说道:“大将军何曾去往湔氐?他前月底才抵蚕陵,那时即顺道看望了先夫,且羁留县内,说有要事待办,八月后再动身北上。妾其时已为底下催促动身,其余的便不及留意。”

这话乍听便似闲叙家常一般,刘禅尚不待反应,诸葛恪先一步问道:“原来伯约将军至今仍在蚕陵?”一语点醒刘禅,忙看向蒲氏,道:“可当得真?”

蒲氏连连点头,因端正了身子,与刘禅说道:“妾是粗使人,于治国励民之道自是不相通的,但将军排阵于蚕陵一地,又运送山石加固各处关隘,妾眼见其规模,当是万分不假的。”

月前姜维与庞宏相遇,两人共计修筑工事,那庞宏乃说此处多山石密林,可依其形制,将周遭一并囊括以大阵。庞宏起先所设阵法便是中心,隔三里外更布别阵,又五里乃展雁行之阵,呈回环之势,连绵不绝。如此整个蚕陵野外便如一巨大网阵,但有军情来扰,只沿筑基处布置开去,大有以一当千之功效。

只此布置既浩大,施工虽易,也需一月有余方能完成。姜维正要为刘禅肃清出行路途,索性暂屯蚕陵。他每日往四下里巡视,凡见可当要塞之地,辄画取图册,细细规划,一面留意郊野之民,不使日后圣驾受扰。那廖立流放之处距姜维驻所不远,那日姜维探得附近户口,乃专程前去拜会其人,原是秉了宣胜朝重光,施德遗民之想,倒非真和廖立有多少交情。

只是廖立下放蚕陵数月,不得已亲自耕种,心境实较之前不同。他起初以己才不为重用怨恨朝廷,又屡发狂言,朝中稍有草动风吹,或遇官员升迁,辄生攀比之意;一旦仕途断绝,远离皇城要地,竟也觉通体轻快,纵居处荒凉,颇多遗憾,到底不似从前烦劳攻心。

他于陇亩间亲迎姜维,更不愿叫他小瞧了去,是以言语自若,举手投足间犹显昔年风度。又说及先帝创业故事,并其与丞相在荆州时二三事,那姜维以不能亲眼见之,甚是惋惜。蒲氏虽将姜维动向大致交代,因当日自己往市集贩卖织物,是以不知廖立同姜维所叙何话,倘逐一转告了,恐又要激起刘禅别样情绪。

那姜维虑着山间清苦,自携了酒水,与廖立分吃了,不多时即拜别,且令他好生珍重。廖立一边拜了,忽低声说道:“将军以立于玄澹宫中窃物,便要轻看我志向,却是不足够的。某虽盗取黄氏宫人之物,实有深意在此,个中隐情,还待将军日后体察。”他说话时对方已行了数丈之远,竟不知是否入得姜维之耳。

其时濒临黄昏,夕阳沿山间漫漫描摹,但见树荫石影渐次低回,一路向东斜去。廖立望着姜维行远,隔了许久方回过神来,乃将手中残酒泼于地下,道:“这一碗酒,当敬将军。”

刘禅听罢,一时间忧亦不能,喜亦不能,浑身如坠雾里。偏就在这时,外间人声涌动,一侍者径入内报道:“是将军来信,急发自蚕陵县内,呈与陛下亲启。”

刘禅未缓和过来,尚说道:“哪个将军?”忽忽醒悟,急拆开信件,果是姜维手笔,里头却说道路险阻,自己不及捎去音讯,望陛下恕罪;又说附近一带无乱贼扰边,民生井然,还请刘禅安心游猎,底下日期却是本月十六。

原先那蒲氏说姜维驻守蚕陵,刘禅犹提心吊胆,只当他生死未卜,眼下见了此信,这才放下千钧重的心,两手不住往腿上揉搓,直说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诸葛恪回味早先那密卫报信情状,尚觉有异,又不好怫刘禅的兴,只待往后再行计较。那面刘禅难耐一阵,又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往何处行去,恍然间已离了室内,朝寝宫花园处踱步。

那司马昭居于偏殿,这会外头秋蝉婉转,他便趴在案边闭目小憩。倏尔一只蝉撞进室内,正落到司马昭臂上,他即一把捉了,拿在掌心摆弄。这蝉儿个头颇小,浑圆如玉,翅膀上有数粒黑点,司马昭看它道:“你也是个没主的。”正待拿到窗外放生,耳听得刘禅步履轻快,朝这边疾走过来,一面说道:“子上手头的是甚么东西?”

司马昭忙将蝉虫往手间收了,拜道:“只是些不入圣眼的玩物,让陛下笑话了。”

刘禅便道:“休要推辞,朕还不知道卿那些心思?快拿出来,叫我也瞧瞧!”司马昭无奈,只得摊开手掌呈与刘禅。那蝉儿在手心受热,此刻一动不动,似是闷死过去。司马昭面露惋惜之色,也不好走动,便拨动那蝉几根足爪,使之轻轻勾在领口布缕上。

刘禅看是一蝉,颇觉失望,扬手道:“朕正嫌这东西聒噪,子上将它丢在外边罢!”

司马昭见刘禅心情甚好,便大胆起来,且说道:“此物一名寒蝉,乘秋风而起,入白露而衰,叫声较寻常蝉类不同。普通蝉鸣,便似铜锣密鼓也似,听了教人徒增烦躁,此蝉则不然。曹子建诗云:‘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托它抒抑郁志向,便是因其回音哀婉,闻之亦觉胸中层叠起伏。”

他久在深宫闲养,又受曹丕指导,谈吐间竟添了三分文气,刘禅大觉意外,对司马昭又好奇几分。他细品司马昭形容,以为“层叠起伏”之语绝类自己这几日心境,因说道:“朕不想那廖立虽有龌龊之举,又徙居外地,却反叫他立了一功。”

司马昭暗暗吃惊,道:“陛下为何突然说起他来?”

刘禅道:“却不为别的。他既盗过汝父物件,又陷害于你,乃有今日贬居之祸。朕倒也不明白,我既给他改过机会,他如何辜负朕一片心意?”

那廖立行窃仅及黄皓玉鱼,至于把金华宫诸事一并归罪其人,原系司马师所出谋划。司马昭不防刘禅旧案重提,嘴唇微动,那曹叡先逼令自己陪侍,又强将汤药相灌,以及污蔑自己私通黄皓诸事,几欲冲口而出;只是想到将此节交代过后,势必祸及阿兄,司马昭纵恨其无情,着实也狠不下心来。

他心绪如潮,终于垂下眼帘,低头道:“别的还罢,私藏昭仪麈尾,却是昭的意思。”

刘禅奇道:“怎么说来?”

司马昭只平静叙道:“那日到底发生何事,昭既遭难,也不甚明白。午前昭正生着病,仆那贾充小友见昭仪麈尾光洁玉润,私拿了来与仆祈福,仆却不慎弄断,不敢告与昭仪。前回偶遇黄宫人送充依汤羹,由仆先接待了,他便向仆抱怨自己东西遭了廖立盗窃。仆遂横生一计,等侍中问话时,却连着这桩事也推给了他。”言毕向刘禅一拜:“昭万死不敢欺瞒陛下。仆仓皇惧祸,擅自推诿,还请陛下降罪。”

刘禅凝思许久,将手腕轻轻抬起,想去拂司马昭头发,终还是往身侧滑下,只说道:“罢了罢了。伯约既无恙,朕也不愿再过问旧事。”他失而复得,大喜之际竟不免生出怅然来,只恨不能立时与姜维见面,其余如孙权藏私,曹丕染病,司马昭窃物,廖立蒙冤,并外间诸多扰攘事,于他皆不过浮尘而已。

他取了案上水碗,自行沏了一壶茶,道:“我拟稍时再去宗正处,问问那事进展。”怕司马昭不解,又补充道:“朕要亲自释放仲谋。”

司马昭醒悟过来,又欲上前服侍刘禅用茶,刘禅却道:“朕自己执生便好!”小心翼翼啜饮茶水,片刻过后,乃悠悠说道:“卿待在这宫里,进退无度,又有前科在册,想必是万难抵受的。朕也非是无情之君,好歹秋月过后,朕手付文书,着一车舆送卿出宫,即投奔你父亲去罢!”

司马昭蓦地抬了头,只瞥刘禅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并不敢与之对视。恰在此时,那枚小蝉自他衣上缓缓复苏,腰腹略略鼓动几下,便振翅越过窗框,如急雨入水般,直往树林间高飞而去。片刻后但听得哀鸣阵阵,再寻不见它踪迹。司马昭眼望远处,纵有万般思绪,都随那青蝉去了。有道是:

金宣紫墨上论百尺素,

碧落黄泉底翻千丈寒。

到底后事如何,下次分解。

评论(14)

热度(239)

  1. 共5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